客厅里,莫氏夫妻忧心地对看一眼,悄声讨论——
“你看到了吗?”莫太太问老公。”她手里那个药房的塑料袋,里面装的好像是药罐。”
“唔……”莫爸爸声音颤抖地说:”她今天不太一样,之前很恍惚,现在眼睛有神了,可是表情很怪。”
莫太太脸色发白。”她是想干么?是不是想吃药自杀?还问她的保险。”她脑海掠过一连串恐怖画面,比如开门看见女儿上吊两脚在晃啊晃,比如明早发现躺床上口吐白沫、两眼翻白的女儿,比如等会听到砰一声巨响,发现窗户大开女儿跳楼去也,可怜做妈的,越想越惊恐。
莫爸面色刷白。”该不会她真的……”
夫妻俩同时往女儿房间冲,在门外,听见里边吵杂的电视声。
莫爸爸趴在门口偷听。”电视声很大,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我不管了,”莫太太敲门。”燕甄?开门,我有事要说。”
等了两秒,没动静,莫爸急了,踹门,撞进去,看见宝贝女儿盘坐在床,大口大口扒饭吃,身边放着一瓶药罐,瓶盖打开,盖子扔一旁。
已经吞药了?莫爸冲上去咆哮道:”妳做什么?妳要老爸气死吗?!吃药自杀嗄?吃多少?给我全吐出来……”捧住她的脸,就挖她的喉咙。”快吐出来!”
莫太太号哭,搥打女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妳这个笨孩子,妳怎么那么笨哪,妳死了要我们怎么办哪?”
“没,爸……”莫燕甄抓住老爸的手,她被爸爸抠得直咳。”我没……没自杀啦!”
“那这是什么?!”老爸抓起药罐看。”综合维他命?是综合维他命?老婆,是综合维他命啊……”他歇斯底里,哭笑不得。
莫太太冲来抢走药罐。”真的是综合维他命?妳吃这个干么?”
莫燕甄咳嗽。”我最近太累太伤心,想要补身体……”
“妳现在是?妳还好吗?”莫爸心情复杂,女儿神经失常了吗?明明厌世到要看精神医师,怎么突然关心起身体健康了?
“你们冷静,我真的没事了。”莫燕甄笑望父母,心中已有决定。过去她那对太梦幻的眼睛,此刻闪着坚定的神采,异常明亮,声音也是,声音不再飘忽软弱,讲起话掷地有声,她说——
“爸,妈,我会活下去,而且会让自己活得很强壮。我要负责,要解决我捅的楼子,我不会成为你们的包袱。我记得保险公司也可以借钱,如果利息比银行低,我考虑约保险员谈,我会先查好资料……”
莫燕甄说起她的打算,未来她会设法清偿债务。过去,莫燕甄不耐烦处理这种事,当高青梅的事爆发时,她昏头晕脑,六神无主,也都是父母出面帮她解决。现在,她要一件件面对,要扛起责任,精打细算,不会再胡涂。
第一件事,她要先把身体养好,才有力气去赚钱,去面对现实,是这股决心让她退还兰花,还去药房买了维他命,希望吃了精神好一些,头脑清楚,不要再昏沈无力,可以立刻振作起来。
老爸两腿一软,往地上瘫坐。”是谁开导妳的?爸要去跟他谢谢。妳终于回神了。”
“妈妈这阵子担心得要死,谁让妳想通的?”莫太太松了好大口气。
看爸妈这样子,莫燕甄才知道自己失常,也对,这阵子失常到竟疯疯癫癫想着做鬼复仇,怪不得被谭真明骂幼稚。她确实疯了好一阵,原来当一个人遭到重挫,真的会发疯,做出连自己也不敢信的傻事,因为太恨,恨到没了理智,思想偏差。她,在爱情跟友情里重重跌倒。
是谁开导她?莫燕甄苦笑,开导?不,是被人羞辱,她才醒过来的,是那该死的谭真明将她骂醒,她气极了,反生出强烈意志力。
谭真明说得没错,除了生养她的父母,世上还有谁在意她死活?她表错情,对朋友表错情,对崇拜的人表错情,对身边情人表错情,活该受苦。那些过去莫燕甄认为对她很重要的人,根本不在乎她死活,重重踩她。她竟为那些不在乎她的人付出一切,这点最让她痛心。她想死了化厉鬼报仇,却忘了还有爱她的父母;她瞪视着背叛她的人,却看不到身后支持的双亲,她好傻……清醒过来,神智稍稍清楚,才知道自己的行为很白痴。
莫燕甄走下床,张臂拥抱爸妈。”对不起……让你们担心,害你们痛苦,我不孝,我对不起你们。”
爸妈回抱,妈妈说一家人平安就好了,爸爸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是他的好女儿,他们抱在一起痛哭。
莫燕甄在父母怀里畅快流泪,在心中发誓,今后要很强壮,以前她软弱得像棉花糖,被狠狠吃掉。以后她要坚强得像刺,只有她扎人,谁也休想扎痛她。
晚上,在台北新店山区别墅里。
谭真明刚和债权人代表律师,签妥还款计划。
周律师离开前与他握手。”谭先生,我们很钦佩你的勇气,发生这么多事,你镇定地负起责任,千头万绪一肩扛起,我们佩服你,相信你父亲也深深以你为荣。”
他镇定?不,他是不得不表现冷静。
关上门,落了锁。
谭真明才扯松领带,疲累地重吐了口气。
父亲葬礼,庚明苑欠下的巨款,这些让谭真明耗尽心神,只有一个人时,他才松懈精神,卸下镇静凛然的面孔。他步上三楼卧室,敞开的落地窗,吹入清冷的风。
稍早,助理签收的快递,搁在床畔茶几上。
他的兰花,被送回来了。
谭真明关掉电灯,那一株心兰便隐约地吐露幽幽的粉红光,小小一株,六朵花儿安然地开放着,它被养得很好。他走过去,将系在花梗的纸条摘下,捻亮床头灯,坐在床沿,展开纸条,熟悉的毛笔字,字体纤丽,但一撇一竖重墨勾勒,感觉得出书写人的怒气。
我不是你说的弱者,谢谢你的冷酷,让我惊醒,原来我不配写信给你。谭先生,以前我很崇拜你,以后,我只会崇拜我自己。
我想我不够资格拥有你的兰花,心兰还你。
女超人留。
女超人?谭真明笑了,心里大石落下。她这么火大,应该已经打消死意。
捧起花,他走到露台,将花放花台上,让它呼吸山林清新的冷空气。退身,审视兰花,经过那位女超人的照顾,花儿似乎开得更灿美。
“你见过她了?觉得她怎么样?”他微笑,问兰花。兰花在风里摇曳,彷佛在笑他。谭真明垂下眼眸,走近,轻触花瓣,柔润花瓣,软绵绵刷过指尖。
这未曾谋面的女子,他其实满欣赏的。
她的兰花文章令他惊艳,才会以兰相赠。后来,她回信感谢,用的是毛笔,特殊信纸,墨香清幽,还回送一块藏有兰花瓣的手工皂。他以为她是一位活得很精彩,很有情趣的快乐女子。想不到,过没几个月,竟接到满纸灰暗论调的信。
他这一年都在帮着父亲处理庚明苑的危机,他没有任何筹码可以安慰她。但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点,谭真明希望让她明白。即使他在记者会讲的话很伤人,但有些人的潜质,是在挫败中才会被激发,软绵绵的安慰,只会让她耽溺在自怜里。
他下了一帖猛药,给不相识女子。
事后忐忑不已,直到现在才宽心。
谭真明很喜欢这个女孩,看到文章,心底融化。再收到信,他又一次惊艳,如果不是身上有包袱,甚至想去认识她。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这是会让他非常心动的女孩……但现在的自己,没资格恋爱,没办法保护她。
谭真明一直惦着这女孩,两年后,当庚明苑步上轨道,事业起死回生,他甚至打电话去出版社找过署名”花小编”的编辑。
“哈啰,我是花小编喔,谁找我啊?哈。”一个轻佻的声音响应他。
“是妳?……不,不是妳。”谭真明直觉这轻浮的嗓音,不是让他魂萦梦系的女子。
“耶?你不是要找花小编?我就是捏。”过分亲热的嗓音,令谭真明不适。
“妳有无收过我的兰花?”
“什么兰花?”
“请问贵公司是不是还有别的花小编?”
“目前是我,以前我就不知道,你要多久以前的花小编,那些小编都离职了,所以现在是我负责,先生有事可以问我啊,希望不是我最近写的文章有问题,上次我写错一个采访者的名字,天啊,被骂得好惨,那个人好夸张,竟然要我赔钱,真是……”
“谢谢。”谭真明挂电话,抚额叹息。
原来……缘分不会等人。你以为待你状态良好有闲恋爱再去追求佳人,那人已经翩然远去,你欲哭也无泪。
谭真明惆怅,跟他的心兰一般地沮丧……他书桌上,那株被送回的心兰,已两年不开花,没有任何原因,就是不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