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高力士中得知“护花”一诗始末的唐明皇,接连召见相关大臣,做了几件事-
首先,他召来吏部负责此次贡举的考功员外郎席豫,要求私下调查此事。在查明真相后,碍于黄榜已出,若撒回崔元善功名,恐将引起轩然大波,因此已令吏部尚书,不得让崔元善在京师担任官职,此人将被放至偏远郡县担任小吏,十年之内,不令回京。
其次,他召来国子监祭酒,询问井上恭彦平时在四门学馆的表现。四门学助教赵玄默人品高洁,愿意以其职位担保这名留学生的才学确实出众。
再次,他召见同是日本遣唐而来,如今已擢升为左拾遗的朝衡,一听他对此事的意见。
原以为朝衡会力保同是遣唐使的井上恭彦,但令人讶异的是,朝衡自始至终不曾提及一句对井上恭彦的赞许与私人的看法,仅担保“护花”一诗确实是井上恭彦所作。
问他何以不愿护航?朝衡身穿官服,回答道:“臣领受皇恩,官拜拾遗,仅能就事论事,不能凭己所好,回答陛下的询问。”
确实,左拾遗的职责,在于规劝及直谏,因此明皇接受了这样的回答。他不知道,阿倍仲麻吕那样的答复,其实多少是顾虑着恭彦的考虑。然后,唐明皇隐约想起许多年前,在麟德殿上,他曾经与一名年少的日本使者有过对话。他记起那个少年的名字……
当年那名少年,如今已长成气度翩翩的君子,此刻就跪在他的面前。
当初太宗皇帝李世民以科举取士,发榜当日曾笑称:“天下英雄尽入吾壳矣!”
他李隆基也但愿天下英雄皆能为他所用,因此他坐在玉座上,对那留学生道:“井上恭彦,你实在该死-既有如此才华,为何在唐十年,却不见你前来应试我朝科举?”
跪在地上的井上恭彦微微愕然,还不及回应,听见明皇下令要他免礼,他站起来谢恩。“回禀陛下,臣自知才学尚浅,因此不敢应试。”
明皇以为恭彦仅是谦虚,但为了进一步确定,他向站在他身边的中书舍人张九龄示意。
张九龄对恭彦道:“四门学助教赵玄默是我旧识,他以官职担保你才学过人,倘若你果然才疏学浅,『护花』一诗必非你作,你可知道此乃欺君大罪,不仅你难逃一死,那赵玄默也将受你牵连?”
听见恩师会受他牵连,恭彦黑眸闪现一瞬的忧虑。
明皇又道:“你应知朕素来雅好文章,倘若你真有才德,不必隐瞒,在此殿中,你若能即行赋诗一首,朕就免你责罚。”
恭彦别无选择。
他环顾四周,天色已黄昏,远方暮鼓声响。
宫人陆续点亮宫灯,宫殿中不受日夜更迭所带来的不便,依然璀璨有如白昼。
几名帝王的亲信臣子站在帝王身侧,他只识得一名张九龄,其它一概不相识。
绝不能让恩师受他牵连。情势已是不可挽回。恭彦在心中叹息一声,弯身行礼道:“请容臣以殿中景物,赋诗一首。”
他抬起头,看向一旁的朱柱与镶嵌直条窗棂的白墙,即刻赋诗日:
“孺子蒙帝爱,承旨作诗诠,日暮晚钟远,夜深晓蝉眠;华坛映高柱,寒灯照水仙,升平集贤院,圣明天子前。”
唐明皇龙心大悦,笑言:“果然是朕属意的护花郎。”
开元十五年四月,帝王命日本国井上恭彦应宏词科制举,赐姓井,召入内廷翰林院,待诏供奉。
是夜,帝王乘辇离开集贤殿后,宫人引领井上恭彦离开内廷,到夜宿的地方休息。
走出集贤殿时,有一群宫女簇拥着一名公主候在集贤殿外,恭彦认出那名公主正是李静。
宫礼森严,不可犯禁。他只是微一点头示意,没想到那片刻的停留,会在宫女群中,看见心爱的好友。
对于未来的些许不安,乍见那张写满挂念的面容,霎时心思全被对她的担忧而占满,无遐思及其它。
怎么不回家?进宫里来做什么?快走吧,祝晶……
一时间,千言万语,皆因看见她的装扮而消失无踪。
他愕然地瞪着她。祝晶响应着他的眼神,急切想要知道他是否一切平安。
责备与担忧的话瞬间消失无踪。他想,公主李静既然能将祝晶带进宫里来,必定也会照顾她。
与李静交换一个无言的眼神,得到了承诺,他放心下来,忍不住再多看祝晶一眼。平生第一回见她穿着女装,却不能多欣赏几眼,当然有些遗戚。
只因这是祝晶啊,不是别人。
随着帝王的侍从离开时,走过祝晶身边,恭彦低声告诉她:“妳真好看。”
见祝晶笑出,唇角的忧虑散去。
好想抱住祝晶,对她说:“再见。”却无法再稍后片刻。
是祝晶先说了出口:“再见,多保重。”明白也许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他微微一笑,轻点头,眼神转为坚定。
此刻起,不再为未来的前程忧心,随遇而安。
开元年间,“学士”一职,在百官的编制上,若不是隶属于门下省,便从属于中书省,唯有翰林院待诏,成员驳杂,道士、相士、星象、僧人、卜者……之流,皆曾入翰林院为待诏,以随时供帝王咨询,其中尤以文学之士最受器重。
“待诏”虽非正式官职,但平日居于内廷翰林院中,供帝王以金铃驱使,属于领有薪俸而无品位的闲职。虽然如此,但当今宰相多曾经被帝王擢为翰林待诏,是士子求之不得、平步青云的直接途径。
井上恭彦确定将入宫待诏后,因为不能再当国子监的学生,而必须搬出学院。
这一日,孟夏时,朋友们主动来到学院,帮他搬家。
他的东西并不多、房里的行囊主要是入唐后,在长安所购买与抄写的珍贵书籍。
吉备帮忙恭彦将一箱箱的书往外头租来的马车上搬的时候,祝晶与小春就坐在床榻上,一件件收拾着他昔日所穿的衣物。
折好一小堆衣服的小春忍不住叹息了声。“大公子入宫以后,就不能经常看到他了吧。”
想想,小春又道:“好比说主子爷,虽然官职不高,有时候却身不由己,没法子说要回家就回家……”
许久没听到祝晶应声,小春转过头来,刚好看见祝晶捧着大公子的衣服,将脸埋在布料里头,似乎是在哭。
惨了!小公子真的变得好爱哭!最近只要一提到大公子的事,那眼泪就一直掉……还老嫌她小春爱哭,现在呢,真不知道谁才是爱哭包。
恭彦突然在这时走进房里,看着祝晶将脸埋在他旧时的衣服里,怔了一下,随后微笑地走了过来。
“我不记得那衣服有熏过香啊。”取走祝晶手中的衣物,他嗅闻了一下,又道:“咦!确实没有啊。”
祝晶赶紧别开脸,抹掉眼泪后才清了清喉咙道:“呃……这件衣服好眼熟,好像是哪一年见你穿过?再让我看一看。”
她伸手将衣服拿回手里,轻轻抚着布料上的纹路。黑底平织细棉布,是日本国年轻男子所穿的常服。
祝晶记性惊人,怎么可能忘记这是他们当年在遣唐使海舶上初次相见时,他身上所穿的衣物。恭彦虽然明白,却没有点破。
小春不知何时已悄悄离开房间。
恭彦在祝晶身边坐下,摸着衣料一角道:“这是我入唐时,母亲亲手替我缝的,不过衣服已经太小了,几年前我就穿不下了,一直搁在箱底,这么多年了,针脚竟然都还好好的,没绽线呢,只可惜已经穿不着-”
“送我吧。”
恭彦再度怔住。
只见祝晶紧紧抱着他的衣服,像是在对待再也无法相见的情人那样,恭彦内心一阵黯然。
“好啊,就送给妳。”他勉强笑说:“妳现在的身形跟我十四岁时差不多,应该穿得下-啊,妳等我一下!”他起身走到放置衣箱的地方,翻出一条编织着龟甲纹的蓝锦宽幅腰带。
拿着腰带走到祝晶面前祝晶面前。“站起来。”
祝晶依言站了起来,随即看见恭彦在她身边单膝跪下,将蓝锦腰带系绑在她纤腰上,打成相思的结。
“穿日本衣要搭配腰带,这条腰带送给妳。”
抚着带上的结,祝晶弓起眼睛微笑道:“真好看,我喜欢。”
恭彦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脸颊,知道祝晶因为他即将入宫待诏而觉得自责不安。他将她拥入怀中,良久才放开。
“妳别担心,我不是一去不回。虽说是『待诏』,可也是有旬休的,夜里若无要事也可以出宫,就当我跟阿倍一样,只是去宫里头工作吧。更何况这份职位,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钦羡着呢。”察觉她在颤抖,他拧起眉。“祝晶?”
“……可是我会怕……爹总说,伴君如伴虎……”
“祝晶,闭上眼睛。”他悄悄抹去她的泪痕,在她依言闭起眼后,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唱起一首歌。
“春光好,春花娇,春日多美妙,春风多逍遥,春蝶儿翩翩春虫儿闹,春情有意无人和,春歌一曲入云霄……”低沉清朗的男音字字深情,十分动人。
祝晶哽咽,倏地张开眼睛。“怎么……”恭彦怎么会唱?
恭彦神秘一笑。“妳去西域时,我很想念妳,小春教我唱这首歌,她跟我说:『多唱个几次,妳就会回来了。』而我果然等到妳了。现在,轮到妳等我了,妳多唱个几次,我就休假回来看妳了。”
原以为这样讲,便能宽解好友的心情。
没想到祝晶却反而蹙起眉,他紧张起来。
听见她咬着唇道:“这…有个大问题。”
“呃?”
吕祝晶很为难地承认:“你没有发现吗?我其实……五音不全,是个音痴。”笑吧笑吧,大家一起笑吧!
“……”
祝晶恼羞成怒,推着恭彦的肩膀。“你怎么-”不说话?
恭彦已经笑开。“好个可爱的音痴。”他收紧手臂抱住她。“吕祝晶,我甘拜下风。”即使这位姑娘的缺点有一大堆,却依然令人深为折服呀。
埋在他怀里的祝晶,整张脸都红透了。
“时间不早了,想不想去看我租的房子?”为了入朝方便,他在长安城东北的崇仁坊赁了一问旧屋,与阿倍比邻而居。崇仁坊距离大明宫不算太远,许多较贫寒的官员都选择在崇仁坊落脚。
稍稍平复过来,她点头道:“当然要了。我还要找一堆朋友上你那里喝酒呢。”
还是顺其自然吧,吕祝晶。她提醒自己。
不是已经决定了这辈子,不管多短暂,都要快乐的吗?要及时行乐啊!
“没问题,蓬门、水远为君开。”
“那就这样说定喽。”她终于笑开。
不须酒,恭彦已醉在她的笑颜里。
醉了,不愿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