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春天不可。春宴,春燕,宴取燕意,对师叔来说是指春松居如春燕归来,尾系荣景。对我来说是指……”燕行执起泥娃双手,目不斜视,眼里只容得下她。“春燕归来,衔泥筑巢。”
“衔……衔泥筑巢?”泥娃心里咚了好大一下,思绪被洗得一片空白。“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好怕……这一切,又是假的,转眼间我又什么都没有……老天爷这回是真看我可怜,想弥补我过去的苦难,还是又想开我玩笑?”
“我不知道。”燕行这句话像泼火的水,纵然泥娃在心里燃起几千支、几万支名为希望及期待的蜡烛,这下也全灭了,可是他下一句话,又把泥娃扔到云端里,飘了起来。“但老天爷要收走你的一切,除非我死,否则它无法从你身边带走我。我赌命了,你呢?愿不愿意让我卫泥筑巢?”
“我……”泥娃窘死了,在外面他怎么不继续当他的石敢当呀?
“愿意吗?”他只要答案,明确的答塞。尽管他对泥娃有十足信心,还是想听她在众人面前亲口应允。
“嗯。”泥娃低下头,羞红了脸。也因为多年愿望一夕成真,喜极而泣。
看着燕行紧握不放的双手,泥娃喟叹一声。以后就是这双手领着她走一辈子的路,她想了好几年才能牢牢牵上的手,不论有多辛苦、多艰难,她都不会放开。
她一旦握上了,就是她的。老天爷,别再来跟她抢了。只有这一只,她也只肯让这一只春燕衔泥筑巢呀!
泥娃开始里外忙了,温寻蝶也是,初一、十五抚琴不够,现在天天都来找泥娃商讨婚事细节,布置嫁妆,讨论刺绣花样。泥娃的父母也乐在其中,龙虎会的摊子索性让儿女顾,全天转着大女儿的终身大事。
“当年我嫁给凤歧,梓姨开心到差点没奔月了,给我试这试那,可没累死我,不过今天我总算能体会她当时的心情了。”温寻蝶挑着玉镯金饰,试闻胭脂水粉,务必要把她的泥娃娃打扮成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别太华丽,典雅就好了,我爹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这几天看来挺落寞的。”爹娘本想拿出多年积蓄替她张罗婚事,可是连温姊姊手上一只最平凡不过的戒指都买不起,心里头难过失落,甚至差愧难当,开不了口只能咬牙忍着。她看了不舍,却想不出法子安慰,毕竟连她一月收入都足以报过爹娘一年。
“燕行不是请他们做一组衣柜吗?亲手做的,心意可抵千金。再说,让他们知道你有钱可以让你弟妹读书、医脚,以后说什么都不会离开你,你就不用时常惦记着会被丢下、会被抛弃,连我待你再好都觉得着不了根……唉,真教我难心伤过呀!”温寻蝶按按眼角,可她哪里想哭。
“都是我不好,温姊姊别难过了。”泥娃晃着温寻蝶衣袖,就怕被当成忘恩负义的人。“春松居里大大小小待我可好了,是我自己过不去,才整天疑神疑鬼。”
“知道就好。依我看,待你最好的还是燕行那尊石敢当吧?可惜我没亲眼看见他在龙虎会当众求亲,说要衔泥筑巢的画面。”跟当年与她刀剑相向,不通人情世故的夙剑截然不同。“不过男人是要看婚后,不是看婚前,如果他欺员你,尽管跟我说,温姊姊绝对替你出一口气。”
“说哪儿去了,温姊姊就会取笑我。”自从龙虎会后,她不知道被取笑多少次了,都怪燕行那家伙,私下讲就不作数吗?非得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泥娃愈想愈害羞,脑门都快起火了,只好作势收拾旧衣,清出空间摆放明后天就会送来的新衣裳。
“好旧的护身符呀,又大又厚,你从哪里求来的?”温寻蝶从地上拾起护身符,估计是从泥娃的旧衣里掉出来的。
“啊?这是我前东家送我的护身符,都忘了还有这东西呢!”苏老板替她求了支签,要她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再开,可是再苦再难她都咬牙撑过来了。
泥娃接过护身符。担想没什么时机能派上用场,现在开也一样,便取出里头一迭厚纸……厚纸?一般庙里的签诗不可能这么厚吧?老板是替她求了几支呀?
“这……这不是地契吗?”温寻蝶一眼就认出,哪像泥娃还迷迷糊糊。
她仔细一看,惊叫声不亚于温寻蝶。“这是‘凤来客栈’的地契呀!”
里头还有一张纸笺,泥娃抖着手,差点握不紧。
这是最后一项我能送你的东西,要顶下,要售出,全听你的意思。你一直想有个家,我就算替你买,帮你盖,你得到的只有更多无法承受的空虚。不管你什么时候打开护身符,“凤来客栈”就是你的,希望这张地契能成为你的后盾,能帮你找个好婆家,能解决你生活上的困境。别以为我离开潜龙镇就真的抛下你不管了。
泥娃哽咽无语,爹娘如此,苏老板也是如此,大伙儿都待她不薄,是她自己胡思乱想,以为她这一生最终命运,只有飘零一途。
“你该不会想离开春松居吧?我会很孤单的。”温寻蝶陪她看完纸笺,笑着问,任凭谁都能轻易听出她语气里的不舍。
“温姊姊,我……确实有这个念头。”泥娃将她与燕行的计划跟温寻蝶说了一遍。她也有挣扎,但事情总无两全的时候。虽然跟燕行到哪儿,只要两个人相知相守,再辛苦都甜蜜,只是能有共同的梦想作为前进的目标,像温姊姊跟凤大哥一样共同努力经营一间茶馆,不也吸引人吗?
“泥娃娃,你长大了,温姊姊怎么会阻拦你的路呢?只是凤歧好不容易栽培出可以信任的左右手,你们可以等到落成后,业务稳定了再回潜龙镇吗?”她总要替丈夫说说话,省得他的苦瓜脸愈拉愈长。
“当然。我想燕行不会辜负凤大哥的栽培,一定会尽心尽力的。”他们重整“凤来客栈”的资金也是从春松居里赚来的,说走就走未免太过现实。
“是是是,我知道你们家燕行最好!”她都快翻白眼了,拼命褒自家瓜甜!
“温姊姊又取笑我!难道你们家的凤歧管事不好吗?”她自个儿不也是帮夫挺夫?她们两个彼此彼此。
“好呀,敢笑话我?翅膀硬了是不是?看我怎么教训你!”温寻蝶曲起十指,往泥娃腋下攻击去。
“啊——哈哈哈哈哈……好痒呀……好姊姊,饶了我吧——”泥娃笑躲着,两人绕着圆桌疯狂打转。
忙里难得偷闲,回潜龙镇后,这机会情景更加难得,泥娃岂不珍惜当下。
回首过往,其实,她是个幸福娃。
春松居落成开幕,各地贺客将铜安挤得是水泄不通,靠着春松居人潮赚钱生活的小贩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春燕也飞入寻常百姓家。
尽管春宴己过,人潮清散许多,然城里走动的人数比起过去数个月,确实收有倍数之效。有道是有人就有钱,凤歧请回先前整修时遣走的说书先生们,在铜安城的东西南北,桥头桥尾设说书茶棚,将春松居前后沿革改编了一遍,从焚光、沁兰,凤歧、温寻蝶,一路说到燕行、泥娃,各有各精采绝伦的故事。其中最有共鸣的便是衔泥筑巢的桥段了,因为有来参加春宴的人,都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呢!
素闻管事凤岐在春松居重建期间受了不少燕行死板个性的气,每天七窍都要生烟一回,总嚷着有天要加倍讨回来,让他吃苦当吃补。大伙儿猜测燕行娶妻绝对谈不上平顺二字,不料却无风无雨地来到了迎亲当天,风平浪静得让人好失望。
正当大家以为没好戏可看时,新娘却离奇失踪,燕行怒发冲冠,直奔县衙提起彭县令的衣襟逼问泥娃的下落,双眼像要迸出两条火柱烧死对方,就是探问不到任何消息。全铜安城里像要发动战争一样,全城戒备,因为燕行肚里像埋了无数炸药,板长脸挨家挨户搜,任谁都不敢靠近他一步。最后发现新娘被带到刚落成的冬藏院屋顶上,跟台柱琴姬温寻蝶在一块儿,帮忙找人的民众都不知道绕几圈铜安城了。
话说燕行准备一跃而上救下泥娃时,第一个跳出来阻止的竟然是凤岐,令他脸色瞬然一变。
“师叔,你这是何用意?”
“放心,我只爱蝶儿一个,天地可表,不是来跟你抢亲的。”凤岐呵呵笑,一双丹凤眼闪着算计精光。“只是泥娃追求者众,连本城县令都拜倒在她裙下,最后花落你掌心上,难免落人口实,说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输得心不甘情不愿,还扬言此生不上春松居,免得忆景再伤情。我们是自己人没错,客人的心思总要顾及不是?所以你想娶回美娇娘,除非你能过关斩将,让他们心服口服。”
“放马过来!”燕行仰天一啸,看得在冬藏院屋顶上的泥娃是心惊胆颤。
“温姊姊,你请凤大哥别多刁难燕行,让他顺利过关吧。”
“别心急,凤歧懂得分寸,我们俩看戏就好。”温寻蝶安抚着她。
挑战琳琅满目,活似在搏龙虎,从对句、猜戏曲,到搬货比快、 比力气。燕行从头到尾不苟言笑便罢,眼神越发有杀气,近一点看的小娃娃还被吓哭了好几个。
“最后一关,就由我出马。”凤歧笑呵呵地半走跳到燕行面前。许多年没活动筋骨了,以前扣人脖子的手指,现在拨算盘说不定还比较灵活呢。“在思齐洞时,我们每天过招,今天就好好回味一下。”
“就请师叔指教几招了。”燕行先揖一礼,随即往凤岐右颈削去一掌,动作快如闪电。原先两人起码有十步之遥,才眨个眼,便己近身对打。
燕行出招严谨沉稳,拳腿交错使用,攻势绵密未有间歇;凤岐则多变难测,专门见缝插针,往往不按牌理出牌。虽然师出同门,却有两道截然不同的气势。
两人由春拨楼踩回廊顶,一路战到秋收台还未分出胜负。温寻蝶灵机一动,抛出袖内丝带圈住回廊梁柱飞身而下,命乐师们奏起战乐。众人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连琴姬都深藏不露,难怪春松居不请武师,更难怪凤管事独钟燕行。
双方对峙如火如荼,未有一方显露败迹,掌抵拳,脚拼腿,出招拆招,流畅如风,气氛情绪汹涌澎湃,连泥娃都看得入神,忘了登高恐惧。
“别打了,再打就过吉时了!”喜婆吼了好几回,都快哑了还是捉不着新郎官的注意,只好冒着被众人唾弃白眼的危机,中止战乐演奏。
凤管事要她挑吉时,再往前数五个时辰告知燕行,果然另有安排。来客能见到这等盛事,也不枉千里迢迢赶来铜安城内一睹春宴风采。
“好!好久没这么痛快了!”凤歧收手整装,唤起掌声如雷。“你别误了吉时,快去迎娶美娇娘吧。”
“多谢师叔指教!”燕行一扭,立刻跃至冬藏院顶抱下泥娃,终结秦晋之好。
这一段,真让人津津乐道,足足三月不退烧。
“师叔,够了吧?你还要人说多久?”燕行站在春拨楼三楼露台向外看,光是他双眼能及之处就可点出六处说书茶摊,虽然他听不见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但瞧他们比划的方向从冬藏院到春拨楼,又指到秋收台,相去不远就是他娶亲的桥段。
“是呀,凤大哥,把茶摊收了吧?再说下去,我都不好意思出门了。”泥娃为燕行端来热茶润喉。她这几天出门,都有生人指着她窃窃私语,不时听见有人说她幸运,能嫁到好人家。
“你们夫妻俩今天请我来,就是要说服我收茶摊吗?”凤岐逗着赖在温寻蝶怀里的儿子吃饼,等泥娃的肚皮有好消息,这小家伙就有玩伴啦!
泥娃与温寻蝶互看一眼,了然于心,还是放他们师叔侄自己去沟通吧。
燕行摊开“凤来客栈”的地契,走进厢房,放在凤歧身旁的桧木桌上。“我跟泥娃打算回潜龙镇生活,顶下‘凤来客栈’。”
“……”凤岐一度无语,好像家被拆成两半一样,苦涩难言。“从我这里偷学完功夫,就想拍拍屁股走人?”
“我知道师叔苦心栽培,是希望我能分担春松居的事务,然而我与泥娃无法忘情潜龙镇,那里可说是我们两人的故乡,我们想返乡归巢,还望师叔成全。”他与泥娃讨论好几夜,想了几种说词,最后还是决定开诫布公,挑明了讲。
“什么返乡归巢?讲得真好听,不然春松居给你顶一阵子,我带蝶儿帮你顾三个月的‘凤来客栈’!”明明就是嫌事情多想跑路嘛!要他顶回所有工作?门都没有!
“师叔,你可以认真点吗?”燕行只差没眯起眼了。
“那你可以别这么认真吗?”凤岐看来相当焦躁,连拿来逗孩子的饼都送进嘴里没滋味地嚼着了。“你们要离开……这……头疼呀……”
“请师叔成全。”燕行退后一大步,作揖低首,久久不抬。
泥娃见状也跟着放下杯子,鞠躬请愿。
“你左一句成全,右一句成全,我要成全了你,我自己就不全啦!”
也不是不能让燕行离开,燕行还没来春松居成为他的助手前,自己不是也挑大梁挑得好好的?就是吃味他能半隐于市,做他的乐活神仙,与娇妻双宿双栖又不怕底下的人少赚钱嘛!凤歧连啧数声后,突然双眼一亮,贼贼地笑了起来。“你要离开,成,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燕行忽感不妙,但是在他向师叔开口前,就已经做好被刁难的准备了。丘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化解。
“让‘凤来客栈’成为春松居的潜龙分部!”
“什么?!”燕行与泥娃同时惊呼,“凤来客栈”的规模连冬藏院的一半都不到,怎么当春松居的分部?
难道,又要改建扩增?之前才刚忙完一阵的事,又要重来一轮?
这……这不是捉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