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松居重建,燕行、凤歧蜡烛多头烧,亲自监工进度,挑选建材摆设,调度收支及进货数量品项,夜战庆典名目以维持春松居名气,更不时得花时间归纳相左的意见,再将手边的事务下派。
又因春松居几乎半毁,连合作多年的商家都怕血本无归,纷纷要求白纸黑字,订定合同。凤岐不是孙悟空,学不来七十二变的本事,便与燕行分头进行,为了服众,就将燕行拨桌为副管事。
尽管事务繁重,常一忙就省了吃饭,每到酉时,不论燕行正与商家协议合同细节,抑或研拟节庆名目,一定放下手边工作,亲自炖煮补汤,顾炉煎药,一匙一匙喂养历劫归来、体虚孱弱的心上人,未有例外间断。
“我伤收口了,身体也调养得很好很顺利,有能力照顾自己了,你别担心我,净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泥娃咽下一口金黄鸡汤,滋味有甜有酸。燕行对她呵护备至,把她融成一滩春泥,但她更心疼燕行眼下的阴影。有时间替她炖汤熬药,不如好好睡上一觉,眯盹儿也好。
她现在无力为他分忧解劳,还增加他的困扰……
“别咬,会疼。”燕行抚上她不知不觉间紧咬的下唇。这些话,她不是头一回说了。“不能经手你的三餐,至少要亲自调养你的身子。泥娃,我已经让步了。”
“你胡说!我知道你疼我,但凡事不能太过。凤大哥升你为副管事,责任不比以往,你又要厨房在为我送饭菜前,一定要先让你试吃。你忙着春松居的事,还得烦心我的事,别让我这件小事拖垮了春松居的大事,我真的很担心你累倒。”她说着说着,不自觉红了眼眶。
“春松居跟你比,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燕行将鸡汤搁在床头的茶几上,再以手为她顺发。“我会如此卖力,除了报答师叔的恩情外,就是为了实现对你的承诺,累积实力带你回潜龙镇开业。但少了你,我做这些就全然没有意义了,你教我如何本末倒置,将自己最重视、最要紧的事情放到量后?而且我做的根本不够。”
“阿行……这样就够了,够好了,你不要再勉强自己,我宁愿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如果要拿他的身体健康去换,她如何开心得起来?只要待在有他的地方就是家了,不用特意回到潜龙镇寻根呀!
“我差点失去你。”燕行语气一沉,摊开双掌,忘怀不去的恐惧再度如黑幕罩下,毫无空隙地包裹着他。“有一瞬间,我真以为你走了,回不来了,我再也握不住你了,我好怕一转身你就不见了。我恨我自己没用,我恨我自己无能,我什么事都做不好,留下的只有无比的悔恨,我想保护你啊……”
“我在这里,阿行,我在这里呀!”泥娃将手搁进他的掌心内,他的恐惧原来这么深。“我哪里都不会去,就在这里,在你身边。”
温姊姊说燕行在事发后整整三天没有合眼,事情忙完一个段落就会捱到她床边,探她的呼息是否还在。她以为事过境迁,一切恢复往昔,就不去追究了,没想到他搁在心里搁这么深,真让她心疼。
燕行将她的手握得牢牢的,心里踏实了点,像黑暗中透出的微微曙光一样,让人欢喜安心。“一时情绪激动,没事了。”
鸡汤凉了,浮上一层油水,燕行没打算让泥娃喝了腻味,取来一直在炉上温着的补药,细心吹凉,温柔地喂着她。
这药很苦,喝下喉头却滚出阵阵甘甜。泥娃透着氤氲水雾含泪凝望,所谓良人,便是如此吧?
任凭燕行、凤歧点子再多,总有瓶颈停滞之时,再说每年节日就那几个,不会求神拜佛抽签诗就能多一个中秋或端年,燕行索性就用上龙虎会的想法,先联系铜安当地的商家摊贩,再请商队带出消息,聘邀各地有志者参与。
泥娃一听到春松居要办龙虎会的消息,就一直央求燕行带她出去瞧瞧。调养了好几个月,怕吹风都不敢出门,快把她闷坏了。
她的身体不能说全好,至少体力跟精神恢复了八成,燕行便特意在龙虎会期中留了天空闲,带她出来透透气,散散心。
挂了一盏盏花灯下的湖径步道,两排皆是各地前来参与的商家展位。花灯一样绘上不同故事图画,在在让他们回味起当年在潜龙镇里搏龙虎的情形,两两比照着也有趣。
“以前有好多想要的东西舍不得买,每天总期待着龙虎会快来,现在几乎没什么想要的东西,反而是思念起潜龙镇来。不知道‘凤来客栈’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泥娃语气充满怀念,不是说现在的日子不好,只是经过这么多的变故,以前被人追着满街跑的日子反而显得可爱。
“不管‘凤来客栈’变成什么样,我们都有办法变成我们想要的那样。”燕行轻快愉悦的语调感染了泥娃。看着她的笑,顺到她颈间的伤疤,心里头割也割不掉的疼,只能化作怜惜更加爱护她,替她着想。“我问过,苏媚没有把‘凤来客栈’卖掉,过两天我再请人打探她的下落。”
“嗯,苏老板若无意回来,我在春松居磨练出来的本事,应该够她承认我有能耐顶下‘凤来客栈’,不然就抬出你春松居副管事的名号吧。”
泥娃走马看花,一摊逛过一摊都没上心,直到瞧见了写着“桃花紫玉珠钗”的红字条,才停下注目实体。
“喜欢?”燕行挑了只珠钗细看,做工不算精致,拿远些看,倒挺衬泥娃清新的气质。“摊主,这怎么搏?”
“你是燕行副管事吧?夫人既然喜欢,这珠钗送二位,不用搏。” 摊主认出来人就是当初与他打合同的燕行,灿笑摇手,神速将珠钗包好递上。
“我不能带头坏了规矩,摊主不搏龙虎,这珠钗我买下——”
“别别别,受不起!我这摊位要搏龙虎简单,猜钱币在哪个杯子里。”
摊位上三只酒杯,摊主将钱币置于中间那只,飞快地交换移动,泥娃跟没多久就昏头转向了,哪里看得清楚。
“副管事请猜。”
泥娃看着燕行右手比过左边,来到右边,又返回中间。来来回回,她都紧张起来了。“怎、怎样?猜得中吗?”
“这三只,没有一只盖着钱币。”听得泥娃“咦”了一声,燕行爱怜地笑了,顺了顺她因用头而凌乱的头发后才替她解答。“在你一开始盖下酒杯的瞬间,就以小指将钱币扫进衣袖里了,在右手。”
“这是舞弊吧?要寻常人家如何猜得出?”混娃难得恼怒。又不是每个人都像燕行一样身怀绝艺,再说看上珠钗头饰的,不都是妇道人家吗?要是影响了春松居的名声,燕行提议的龙虎会不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夫人别恼,素闻副管事本领高超,我只是一时技痒想测试测试,切莫见怪。寻常游客我就照一般规矩走,不敢卖弄。”摊主毕恭毕敬奉上珠钗。
泥娃道谢收下,离开几步后摊开包裹好的珠铰。她本无意搏龙虎,却因她留意注目,此时此刻就在她手心里了。燕行为了讨好她,根本就是把她当成娃娃疼了。
“我替你簪上。”他没替姑娘簪过发饰,一时间不知如何下手,又怕手动重,戳疼了她。
“这里。”泥娃不禁轻笑出声。指着梳起的发鬓,给他明确的方向。“我本没要这只玉钗,是想起有回我选木梳,问你桃花好,还是梅蕊好,你说桃花适合我,才停下来看看,可惜那把木梳烧掉了,想来真伤心。”
“走,再买把木梳给你。”燕行牵起泥娃素手,往前走去。龙虎会的展位全经他的安排,有什么,在哪儿,他多半有眉目。
“欸?”他真把她当娃娃疼啦?她都重新换了把木梳了。泥娃笑意不止,这男人,干脆把她绑在身上跑好了。
泥娃愉悦的心情,在止步的瞬间如荼蘼花谢。燕行带她来的木工摊子,摊后站着的,不正是她养父养母?
燕行听过她的故事,见过她养父养母本人,除非没把这事往心里搁,否则不会认不出来他们的长相。这里的摊位合同都是燕行出面协议的,他究竟打什么主意?
泥娃不愿细想,不敢多看。匆匆忙忙,转身就想离开。
“泥娃,我是爹啊,你不认得我了吗?”曾父老泪纵横,看着女儿不谅解的目光,更是自责不己。“十几年了,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找?你早就不要我了,还找我做什么?你是在找你的良心吧?”她一直逼自己不要在意,过去的事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来掀她的伤口?泥娃直瞪燕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知道我心里的苦,为何还要来刺激我?”
“你慢点说,别急。”她声音都哑了,嘶裂了,听在他耳里是无比的疼。“我就是知道你心里的苦,才找回他们想解你的心结。”
“……你这话什么意思?”泥娃故意不看曾老夫妇,还有他们身后一脸期待,又不敢靠近的弟弟、妹妹。尽管如此,在残屋败瓦不见天日又遭抛弃的回忆交杂之下,盈盈热泪早已汇于下颚,落至黄土。
“解铃还需系铃人,就是他们当初不要你,你才会认为自己不管如何努力,最后都将遭到遗弃,即使我奉献此生证明,到我俩白头,你还是会心存疑虑。”燕行圈抱住步履不稳的泥娃,强迫她面对可称为梦魇的曾家人。“听听你爹娘的说法吧,不然把你内心的不平发泄出来,让他们知道你的感受,别一个人承担。”
泥娃泪流不止。她不想哭,却克制不住。燕行不让她走,她不让曾家人靠近,三方僵持不下,围观的人却愈来愈多,不管怎样,家丑不好外扬。她冷着声道:“回春拨楼谈吧,这里不适合。”
“好,你说什么都好。”曾父与曾母两人摊开布巾,儿女们帮忙把货品全扫进去,包好打结,由曾父背上。
泥娃本想多嘴,要他让给儿子背,却在弟弟走出摊位时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瘸了。
曾父叹了一声。“压坏的。他伤得很重,流了满地血,你妹妹也被砸中头,两个都昏过去不能吭声。我跟你娘一人抱一个,就怕迟了救不回来。我们也想救你,也想挖你出来,可惜我们分身乏术,只能哭着跑下山再赶回来救你,谁知道我们把破房子清空了,都没找到你的人。我跟你娘急坏了,不晓得你是不是让人抱走,等你弟妹好了,我们就四处摆摊找你。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终究还是我女儿。”
“……是真的吗?不会是说好听话骗我吧?”如果他们真的找了她十几年,真的还认她这个女儿,她是否能再唤他们一声爹娘?
“当然是真的。”曾小弟从随身行囊翻出一尊木造刻偶。“爹怕他忘记你的长相,刻了四尊你小时候的样子,我们每人身上都放着一尊,也方便找你。姊,别跟爹娘赌气了,为了找你,他们老了不少。”
以前吃不好、穿不好,瘦得跟猴子一样,泥娃长大变了很多,刻小人偶只是思念的寄托罢了,起不了寻人的实质作用。
“我……”泥娃万分踌躇,幸好燕行托着,不然她一定瘫软倒地。
“他们心里一直有你,你也一样。”燕行在她耳边呢喃安抚。他知道泥娃怕,怕得到后又失去,但是不踏出这一步,她永远走不出阴霾。“别怕,就喊吧。”
泥娃一霍,抬起汪汪泪眼,看着年迈的父母,已长大的弟妹,悲喜交错惹得她一阵头疼,差点就昏倒在燕行怀里。曾父、曾母见状,担忧地趋上前去,看到泥娃颈间的伤疤,更是不住地喊着可怜的孩子。
“爹……娘……”泥娃终于喊出声。十几年了,她压在心里的结,总算松了。
“孩子啊——”一家子抱头痛哭,就算遭人侧目又何妨呢?高兴都来不及了。“燕公子,真的多谢你,要不是你帮忙,我们每年四月十五还傻傻地跑到潜龙镇里打转,逢人就问‘凤来客栈’的泥娃今年有没有回来……”
心酸的是,他们还不清楚“凤来客栈”的“泥娃”是不是他们家的“泥娃”呢。
“帮你,也是帮我自己。我跟泥娃成亲,总要有高堂见证主婚。”他最起码还能向师叔、师婶奉茶,泥娃呢?他们真的如愿成亲,恐怕心里还是空了一块吧?
燕行提及婚事,周遭全竖长耳朵细听,就怕漏了第一手消息,十尺内突然噤声,远处不断有人探问原由,人潮逐渐往这儿聚集,泥娃想跑也跑不了。
“你——你说哪儿去了?”与养父一家才刚尽释前嫌,激动翻腾的情绪还没消受完全,他又说什么成亲,是想一口气窘死她吗?
“正经事。”燕行再严肃不过,平时不苟言笑的他,霸气再度上乘。
“我已经向师叔表明心意,他明言若我想昭告天下你是我燕家妇,最好趁着春松居落成之际一道迎娶,定为春宴,否则就要等到明年开春,择日安排,才是妥当。”
他根本不想再多等一年,他想日夜守着泥娃,守着他到现在还无法安稳的心。
泥娃颈间的伤着实骇着他,恨不得把她拴在腰间,不论何时何地都带着走。
“娶我女儿,为何非得春天不可?”曾父忍不住一问。好不容易找到女儿,三个月后就得送女儿出阁,心头滋味是难以言喻的混杂啊!
泥娃也想知道,只是旁人远比她殷切数倍的目光让她无颜抬起头来。虽然她与燕行早就是铜安城里公认的一对,只差挑个良辰吉时拜堂成亲,挽手交杯酒一饮而尽。不少熟客巴着她问过婚期,除了笑笑带过,她从未正面肯定,其实心里也盼望着这天到来,即使她嘴上说着不要紧、不在乎,都是打肿脸充胖子。
只是她不知道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确定花落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