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府里的管事出来了,又唤来几位家丁,帮忙把马车上的东西搬进屋内,冬葵也就把区明海交给他去安排。
“还真是一间豪宅……”跟在管事后头,区明海叹为观止地说。
他原本以为只是间小小的中药行,想不到规模这么大,可见得这间六安堂在京城很有名望,而且纪大夫又曾经是个太医,可是专门为皇帝、后妃们看病的,更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想必规矩也多,想到这里,不禁又叹了口气,看来要住下来,真得谨言慎行了。
“嗯……”正在前头领路的管事突然发出呻吟。
“你怎么了?”区明海收回心思问道。
管事皱着灰眉,一手按着右下腹。“也没什么……老爷说是患了肠痈之症,帮我针灸过好几次,也喝了汤药,不过有时还是会隐隐作痛。”
“肠痈?好像就是阑尾炎……”因为阿公本来希望他能考中医师执照,所以从小的课外读物就是医书,平日还会教他认识各种中药材,只是太多年没有复习,该忘的都忘了,也担心会记错。“会恶心、呕吐吗?”
“有一点……”管事惊讶地看着他。
区明海连忙解释。“因为……有认识的人也曾经得过这个……肠痈,我记得还会发热、头痛,全身无力。”
“确实是这样。”
“最好再让纪大夫看一下,不然会很严重。”看来应该是慢性阑尾炎,如果拖太久,对身体也不好,万一转为腹膜炎更有生命危险。
闻言,管事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也对这位五官容貌看来像是异族人的区公子有了另一番认识。
等住的地方安排妥当,在纪大夫抽出时间见他之前,区明海都用来熟悉环境,尽快和这座府里的人打成一片,人际关系可是很重要的。
“明海哥!”
直到天色暗了,他才又见到八角。
区明海正捧着碗公,白饭上只铺着两道青菜、一块肥肉,直接坐在外头的石阶上吃他的晚饭。“你吃过了吗?”
“我已经吃过了。”八角因为用跑的,两颊红通通的。“明海哥要是吃饱了,我带你到前头去见老爷……”
“他有空见我了?”他赶紧大口大口地扒着饭菜。
八角笑嘻嘻地安抚道:“别急,不要噎着了,咱们老爷不只待下人宽容,对病人更是好,明海哥别担心。”
“我知道……”嘴里虽然这么说,不过自从到医院见习之后,他可是真正见识到何谓阶级之分,白色巨塔里头的世界,不是外人能理解的,如果六安堂只是普通医馆就算了,可是看来并不是,所以还是要懂点礼数。
很快地解决了晚饭,区明海便跟着八角到前头的医馆见纪大夫。
两人从另一道门进去,可以直通六安堂的后门。
他一跨进屋内,就先闻到怀念的中药味,也已经点燃烛火,连大门都关上,原来这么早就打烊休息了。
又打量了下陈设,只见这一头是区明海相当眼熟的药柜子,里头专门摆放各种药材,足足占去两面墙,分类得也很清楚,另一头则是用布帘遮掩的隔间,算一算也有六间之多,应该是用来当作诊疗的房间,当然后头还有用来煎药的厨房,俨然就是一间药铺兼医馆的现代中医诊所了。
“……老爷,他就是明海哥。”八角朝主子说。
区明海马上挺直腰杆,看着眼前身材矮胖、年约四十来岁的男子,唇上和下巴也蓄着胡子,身上一袭灰色袍服,戴着头巾,实在很难想象跟大姑娘是一对亲生父女,看来遗传过世的母亲较多。
见对方圆润的脸上笑咪咪的,看起来像个大好人,不过区明海已经有过一次惨痛教训,不敢再随便以貌取人。
“敝姓区,名叫明海,多亏令嫒,是她救了我一命,还好心地带我来京城。”因为不会说那些文诌诌的话,索性用拱手揖礼来代替,至少可以表示诚意。
闻言,笑意依然堆满在纪大夫的脸庞上。“老夫已经听冬葵说了,若是不嫌弃的话,就暂时留在医馆帮忙,再做打算。”
“纪大夫不问我从哪里来的吗?”他有些讶异对方的反应,未免答应得太快,就不怕会引狼入室。
纪大夫笑眯了双眼。“既然要帮助别人,又何必多此一举,等你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说了。”
这一对父女还真是没有防人之心,能够活到现在,是老天爷有保庇,区明海不禁啼笑皆非地心忖。
“爹!”随着轻柔的女子嗓音响起,就见冬葵朝他们走去。“爹已经跟区公子谈过了吗?”
“难道你担心爹把他赶出去?”纪大夫呵呵笑问。
她脸蛋一红,嗔恼地说:“我才不是担心……只不过人是女儿带回来的,是去是留,总要知道才行。”
“府里多一个人吃饭又何妨,而医馆里也需要人手,就怕委屈了人家。”他看得出这个年轻人眼神清明,说话谈吐不卑不亢,可不像一般贩夫走卒。
区明海着实放下心头上的大石。“纪大夫肯收留我,我就已经感激不尽,还有什么委不委屈?”咬文嚼字还真是辛苦。
“那就好。”纪大夫槌了槌肩头,看着掌上明珠,“爹有点累了,就先回房休息了……对了!冬葵,秦将军的三公子前几天又请人上门来了,你再考虑一下,若真要拒绝,就把话给说清楚。”
她一怔,垂眸不语。
见到女儿的反应,纪大夫摇了摇头便走了。
“区公子今晚就早点歇着。”她心不在焉地说。
“大姑娘也不要再称呼我区公子,明天以后,我也只不过是六安堂的伙计,直接叫我明海就好。”区明海真的听得怪别扭的。
冬葵摇了下螓首。“这怎么成……”
“名字就是要给人家叫的,不用在意那么多。”
虽然他这么说也没错,不过冬葵还是叫不出口。
“原来大姑娘的闺名取自于冬葵子。”区明海终于知道她叫什么了。“气寒、味甘、无毒、消水气、治痢……”小时候阿公要他背的那些药性,在这一瞬间,慢慢回想起来了。
她怔愕一下。“你懂药材?”
“呃,曾经听人说过……”他含糊地回道。
“区公……你似乎防心很重,一直不肯说真话,是不相信咱们吗?”冬葵还真不晓得该怎么称呼他。
区明海两手背在身后,跟着她往后门走。
“怎么会呢?”他口气半嘲半谑地说:“如果不相信,就不会答应跟来京城,反倒担心之前几次惹大姑娘生气,会因为这样不相信我,把我当作坏人,那可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黄河?我只听过青河……”
区明海连忙改口。“是青河没错。”
“我真是不懂你这个人。”见他时而开玩笑、时而又很严肃,冬葵都快被弄糊涂了。
“大姑娘要是真想了解我,早点说嘛,我一定会给机会的……”
这句话让冬葵脸蛋又快冒烟了。“你别胡说!”
他摆出闪避的动作。“还好这次你手上没捧着书……”
“谁说我想了解你的?”她嗔骂。
“原来是我误会了。”区明海佯装吃惊。
冬葵嗔瞪一眼。“本来就是。”
“那么大姑娘想了解谁?那位秦将军的三公子吗?”想到纪大夫方才提到的人名,也不是想多管闲事,只是见她很困扰,想象朋友般关心对方。
两人一前一后的跨出六安堂的后门,八角已经提着灯笼等着他们,区明海顺手接过去,然后一起穿过小径,走进纪府的后门。
“我和秦将军的三公子算是青梅竹马,他总说长大之后要娶我为妻,可是我却为了成为一名大夫,一再推拖,直到前年春天,他才在长辈作主之下,娶了房媳妇儿,不过对我并没有死心,还想纳我当偏房。”冬葵苦笑地说。
她不该跟这个男人讨论私事,但又想听听看区明海的意见,不知怎么,冬葵就是觉得可以从他口中找到想要的答案。
听了,区明海只是“喔”了一声,没有太大的反应。
“就只是这样?”她不禁气恼,心想这种响应方式还真是缺乏诚意,有种被人敷衍的感觉。
区明海停下脚步,举高灯笼,淡讽一句:“那么大姑娘想听什么?”
“我……”冬葵不禁语塞。
“别人的看法也只能当作参考,最重要的是你想要的是什么……”这话一出,区明海不禁回想起确定考上医学系那天的往事——
“阿公,我想念的是西医,不是中医,你会不会生气?”
“阿公为什么要生气?平平都是在救人,是西医还是中医都一样,最重要的是你想要的是什么,决定好了就去做……”
他差点就忘记了。
尽管被迫扛起医疗疏失的责任,区明海依然不后悔走上这条路,还是想当一名心脏外科主治医师,那是他最大的心愿。
阿公真是他见过最睿智的老人。
每当心中出现迷惘,阿公总是会在旁边点醒,不让他走偏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冬葵被这句话给鼓舞了。“与其将来要面对层出不穷的妻妾之争,还不如现在就割舍,专心习医。”
若真要嫁,早该在对方还未迎娶正室时就同意亲事,而不是拖到现在,她的心不想动摇,偏偏又放不下那段两小无猜的感情。
不过他也说得没错,究竟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是为人妻、为人母,就跟其他女子同样的命运,还是当一名行医救人的大夫,也许穷极一生都无法达成心愿,还是不想放弃,冬葵内心不再挣扎了。
区明海低笑几声。“要是再过两年,真的连一个提亲的人也没有,到时你却想嫁人了,可不能要我负责。”
“我、我才不会那么做!”她一下子太过激动,又不小心踩到了小石子,险些就站不稳了。
他连忙扶了冬葵一把,半开玩笑地说道:“要不要我牵着你?”
“我心领了!”冬葵脸颊发烫地娇斥。
“哎呀!”这次是走在两人身后的八角摔了一跤。“好痛……”
“没事吧?”区明海笑着回头扶起他。
冬葵轻抚着方才被他捉住的手腕,虽然隔着一层袖子,还是能感受到热度,让她不禁心慌意乱。“我先回房去了……”
“等一下!这个灯笼给你……”还来不及说完,就见纤细身影已经跌跌撞撞地离开,彷佛后头有鬼在追似的。
区明海不得不问八角。“我做错什么了?”
“好像没有……”毕竟才十岁,八角实在无法体会姑娘家的心情。
他摇了摇头,不再想了。“今天好累,还是早点睡觉吧。”
其他的事明天再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