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房外,人影幢幢,笑声乱。
喜房内,人儿独坐,灯心摇。
百无聊赖,明玑望着那一灭一闪的烛火,恍若失神。
小厅里,丫头绿豆却没看到主子伤心,只是对着桌上的桂圆糕、莲蓉糕、枣泥酥……这里拿一个、那里一个,每一个都放进嘴里吃吃看。
若不是另一个丫头红豆正在外头守门,她可不会如此大胆,但既然红豆不在,那她为了自己的小胃,当然要大胆喽。
反正……主子也知道她爱吃,从来就不会怪她一句。
明玑确实无心管她,她畏缩地坐在床上,喜帕、绣鞋能脱的就丢在一旁,也是个没分寸的新娘子。
忽地一阵冷风袭来,身子瘦弱的明玑忍不住往床内一挪,渴望缩进被衾里取暖。
她突然很想念宫里的暖炕。以往每当冬寒来时,她会跟额娘坐在暖炕上,听着额娘为她解读经书,不然就是与额娘来上一场不自量力的对奕。
有时候,她还会直接窝在额娘温暖的怀里,借着她透如白玉的纤手,教导自己临帖练字……
她好想额娘……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个不小心,泪珠滴到了她揣在怀里的锦囊,于是明玑擦擦眼泪,赶紧抓了喜帕,用力地把锦囊上那块深渎抹掉。
锦囊里,装着那对白玉同心。这是额娘千交代万交代,要她小心保管的物品,如今也是她最珍贵的宝物。
一想起额娘轻柔的话语,明玑忍不住又掉泪,这次她赶紧护住锦囊,再也不让额娘的祝福给自己糟蹋了。
忽然门外一阵骚动,守在门口的红豆推开门,一看见偷吃得正开心的绿豆,马上劈头巴她一下,然后慌张地来到明玑身边。
「格格,一大票人拱着额驸来了,马上就要进门了……」
绿豆也从大敞的门瞧见远远好几个灯笼,一副好大的阵仗——
顿时,她也吓得跑到明玑面前,嘴里还塞着桂圆糕,口齿不清地挥舞胖胖的手臂。「格格,真的来了、来了!」
明玑吃惊,赶紧放下一双玉足,边找自己的喜帕。
「格格,这里这里!」
「格格,您快坐好,我帮您盖好。」
两人手忙脚乱地帮主子弄妥门面,便到小厅等着额驸驾到。
房内忽然静默下来,明玑悬着心,只能耳听喜帕外的动静。
可是过了一阵子,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突然间,房内响起响亮的巴掌声,接着是红豆的怒斥。「绿豆,你还偷吃!」
「只是一小口……」
两人说话同时,外头也出现了纷杂的脚步声,房内随即满是祝贺话语。
「恭贺公主、额驸大喜,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相见礼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明玑察觉有个黑影被推到自己面前,催促着要为自己掀起喜帕。
「请额驸拿起喜秤,为新娘掀起盖头,从此秤心如意——」
隔着喜帕,她见那身影在几番推拒之下,终于伸出喜秤,迅速揭了她的喜帕。
于是她抬眼看见站在自己眼前的「额附」,是个略微年长、长相俊挺秀朗,却又面无表情的少年。
她记起他的名字是鄂士隆,是汉大学士鄂海的小儿子,也想起额娘说他学问出众,自己一定能喜欢他……
忽然间两人视线对上,她的心不自禁地猛然怦怦跳了好几下。
鄂士隆也同样打量她。淡淡的柳眉、粉嫩的脸庞,还有红红的翘唇,见她长得如此冰雪秀气,他也惊讶地微张抿起的双唇。
只是,一见她的双眸红肿得厉害,分明是哭过一场,不明白她正在为贤妃担心的鄂士隆皱了下眉。
大婚的日子最忌掉泪,否则会触新人们霉头,宫里的嬷嬷不可能没交代过她,何况自己的长相也非凶神恶煞,不太可能惊着她——
莫非,是她也不想成这个亲?
脑海一出现这念头,鄂士隆也想起当初知道皇上赐婚时,自己并不想从旨,他曾想面圣拒婚,最后是父亲强绑了他才逼退此事。
他之所以拒婚,一来是他极为厌恶攀龙附凤之人,要他靠着与皇族联姻在官场平步青云,是他这种儒门士子最不齿的事;二来是他乃汉臣之子,依大清体制不能娶公主,若不是父亲日前在围场为皇上挡了逆党的一箭,护驾有功,皇上也不会独排众议,硬要把这赐婚的恩赏给他。
而恩赏就代表这是场政治联姻,与他鄂士隆的人品才华一点关系都没有。
何况,他听说原本皇太后属意的额驸是富祥家的长公子,而富祥正巧是父亲在朝为官的死对头,让他更排斥这件婚事,就怕人家说他鄂士隆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敛下眼,他仔细望了望明玑,见她眼眶确实有泪,思绪一沉,默默臆测起她哭泣的原因。
毕竟皇上颁旨赐婚只说了论功承恩,并未提到贤妃的病,冲喜不过是嬷嬷哄骗格格上轿的手段,鄂士隆自是不会知晓。
他只能想着,是不是自己是个什么身分都没有的汉臣,所以她觉得委屈?
还是……其实她喜欢的额驸是富祥家的贝子,因为所嫁非爱,才会在新婚之夜落泪?
虽然这些都是自己的无端臆测,但鄂士隆一想到这诸多种可能,还是忍不住抿唇,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原因的烦闷。
「唉呀!快给新人喝交杯酒,还有快上子孙饽饽……」一群喜娘没发现两人不对劲,还热闹地进行后面的礼节。
当交杯酒端到鄂士隆面前时,他忽然道:「我不能喝酒。」
接着他还抽出袖里的白帕,捂住自己的口鼻。「我一闻酒气就会起痱子,还不快点拿开。」
「是……」喜娘赶紧把交杯酒撤了。「那,上饽饽?」
鄂士隆看了一眼饽饽,又瞥见明玑正盯着那冒白烟的热饽饽看,便轻声问明玑。「你要吃吗?」
明玑听他语气像是关心自己,忽然心儿一热,很想问他:你饿吗?
可是一看见喜娘们的表情,像在告诫她新娘不可说话,否则会不吉利,于是她硬是拒绝他的善意,摇了摇头。
碰了个软钉子,鄂士隆觉得扫兴。「算了,她说不要。」
之后他便走到明玑身边坐下,想着这场不甚情愿的婚礼,不耐烦地下命令。「好了,我累了想睡觉,你们统统都出去吧!」
于是一群喜娘笑着又说了些祝福话,就退出喜房。
他的眼前瞬间一空,除了那个还赖在桌前不走的小丫头……
「喂,你——」鄂士隆皱眉斥喝。「还不快出去!」
正专心偷吃的绿豆吓了一跳,差点被嘴里的莲蓉糕呛得没命。
「额驸恕罪!额驸恕罪!奴才们马上就走……」红豆赶紧进来拉走绿豆,只能暗自希望格格别被这额驸吓到了。
但明玑果然被他这突来的怒气吓着,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声斥喝奴仆,因为就算自己贵为公主,也从未对宫里的奴才发过这等脾气,何况那是与她日夜相伴的红豆与绿豆。
她这个额驸该不是个脾气坏、又不懂善待奴仆的人吧?
若他是这样的人,以后红豆绿豆会不会倒霉?明玑不禁忧心,也不解皇阿玛怎么会给自己挑了个这样的额驸。
待丫头们都退下,整间喜房总算是空了。
鄂士隆回过头,才发现明玑一脸畏惧地瞅着自己,显然是刚刚被自己的斥喝吓到了。
见她带泪的小脸显得苍白,鄂士隆不免有几分愧疚,便缓步到她身边坐下,找了个话题。「你……干么不穿鞋?」
明玑这才发现自己忘了穿鞋,惊觉自己的不得体,她马上缩起脚躲进床内。
见她躲远,鄂士隆只好脱了鞋,学她盘腿而坐。「你为什么不说话?」
明玑垂着头不敢看他,还是没有回答。
「难道你不会讲话?」该不是皇上许了个哑巴格格给他吧?
明玑这次抬起眼,怯怯地摇了头。
喔!还好。「那你就说话啊。」
她思考一下,想起出宫前的万千嘱咐,还是摇了摇头。
奇怪!不是哑巴却不说话,莫非她在戏耍自己?
鄂士隆从没见过这么别扭的女孩子,他认识的那些女孩家,每个看到他都是笑得跟迎春花一般,就他娶的这个格格像是家里死了人,只会哭不说话。
她该不会是如自己推想,真不想结这个婚吧?
「算了!」他低啐了声,径自躺下,接着忽然感到背下一处不适,伸手掏掏被衾,抓出一本毛诗——
突然,他忆起前年皇上召见他时,曾提过宫里有位格格很喜欢读书,而且跟自己一样最喜欢《诗经》,还说日后有机会,或许能让他与格格伴读……那时他没多想,莫非皇上说的格格就是她?
思及她有可能是那个格格,鄂士隆恍然大悟,揣想皇上并非单就外人所传,只因父亲护驾有功才赐下此婚,而是因为比起自幼习武的富祥之子,饱读诗书的自己更适合成为明玑格格的额驸。
想到皇上看上的是他的才华,才把拥有同样志趣的格格许给自己,他便不禁内心一喜,也对眼前的明玑另眼相看。
「喂,这书是你的吗?」他拿书问她,想知道她是不是书的主人,是否真如自己猜想是那个喜欢读经的格格。
然而他的忽冷忽热,却让明玑不知如何是好,见他激动地靠近自己,她忍不住缩了缩,细眉又拧深几分。
她为何要躲呢?他只不过要一个答案而已。「你说话啊!」
在他急切的逼问下,明玑想起皇阿玛曾说过有些汉人不喜女子读书,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该不是他在气自己会读书吧?
一想到他可能是这样的人,她的心都冷了一半。比起他的坏脾气,这似乎更让她无法接受,这样日后教她如何与他相处呢?
见她脸色僵硬不说话,鄂士隆再度追问:「你快点说话——」
明玑终于忍不住回话。「你干么一直要我说话?」
她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细柔,轻轻软软像娃儿似的。终于听到她说话的鄂士隆,猛然察觉自己刚刚因为急切,态度是多么咄咄逼人,脸色倏地红了。
奇怪,平常他对其他女孩子都不会这般疾言厉色,怎么一想到她可能是那个格格,他居然激动得有些忘形,好像在夜里找到明珠一样。
暗自古怪着自己的举止,别开眼,鄂士隆的视线再度找着那本书,有了话题。「这书是你的?」
不管他讨不讨厌会识书的女子,明玑也不顾忌了,反正她本来就不愿嫁人,经过今晚,她更是不想与他有任何关系。「对。」
「你习过汉字?」
「我额娘教的。」握牢了手中的锦囊,明玑直接塞进自己的袖里,然后在他的怔愕之下,下床穿好鞋子。
也罢,就算他真是如额娘所言、腹有诗书又怎样?在她看来,他不过是个汉人的八股子,脾气坏又不懂得尊重别人,她才不要送他额娘给的信物,这比她的眼泪还糟蹋额娘的心意。
打定主意,她直接走向门口。
「你要去哪儿?」
情势逆转,这下换手足无措的鄂士隆居于弱势。
明玑回头,那张因不满而红的娇颜气愤地对着他。「回宫。」
讽刺的是,明玑终究无法回宫。
她是被指婚的格格,玉牒上的名字早跟鄂士隆连在一起,除非额驸早她而去,否则她这辈子都得跟他绑在一起。
她只要想到他那晚的坏脾气,便巴不得回去陪额娘,也不知道额娘近来怎么样了……
想起额娘,她又忍不住眼眶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