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苹果你吃了吗?
她没吃。
那颗苹果,若无白雪公主那颗的寓意,恐怕也脱离下了“亚拉”那桩的长远可怖,总结——
毒!
拾心没忘记蓝获说的红色浆果有毒。她没在白花丛中找到他说的红色浆果,倒是房里有一颗红果实来自于他。
她说:“我没吃,还你。”
阳光射进廊弯楼中楼的角厅老虎窗,正好削亮她手上苹果的二分之一,可惜那光不是真的刀,没将苹果切为一边男人一边女人。
她说:“完整的,还给你。”
“要还我的话,必须把它切开。”蓝获不打算收回苹果。那苹果已近在他鼻端,香味诱人,不如——
“我现在要吃,你把它切开。”
拾心愣住。“切开?”
蓝获点头。“拿把刀,切开。”刚直平稳的声线,他的嗓音,才是他说的“刀”,切得她的脑袋片片裂裂,还有点痛,搞不清他什么意图。
拾心脸庞像蒙了寒雾。“你在开玩笑?”
“没有。”的确没有。他的语气很正经,太认真,感觉是与“开玩笑”绝缘的那类人。
拾心双手裹紧苹果,甜柔声线低低传出。“今天是假日——”
“天气很好。”蓝获接道。彷佛他们俩很有默契地在闲聊。
角厅那扇高悬的窗之外,云丝流空,宇宙正以湿画法在演示他们的对话——
今天是假日,天气很好。飞鸟成群鼓翅,把风当舞台,和海协奏,衔着赞美的花儿,舞出队形,一会儿斜线低掠,一会儿波浪起伏,还上下螺旋,宛若晴天龙卷风。阳光也给搅乱、搅热闹、搅出七色,与八色:第八种颜色是男人哼歌的苍郁幽蓝中带烈烈焰色,柔火一般将空气烘染。
眼前绮光暖冒,取代过去经常体验的冰雪雾,拾心略微颤搐,回过神。“你在唱歌?”
“没有。”蓝获盯着拾心的眼睛。“那不是我在行的事。”
拾心蹙额,垂下浓密的睫毛。她听错了吗?谁在唱歌?她听见的又是谁?什么是他在行的事?教法学?谈法律?
不对,这些全非重点。她没要和他聊今天是假日、天气很好、适合去郊游!她不是这个意思!
美颜一抬,拾心拉起蓝获的大手,将苹果放上他掌心,绕开身,快步往角厅下的楼梯平台走。
“拾心。”蓝获在拾心下楼前,抓住她的手,但没拉止她的脚步。他和她,一起下楼。
奔乱的步伐。蓝获走得很快,正是拾心要的,她却无法跟上这样的步调。
“放开我……”拾心喘得像用跑的——被拖着跑。“今天是假日……就算不是假日,也不是天天有你的法学课,我不缺席……不代表必须时时刻刻见到你,蓝获——”
蓝获猛然停定身形,拾心来不及反应,踩了个空,从他侧边往下扑,他迅疾旋足位移,站在起阶板,将她接个正着。
头晕目眩袭过,拾心缓缓仰起脸庞。一双沉凝的眼,缠望着她。
“小心点。”说得很理所当然。
“是你害我差点跌倒。”吞不下的气腾冒出口,拾心双手用力抓着蓝获露在短袖衬衫外的麦色肌肤。
蓝获不痛不痒,没道歉,眼神深浓,说:“时时刻刻?”嗓调低柔醇厚。
耳根一热,拾心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蛋泛起红潮,也不知道怎么着,她要因为他这秒钟的声音,感到羞窘。
“是时时刻刻。”她没说错,无须羞窘,他有疑问,她乐意重申。“我们不用时时刻刻见面。”放开抓在他肘臂的柔荑,她下阶,走离楼梯间。
二楼走道廊厅,无一抹等待的人影。蓝君特不见了,大抵是被仆佣请到贵宾客厅。拾心眼睛往大厅眺望。两名女仆端着银托盘,进入十点钟方位那道实木雕刻门。
又空荡荡了,大理石地板亮得像冰,向阳的落地窗旁,平台钢琴不像钢琴,像棺材。
骆家有多久没开过宴会?拾心不知道。她基本上不是骆家人,继承这个姓,成了主人,也不是骆家人。这个家,真正做主的,另有其人。
“你好像很怕骆以文女士。”背后响起男人的嗓音。
拾心隐颤,僵硬地转身。
蓝获三步朝拾心靠近,在她父母的肖像画前,对她说:“你是不是很怕骆以文女士?”不是问句,这像一个放炮似的切分音。
“我们刚刚不是在说这个。”拾心美眸闪烁。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蓝获表情深凝,让拾心选择她想继续的话题。
很难不去注意那颗被他一手掌握的苹果。拾心低垂眼帘,察觉自己掉进了陷阱,不是滋味地背过身去。她将苹果还给他,不要时时刻刻见他,还须告诉他什么?
“骆以文女士和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像是故意,蓝获扯了一个引信。
拾心果然如爆炸,猛烈颤抖地旋身,美眸水光激荡,瞪着蓝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骆以文女士希望你嫁给——”
“我要和蓝君特先生一起去买画具。”怕蓝获说出更令人无法挣扎的事,拾心先声夺人。
她清楚姑妈骆以文的盘算,也记得昨晚蓝获说她会成为蓝家媳妇,她忘下了,他那信誓旦旦的语气,以及猎人般强势的目光。
双眼瞥往墙上的画,蓝护静了下来。
滴答滴答的钟摆声由廊角传来。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不说话,缄默在这幢屋子不是什么稀奇事,却教拾心不安起来,沁湿的美眸流转难定。
“缺了什么颜色?”直到蓝获这么说,视线从画上栘至拾心脸庞。
拾心猝然一退,在报时的当当钟声里,挪脚跑向大楼梯。
“拾心——”蓝获习惯了拾心在廊道的奔跑,不急着追她。她几次都跑不出他怀抱,冲着这点,他可悠缓来。“拾心,蓝君特和陆彤云有要事商量,恐怕无法履行约定。”
拾心停下了脚步,站在虚寂空旷的宴会大厅,像一个没有舞伴的孤独者,痴望两扇密合的门。打不开,不能打开,否则扰人商量要事,她的画笔可以改天买。
“有些事得花一辈子的时间——”
蓝获下楼的声音,拾心完全没听见,回过头来,他已站在她身旁。
“别傻等。”他看着她的眼睛,犹如下咒语。“拾心,你还没帮我切开这颗苹果。”
拾心神情一震,拉着蓝获,往厨房走。
大厨房里,八名仆佣见主人带着客人进来,齐齐暗吃一惊。怎么这个北国回来的大小姐,不得体至此!难怪有传言说凌老师清晨请辞,回英国去了,不教难驯的野蛮小姐。
“请问刀具在哪儿?”拾心询问最靠近门口、正端着一壶茶要走出去的女仆。
女仆讶异得回答不出话来。蓝获已看见一名厨娘举着锋芒锐利的厨刀,站在料理台前,专心刮削长长柳橙皮。
蓝获大掌一翻,牵握原本抓着他的纤细柔荑。这会儿,换他带着拾心,走往料理台,对着持刀的厨娘说:“刀借你们小姐使用一下。”他直接取过厨娘手上的刀,交给拾心。
拾心握着刀柄,下意识转动着。
“小心用。”不知是谁在叮咛。
刀刃凛凛,刀身如镜,闪照他们的容颜。蓝获神情坚定地把苹果摆定在料理台,像一个讯息释放,拾心接收到了,不顾仆佣的眼光,切开苹果。
铿锵一声,似乎,台面大理石腰线也被切断。有人抽了口气。两半苹果,黑了一半。
“这不是我给你的那一颗。”蓝获说。
拾心看呆了。明明外皮还是鲜艳的红,怎么会……
“坏了。”呢喃出声。
蓝获摇头。“心黑了就不是我原来那颗。”
拾心扬眸,手里仍然紧握着刀柄。“是那颗——”上完法学课,作梦一样出现在她桌边的苹果。
“你吃了,对不对?真正的那颗——”蓝获这番话出口,俨然是判人死罪的宣告。
拾心举高手来,挥动手中的厨刀。“我没吃!”自觉遭受冤枉,她稍显激动,脸红得似火烙。
“小姐,您这样很危险。”年近半百的美艳厨娘发出嗓音,欲取回拾心手中亮晃晃的厨刀。
蓝获阻止厨娘,说没关系。刀是他交给她的,他不怕被砍,这和他在她桌上放苹果一样。
“那颗苹果本来就是要给你吃的。”蓝获此刻的声音,变成夹带清徐凉意的春风。
掌管厨房刀刀火火的厨娘听不下去,语气悻悻然。“蓝大律师,您这就不对了——”挑高弯月眉,她自拾心手中取回厨刀,刀尖对着蓝获,咄咄逼人。“这颗苹果坏透了,您还要我们小姐吃?别说绅士气度了,您的道德良心到哪儿休假去——啊!应该说律师本就欠缺道德良知!”旋个身,刀尖穿刺劫半的苹果,甩进垃圾桶,她说:“黑心的家伙——滚出厨房!”眼一扬,瞪看蓝获。
蓝获俊颜无波无澜,微微颔首。“打扰各位工作了。”而后,他走出厨房,不忘将拾心一起带离。
走在圆柱回廊,厨房外的庭园,葡萄紫得发亮,绿叶随藤缠挂扇形格架,阳光遇到遮荫,丝丝熹微,没了威力,风一吹,景致浅浅、飘飘地,不深刻,但晃眼千变。
蓝获停定脚步,大掌松开拾心的手。“让你拿刀,实在太危险。”步下廊阶,他站在漆白的锻铁庭园桌椅旁,顽长背影淡淡地,且透神秘优雅。
美眸朝蓝获望了半晌,拾心忍不住平举素手,张开虎口,将融合在景物之中的他定住。
他却是转过身。“拾心,”唇动了,整个人动了,走开,并破坏那片美感朦胧迷离的景致。“画笔比较适合你。”
拾心愣了神。蓝获走上廊阶,抓住她来不及缩回的手,再说一次——
“让你拿刀,太危险。”
“对不起。”厨娘持刀指着蓝获鼻梁的画面,霍地重映拾心脑海。当时,拾心是心惊的,她清楚那刀有多锐利,啪地就把苹果切两半,坚实的流理台几乎可见刀痕,也因此,她担心厨娘一不留意真会伤到他。
蓝获注视着拾心悠缓垂合的睫毛。“若是那刀伤到我,我会提告。”大掌紧了紧,将她的手握得更牢些。
拾心抬起头,一接触到蓝获幽邃的双眼,又低头。“我画画……会用到调色刀。”
蓝获沉了沈,放开拾心的手,走两步,站在一根圆柱斜影中,转身。“拾心,”他叫唤她,待她美眸瞅凝他,他嗓音低悠悠地传出。“蓝君特脱不开身。画具——我陪你去买。”
拾心没点头答腔,默默睇着蓝获。
蓝获等着拾心做决定。去或不去?他给她自由,目光却像锁,拖曳无形的链子,缠拉她靠近。
拾心没一会儿就朝蓝获走去。
“除了法学,你也教画吗?”
蓝获看着拾心的脸。她头颅歪着一个唯美角度,容易晒红的肌肤遭阳光吻出绮艳,透染两颊。他掏出裤袋里的方帕,往她美巧的鼻尖上按。
拾心吓了一跳,脸庞微偏。
“还没适应苹果花屿的气候?”蓝获收回方帕,旋脚开步伐。
拾心这才明白蓝获的好意,她跟着他,缓步移行,淡淡回道:“晚上比较不热,白天日照强,炎热了许多,但是,阳光下的景致,变化多端,很有情调,很漂亮——”
“你很渴望我入画。”不疾不徐,蓝获截断拾心恬静的语调。
拾心停顿下来,盯着蓝获。
蓝获一直走,没回首,背影在圆柱廊道中,像幅画,在阳光里,也是画,他停在车门边,转身的样子成了黄金比例阿波罗。
拾心没见过清朗开阔的笑容出现在蓝获脸上,也许是阳光的关系,让他和宴会上冷漠公爵的形象有了区别。把他画下,她可以将那抹难得一见的爽迈表情永远保留,不过,他现在看起来似雕像。
拾心快步行至蓝获身前。
蓝获看拾心小跑步而来,再次掏出方帕,递给她。
“不要动……”拾心喘着气摇头。
“怎么了?”蓝获慢慢收低拿着方帕的手,插入口袋。
拾心深呼吸。“等会儿,”停了三秒,换口气,往下说:“买好画具,你可以当我新画具启用的第一位模特儿吗?”
蓝获扬唇。“有钟点费吗?”
拾心讶然。
蓝获打开车门。“上车。”
拾心迟疑了。“如果你要钟点费的话——”
“总得先买画具。”蓝获脸上的笑容若有似无,但始终没有褪去。
拾心注视着蓝获俊颜的细微变化,明白他是答应了,即便她给他的钟点费可能只是一颗苹果。
***
一个陷阱。拾心尚未觉察,已接着掉入了第二个陷阱。
与其说蓝获成为模特儿,更贴切应该是,拾心被利用设计了!
“每天接人到你新房作画,你好大的面子。”蓝君特得知拾心连续几个日子的课后行程,半讥讽地挖苦着蓝获。“阿获,你不愧是蓝络王牌——一
“蓝络的王牌不是你吗?”蓝获喝着咖啡,打断对座的蓝君特。
他们原本坐不同桌,在这赫斯缇亚女校侧门外,花蕊广场商圈最着名的情侣咖啡馆——雨落,很少有两个男人面对面围坐插摆粉红玫瑰的恋爱小圆桌。通常,都是一个男人独坐,耐心等待着女校最后的下课钟声,直到穿着蝴蝶领洋装的美丽身影填补空位,男人心满意足,点来晚餐前的一杯甜蜜咖啡,两人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