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薄得用手一掰就能折成片的棺木横在官道中央,一边的陈家要抬走,嫌晦气,管事的还嚷嚷着不洁妇人就该曝尸荒野,任野狗啃食,一边的李家人拼命拦棺,哭喊要天理不公,要让女儿沉冤得雪。
你推我挤的,把草草盖上的棺盖推开,露出亡者发紫的面庞,紫中又带黑,双目圆睁。
「验一个五两,这银子谁出?」季亚襄清冷的嗓音有如冷泉敲过玉玦,清亮而清冷,不带半丝个人情绪,让人不自觉打冷颤。
「我们李家人出。」李家人高喊。
「在这里验还是另辟他处?」
「回李家……」
「不行,这是我们陈家的事,旁人休得插手。」陈家管事神情凶恶,半点不肯退让。
「哼!人不是被你们休了,还说什么陈家事,我们李家的姑娘由我们李家做主。」欺人太甚,人都逼死了还想死后泼污水。
「我们陈家说了算,谁敢和陈家作对后果自负。」管事口出威胁,针对季亚襄。
「你!」李家老爷怒指对方,太过分了。
季亚襄冷冷又问:「还验不验?」
「验。」
「不淮验。」
双方人马吼出不同的声音,季亚襄面无表情的将竹篓放下,手指修长的打开竹篓盖子,里面放着验尸器具,取出自制的口罩戴上,再拿出一双皮制手套套入。
「只要死者家属同意,而且有银子付现,我马上验。」
「我付。」李家老爷当场取出五两银子。
「签解剖同意书。」
「好。」
为免丧家反悔告上衙门,先立字据为凭,李家老爷签好名字,面对陈家人的阻拦,季亚襄面不改色的一喊,「五筒,布围。」
「是。」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跑出来,手里抱着一堆布。
把布摊开一看,每隔一尺缝上一根竹子,竹子底端削尖,他直接将尖端往地上一插,将棺木围在布圈里,不留旁人。
君无瑕等人亦未能入内,只能听到里头的声响。
季亚襄先验过尸体外表以及下体,发现尸斑已经固定,尸僵有缓解的迹象。
原则上,尸僵会在人死后十二个小时出现,维持十二个小时,再经过十二个小时渐渐消退,显然死者已经死亡超过一天,再者死者身上并没有自缢而死会有的痕迹,反而……
「刀来。」
五筒听到吩咐,赶紧递上刀子,季亚襄割开皮肉,肉眼得见腹腔内有积水,还有硕大囊肿,顺势一划,便溢出了血水。
「五筒,记录。」
「是。」五筒手里握着笔,准备在厚纸做的小册子书写,册子不大,长五寸、宽三寸,以麻绳串成册。每一页标上数字,在空白页数上记下验尸结果,末了是日期、时辰,何时何地,由谁主验,谁代书。
「死者腹中无胎,肚胀原由是积水与囊肿,此乃疾患,并非不贞,而死者生前并未圆房,仍是处子之身……」
因为众人都屏息等待结果,季亚襄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也足以让最内圈的围观民众和陈李两家的人听见,一时间议论纷纷。
「什么,还是闺女?」
「天哪,都成亲四个多月了,怎么没有圆房?」
「啧!是不是陈家二少不行呀!娇滴滴的媳妇躺在身边居然碰也不碰,这人是傻子吗?」
「哈!不会是不爱红颜爱须眉吧!」
一群人哄堂大笑,越说越不像话,各种不堪臆测如野火燎野般传开,听得陈家管事及其下人恼羞成怒,又气又急的想抚平流言。
但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人狡辩。
李氏清白的结果引起的议论刚刚消退,季亚襄接下来的话又引起轩然大波。
「死者死因当是中毒,死亡时间昨日巳时到午时间……」
「中……中毒?」
「不是死于自缢。」
一听死于毒杀,众人错愕。
慌张的陈家管事随即张狂的大喊,还冲进布围作势要打人,「胡说、胡说、胡说八道,我家二少夫人明明是吊颈死的,你休要妖言惑众,别以为人家叫你神手就能造谣生事,我捉你见官去……」
眼看着拳头就要往头顶落下,季亚襄手中悄悄握起长针,只要他敢动手便长针侍候。
谁知陈家管事的手就停在头顶上方,随即惨叫声伴随着骨折声响起,她抬眸一看,眼前多了锦衣玉带的清俊男子,而陈家管事被人压制在地,脑袋上踩了一只做工精致的云头靴。
「用不着见官,我家大人就是官。」身兼打手的护卫欧阳晋以鞋底辗了两下,堂堂武状元沦为车前卒,他一肚子火无处可泄,正好有个送上门的让他出出气。
「你是新来的县太爷?」收起长针,她慢条斯理地将刚才剖开的腹部缝合,井然有序的将用过的器具以烈酒清洗过后放回竹篓。
「何以见得?」君无瑕进入白布圈内。
「奉春县缺个县令,而你是个官。」山高水长,这段路走得崎岖,姗姗来迟的知县也该露脸了。
「不错,本官便是新上任的知县,你是县衙的仵作?」看来年纪不大,可验尸的本领不下多年老手,倒让他开了一回眼界。
「是也不是。」
「何意?」
「我是仵作备用,不吃官粮,若是衙门征用以件论酬,一件五两银子不二价,童叟无欺,若是离城五里外的外地需另外支付食宿车马费,以距离、日数计算,平日接一般百姓委托调查死因,让死者家属得个心安。若是大人有验尸需要大可来寻,绝不抬价,我爹是衙门里的仵作,可透过他与我接头。」
听着连县太爷的银子都想赚的话语,君无瑕忍不住想笑,「你说此女中毒而亡,可有证据?」
季亚襄翻出死者的指甲一指,指甲下方内侧出现一条深色的黑线,「这是中毒现象,若要更明确的查出中毒与否,可检验内脏。」
「为何不是死于自缢?」他问。
「大人请看,上吊身亡主要是因喉部左右两侧的血脉被压迫,窒息而死,在颈部会留下瘀伤,但死者是死后被吊上去,死人的血不会流动,故而不会产生淤血痕迹。」
「的确是死后造假,你观察入微,有没有兴趣干脆来衙门当差?」他乐当伯乐。
季亚襄顿了一下,用着颇有深意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不合适。」
「有何不合适,本官用人只看本事,你入了本官的眼,本官便能提拔你。」没人会放着似锦前途不走,有他拉拔着,何愁不出头。
「大人还是想清楚得好,日后就知道了。」季亚襄手一摆,背起竹篓往外走,接下来没仵作的事了。
五筒连忙把白布收起,连着竹管卷成一捆,抱着布卷跟在季亚襄后头,准备入城。
君无瑕却叫住了两人,「等一下,刚才的验尸记录给本官,本官好查出下毒者。」新官上任三把火,总要有建树。
抿了抿唇,季亚襄眼露不快,「一会儿我让五筒抄录一份给你,还有,因为器械时间不足,无法详细检验,我方才虽说被害人是中毒而死,但她身上不仅有一种中毒的症状,究竟谁才是造成她毒发身亡的真凶,还需调查。」
说完,季亚襄转头离开,留下如菊清幽的背影。
「不只一个凶手……」说得真肯定,难道早知内情?看着远去的身影,君无瑕若有所思的抚摸下颚,眼中闪过肃杀的冷意,一上任就送了个见面礼……好,甚好。
「大人,苦主在此,这案子接不接?」看热闹看得起劲的顾寒衣兴奋莫名,有好玩的事绝少不了他。
苦主李家人趴在棺木上痛哭失声,为自家姑娘的死感到痛不欲生,眼眶发红的李老爷下跪求告,不论眼前的年轻人是不是新县令,只要能为他女儿洗刷冤屈便是李家的大恩人,当以长生牌位供奉。
君无瑕仰头一望朗朗晴空,「接。」
「不是说好按兵不动,先做一番观察再动手。」师爷宁煜低声提醒,强龙不压地头蛇。
君无瑕呵呵一笑,「就当是老天爷给了把刀,先宰几条小鱼添菜。」
本想悄然无声的立足奉春县,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下万千民心,使往后的县政运作更加通行无阻。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横空劈出一笔,还没进城就接下一桩人命官司,让他隐密的行踪揭露无遗。
罢了,这是天意吧!叫他少耍心眼,循规蹈矩的干好本分事。
「你想要整顿衙门?」蠹虫不除,危害百姓。
「不,先捉人。」君无瑕笑容温和有若春风拂面,「先把陈家父子捉起来,关上三天再开堂,陈家宅中许进不许出。」在无法得知外界的情况下人会心慌,便易露出马脚。
「什么罪名?」总不能平白无故扰民。
君无瑕嫌弃地瞥了眼宁煜,「杀人罪。」文状元的脑子不怎么灵光,不知道如何过了殿试那一关,皇帝外甥那天铁定犯了傻病,才点了这么个傻子为一甲头名。
人死在陈家,经仵作验尸为他杀,还是中毒而死,死者身边人自是涉嫌重大,再者人死不到三日就急着运往城外弃尸,不合常理,能够做主这么吩咐的家主和丈夫肯定知道些什么,若非主谋也是帮凶。
不论是谁下的毒手,先捉再说,世上最不缺的是自以为聪明的人,陈家父子被捉,发现事情有败露的可能,凶手便会想尽办法掩饰或逃跑,他拿着桶子坐在边上等鱼跳上岸。
「没有证据。」实事求是的宁煜有着宁相的正直,却少了他洞悉人心的精明,一根肠子通到底。
「没证据就去找证据,你一个文状元还要本官教你怎么搜证找出真凶吗?」
「大人,我只是师爷,不是捕头衙役,捉人的事不归我管。」要不是皇上下令他随行,他管这厮死活,这厮闹得京城天翻地覆,而后手一拍走人,啥都不管。
身为名符其实的国舅爷,皇上的小舅,君无瑕可说是京城霸中之霸,上有太后给他撑腰,又有皇上明里暗里的护航,护短的兄姊宠上天,那些个皇亲国戚怎么跟他比,一个个辗压成泥。
想当然耳,他京中的名声可没一声好,打马球、玩蹴鞠、上酒楼听曲,和人在百花宴上玩博戏掷壶……整日纵情玩乐,虚度时光。
他唯一的长处是从不失控,酒喝得再多不见醉意,旁人皆疯癫唯他独醒,冷眼旁观他人的丑态,或赋诗、或作画,将别人不堪入目的丑样描述得唯妙唯肖,公诸于世让众人嘲笑,自然引起出丑的人的公愤。
「啊!是本官搞错了,打架的事应该由武官去,欧阳晋,此事交由你负责,别让本官失望。」他是甩手掌柜。
谁说捉捕犯人是打架,把那人找出来,他保证不把人打死!欧阳晋刚降下去的火又往上冒,他一火大就有人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