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秀里镇主业的黄家茶厂早已关闭,黄家三合院在外公过世后已改建成三层西式洋房,白色墙垣和雕花门窗在花木蓊蓊中,是这一带最阔气的建筑。
总之,旧日景观已找不到,唯一留下未变的是西院。
没错,就是那个传说闹鬼的西院,问两位舅舅这部分为什么不一起整建,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某些家族禁忌很小就在心里根深蒂固了。
因为附近山林逐渐开发,西院比往日明亮许多,但杂枝蔓草的荒凉仍一样,妈妈每次回娘家都要探视一下,旭萱也养成这习惯。
离妈妈下葬已十日,这期间除了做七,她大都待在秀里,一方面避开台北纷扰人事,一方面想找个安静地方思考许多事。
比如失去爸妈后她和弟妹的未来;还有她不相信但一直在耳边嗡嗡响的宜芬姨和晓玉的对话;她同时也研究现在由叔叔和舅舅们掌管的公司,她其实不插手也可以,但事关到辰阳,连他对冯家家底都一清二楚,她岂能糊涂?
尤其爸爸留下一封指名给她的信,仿佛是与她最后一通电话之后又意犹未尽提笔所写下的致长女之言,字字皆语重心长,其中提到最新投资的电子科技,潮流大不可挡,叔叔和舅舅们绝控管不住,必须由具野心的辰阳来掌舵。
唉,这就好像爸爸又给她一块“水塘地”,辰阳又将闻利而来,爸爸真是为冯、黄两家鞠躬尽瘁,死后还不已呀!
想到此又哭一场。椎心事太多,今日就特别想找妈妈临终前仍念念不忘的树王和白蝶花,即使知道它们二十五年前已被洪水冲走,还是希望有种子埋在泥土里,在某处偷偷开花结果,让她能再一次贴近爸妈生前的回忆。
深秋时分山溪细且浅,水面积浮不少落叶,由山上淙淙而下,流经西院,最后注入秀里王溪。
两溪交会处的木桥已筑成气派的石桥,也是外公离奇死亡的地方,更为西院的鬼影幢幢新添了一章。
沿着前人踏出的小径,旭萱一步步往山荫深处走去,没多久气喘吁吁到了岔路口,往右可通向爸爸老家,是爸爸童年到黄家做学徒走过的路;向左则可达黄家茶园和墓园。
大约是这附近了,放眼望去苍木满林千姿百态,她小心株株审视,并没有大到可称王的巨树,也没有丝缕不绝的藤萝,更不用说任何小白花的影子了。
不死心又绕着圈子寻了好几遍,忽然有沙沙声传到耳里,且愈来愈靠近,是蛇吗?已是立冬之日,蛇都进了冬眠期才对,她屏息不敢动!
小径处出现一个人,矫健的身姿、敏捷的步伐,正直直朝她走来。到站在她面前,仍不敢相信是辰阳,不会是心里念他太多,遭山魔幻化吧?
“唉!我永远在最奇怪的地方找到你!”他开口就说。
确定是真人后,心想,有什么好不信的,要闻利而来,辰阳可比谁都快。但她这次完全没生气,还有点心酸,看他就是一个汲汲营营的辛苦爬山人。
“这是黄家土地,一点都不奇怪。你才是不寻常,突然跑到秀里来,这里不会有你的生意吧?”她故意说。
他定定望着她,摆出平常最爱的深邃难猜表情,只问;“你弟弟妹妹都随惜梅姨婆回台北,你为什么不回去?”
“旭晶、旭东要上学,不得不回去。”她说;“我反正没事,本来休学要全心照顾妈妈的,现在不需要了,也没学校可念,就想在这儿多陪爸妈,顺便思考一下未来。”
“未来,就嫁给我,当我的妻子。”他突然冒出这一句。
“我爸妈才刚往生,我才刚葬了他们,你怎么敢提结婚的事?”她惊愕说,这动作未免也太快了吧!
“这不是他们临终的遗愿吗?我不过是努力完成他们的愿望而已。”辰阳这次没有逼人气焰,以温言软语说;“依礼俗,我们百日之内不结婚就要等到三年后,这样太久了。我本来早想提的,又碰到你妈妈的事,现在离你爸爸百日还有二十四天,这期间种种手续都要办好,这也是我急着跑到秀里的原因。”
“二十四天就结婚?你在开玩笑吧?”
“我没开玩笑,时间是赶了些,但也是情非得已的权宜之计。”他说;“我晓得你正在父母丧中,没心情做新娘子,我们也不行礼宴客,就提亲公证,一切从简,法律名份办了才安心……”
“安什么心?告诉我你真正急着娶我的理由,是不是为了我爸爸留下的那些电子科技投资?”
“这电子科技还是我介绍你爸爸去的,我也是其中一部分,为什么要娶你才有呢?”他无奈又好笑说。
“话是没错,但过去一年你全心在百货商场上,是爸爸把全部精力放在电子科技业,才发现它暗藏的潜力,好到超乎意料,那是你们颜家没有的,也是最能吸引你的部分,不是吗?”
“我承认,我当初只是友情玩票,没想到这一行发展如此快速,而你爸爸竟这么认真研发,还快速抢占一席之地,又让我多了一个敬重他的理由。”他正色说;“老实说,我要得到这些易如反掌,因为你几个叔叔、舅舅完全信任我,根本不必大费周章来娶你。”
这倒是真的,她充满戒心看着他。
“唉,又是那种表情,信任我有这么困难吗?”他叹说;“难道我娶你不能因为爱吗?我爱你,唯一想娶的是你,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你讲的爱都是有条件的,和我的爱情无条件论不一样,一旦条件改变,利益成了包袱,你很可能就不再爱我,把我一脚踢开。”
“天呀,我们还要有条件、无条件地从头再讨论一次吗?”他猛抓头懊恼地说;“我看,你是恨不得我们都是三级贫户乞丐出身,两手空空一贫如洗,才能证明我爱你吧?”
他头发乱掉的样子真好笑,一定觉得她太执拗了吧?他从未经历过那种“被世界遗忘了”的感觉,要坠入下车比想象的容易,比如她,看那些孤老贫病者,就仿佛看到她五岁时可能有的另一个命运……但他不会懂,激情是短暂的,和商人性格的辰阳谈爱情要用别种方式,她却懂了。
“那你家人呢?你祖母和爸妈不反对你娶我吗?”她忘了找树王藤萝的事,慢慢往岔路走去。
“只要我坚持,他们都会接受。”他跟着她。
“你以为你会娶柯小姐,结果被你堂弟娶走,心里很不好受吧?”
“一点都不会,佳阳爱她,我又不爱她。”
“你不在乎我家财势不如佳阳太太的?”
“我要财势早就娶她了,但我没有,我宁可要你。”为了除她疑虑,他难得地掏心剖肺说;“旭萱,无论你以前怎么看我,我现在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无法想象其它女人进入我的生活里,只除了你……分手这一年多来,找不到一件能让我开心的事,甚至百货商场的成功也让我索然无味,只因为没有你……我没办法再等三年,否则我什么事都做不了,都快变得不像我了!”
旭萱不由得想起宜芬姨和晓玉的对话,左一句大哥情有独钟、右一句大哥形单影只,加上此刻辰阳的表白,自己千端万绪的心又更乱了。
这真是个奇怪的相会地方,无名的山陵小丘,一边是乱长的竹林杂树、一边是失耕已久的茶园,荒野中两人浑然忘我地对视,天无限淡远,地无边萧瑟,圳们可以是任何一个世代的情男痴女,在红尘中依缠爱恋,今天是灿亮古冗的金童玉女,明日是坟冢一环,就如同她的父母……人只相守,又何需计较呀!
泪水爬上脸颊,来不及拭去,她转开脸越过他,继续向前走。
“旭萱!”他拉住她,挡住她,用身体热烘烘地罩住她。“我已放下所有条件,顺着你的无条件,你还犹豫什么?”
“我不习惯这个你……”
“什么意思?”
“我不习惯谈情说爱、满嘴浪漫言词的你,还是精明冷酷的商人辰阳更让我自在。”他想反驳,她阻止并继续说;“我嫁给你,你得一并承担我冯家苦乐,一个孤女带着两个弟妹,还有叔叔和舅舅一家亲戚要靠你,就像我爸爸生前做的一样……看来你是吃亏的,我不要你一时感情冲动应允了,将来又后悔,因此必须想清楚,你能从这段婚姻得到什么好处。”
“你,我得到你……”
“不要说我,我还没有傻到以为自己魅力无边可以让男人为我作牛作马一辈子。”她面对他,眸子慢慢变冷静。“我宁可像生意人一样,谈彼此的条件,比如我爸爸电子科技的新投资,由你掌控,潜力到底是多少?”
“如果顺利发展,最大的潜力,将来在‘阳邦’集团可以和土地、金融鼎足而三,这功劳就是你冯小姐的了!”他说。
“我不敢居功,一切还要靠你。”她跳到下一项,“百货商场的部分,若冯家和你的股份加起来,又有什么好处?”
“联合冯家和我的,我将成为最大的股东,有了下一阶段发展的主控权,在南郊,佳阳和他岳父也拿我没办法。”他微笑。
“我外公过世后,茶园就逐渐荒废,整片山头都是,你一路来也看到了。”旭萱没笑,又说下去,“不只如此,还有我们冯家的山头,连接下去,说半个秀里是我们的也不夸张,以你这土地开发商人,看到什么商机?”
“山坡地很难说,好或不好差很多,秀里还算乡镇,交通不很便利,但如果公路盖起来,这里景色优美可做度假中心;若整片山面积够大的话更可以多元开发,好好规画会有惊人的利润。”毕竟是商人,碰到喜欢的主题,眼睛比谈情说爱时还明亮。
“所以,你们颜家由基隆起家,往台北北郊发展,又进入南郊,未来再往桃园一带至我们秀里,这是娶我的好处,对吧?”她看着他说。
“你是存心要打败佳阳的太太吗?”他笑出声来。
“我没有要打败谁。”她又说;“我只想表明,我嫁给你,近的看是我占便宜,远的看占便宜的是你,谁也不欠谁。”
他惊异地看着她,想起敏贞说女儿的话,不轻易折伤的小太阳,果真如此。
“我早说过了,你不学商真可惜。”他眼中充满爱恋和欣赏。“我明白自己为何那么受你吸引了,我们本质太像,都实际理性,都精于算计,不愧是经商家族出身的,这也是我们逃不开彼此的原因。”
“我对商业没有兴趣,我们一点都不像,你一心想赚钱获利,我一心只想保护弟妹、叔叔、舅舅他们而已。”她反驳。
“我已听说冯家小姐的忠诚品格了,当你的亲人真幸福。”他不以为意,极其亲匿说;“那么,你愿意嫁给我,也把我纳入你的保护范围吗?”
她不知如何回答,说下愿意已行不通,说愿意又不甘心,恰巧山径东转西绕已来到黄家墓园,足下枯叶的宪串声停止。
站在亲外婆朱宽慧的坟前,旭萱没见过她,因已亡故近四十年,一直像个遥远虚幻的人物。右边是外公黄哲夫的墓,很疼爱他们的斯文绅士,旭萱小学毕业那年猝逝;再右边是继外婆冯秀子,也是爸爸的姑姑,旭萱上大学那年中风恶化成植物人,在疗养院捱了两年才过世。
都是她的血源亲人,血脉仍继续流在她身上,不管好的或坏的。
“外公刚过六十,冯家祖父、祖母和继外婆都不到六十,爸妈活不到五十,亲外婆更只有三十三,今天才发现,我这一系都不是长寿命。”旭萱指着碑上的生卒年月,很认真问;“你愿意娶一个或许命不长的妻子吗?”
“你胡说什么!”
“如果我早逝,我希望我的丈夫好好活下去,再娶个太太快乐过日子,我不在乎什么山盟海誓或同生共死,不要像我爸爸……我知道妈妈活着很辛苦,但爸爸还可以多活几十年的,却宁可那样跟妈妈走了……”说到此,她又忍不住掩面低泣。
“不!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有我在,你就会健健康康活着!”辰阳紧拥住她,心也跟着沸腾激动,霎时明白这小太阳已属于他,他绝不能失去她。“其实我能了解你爸爸的心情,在纽约初听到他的死讯时,我突然领悟到自己无法忍受和你生离或死别,那种心痛感觉前所未有,连自己都吓一跳。”
“所以不顾银行签约,擅自陪我回台湾,还被家人骂惨了?”她哽咽问。
“嗯。”
“不是女婿身分却来我家帮忙,惹你爸爸不高兴,还争吵过好几次?”
“嗯。”
“去年分手后,你一直阴阳怪气的完全不像你?”
“嘿!我可没阴阳怪气,晓玉说得太夸张了!”他抗议。
“果然是真的,我早就怀疑宜芬姨和晓玉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惜梅姨婆也是她们那一国的,你又耍卑劣手段了!”她止住泪。
“没办法,大家都支持我呀!”辰阳说;“我也实在无计可施,怎么表明你都不相信,只好来个可怜示弱的苦肉计,这也是你妈妈教我的。”
“我妈妈?她什么时候教你?”非常意外。
“她在医院时曾找我去密谈,不但逼我承认爱你,又教我绝招让你怎么甘心做我的妻子。”他愈说愈动容,更拥紧她说;“旭萱,你的心细如发完全不输给你妈妈,不但密密系住我的心,也系住我的事业,于公于私我们都紧密相连分不开了。”
她脸贴在他胸前,手环住他的腰,他挺拔的姿势像一棵树,而且是一棵可遮风避雨的巨树,她不就像藤萝吗?以千丝万缕的心思缠绕他。
她脑中浮现那句“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如今才明白个中销魂滋味,想念出来,但字到嘴边又煞住——不!不可以念,一切到此为止了,不要再有死亡,只要生,即使他们是树与藤,也不许谁缠谁到死,只有共同互利的生,永远欣欣向荣的生!
辰阳在她耳旁轻柔地说一串话。
“什么?”她没听清楚。
“我们两个现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一点就全盘皆动,你不嫁给我都不行了!”他耐心重复。
“以此解读,我们算一场利益交换的企业婚姻喽?”
“别开玩笑,我们是真心心相爱。”他皱眉头。
“我知道,但真心相爱很不合你颜太少爷野心勃勃的形象,有温吞软弱容易被击倒的感觉。”旭萱一本正经说;“企业婚姻对你的外在形象比较好,散发出冰冷无情的金光,让你在商界更有气势,我颜家长孙媳的位置也坐得比较安稳,没有人敢小看我,我也想在你虎视眈眈的众亲族里生存下去呀!”
辰阳又一次惊异看着她,她还记得他的话,而且已经开始保护他们的爱情和事业,可幸福呀!
“你确定不学商做生意?你绝不输给我的。”他温柔问。
“我还差得远呢,还是盖我的孤儿院和养老院才是正职。”她摇头说。
他们手牵手离开深秋萧索的墓园。
敏贞七七之后、绍远百日之前的那两天,两人完成结婚的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