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珂闻言,嘴角弯弯,毫不客气地看起戏来。
蓟州众多的官家千金里头,唯一勉强能入她眼的,唯有二姑娘江媚。
倒不是她真的温良谦恭,而是她很会演,且演得很真,把真实性格藏到连自己都骗过的地步,常常端着无害笑意,嘴里却含着针,扎得江娇气如爆炭,她在旁看着就觉得过瘾。
她真心认为像江媚这样的女子要是能进宫,肯定能在后宫闯出一条血路,只可惜如今的少帝年纪太小,她没机会。
江娇闻言,一双凤眼像是要喷火般瞪着江媚。
谁都知道府里的千金每个月的花用全都是嫡母给的,这个小娘生的贱蹄子,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暗指她母亲苛扣她的花用,才会让她没什么拿得出手,更气人的是,偏偏燕翎就买她的帐,肯听她说话,肯让她接近,为此,连爹爹都对她高看了几眼!
「……大伙是冲着我的面子来的,采头自然该由我出。」好半晌,江娇才咬着牙说,让另一名丫鬟回她院子取一支簪花作为采头。
易珂嗤笑了声,倒也懒得再搭理她。
有人自愿当跳梁小丑,但她没兴趣看。
江媚也没再追打下去,很自然地坐到易珂身旁,低声道:「你今天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我?」
「不是,是听说你兄长跟我爹要了一支参,才知道你那天在马市昏了过去,如今可还好?」
「你能不能别连在我面前都作戏?」易珂有点恶心地要她退开一点。
明明就不是个纯良之人还要装贤德,怎么她都不觉得恶心?
「你不知道既然要作戏就得成套?不管何时何地都得演得够真。」江媚说时,脸上还是餐着无懈可击的温婉笑意。
「真服了你。」
这世上,唯有两种姑娘能入得了她的眼,一种就是真情实意的良善,可惜这种人不多,在她离世之前,也就遇到一个;其二就是假到极致,以假乱真,能做到这种地步,她佩服。
「人在后宅,身不由己。」她没有姨娘照料,一切都要靠自己在嫡母眼皮下讨生活,不活得虚假一点,如何长到这么大?
「那倒是。」易珂不在后宅,但在后宫看见的也不少了。
「不提那些,一会你要画什么?」
「没什么好画的。」她环顾四周,确实到处姹紫嫣红,但毕竟已经是仲夏,除了池子里的莲,没什么好瞧的。
「有莲、芍药、玉簪、蛇目菊、紫薇……还有前阵子才刚买来栽种的月季。」江媚说出一种花名就指着一处,最终落在墙边角落里的月季。
易珂看了过去,眉头不禁皱起。「怎么焉焉的,到底会不会照顾?」
「听花匠说,蓟州这一带不适合栽种月季,许是如此才会焉焉的。」江媚自顾自地说着。「听说京城有座庆平园,那是先帝赏给庆平公主的,里头栽种了各色的月季,听说入夏之后香味能传千里。」
易珂听着,神色有些恍惚。
她的庆平园还在?她以为当初四哥叛变被杀,那座园子也会被即位的三哥给废了,仔细想想,在她重生后,似不怎么想起前世,彷佛随着她的死,将那些烦人的事都给抛出脑后了。
也是因为有夏炽在吧,因为他在,她无后顾之忧,撒泼任性都随她,也亏他能忍受这样的自己。
「不过,月季有什么好呢?花开没多久就枯萎了,不像紫薇或莲,一旦花开就能持续数十日。」
耳边听着江媚的叨念,她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花艳不在花期长短,而在于灿烂与否。」她喜欢月季,只因她像极了月季,风流绝艳,只可惜花期短暂,尽管如此,她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为护他人而死,对她而言已是最好的结果。
江媚瞅着她,突地掀唇笑得极为抚媚。「怎么听起来别有寓意?」
「人生不就如此?既来一世,就要张狂恣意地活。」她脱离了皇族,哪怕是在蓟州这偏远的城镇,住在三进的宅子,她都觉得远比在京城要过得自由自在。
「那是因为你有人疼宠着。」
易珂顿了下,心想,可不就是这样,如果不是夏炽,她岂能活得随心所欲?
「不过,你兄长早晚是要娶妻的,到时候还能不能这样疼宠你,那就难说了。」江媚笑咪咪地道。
实在是太羡慕她的际遇,明明就是个孤女,谁知道竟然峰回路转成了夏炽的义妹,要知道如今的帝师夏烨可是夏炽的亲大哥呀,夏炽回京肯定平步青云,莫怪蓟州一带的官员努力巴着他的大腿。
而蓟州这一带的官家千金里,哪一个不羡慕燕翎的好际遇?当上夏炽义妹就算了,还让夏炽疼宠到这种地步……只要敢对燕翎有非分之想的,如今有哪个还待在蓟州?没有,全都押回京候审了。
那两个闹事的如今还押在布政使司衙门大牢里,任凭前参政和前参议如何求情,她爹不放就是不放。
易珂懒懒看向江媚,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他会一辈子对我好。」因为内疚,他势必会对她好。
可是以内疚为出发点的好,她真的……不喜欢。许是被他宠坏了,可她真心认为彼此间的好应是来自于两人间的一份情,不该是因为愧疚后悔。
「你傻呀,他要是娶了妻子,不宠妻子还宠你……他娶妻干么?」江媚餐笑反问,瞧她状似想得出神,不由好心提醒她。「燕姑娘,你终究不是他的亲妹子,没道理他不疼妻子还疼你,是不?况且你早晚也得出阁,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夏炽身边。」
「为什么不能?」她才不嫁,等到有天他娶妻了,给她一个小小的角落度过余生就够了。
她是这么打算的,可是为什么当脑海里浮现夏炽挽着妻子将她丢到角落的画面时,她的心很闷很难受,比当年看着卫崇尽娶妻还要难受?
江媚缓缓眯起极为媚人的大眼,嗓音娇软地道:「燕姑娘,难道说……你喜欢夏大人?」
易珂心里狠拽了下,一脸见鬼似的瞪着她。「你在胡说什么?」她喜欢夏炽?才不是!
他是弟弟,是她看大的弟弟!
她心里无比肯定,可是好像又不是那么肯定,总觉得江媚的话语像是一把利刃,瞬间划开了她不想正视甚至一再封印的结界,她有点慌有点混乱,甚至也厘不清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不是?我倒觉得我猜得没错,甚至我怀疑夏大人该是对你有意,否则一般人再怎么疼宠妹子也不致于到这种地步。」
这事她早早就怀疑过,虽说她没亲眼见过夏炽如何待燕翎,但光是听闻谁敢动燕翎,谁就会从蓟州消失这一点,足可见夏炽对她的重视。
易珂看向她,原本混乱的心绪反倒平静下来。「那是他的责任。」她淡道。
那不是疼宠,是赎罪。
没来由的,她很失落。
这事她一直是掩着藏着,不去正视,因为每想一次,心就疼一次。
她不愿意相信他对她的宠爱只是源自一份弥补的心态,可是,似乎如此才能合理化他为何如此宠溺她。
他不知道她是易珂,没有义务待她好,就算知道她是易珂,他也不见得会疼她宠她,因为过了太久,也许他已经把她忘了,就像她已经忘了卫崇尽。
有一天,他会找到他真正喜欢的人,然后将她安置到其他地方、继续弥补她。
最后,她会被彻底遗忘,彻底消失。
蓟州布政使司衙门占地辽阔,前头的衙门共有三十二间办公房,至于后头的宅院,不但有人工湖泊,更有座跑马场,还能画分出马球场、射箭场等等,光是这几处走上一圈,没一两个时辰走不完。
此时,男客们几乎都在湖泊边的射箭场和跑马场走动,有的骑马比赛,有的则是射箭切磋。夏炽坐在湖畔的凉亭,茶水不碰,无声打量着射箭场里的康起贤和庄宁,哪怕众人都想上前与他攀谈几句,都被他那张生人勿近的俊脸给吓退。
不远处的庄宁像是察觉他的目光,大步朝他走来。
「不知道夏大人这样盯着我,所为何事?」一踏进凉亭内,庄宁便口气不善地问。
「无事。」夏炽淡道。
「无事?无事你又何必一直盯着我?」
「太放肆了,庄百户。」夏炀低斥道。
「我又是哪里放肆了,不过是被人盯得烦问问罢了,哪里错了?」庄宁恼声吼道,大嗓门引来附近的人,就连江布政使和康起贤都进了凉亭关切。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江布政使问着话,却略微不满地瞪了康起贤一眼,像是恼他给自己招了麻烦,谁不挑,偏挑了个与夏炽有过节的人。
康起贤警告意味浓厚地看着庄宁,这才教庄宁稍稍收敛了些。
庄宁撇了撇嘴道:「没的事,我是来邀夏大人一道射箭,只是嗓门大了些。」
「原来是这样。」江布政使这才稍稍满意,也邀请着夏炽。「听说夏大人的射艺一绝,当年拿下武举人凭借的也是百步穿杨的好功夫。」
「是吗?我倒记得他老是生病,战场没上过几回,所以没机会见到他百步穿杨的好功夫。」庄宁皮笑肉不笑地道。
「庄宁,你竟然当着大人的面撒谎!」夏炀气得剑都拔出鞘了。「自大人从京城前往顺丰城,我一路跟随,那几年与大人在边境楼外大大小小战役,少说也有上百场,你还敢信口雌黄!」
「不过说笑罢了,你又何必这么认真?」庄宁一副吊儿郎当样,笃定夏炀根本不可能对他出手。「既然夏大人的射艺真的这般了得,不如到射箭场让咱们开开眼界。」
「就是就是,要不夏大人初次前来作客,却只坐在亭内,不与人一道热闹,赴宴又有何意义?」江布政使跟着劝说。
夏炽听至此,索性起身,江布政使见状,喜出望外地凑近他,道:「大人,听说女眷那头正在作画,说是画好后不落款让众人评分,喜爱者可以买下,再以卖价高低分胜负拿采头,再将所卖得的金额送到明州赈灾。」
「甚好。」
「听说燕姑娘难得也提笔作画了。」
「是吗?」夏炽诧道。
他是真的诧异,只因哪怕女先生夸她天资聪颖,她也甚少作画写字,像头野马似的只想往外跑。
「届时可不准夏大人护短,认出燕姑娘的画作就堆了高价。」
夏炽笑了笑没应声。
一进射箭场,夏炽正挑着弓和箭,又听庄宁在旁道:「夏大人多年没射箭,该不会都生疏了吧,你挑这种三石的八尺弓,你——」
话未尽,就见夏炽动作行云流水地抽出三支箭,一道搭上了弓弦,对准了庄宁。在场人见状,莫不倒抽口气,庄宁更是吓得瞠目结舌,连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箭矢已经射出。
瞬间,三道疾呼而过的风从他的双耳边与头顶掠过,在众人惊叫声中,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惊呼声。
庄宁瞪大眼,眨也不眨地瞪着已将弓收起的夏炽,勉强挪动震颤不已的双腿往后一瞧,三支箭竟同在靶心上。
「因为想卖弄一点射技,所以才挑八尺弓,像庄百户这种不卖弄技巧之人,恐怕是不懂个中原由。」夏炽淡道,回头对着江布政使道:「这里没有杨柳,雕虫小技还请大伙将就吧。」
这还雕虫小技?众人都被他这一身可怕的怪力给吓着,毕竟三石的八尺弓大多时候只是摆着好看而已,没人真有本事使用。
他瞧起来文弱文弱,又搭了张过分俊俏的脸蛋,谁也看不出来竟能轻而易举地拉开八尺弓,且一口气射出三支箭。
就在众人使劲地夸赞夏炽的当头,江家总管领着一票丫鬟走来。
江布政使一见,知晓是女眷作画结束,忙要总管将所有的画作整齐地摆放在先前就安排好的木架上,供宾客逐一观赏。
这蓟州一带女眷的画作水准,大伙是心知肚明的,能上得了台面的没几个,所以只要能在画作边上题个秀致的簪花小楷,一般评价都不会太差。
然而,夏炽一眼望去,目光随即定在一张画作上,他走去拾起一瞧,目光复杂多变。
「这……难道是燕姑娘的画作?这画、这字……好啊!」江布政使也跟着看了一眼,惊艳不已。
放眼蓟州城,他见过的画作能少吗?正因为看得多,也知晓女眷们作画的习惯和用色,才能教他一眼便看出这画作的不同之处。
实在是这幅画的色彩太过艳丽缤纷,各色的月季以含苞到盛放的形态铺满了画作整个左半部,画风相当狂放,用色异常大胆,右边则洋洋洒洒地以行书写着——此花无日不风流。
「风流!确实风流!」有不少人见状跟着喝采。
唯有夏炽沉默不语,他看着画,若有所思,半晌开了价,将画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