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清没有应话,仅定定望着「黑虎帮」的人离开,而金五在离去前投射过来的恶毒眼神让她必须攥紧双手,方能镇静迎视。
「小姐……钱没、没有了……钱……都没了……」大智结巴道,憨笑看着车内一大堆扁扁的空布袋,似觉方才撒钱的「游戏」当真有趣。
「你笑?!还笑?钱都没了,你还笑得出来?没良心、没脑子,头那么大,里面全装豆渣!钱没了,小姐回去怎么交代?二爷那么凶,大爷……大爷好可怕,还有老夫人……怎么办才好嘛——」说着说着,果儿两串眼泪突然滑下来,吓得大智瞠目结舌,脸色发白。
今日此举,夏晓清不是没想到后果。
她在夏家是庶出的女儿,生母杨氏原是府内安排在老太夫人身边服侍的大丫鬟,后来是老太夫人作主,让亲手调教出来的丫鬟嫁进夏家,给自个儿的独生子作妾室。
老太夫人在世时,夏家产业有一大半攥在她老人家手里,夏晓清的亲娘是老太夫人带出来的人,识字能算,眼光独到,原就是老太夫人的左右手,嫁进夏家之后更被倚重。
生母受长辈重用,让当时已为夏家诞下两名男丁的嫡母内心大大不平,如今嫡母处处挑她毛病,她动辄得咎,而今日之事若传回府内……
她闭了闭眸不再多想,跟着掏出一条素帕塞进大智手里,又用眼神连连示意,直试到第七遍上,大智才陡地理会过来,连忙抓帕子去擦果儿哭花的小脸。
「果儿莫哭……你哭……我、我也要哭,你别怕……别、别怕,别哭啊……」
「我就哭!就哭!」果儿凶巴巴,继续抽泣。
夏晓清望着眼前与自己一向亲近的两名仆婢,心弦略弛,唇角不禁发软。
突然——
「请问车上可是庆阳夏家的小姐?」有谁在马车外询问。
夏晓清循声看去,来者是一名小厮打扮的清秀少年,此时正恭敬站在车身旁。
「我是。」她沉静答,捺下疑惑。「不知这位小哥有何贵事?」
听到「小哥」二字,少年咧嘴一笑,声音清脆道:「我家主子想请小姐到船上一聚,盼小姐赏光。」说着,手往岸边一指。
泊在那里的是一艘外型有别于载货篷船的中型舫舟。
南方舫舟通常偏花俏,着重装饰,然眼前这艘舫船外观却颇为朴素,乌沉木所打造出来的船身显得厚重且结实,整艘船尽是木质原泽,色虽沉,价却高,也不知何时混进几十艘灰扑扑的货船间,一同泊于岸边,若非留心去看,倒不易一眼辨出。
她正欲询问少年的主子是谁,舫船上已走出一名矮胖老者,立在船首对她招手。
「清丫头,上来吧!」
见了人,闻其声,夏晓清柳眉惊奇般飞挑,随即轻舒开来。
她淡淡弯唇,朝老人挥了挥袖回应,跟着对少年道:「原来你家主子是『伍家堂』的老太爷。」
少年掀唇欲说什么,然眼珠子一溜,竟咧嘴笑出几分淘气,最后只道——
「我家主子在船上恭候小姐芳驾。」
恭候芳驾?
这伍家的少年家仆未免太多礼。
伍家老太爷是老长辈,她夏家那位精明干练的老太夫人尚未仙逝之前,庆阳城的伍、夏两大商家其实交往甚密,生意上有合作、有竞争,那是光明正大,各凭本事。
不过后来她家的老太夫人过世,伍老太爷亦把主事权下放给儿孙,到了这一辈,两家在生意场上的冲突渐剧,已无当年和谐共进之象。
夏晓清幼时便识得这位伍家爷爷,觉得老人家总笑得像尊胖胖弥勒佛,与自己那位精明且不苟言笑的亲祖母相比,伍家爷爷着实容易亲近。
独自随少年小厮上了舫船,果儿原要跟来,她见她哭得两眼通红,眉眸间犹留余悸,还是让她留在马车上,要大智陪着。
一上船头甲板,夏晓清都还不及作礼,已被伍老太爷一把拉进楼型船舱内。
「伍爷爷,那个……适才『伍家堂』的泊船,伍家请来的四大戏班……」她急着说清,心想,这艘舫船该是老早便泊在此处,它停在这儿,离「伍家堂」篷船所泊进的栈道如此之近,有人恶意霸住栈道一事,老人家定瞧得一清二楚,不仅看明白,他心底雪亮,那幕后的始作俑者是谁,八成也是知道的。
内心有愧,她想代夏家道歉,岂知伍老太爷宽袖一挥,浑不在意似的。
「别跟咱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那些早不归我管。儿孙自有儿孙福,要合要闹、要兴要败全由他们,我懒得管,只管自个儿舒心快活便好。」他嘿嘿笑了两声。「清丫头,你来得正好啊,来帮你伍爷爷瞧几件玩意儿。」
「伍爷爷,我——」夏晓清话音陡顿。
她一双润过春雨的眸心忽而湛颤,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在某一点。
气息微岔,她此时才惊觉船舱中除了伍家爷爷与自己之外,尚有第三人!
那人坐在一面百宝花鸟纹的折屏之后。
屏风后其实是一整幕的细竹帘,此时帘子高卷,天光洋洋洒洒透进,将那人身影淡淡薄薄打在以雪绸绷制而成的屏心上。
长袍阔袖。
那是一道男性身影。
高大、修长,长发束于身后,男人坐姿闲适。
……也是伍家的人吗?
夏晓清突然意会到,倘若对方一直就待在那个所在,定将之前那场风波全瞧进眼里了,毕竟那幕细竹帘一开,正巧对准码头区,而她在细雨中与人争执、粗鲁奔走、疯狂撒钱的行径,肯定就如唱大戏般在对方眼前上演。
脸蛋不禁生热,疑惑丛生。
她抬手将犹染水气的发丝撩至耳后,幸得声嗓犹能持静,她细声问道:「伍爷爷要晓清帮忙瞧什么?」
她暗想,那人既避于折屏之后,且避得大大咧咧,任由身影投映在屏心上,不掩饰、懒得掩饰,明摆着不愿与她照面,那她便也该视若无睹,无须去问。
这一方,伍家老太爷挨了过来,搔着银白美髯呵呵笑道:「不就这一座折屏吗?清丫头眼力好,快来帮你伍爷爷评断、评断,瞧瞧有啥儿名堂?」
夏晓清低应了声,眸光专注在屏风面上游移,轻徐道:「折屏为四扇曲屏,无沉重屏座,扇与扇之间以金属销扣相接,屏框是轻质的雅楠木材,屏心为上等丝绢,绣百宝花鸟纹,绣功针法……嗯……属北派繁针绣,一针落四方,表、里、上、下各有章法,花鸟随观看方位各有变化,栩栩如生,饶富趣味……」螓首垂下,她唇微张,声却止了,觑见一方袍摆不经意地露出曲屏外。
原来屏风后男子穿的是铁灰色衣袍。
那其实是不太张扬的色调,甚至偏沉了,但朴拙色泽却因天光的投落,映出一道道暗藏的绣纹,乍看无华却多姿……她瞅着,竟有些出了神。
「是、是,果然是失传一段时候的北派繁针绣啊!」伍老太爷拊掌大乐,颧骨红润润。「咱就觉这花鸟纹巧心得很,愈瞧愈喜爱!这舫舟主人与你伍爷爷是忘年挚交,他说,船上的摆设要能道出一番讲究,便全归了我……嘿嘿嘿,他小瞧我,我可以忍,但看低了咱们庆阳城,以为庆阳无人才,那就不行。再说了,他一开始可没说不能找人助拳说解啊!」
老人家一脸得意,边说还边觑着屏心上那抹男人淡影。
……这艘船并非伍老太爷所有!
避在折屏后的男子才是舫船主人!
夏晓清终于懂了。
至于对方之所以遣小厮邀她上船,皆应老人所求吧……
思绪一清,她那时不时要窜出的傲气忽又爬上心头,觉得主人家根本不欢迎她这个生客,留下不走只让对方不便,这又何必?
她暗自作了一个缓长的吐纳,启唇慢语。
「伍爷爷,我近午时分才从府内家丁口中,听闻到有关码头区这儿的消息,当时账房派换零散钱的马车正要出发,我遂跟了来,脑子里其实无半点主意,只怕太过匆促,还是没能处理好咱们两家的事,您——」
「欸,都说别提那些杂七杂八的事,还提?」伍老太爷粗声截断她的话,绷起老脸。「过来过来,再帮你伍爷爷瞧瞧这套黄梨木桌椅。你只管说,看出什么说什么,来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咱爷孙俩连手,刮一刮那舫船主人,且让他悔青肠子,悔得五脏六腑都发疼!」
「爷爷……」她一袖被老人家揪了过去,躲都无处躲。
咬住几要逸出唇瓣的幽叹,下意识地,她的一双秀眸再次溜向那四扇成幕的屏风——
那抹影子对老人家挑衅的言语不为所动,只徐徐拉开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摇。
夏晓清越发不自在。
她心想告辞,伍老太爷却没丝毫放人的打算,径自兴奋道:「清丫头,你瞧这黄梨木的切面,这是百年以上的老木啊,是吧?是吧?还有这些榫头跟卯眼的部位……啧啧啧,功夫做得真细致。」
「伍爷爷,若已无事……清儿该下船了,大智和果儿还在岸上等着……」
「谁说无事?眼前横着好几桩呢!你要走,也得帮完你伍爷爷再走啊!」
老人家揪着两条粗粗灰眉,垮着嘴角,绷脸装凶不成,这会儿改而扮出可怜相,「楚楚可怜」地瞅她、瞅她、直直瞅住她。
夏晓清完全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实在不能抵挡啊!
她咬咬唇,这次没能忍住叹息,梗在胸中的气息于是深缓一吐。
她眸光再次专注在老人相中的家具上。
仔细瞧过后,越看,内心越赞叹,这舫船上的摆设当真件件珍物,主人家能大方赠予,出手之阔绰也让她大开眼界了。
她探手触摸桌面,五指感受木质的温润,嗓音如丝道:「老黄梨木,木质坚硬,纹理或隐或现,生动多变,结疤处的『鬼脸纹』趣味横生——」略顿,她将抚过桌面的手凑进鼻前嗅闻。「原该浓烈的辛辣气味已褪,仅留微香。」
「还有呢?还有呢?这桌面、桌牙、桌脚,你全给说说啊!咱们跟他客气啥劲儿?」伍老太爷笑呵呵。
夏晓清接着道:「桌面嵌银丝,银丝随木质纹路而走,成就一幅泼墨山水之景……桌牙雕刻精致,镂空雕有佛手、桃子、石榴纹,意喻『福寿三多』,至于桌腿,足部是好看的如意形,只是……嗯……」咬咬唇。
「唉唉,只是什么啊?」老人家追问着,张大炯炯有神的双眼。
「只是已雕了如意形桌足,底下却又添珠,成了如意踏珠足,嗯……是有些多此一举,太过繁复。」
伍老太爷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说得好!没错、没错,就是太繁复了,难怪咱看来看去,就那么一点点不顺眼,想来正是这原因,被你明明白白一点,咱脑门儿也清了!看法一致、看法一致啊!」老人家放马后炮,放得脸不红、气不喘。
「爷爷,我该回去了……」语气都听得出哀求了。
这一方,伍老太爷终于良心发现般收拾起大顽童般的表情,不再缠人、闹人,却深深看她一眼,最后叹了口气。
「你娘亲的病好些了吗?」
夏晓清没料到老人会突然问起自家的事。
这里毕竟是旁人的场子,谈家事总觉不妥。
尤其当她眼角余光不自觉飘向那道折屏,觑见那人不知何时止了摇扇之举,彷佛凝神倾听着,那让她更感不安。
沉吟了会儿,她轻声答:「娘的病时好时坏,谢谢伍爷爷关怀。」
老太爷叹道:「你娘亲那病啊……唉,上回见到她时,她都不认得我了。」
「娘她……她能认人的,她认得我。」她不禁急辩。
「你也别跟你伍爷爷急,自从你爹走了,你娘也跟着倒,她可是你祖母当年一手调教出来的大将,咱也是瞧着她百炼成钢,谁知这块钢说熔就熔,真是情障啊情障……欸,爱成那模样,值吗?你夏家产业倘是操在她手,如今的你便无须瞧嫡母与两名异母兄长的脸色,又岂会如此辛苦?」
屏风后的人又淡淡缓缓地摇起折扇,像似……等着她作答。
「……爷爷,我真该走了。」一顿。「今日在码头区堵了『伍家堂』船只一事,多谢您不追究。」
她沉静笑中透着腼觍,敛眸垂颈,对老人福身作礼。
踅足,她离开舱室,奔进落了止、止了又落的无尽春雨里。
舱中幽静。
无声,静。
静,无声。
忽然间,老人家重重「欸——」地长叹一声。
头一甩,他抓抓垂至胸前的美髯,举步往内走去,直直晃进百宝花鸟折屏之后。
「那丫头如何?」他问,危险地眯起双眼。「小子,别跟咱说你瞧不上眼。真论胆气和果决力,她可不输男人!」
自始至终一直坐于屏风后的年轻男子终于起身。
他丢开折扇,张手往旁一抓,握住一根精致的乌木手杖。
拄着乌木杖,他离开椅座,略跛地踱出几步,立在船舷边。
伍老太爷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自个儿口中所提的那丫头已钻进马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