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渐浓的夏意,伴着无边无际的午后阵雨,惹得人心烦闷不顺遂,却又无法可施。
唐诗意不再与乐扬口唇相稽,反而是适切地拉出两人的距离,不愿靠他太近,却又被他伤得魂魄俱散。然而,一连数天的淡然,看在乐老爷子的眼底,却又是另一桩烦心事。
若是知道那一日的下午会发生那样的事,他可是死也不会为了媳妇儿而上那文卷小铺同唐老爷子问理,任由整座扬音阁闹得风云变色。
对于这对似怨偶的佳偶,他得想个对策,否则让这两个小家伙继续成天相见如不见,教他的孙子怎么来到这个世界?
今儿个外头细雨霏霏,揉合了大厅外莲花池里的浓馥香气,该是个雨中赏莲的偷闲好时机,但他却得硬着头皮将他疼爱的媳妇儿唤到面前,以话探她虚实,再择以妙计,好让他的孙子早日来到扬音阁。
“诗意,这几日扬儿可有安分一些?”乐老爷子呷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探查她的神色,只见她益发清瘦的身子一僵,呆了半晌才回他一句。
“夫君近日皆待在工房里,不敢懈怠。”
唐诗意敛下一双黯淡无光的死灰眸子,菱唇淡淡地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落在她持力掩饰的哀凄里。
她是多么不想听到这名字,但私心底却又是放肆地想念这名字的主人,可每每想起,心头总是剧烈的跳动着,像是排拒那突来的伤害,却又无力抗衡,只能任由血水淌出,在口中尝到那抹苦涩。
是苦,是比起爹伤她的伤,还要苦上几倍。
一旦忆起他挂在唇上讥讽的笑痕,忆起他深沉眸子里浮现的讪笑,她便觉得碎心折魂,可却又尝到了浓浓的相思苦;不该再搭理那无情的人,但私心里仍是不断地为他的注视而心中紊乱,厚颜无耻地祈求他能再多看她一眼,哪怕没有半丝怜惜亦无妨。
曾几何时,她变得如此脆弱而卑微,硬是拜倒在他的腿下,求着他的眷恋、向他乞怜?
她总算明白了,当一个女人跟在男人的身后亦步亦趋时,并不代表那个女人是被世俗所牵缚,反而是出自于她的真情意、出自于她的心甘情愿,只是这个浅显的道理,她直到现在才明白。
为何向来自诩聪颖过人的她会一直曲解其中的缘由?是不是她聪明反被聪明误,以致没让她看清整个事实?
娘的视线之中,透露的便是这样至深的情感嘛!
“诗意?”见她想得出神,乐老父子不禁出声唤回她的心神。
“公公。”唐诗意迅速寻回朝四处飞腾的思绪,一双翦水幽眸依然是一片死寂,黯然地嵌在她削瘦的粉脸上。
“我见你与扬儿之间似乎处得不甚融洽……”乐老爷子叹了一口气,总算把心底积压许久的疑问问出口。与其要他再继续看着自个儿的独生子成天失魂落魄地风花雪月,见他最常识的媳妇儿清丽的玉容像是失了生命的花儿逐日凋谢,他倒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跟老天赌上这一把,只看他的手气好不好,但也要看他下的剂量够不够重,以便能争得小俩口日后恩爱两相欢。
横竖这人生原是一场赌注,看是要争得一世,亦或是相思两头空,全都要看老天对这对阴错阳差的夫妻疼不疼爱了。
“公公直说无妨。”她淡淡地开口。
她幽丽的眼眸睇向外头纷飞的细雨,蓦地一阵苦涩涌上心头,不禁揣测着公公的心意。
“诗意,不是爹不仁弃你不顾,而是爹瞧你和扬儿之间极不和歧途,遂爹便想……”乐老爷子说得口干舌燥,硬是无法将话说得完整。
想不到不过是个试探性的言语,竟会艰涩得令他难以开口。
“公公想为夫君纳妾?”她将失焦的空洞眼眸自门外移到乐老爷子身上,绝艳的脸庞上依旧是一抹淡淡的、看不出痕迹的笑。
她早猜到了不是吗?
果真如爹所说,女子有才有貌绝非好事,遂爹只求她别让乐家给休了,给他唐家留下颜面便成。
她的人生自她光芒崭露的那一刻起,便让爹给下了预测,但她不服,不断地抗拒着,终究是抗拒不了天,推翻不了这个左右她人生的天,更跳脱不出这个束缚她一生的天。
她该要认命的不是吗?
在这妇人无权的时代里,她不知道她还能反抗什么,她也不知道她这一双不全的手还能紧握住什么,除了认命,又能如何?
肩膀丰这一双丑陋扭曲的手,唐诗意不禁自叹,若是当初王媒婆没搞错这婚嫁,若是她没嫁进扬音阁,而是嫁进了紫宣堂,她或许可以过得好一点。但这事儿没经历过又怎能比较呢?
“诗意……”瞧风她脸皮那一抹飘渺得似乎随时都会令她消失的笑容,乐老爷子心底没来由的一惊,不禁扪心自问,他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若是事情没照他的想法走,可不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
唉,早知道他这个人赌运向来不佳的,但这裤子都已经脱了,岂有不下池淋浴一番的说法?
“男人娶妻纳妾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诗意岂会不懂?”她突地自嘲地笑了笑,翦翦幽眸淌着亮光。
这天底下的事岂有她不懂的?但她懂了,并不代表她便会欣然接受。她很清楚,她不过是个女人,是个无力扶天的女子,她所该做的事便是认命,除了认命,还是认命。
“你的意思是说?”见她以笑掩去一脸的酸涩,乐老爷子的心头更是一阵狂颤,直觉得她笑得愈是灿烂,眉头愈是跳动得猖狂,像是隐隐约约之间在告诫他什么似的。
“诗意认为夫君似乎挺爱风雅楼的袭衣姑娘,不如请公公安排,择日为那袭衣姑娘赎身,将她纳为夫君的妾。”她依旧淡然得如一阵轻掠而过的风。“袭衣不俗,诗意懂得夫君疼爱她的心。”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煮天。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违也,行违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故,事夫如事天,与孝子事父,忠臣事君同。
既然这女诫便已决定了女人的一生,她除了顺天、成天、事天,又能如何呢?
她会努力地扮演好自己的角度,绝对不会让自己再逆天而让爹蒙羞。
***
回到房内,唐诗意很意外一抬眼便见到慵懒地躺在床榻睥乐扬,令她不禁呆愣在原地,直以为思念凝成幻影,将他的神魂催到她的面前。
他怎么来了?
不,应该是说,他怎会回来了。毕竟,这里也是属于他的房间。
“上哪儿去了?”他斜睨着她急忙将双手缩入袖中的举动,不悦地调回视线。
“同公公聊聊去了。”她淡淡地扬笑,不似初相识时的剑拔弩张。
唐诗意缓缓地走到他的身旁,温柔地坐在他的身侧,引得乐扬古怪地凝睇着她,感到她今日的不对劲,但他也只是不语,等着她的下文。
“夫君想纳妾吗?”
原想要一气呵成、假装不在意、洒脱地将话说明白,岂知话一出口,仍是抖颤的,以以平抚。
心痛得像是万针穿刺,直抵心扉最脆弱的部位,而藏于袖中的手指更是紧紧地掐入掌心之中,泛出缕缕血丝。原以为自己可以忍过去的,但自心间蔓延至灵魂的痛楚是恁地深沉,令她无以顾及每一处淌血的伤口,只能紧扭双手,任由指甲刺入手心肉里。
“怎么?唐大文人打算要我纳妾,这可真是一点都不像你了。”乐扬冷然地哼笑一声,慵懒邪鬼载地凝睇着她一脸惨灰。
他可还没忘了她的伶牙俐齿,没忘了她是怎地怒斥他扌流不知耻;对这时代怀有逆心的女人怎会开口要他纳妾?
这简直是笑话!
他倒宁可相信临安会下起漫天大雪,也不愿意相信她所说的违心之论。
“诗意打算让夫君纳袭衣为妾。”在爹视而不见的生活十几年来,她已经习惯在生活中掺入欺骗自己的谎言,而现下再多一点自欺的谎言又算得了什么?
心再痛再苦,思念再深再浓,期望再急切再奢求,所有的希冀终会破灭,所有的痛楚惆怅都会随着时间而慢慢忘怀。就如同爹对她的伤害,她也可以花个十几年释怀,至于他的伤害,虽然可能得多花一点时间,但终究洹可以忘动的。
“你是同我说真的?”乐扬冷不妨地坐起身,眯紧一双诡谲辨不出眸底光痕的魅眼,直视着一脸泰然的唐诗意。
他这个自视颇高的妻子,居然要为他纳妾?
“是啊,我觉得袭衣这女子不俗,又能与你弹筝相悦,实在是极难得的一位女子。”唐诗意被他瞧得不自在,赶紧撇过脸去,不敢再任他肆无忌惮地看穿她心底的想望。
若是可以的话,有哪一个妻子会愿意自个儿的夫君纳妆?有谁能够真正容下另一个女人与她争夺斗艳,与她共享一个夫君?
“你倒是好大的度量!”
乐扬的大手一探,立即将她扯进他的怀里。
他的妻子居然抗拒他到这种程度,甚至恨不得赶紧将他推给另一个女人!?这是意味着她不想再靠近他吗?是为什么?难不成是为了那一个夺去她清白的男人,遂她要为他守身?
是否太慢了?这个举动是否显得太迟了?
“你不是老嫌我不够娴淑?遂我现在为你纳妾,也算是表现出我大方的一面,这不好吗?”她微蹙眉头,任由幽怨的眼眸扫视这室内的每一项物品,也不愿意正视他。
怎么,她这样做也错了吗?
古有女诫以做女子行为范本,故曰,女子若有容,应为夫纳妾,以显主母之风范,遂她做了,努力地让自己抛却那清高的言论,将自己纵入一片红痴绿啧的红尘地界里。
“为我纳妾是你的希望?”他冷冷地再求一次答案。
“是的。”
“你觉得我应该纳妾?”
“我以为以你和袭衣姑娘的感情,你定是想纳她为妾的。”她不过是顺着公公的意思再揣度他的意思。
“你自以为你是谁,竟能够为我纳妆?”他的大手使劲地扯住她高绾的发髻,簪花金钗、翠花流苏皆落下,发丝如瀑散落。
她分明是为掩饰自己的罪行才捉他当垫背的。
她是打算离开他,好让她可以与她所爱的人双宿双栖吗?她是在痴人说梦,他宁死也不会成全她!
“我……”望着他如猛兽般的狂猛野烈,幽沉的眼眸仿如是鬼魅一般的浸满魔性的诡痕,唐诗意顿时语塞,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是不是打算要与那个野男人离开这时,好让我背负着臭名,一辈子无法在临安城立足?”他将她刷白的小脸拽到他的面前,额怀额亲密地碰触在一起。“你信不信在你打算毁了我之前,我会先让你身败名裂?信不信我会让你唐家一辈子无法在临安城生存下去?”
若是她真打算狠心待他的话,他可是一点也不会心软的。魔佞锰猛的眼神警告着唐诗意。
她不过是顺着公公的意思打算为他纳妾罢了,为什么会扯出令人胆战心惊的事来?
“你别以为我真不知道你的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不知道你的心底一直悬着个男人,但我告诉你,我没有因为你的不贞而休掉你,已经算是仁慈了,千万别逼我把你休回唐家!”
望着她微启的朱唇,两泓秋水仍是一片迷蒙地望着他,他突地俯下脸,残眶地覆上她柔软的唇,霸气而贪婪且带点惩罚性地索吻着她生涩的唇,大手更是飞上她胸前的浑圆,恣意而放荡地掐揉。
“放开我!”她蓦地推开他,一张粉脸红里乍白,潋滟的水眸含怒挟恨地瞪视着他一脸的狂然。
她终于听懂他话中的意思了,也总算搞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原来他从头到尾都不曾相信过她的清白,甚至以此为题在她身上大做文章,荒唐地斥责她。
她是独立特行了些,但那并不代表她是一个不知耻的女人,更不表示她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倘若他真是一点也不喜欢她,他大可以不要接近她、不要碰她、不要扰乱她现下平静的生活;但是他像是报复一样,不但讥讽她、嘲笑她、伤害她,甚至尽其一切地将她的自尊丢在地上践踏。
她……多可悲!
掏尽心肺地爱他,他不领情便罢,为何还要残酷地蹂躏她?
“滚!”唐诗意像是发了狂似的大吼,一把将他推出床畔,声嘶力竭、泪如雨下。“滚出我的房间,滚得远远的,我不想再见到你!”
“你没那资格赶我!”他的手扯住她挥舞的小手,双眸诡邪地凝视她抖得如秋叶飘零的身子。“而且你最好也别逼我休妻!”
“你休吧,休了我吧!终其一生,我不愿再见到你!”她咬牙怒道,泪水顺着滑如凝脂的粉脸滑下,淌湿她的襟口。
够了,一生有爱便已足够,何必再奢求被爱?
只怕得不到心中希冀的爱,反倒是被人伤了一身,痛楚得躲回自个儿的天地,独自舔着自个儿的伤!
若不爱好,便放她走吧,要她日日夜夜望着他无情而伤人的眼眸,她宁可背负丑名,在道观里过完这一生。
“你真是打算离开我?”他咬牙闷哼道,双眸瞪如火炬,怒收眉齐飞冲天,有力的双手更是掐疼了她。
“是诗意太过丑陋配不上你,请你休了诗意吧!”泪水缓缓地淌下粉脸,眉宇之间仍是文人的倔傲。
这桩婚事原本便不应该性的,原本他们两个在姻缘簿上便是无衔接的,是神差鬼使才会令错误性,而她现下要拒绝这一项错误,彻底地结速这一段不应该存在的婚事!
这样互相伤害的日子太累了,她一点也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到此为止吧,痛到此便够了,够了……
乐扬紧眯起厉眸,来回梭巡着她真切的脸庞,无一处不说着她欲离去的坚决,心头如万箭穿心般地钻入心底,神魂俱灭。
“好!”他的眼瞳蓦地闪着邪芒,哑着嗓子暴吼道:“我就顺了你的意,把你休回唐家!”
若是她真要离开,他要个有体无魂空壳子也无用,倒不如放她远走,也好过自己一辈子情伤。
话落,他便拂袖而去,头也不回,令人感觉不到任何的不舍,遂唐诗意的泪水落得更是猖狂。
他一点也不在乎、一点也不心疼,在他的心中,她的存在竟是渺小得激不起任何涟漪。
想开口喊他,然而傲气却哽在她欲开口的喉头上,滞碍她的话语,令她只能无助地垂下细肩,紧咬下唇,任由渗出的敌国丝和着泪水淌在她的衣襟上,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腥红色。
缱绻心恋的无尘秋水直望着那已不见乐扬踪影的大门,泪水像是滂沱大雨一般,狂然地滴落,刺痛她的眼眸。
捧着疼痛的胸口,她终于放声哭倒在床榻上,诉尽她一生走来的落寞哀愁,道尽她卑微祈求被爱的希冀,然而她的傲气并没有令她放任脆弱太久,不一会儿后,她起身拿出手稿,提起笔来,洋洋洒洒地落下几个字,抹去脸上干涸不了的泪水后,毫不恋栈地出走……
若是他可以不在乎,那她也可以坚强地假装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