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玄武翼第二次来到荒芜花园。
侍奉光皇的白虎与玄武没有被赋予进入荒芜花园的权利,同样,夜之神手下的青龙与朱雀亦无法接近光皇的月之桂庭院。
如今,玄武翼能畅通无阻的进入荒芜花园,完全是因为吸取了青龙神力所致。结合的瞬间,彼此的神力随血脉和气息相互融合,贯通身体。
拥有了光明与黑暗两种特质的人,可以没有任何顾忌的进入世界的每个地方,无论是光皇的厨房还是夜神的卧室,甚至连禁地死亡海都可以涉足。死亡海底埋藏着各界神祗的秘密,即使是光皇和夜神都不可轻易进入,更何况是四方神祗。
拨开身前怒放的白色栀子,玄武翼向花园深处走去。
“真是安静啊……”叹息如风,怒放的花朵摇曳成浪,他停在花海中央环视四周——凝固不动的朗朗青天,肆意怒放的花海和其中那抹纤细的蓝色背影。没等他走到跟前,她已旋回身,冲他嫣然一笑。
花海绚烂的光芒霎时被掩盖,天地间只余下少女明媚的笑颜,玄武翼蓦然睁大眼,“零落?”
“你来了。”仿佛早知他会来,没有丝毫惊讶,,零落抚平裙褶站起身,“每次我都会到这里坐坐,我想也许你也会来的。”
他伸手扶住她摇晃的身子,免得她不留神被长长的裙摆绊倒,“在等我吗?”
她莞尔,顽皮地眨眼,“在梦里可不可以说谎?”
长久以来一直笼罩在两人之间的灰色阴霾终于被梦境驱散,玄武翼沦陷在零落孩子气的笑容中,“当然可以。”
“只是寂寞,想找个人陪。”她踮起脚尖,将栀子花环戴在他头上。
“说谎。”他淡笑,捏捏她粉嘟嘟的脸颊。
避开自己的脸颊使劲的揉,她笑得像只小狐狸,“说一辈子就会成真。”
他失去笑容,脸色凝重,“那么喜欢骗我吗?”
她贼兮兮地笑,捏住他的左颊用力扯,“臭脾气玄武,一句话说错就翻脸!”
即使脸型被扭成奇怪的形状,但依然可以看出他在笑,那是宠溺的笑容。“如果我的脾气坏,早把整个世界翻过来了。”
“你以为你没有么?”爱娇地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她合上眼,眼角泄漏几分生涩的柔软。
没有风,花海很安静。玄武翼拥着心爱的少女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梦就碎了。
“翼……”零落轻声呼唤。
“嗯?”
她倚着他高大的身子,仰起脸。“你该走了。”
从玄武翼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有着类似藤萝的花纹由零落衣领中延伸出来,攀上白皙的脖颈,“这是什么?”他错愕地问,手停在她的脸颊旁,藤萝在白玉般的面庞上开出邪恶的紫色花朵。
“惩戒。”她的口气很淡,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他倏然而惊,刺骨的凉浸入手指尖,迅速掠夺手臂的全部温暖,“到底,到底是什么样的惩戒?”
“青龙和玄武的斗争。”猛然倒退出他的怀抱,她大力搂住自己颤抖不已的肩膀,瞠大双眸吼道:“快点离开这里!快点醒过来,即使在梦里也不安全!”
玄武翼疾步向前,被零落挥出的青色迷雾拦住脚步。青色的雾气铺天盖地弥漫在荒芜花园中,他满眼都是深深浅浅的蓝,哪里还有零落的影子!他四处乱扑,焦急大吼,“零落!你在哪里?零落!”
“快点离开,不要让我毁了你的精神!”
带着哽咽的声音远远传来,远得像在天的另一边。
“我是不会丢下你自己走的!零落!”没头苍蝇一般乱闯的玄武翼眦目嘶吼,然而无论转多少次身,走出多远,眼睛里依然是青茫茫一片。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空档,世界一次次陷入最初的沉寂,仿佛方才的甜蜜与苦痛不过是场瞬间即逝的梦。
不知道走出了多远,呼唤了多少声,直到口干舌燥再也发不出声音,他终于停下疲惫不堪的脚步。周围的青色迷雾逐渐消散,露出若隐若现的天空与花园,他静静地站着,凝视着不远处叶瓣小小的花朵。他知道零落已经不在梦里的任何地方了,她似乎特别偏爱用这种毅然决然的残忍态度离开。
“巫女!巫女!”焦急的呼唤声由凝滞的天顶轻飘飘荡下来。
玄武翼仰起头,瞪视瓦蓝的天空,恶狠狠的目光仿佛要将天幕灼出两个大窟窿。是沧煌!沧煌在呼唤零落,一声连着一声,却一声轻过一声,不多时竟然完全消弭在空气中了。
“沧煌!”玄武翼扬声大喊。
世界一片沉静,没有任何回应。
“零落!”猛吸一口气,他仰天咆哮。长长的尾音在荒芜花园上空横冲直撞,苦苦挣扎。
此时,夜之神弗洛蓝的荒芜花园像是一幅水彩静丽,有着不可方物的美丽却灵性尽失。
☆☆☆
自从第一场雨来了以后,气温骤降,一天比一天冷了。
“再过几天,我们不得不离开这里了。”零落收起搭晾在灌木丛上的衣裳,望着阴沉的天空自言自语。
守在她身旁的独角兽打出一个响鼻,圆鼓鼓的腮帮蹭蹭她的手臂。
她点点它的鼻尖,“罗利,我们需要温暖的房间和炉火,不然冬天还没到我们就先会冻死。”
来回摩擦她的手掌心,罗利对这个提议表示赞同。
可搬到哪里去,怎么搬便成了摆在她面前最大的难题。零落揉揉颦紧的眉头,“真是难办啊!”
罗利甩着长长的颈鬃,衔起盛满水果的竹篮,递向零落。
后者哀哀叹息,故意漠视它垂涎三尺的神情,“这么贪嘴可不容易找到收养人哦!”
闻言,啪地一声,竹篮重重捧上地面,水果摊撒一地,罗利受到极大的恐吓般僵在当场。
零落只当没看到,迳自返回山洞,“把水果收拾一下拿进来,中午吃水果粥。”
玄武翼从梦境中爬出来,睡眼惺忪间看见一抹纤细的身影站在洞口。长着独角的小马叼着水果篮子笔直冲进山洞,直直冲向自己,“罗利?”还来不及反应,一人一马撞成一团,哎哟声不绝于耳。
“感情还真好,一见面就这么亲热!”有着海蓝色长发的少女笑意淡淡地走到他面前,拍拍罗利圆溜溜的肥臀,“快点起来,不要压到病人!”
病人?玄武翼目瞪口呆地指指自己鼻尖,“我?”
零落奋力推开它肥嘟嘟的身子,“你昏迷了三天,看样子恢复得不错。”
他摆动双臂,除了微微的僵硬外,没有其他不适。他一副奇怪的表情来回梭巡采光奇差的山洞,“白虎森林里应该不会出没大型野兽才对……”
“现有食人魔零落一头。”她嫣然笑起,仔细打量着他红涧的脸孔,“你被俘虏了!”
她说他被俘虏了……他只能点头表示赞同。
“没想到一向强悍的玄武王也会倒下去,过度疲劳也是会致命的。”零落轻责,接过罗利衔来的湿毛巾递给他,“擦擦脸,吃点东西吧。”
“怎么搬到这种地方来了?沧煌呢?”玄武翼迫不及待地问:“这么潮湿阴冷的地方根本无法住人。”
她拒绝回答,捡起散落在床上的水果放回篮子,“今天摘到不少东西,可以做水果粥呢。”
他猛然抓住她的肩膀,“回答我!”
零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答你什么?”
“沧煌呢?他怎么会允许你搬到这种破烂的地方来?”
“沧蝗离开了。”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悠远沉静,“他也是人,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
双手脱力,滑下她的肩膀,玄武翼苦涩地抽动唇角,“绝对不可能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零落淡然地说,继续收拾水果,“我不会再赶你走了,反正无论怎么做,你都会追过来,想留下就留下吧。”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英俊的面容上浮现小小欣喜的笑花,“当真?”
然而她接下来冷静的回答彻底粉碎了他脸上才刚萌芽的笑容,“毕竟一个人太寂寞了,有个人陪总是好的。既然沧煌走了,你来接替他吧。”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他艰涩地挤出声音,心里的旧疤淌出鲜红的新血。
“我没有必要说谎。”零落扬起眼睫,海蓝色的眼底隐藏着绝望的灰色,“沧煌宁可舍弃生命也要忠实于你,真让人羡慕……我真的好累,什么地方也不想去,请你陪在我身边,陪我过完剩下的日子,好吗?”
玄武翼听见自己心里滴滴答答流血的声音,他倾身,轻柔亲吻她的颓头,“沧煌是个死心眼。不要再说傻话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也一样。”零落强忍泪意,额头抵住他宽阔的肩膀,“都是又臭又硬的石头。”
“这样不好吗?”他轻声问。
凄艳绝美的笑花缓缓绽放,“没有什么不好的。”这样,其实很好很好……
“把那些痛苦统统交给我吧!从今天开始,在我身边幸福的生活。”拿丌零落手中的水果篮子,玄武翼的笑容宛如醺人欲醉的春风——那么幸福。
“傻瓜玄武。”幸福脆弱到一触即碎,零落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腰侧抽出匕首放在他手中,“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我.当我危及到你的时候不要手软!青龙是可以杀死的,沧煌无法做到,但是你一定可以。只要拥有同等神力的人,对准心脏剜下去……”
“零落!”他低咆,喝止她,“不准胡说八道!直到现在,你仍然不肯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倒在他怀里,零落依然冷漠如冰,“你是骠骑王,一定可以的。下手俐落一点,我很怕疼。”
“你一定不会有事的……”玄武翼无力地说着,可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语言又怎么能够安抚她?他唯有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紧紧的,再紧一点。
“翼,不要让我失望。”她缩缩肩膀,在他手臂中寻求一点点温暖。
他垂下头,低声请求,“让我看看。”
那是他们共同的梦,真实,不容置疑。
零落沉吟半晌,缓缓点头。
衣裳拉开,盘踞在雪白肌肤上的深紫色藤萝像一把把锐利的尖刀,将玄武翼最后的祈望分割得支离破碎。
她的痛苦他感同身受,原来那些安慰不过是脆弱的谎言,用来自欺欺人罢了。再一次将她紧紧拥入怀抱,他的眼泪顺着她海蓝色的长发瓢泼而下,“找个时间,我带你去月之桂庭院走走,那里风景很不错,和荒芜花园完全不同……”
他们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搭起一座小小的木屋。尖尖的屋顶,宽敞的内室,还有整扇整扇落地的大拉门和松软的木制小平台。只要拉开其中任何一扇门,大片大片清爽的阳光便会扑进房间里,懒洋洋地倾洒一地。
躺在木屋外缘的木制平台上晒肚皮睡懒觉是独角兽罗利新近的嗜好。有时候零落也会来凑热闹,倚着它坚实的背晒日光浴,不知不觉睡着了。那是极为香甜安慰的休憩,通常要到夕阳西下才肯醒米,重要的是——没有梦。
偶尔没有被睡神召唤,零落会哼些失传已久的童谣。下颚平放在独角兽立起俏丽的小耳朵上,少女夜莺般婉转多情的歌声盘旋而起,萦绕云霄。
有飞鸟掠过的山涧
独角兽诞生在白色栀子里面
白色的花瓣诠释出永远
吟咏诗人的歌声还来不及成为诗篇
你要的幸福风化成亘古的誓言
你是否会为了得到梦想中的爱情情愿放弃语言
挂在树梢上回不去的月魇
那是谁哭泣的脸
传说中你在微笑你会哭泣你的梦清晰可见
让召唤的祈祷逐渐遥远
我以神的名义许愿
愿在你梦中静静行走任无尽的思念蔓延
爱让古老的传说无限次重演
我感到疲倦之前
你说你不会遗忘爱是生命唯一的语言
虽然距离家还很遥远
你只说害怕再也不能回到我身边
虽然距离家还很遥远……
玄武翼拎着新打的野味远远走来,俊美的面容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目光凝聚之处,心爱的少女仿佛初绽的花树,在日渐阴冷的秋日里开出春季的烂漫。
“你回来了!”歌声停歇,零落坐直身体,扬起笑脸
“我回来了。”玄武翼俯下身,吻吻她红润的面颊。
她眯起大眼,摘下沾在他黑发上的枯叶,“我们两个好像野兽。”
他的笑容甜蜜到似乎要滴出蜜汁来,“今下天打到很肥的野鸡,晚上好好改善一顿。”
轻轻环住他的脖颈,她送上蜻蜒点水的吻,爱娇地说:“傻瓜。”
似乎才意识到她的说词,玄武翼脸上红潮涌动,一直蔓延到耳根,“不准胡说!”
零落咯咯笑起来,“呆头鹅。”
被取笑了!他尴尬地沉下脸,一字一顿地说:“你、说、什、么?”
零落做惊恐状——杏核眼瞪得又大又圆,粉拳抵在唇边,学他的口气一字一顿地说:“你、在、脸、红。”
“你很得意吗?”盯住身前犹自笑得开心的少女,玄武翼压低声音,口气颇为不善。
目光扫扫他紧皱的眉头,再扫扫他抿紧的唇角,零落将小巧的下巴向上扬起,形成得意的姿态.“这才是我很喜欢很喜欢的翼。”
一个措手不及,玄武翼沦陷在她带些孩子气的如花笑魇中。
记忆中的零落总是脸色惨白如纸,唇角倔强的抿着,故做坚强的模样让人心疼不已。而如今,涂了淡淡的阳光,娇俏的容颜水灵灵得仿佛可以捏出水来。一扫往日的阴霾,恢复古灵精怪的零落依然是四年前那个没有经历过任何伤害的纯真少女,依然是那个让他不禁迷醉的蓝发少女。
捏捏她尖翘的下巴,他宠溺万分地问:“只是喜欢吗?”
“当然不是!”零落故做神秘地眨眨眼,“而是——很喜欢很喜欢。”
唇角扬起笑,泄漏些许不怀好意,顶着黑色长发的“大灰狼”
猛然扑倒面前的少女,狼爪直取她的软肋——腋下,随着“哎哟哎哟”的呻吟与无法忍耐的嘻笑声,两人滚成一团。
被吵到无法漠视,白色独角兽打了一声响鼻,站起身,甩甩尾巴走掉。
“卑鄙的家伙,连罗利都无法忍受你了!”笑到气喘吁吁,零落挣扎着拍开大灰狼的爪子。
“它该感谢我帮它惩罚恶主子。”再接再厉,爪子再上。
“反正我是坏人。”笑着,缩成小团,她闷声嘟囔。
将略带落寞的可爱身形抱在怀里,吻吻额头后紧紧拥住,玄武翼低喃着,“我的小坏蛋。”
此时此刻,执着对“喜欢”还是“爱”已毫无意义,毕竟幸福正溢满掌心,香甜的心情向外泄出,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
零落躺在恋人怀抱中,举起他布满厚茧的手掌,大张的五指切割头顶碧蓝的天空,四分五裂的阳光碎片散落在她白净美丽的面颊上,“说个故事给你听。”
“嗯。”
“这是个很古老的童话,说的是在一块神秘大陆上住着一只独角兽,有一天它遇到了一只来自其他大陆的龙,他们相爱了。
不久之后,龙想回家了,于是他们决定比赛,输的一方要绝对服从赢的一方。
比赛开始了——
独角兽说:“我可以一口气从这里跑到那边的山坡。”
龙说:“你是长跑冠军。”
第一回合,独角兽赢了。
独角兽说:“我可以飞到云彩上面。”
龙想想说:“扇扇翅膀,我就已经在云彩上面了。”
独角兽不满地嘟囔,‘哪是因为你的翅膀比我的大。”
第二回合,龙赢了。
独角兽说:“我爱你,从这里一直到月亮上。”
龙笑咪咪地说:“我爱你,从这里一直到月亮,然后——再绕回到你身边。”
独角兽沉默了。
最后的回合,依然是龙赢了……”
零落疲倦地合上眼,她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自己头顶的软发。
“然后呢?”玄武翼轻声问。
“然后……忘记了……”蜷在他的手臂中,她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身体空荡荡的。
身为光皇与夜神的神兽,龙与独角兽根本无法长时间生活在彼此的世界里,否则将会魂飞魄散。结尾自然不可能幸福……
她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个失传已久的传说,又极为愚蠢地讲了出来?真是自讨苦吃……
玄武翼小心翼翼地翻转恋人僵硬的身子,凝视着她宛如蓝色宝石的双眸,说:“让我来告诉你故事的结局。然后龙对沮丧的独角兽说:我这么爱你,又怎么会舍得你伤心。有你的地方才是家,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喂,你又不是独角兽,不用太感激我……”
零落强忍泪意,“你这个油嘴滑舌的骗子!”
那是令阳光为之失色的笑容呢,他眯起眼,手指不由自主捋顺她凌乱的长发。
凝视着对方情深似海的神情,零落再次不争气地红了眼圈,泫然欲泣的脸庞慌忙压入恋人的颈窝,控诉般的低喃出声,“为什么幸福总是那么虚幻,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因为人心太脆弱。”玄武翼代为解答,“灰心了绝望了,即使唾手可得的幸福也会随之溜走。唯有一心一意坚守感情的人才会最终得到幸福。”他忽然冲着她顽皮的眨眼,“像那种身心皆如磐石坚固的家伙,一定幸福得不得了!例如:玄武翼。”
她终于破涕而笑,“臭美!小心摔下来!”
“怎么会呢?”他的表情好像偷到油的贼老鼠,“平台很结实,绝对不会塌的。”
零落闷不做声,手指使劲地抓抓玄武翼的脊背。这种程度的痛对他来说不过是被小猫的尖爪轻轻搔过,他朗声大笑。
“坏心眼!”她恼了,狠狠咬住他结实的肩头。一松口,声音便掉入幽深的谷底,她万分哀伤地说:“翼,我带你去看看沧煌吧。”
☆☆☆
沧煌埋葬在山坡附近的小树林里。几抔黄土,一块没有任何署名的光秃秃石碑——寒酸而简陋的坟包淹没在日益渐衰的青色草丛中。弯下腰,将满怀花束放在墓碑旁,零落淡淡一笑,“你的王来看你了,沧煌。”
玄武翼跟着蹲下身,手指轻轻抚上墓碑光滑的表面,满心内疚道:“我来晚了。”
她垂下头,浓密的刘海遮住面孔,看不清表情,“因为不知道怎么写,所以碑文没有刻上去……”
“那就不要写了。”细细摩擦着冰冷的碑体,他喃喃自语:“这样空着也好。”
零落似乎受到很大刺激,错愕地盯着他看,“为什么?怎么可以没有碑文?”
“因为……”玄武翼沉吟,继而发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至少也该有个名字。”她轻声提醒。
他点头赞同,指尖滑过石碑表面,一层刺眼的金色光芒随之而生,滋滋的灼烧声过后,“沧煌之墓”四个苍劲有力的瘦金体大字出现在碑面。
长久地凝视着灰色发亮的墓碑,零落脸上浮现欣慰的笑意,“这样就好,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玄武翼安抚地揉揉她的发顶,“这样就足够了。”
她不动声色地偏偏头,躲开他温暖的手掌。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僵硬在半空的手臂,身边的少女已俯下身,额头一下下磕在碑前的土地上。硬生生打了个机伶,他神色慌张地抱住零落纤瘦的身子,厉声阻止她愚蠢的行为,“沧煌没资格接受如此大礼,你想害他魂飞魄散吗?”
零落动也不动地任他抱着,静幽幽的声音顺风飘出来,“早就魂飞魄散了。”
玄武翼将恋人抱在怀里,用袖子擦去沾在她额头的尘土,“说不定他已经投胎转世成小婴孩,在婴姗学步了。”
她茫然地看着散落地面的花束,凄凄笑起,“一个连躯体都没有的人要怎么投胎,你告诉我吧……”
风静,人静,众神静默。
玄武翼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握掌成拳,手背青筋条条凸出,声音却是伪装出的云淡风清,“连棺材都省了,那家伙一定很得意没花我半枚通用币。”
“真想揍你一顿!”零落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他笃定地说:“沧煌一定是为了自己的信念,心甘情愿赴死的,他不需要我们的悲伤和眼泪。”
“那种愚忠!?”她跳起来,冷冷地笑,“他分明可以逃开的!”
她激烈的情绪对玄武翼没有丝毫影响,他依然平静似水,“真令人羡慕,换了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以卵击石!玄武族的人都是头脑有问题的白痴吗?”气到七窍冒烟,她完全不顾形象地挥舞手臂。
玄武翼站起身,拉她手腕,说:“不早了,回去吧。”
零落忽然安静下来,直勾勾盯着他,仿佛是在看着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翼,你不想知道沧煌是怎么死的吗?”
“人已经不在了,知道与否都无所谓。”
“玄武王,你就这样对待一个对你鞠躬尽瘁,忠心耿耿的烈士吗?”她缓慢低沉的问。
他刻意忽略心口处撕裂般的疼痛,将目光放得很远,“沧煌跟了我那么多年,我们很了解彼此。”
“很了解……”零落逐渐绽放的笑花溢满极致的苦,“沧煌经受的痛苦——一瞬间灰飞烟灭的痛楚,你又怎么可能了解?”
“零落!”玄武翼大力拍打她的脸颊,似要将那些痛与苦全部驱散,“不是说好把那些痛苦的回忆全部交给我吗?不要再去回忆了,忘掉它们!”
倒退一步,她垂下头,浓密的蓝色刘海下传出凄零的哀号,“根本无法忘记!”
眼见她再次陷入绝望的心魔,他疾步追上,大声吼叫,“忘不掉也要忘!你要背弃我们之间的约定吗?”
然而,来不及了——
“我忘不掉——”美丽的眼睛里是一片没有任何色彩的空洞,她轻轻地说:“忘不掉每个痛苦的日日夜夜都陪在我身边的沧煌、忘不掉他宁可死也绝不独自逃走……”她颤巍巍地抬高双手,“忘不掉我就是用这双手挖出他鲜活的心脏、忘不掉……他临死前依然微笑的脸……他要我转告你——他没有办法继续为你尽忠了,他很抱歉……”
那鲜血淋漓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濒临死亡的沧煌此时正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玄武翼抽动唇角,强行勾勒出一副冷气森森的表情,然而眼中涌现的薄雾无意间泄漏了他的全部疼痛,“你被打动了?”
同样处于极痛中的零落并没有发现恋人真正的心情,怔怔地反问:“你说什么?”
只需一瞬,他已经成功敛去险些失控的情绪,“敢碰我的女人,即使是沧煌我也不会放过。”
“住口,玄武翼!”随着一声娇斥,她泪花飞溅。
“就这样死了,太便宜他了!”探手抓住她挥来的手掌,玄武翼危险地眯起眼,“你要为了那个男人打我?”
气急攻心,零落只觉一阵头晕眼花,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他及时揽住她,将人打横抱起,微微叹息,“不过既然人已经不在了,我可以当做完全不知情。”
严重的脱力感充斥全身,她竟然虚弱到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唯有戚戚然地笑,“玄武翼,我真是有眼无珠,看错了你……”
玄武翼紧紧抱着她,疾步返回木屋,一脸近乎绝望的恐慌,却偏要别扭地说着与之完全无关的话,“他也这么说过……”
“我和沧煌都看错……”话未说完声音已散,零落昏了过去。
☆☆☆
是夜,皓月当空。
构造别致的木屋由里向外笼罩在一片蔼蔼的昏红中,温润的颜色一直铺散到黑夜深处,连暴露在白月光下的树木都沾染了几分,整个森林宛如陷入软红火焰中沉静地燃烧着。
木屋内,有着红色长鬈发的绋炎于胸前划开一个倒置的五芒星图案,南方朱雀特有的疗伤结界缓缓缩小,缩至拳头般大小,被收回掌心。随着结界的收敛,弥漫在森林上空的昏红逐渐散去,白月光重返失地,静幽幽的绽放。
为床上陷入昏睡的人儿拉好被子,绋炎站起身,看向坐在窗边发呆的玄武翼,一本正经地说:“她现在非常虚弱,你要特别小心,别把她气死了。”
她强忍笑意小心翼翼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滑稽,但他却笑不出来,“好像造成反效果了。”
“极度绝望是很容易引发体内潜伏的神力,但是做得太过分……也很危险!”
绋炎连跳几步,蹦入他对面的座椅中。
玄武翼抽动嘴角,扯出一丝艰涩的笑,“我似乎也被影响了。”
“生病的人都是这样。”绋炎探身,指尖点点他的胸口,“青龙很虚弱,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倒是你,不要自乱阵脚,小心害死她!”
浮现在她眉梢眼角的淡淡的成熟,让他有些惊讶,“绋炎,你成熟了不少。”
“喂喂,想挨揍吗?”她扬扬下巴,挥挥拳头,“有心上人的老男人不准对我抛媚眼,小心我当真哦!”
她夸张而活泼的性格总是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恢复愉悦的心情,玄武翼柔了僵硬的表情,“在那个世界……弗洛蓝对你还好吗?”
回应他的,是绋炎极为哀怨的白眼,“不要跟我提那只猪头!”
他呵呵笑道:“看来发展得还不错。”
“少管闲事,大叔!不然我就像第一次那样把你踩扁!”瞪着圆圆的眼睛威胁,她站起身,“该回去了,我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不然被那个超级爱吃醋的笨蛋把身体丢进河里喂鱼麻烦就大了!”
幸福正写在红发朱雀尚且稚气的面孔上,毋需过多的言语来表述。
“谢谢你专程来为零落疗伤。”玄武翼诚心道谢。
身体逐渐趋于透明,绋炎不满地嘟囔,“谁让她已经衰弱到连治疗本能都失去了……我又不能见死不救!我们都希望你们幸福呢。”
“谢谢。”
“不必道谢,玄武,让我看看幸福真正的模样吧。”她不无哀伤的轻声说,玲珑纤巧的身影消弭在空气中。
“幸福吗……”他扭头看向窗外清冷的夜色。
月上中天,在逐转凉的秋风中,濒临崩裂的恐惧紧紧攥住他的心脏,他听见自己胸口传来猛烈的心跳声——惩戒之日即将来临。
☆☆☆
天空瓦蓝,是那种害了伤感的蓝,沉静而带些哀伤,仿佛方才的梦。
零落按住胸口,坐起身。梦境是一贯的荡然无存,只留下点点酸楚在心间,许是又梦到小时候的种种了。
竟然像老年人一样开始缅怀过去了,她无奈地淡笑,向四周张望。
四周是大片大片的花海,不仅仅是秋天的花,连春天和夏天的花都跨越了季节,不遗余力的怒放着,似乎生怕留有一丁点儿遗憾。熏风吹拂,蒲公英的小伞兵随风而起,排列整齐地飘向各自的前程。
风的尽头,玄武翼牵着高大的独角兽翩翩走来,来到她面前,他俯身伸出手,“美丽的青龙,是否有幸邀您同游?”
青龙是一根深植在零落心头的刺,然而被他深情款款呼唤的此时,仿佛连先前的苦痛都消融在他凝视的眼眸中。
她将手指放在他厚实的掌中,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叫,被抱了起来。
“翼、翼!”她慌乱地推搡他的胸膛,“万一昏倒怎么办?”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们清楚地感知到死亡临近的脚步。
玄武翼捋顺她海蓝色的长发,“我会等你醒过来。”
零落怔忪,扭开头,眼角溢出点点湿润。
“我们走吧。”他将恋人举上马背,纵身跳了上去,不理会罗利不满的马嘶,他踢踢马肚子,“走吧。”
罗利四蹄生风,转瞬间已腾空而起,跳出花海的怀抱。
距离陆地越来越远,远到小木屋变成了玩具小房子,零落不安地抓紧玄武翼的衣袖,“我们要去哪里?”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将她搂紧,他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安慰。
越过厚厚的云层,繁荣嘈杂的市集入目而来。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人眼花撩乱,穿着粗布衣裳的人们大声的讨价还价,为了一两个通用币争得面红耳赤,小小的孩子举着棒糖灵巧的穿过拥挤的人群,摔倒了却引来一阵笑声。
零落惊讶地睁大眼睛。
玄武翼为她解说,“这是白虎国。”繁荣鼎盛的白虎国。
她更加迷惑了,“白虎并没有失道,怎么可能败给你?”
他淡淡笑,“因为他捂住真心说话。”
“他……说了什么?”她小心翼翼追问。
玄武翼俯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她蓦然红透俏颊。
“所以,他挨了拳头,并尽力讨好我,以免我欲求不满染指他的女人。”
越说越过分了。零落干脆扭开头不理人,玩起独角兽的长鬃毛。
他却当她是吃醋了,将人生生扳回来,压进胸膛,“其他女人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这种变相的宣告让她更加抬不起头,闷闷地趴在他身上,“玄武王吃了蜜糖吗?嘴巴这么甜。”
“青龙国的至尊王者算不算?”他坏心眼地反问,腰间被狠狠捏了一把。
零落仰起红通通的脸,愤愤然,“再胡说、再胡说就让罗利丢你下去!”
“好啊。”玄武翼朗声笑起,甩开缰绳,向后仰去。
她尖叫着抱住他的腰,他的笑声更加洪亮,“喜欢闹别扭的青龙王。”
于是零落白净的贝齿蓦然陷入他的手臂,“你这个混蛋!”
一股刺痛钻心而来,玄武翼却依然宠溺的笑着,“零落,等你身体恢复一些,就嫁给我吧。”
“哈?”
零落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们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向地面直直坠了下去。玄武翼刷白了脸,慌忙扯住急速下坠的零落,低咆着召唤独角兽,然而,啪嗒啪嗒飞到身边的罗利却是幼马形状。浑身通红的它无能为力地呜呜嘶叫,不停挥动前踢。
他微微苦笑,“难道独角兽也会因为害羞而丧失法力?”
正中靶心!罗利嗖地退出好远。
“自己回去吧。”玄武翼抱着恋人,单手放出暗色结界将两人包裹其中,向地面缓缓飘落。
那是一方无人可以介入的世界,专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
罗利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天角一抹阴暗的云彩,旋身,消失在空气中。
不多时,他们降落在山涧瀑布旁的一块空地上。哗啦啦的水声震耳欲聋,收回结界的同时被溅了一头一身的水湿。
玄武翼唯有抱着昏迷不醒的恋人找寻干爽的地方。甫将人放下,臂弯里便传出低声的娇笑,一只柔嫩的小手爬上他线条坚硬的脸庞。
“没想到堂堂玄武王也有面色惨白、不知所措的时候。”
他牢牢捉住那只顽皮的手,在冰凉的指尖上撒下轻吻,“玄武王也是人。”
“是吗?”零落故做惊愕,推开他站起身,“我以为横扫东西两块大陆的玄武是个杀人狂,不会恐惧心慌的。”
被谴责了呢。玄武翼褪下玄色外衣将她裹住,瀑布旁空气清冷,“小心身体。”
她推开他的好意,张开手臂扑向瀑布,“瀑布,不要跑!”
他眯着眼睛,拎着外套跟在她身后,同追激流涌进的瀑布。
细碎的水花扑面而来,清冽而爽快,让人为之精神振奋。零落脚下踉跄,险些滑倒,好在玄武翼手疾眼快将人救起,拖回安全的地方。
“小心一点。”
惊魂未定的零落却是一脸兴奋和喜悦,脆着声音笑,“翼,没有其他可说的吗?”
玄武翼将人揽紧,不准她再胡闹,“嫁给我,跟我回家。”
她想都未想,斩钉截铁回答,“不要。”
他有些恼了,瞪着她,“不要以为你是青龙我就不会动手绑人。”
她反瞪回去,“不要以为你是玄武翼就可以强迫我回到笼子里!”
紧握的拳头忽然松了几分,苦涩爬上他脸庞,“我不会强迫你的。”
“在这里不好吗?”零落低声问,喧闹的水声中她的嗓音显得格外缠绵,“在天地间,相依相伴,一辈子。”
下个瞬间身子一紧,被用力抱住,她能感觉到他惶恐的吐息吹拂在颈间,海蓝色的眼睛里泛开柔软,“时间不多了,我把剩下的时问都给你。”
“乱说话!”玄武翼小心翼翼扳过恋人的肩膀,面对面凝视她的明眸,“无论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
“你才乱说话。”扯扯他额前的刘海,她眼中柔情万千。
“天地崩裂,不离不弃。”逐个吻过她的指尖,他的唇落上她纤细的手腕。
那是充满思慕与贪恋的吻。
“玄武翼。”海蓝色的女子垂下眼睑笑起来,明媚一如初春盛放的花树。
“嗯?”他虔诚倾听。
零落的唇贴上他微抿的薄唇,轻轻拥住他,低喃,“不离不弃。”
他们身侧,白亮的瀑布喧闹如昔。在湍急的水流上升腾起一道小小的彩虹,小小的虹桥印着温润的阳光,摇曳生姿。
☆☆☆
他们一直坐在瀑布边,同看夕阳西下,一直到夜半时分。
墨色天幕之下,草地间竟然开放着各式各样颜色亮眼的小花,间或可以在草叶中窥见一枚枚淡黄色的星光,一眨眼不见了踪影,再一个眨眼,便见无数的星子笑起来,明灭涌满惊诧的眼。
零落双手接住飞到面前的小小光点,充沛的光芒由她指缝向外倾泄,映上玄武翼伸来的手。他轻柔的扳开她合拢的手,小小的星星缓缓飞升,飞过他们的头顶飞向辽阔幽深的苍穹。
环顾四下,若干枚光晕正陆续从草叶花瓣下跳跃出来,展开透明的翼,一枚枚、一颗颗缓慢升上天顶。
他们不约而同的仰起头。星光漫天,倾洒入眼。
“萤火虫。”玄武翼抓了一只放回她的手心,轻声说。
“竟然会有萤火虫。”零落惊喜的笑。
“或许它们也喜欢听水声。”他轻声低语。
夜暗得他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孔,零落摊开手,掌中会发光的虫子明暗闪耀不定,缓缓飞离。
“翼,闭上眼睛。”
玄武翼乖乖合上眼,零落随之合拢双眸,手指惴惴地抚上他的面颊,小心翼翼攀爬——布满青茬的下颚、棱角分明的脸庞、薄薄的唇和挺直的鼻梁。
“你做什么?”没有制止她,他疑惑地问。
“我要记住你的模样,这样即使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也不会认错。”然后是宽阔的额头,和浓密的刘海。
“我不会让你走丢的。”他的声音中有着疼惜的成分。
“一定哦。”
“一定。”
四目相对,笑意泛滥。
零落顺势倒进玄武翼怀中,神情疲倦,撅撅地说:“让我休息一下,好累。”
他吻吻她的长发,“放心睡吧,我会一直在这里。”
我会一直在这里。真是温暖缠绵的誓言。
零落勾起一抹淡笑,安心地合上眼,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
已经第三天了,零落依然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玄武翼抱她坐入新打好的摇椅,她偏着头安安静静地躺在高高支起的椅背上,若不是胸部微微的起伏证明着人还活着,他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她便会悄无声息的停止呼吸,就此离去。
“还是不肯醒来吗?”
他忽然感觉全身力气流失殆尽。蹲下身,紧紧握着她纤细的手腕,他好像失去依靠的孩子般,合上眼,停靠在她的膝盖旁。
罗利懒洋洋地踱过来,在他们身边找个舒服的姿势躺下,继续晒太阳。
一阵寒牵的细碎声音划过,独角兽立起尖尖的小耳朵,睁开大眼,只见灰溜溜的老鼠夫妇拖儿带女的举家搬迁,经过他们身边时发出“吱吱”的劝告声。罗利曲起前蹄,鼻子拱拱玄武翼的肩膀,低声打了一个响鼻。
他睁开眼时,老鼠一家已经消失在平台外的草丛中,只看到一小截长长的尾巴,“你害怕老鼠吗?”
罗利扭开头,玄武翼顺着它头颅扭转的方向望去,当即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本空旷的山坡上此时聚集了一群群不同种类的动物——野狗与兔子为伍,獾猪跟在梅花鹿身后,它们成群结队由密林深处走出,穿过山坡,浩浩荡荡向白虎森林外挺进。时不时有零星的动物从灌木或草丛中钻出,飞快融入庞大的大军,不见了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玄武翼震惊当场,傻乎乎地问。
白色独角兽仰起优美的脖颈,长嘶几声,行进大军中传来几声鸣叫,仿佛在回应它的召唤一般。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
罗利眼睛清亮地凝视着他,回答,“它们要走了,去逃难,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虽然多少有些诧异,玄武翼却一丝一毫都没有表现出来,口气平淡地问:“你会说话?”
“青龙觉醒之时就会了。”它据实以陈。
他淡淡笑出声,“到底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何必知道那么多。”罗利说,沙哑的声音极为稳重,“感情已然无法凌驾宿命之上,知道的越少,苦难越少。不必背负太多记忆的新生会比较容易得到幸福。连夜之神弗洛蓝都放弃了这个动摇的世界,你不必耿耿于怀。”
耿耿于怀?他唯一耿耿于怀的是神戒的残忍。“这个世界还有光皇。”
独角兽微微叹息,“光皇早就放弃,陷入永恒的睡眠了。”
“竟然连这件事都知道……”玄武翼扶着摇椅站直身子,“据我所知独角兽并不是拥有预言能力的神兽。”
“在所有的神祗里,只有东方青龙拥有浅薄的预言能力,但是这个世界需要一个终结者,原本人选是青龙,可惜宿命根本无法改写,即使弗洛蓝亲自出马也做不到。”
“莫非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这个问题让他好想大笑,仍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它垂下尖俏的小耳朵,“没错。玄武和青龙的相遇,相爱是早就注定的,没有人可以改变。”
“我们的爱,我们经历的痛苦,都是安排好的……”玄武翼黑曜石般的眼睛中一片空茫,“原来不过都是神的一场游戏。”
“不要企图亵渎神灵。”罗利警告着,与此同时苦涩溢出眼角,“若是感情有可能改变宿命,哪怕只有百万分之一,夜之神也不会放弃这个世界,带着神力不顾一切投入人世轮回。带着神力转生的人注定一生病魔缠身。”
“那些事情,与我无关。”玄武翼冷冷地笑,“弗洛蓝受多少痛苦都和我没关系,我只想知道——我和零落算是什么?我们的爱情和痛苦到底算是什么?”
它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你们是这个世界塌毁的开端,所有的事件都是因为这个世界的需要。它需要你们呕心沥血。”
“说这样的话,罗利不会痛吗?”轻柔的声线由他们身侧传来,零落躺在摇椅上虚弱地看着他们。
“不会。”独角兽垂下优美的脖颈,眼中有笑意浮现,“当初就是因为无法令你绝望才会选中我,我是无心的。没有心,没有情,没有爱。”
“真是可怜。”玄武翼抽动唇角,做出一个怜悯的表情。
“连‘可怜’都没有,没有任何感觉。不知道到底是你们比较不幸,还是我……”独角兽喃喃自语,声音悠远。
零落探出手,爱怜地抚摸着它卷曲的鬃毛,“都无所谓了,反正马上就要结束了。你也快点逃走吧!”
最后一次轻柔摩擦她细嫩的手心,罗利摇摇头,“我是不会死的,就算你们都死了,也不会死。我要负责关闭这个世界,然后……”
它没有说完,因为远远的传来浪涛轰鸣的声音,动物们明显加快了逃跑的速度,哀号声直冲云霄。
“好像大海近在眼前。”玄武翼极目远眺。远处依旧是蓝天绿树,叠叠山峦,除了那阵阵震慑天地的咆哮外,一切依然如故。
“马上就来了。”罗利合拢明亮的眼眸,低语。
“罗利,”零落轻声唤它,“惩戒除了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还有没有其他?”
“你想知道什么?”
紫色的藤萝图案逐渐攀爬上少女细嫩白皙的肌肤,一路向上蔓延,纠缠锁骨,“玄武为青龙殉葬,很不公平……”
罗利嗤笑,“到底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愚蠢的青龙零落!你的惩罚是钻心的痛苦,他也一样。”
玄武翼转过头。
海啸声中,它的声音格外清晰响亮,“你是因为两股神力在体内纠缠才会痛苦不堪,而他,则是因为对你的执念。天生下来一颗痴心,便注定了今天的毁灭。”
在她痛不欲生的时候,他一样在痛。
怀有一颗痴心出生的他,是神埋下的一枚毁灭的种子。
他们的爱情从开始到最后,注定是一场痛无止境的残局。
因为他是玄武,她是青龙,因为这个世界需要他们相爱,需要他们错误的爱情。
“不该是这样的。”零落静幽幽地说,指尖狠狠抠入掌心,“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否定他赐予的爱情?”
“因为那不过是一个必要的过程,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是吗?”大滴大滴的眼泪滑出眼窝,不自觉地咬破红唇,她咬牙切齿地诅咒,“这样的世界,不如早点毁灭了。”
此话甫出,浓密的树林后蓦然立起滔天巨浪,不遗余力迎头拍下,一瞬间,树木尽折,山峦尽没。浪涛携带着大量的动物尸体疯狂席卷,巨大的白色海浪猛烈拍打着突起的山峰,数浪践踏后山峰皆成碎石混入潮水,奔向下一个阻碍物。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玄武翼根本无法做出适当的反应,只能傻傻地站在飘浮在半空中的结界里,眼睁睁看着脚下的世界沦为一片汪洋。
“青龙的能力真是不容小觑,竟然能随意召唤海潮。”罗利眯起眼睛,露出欣赏美景一般惬意的笑,“玄武可以统一大陆,青龙却可以毁灭世界,不知道谁更心狠手辣?”
“住口!”玄武翼如梦初醒,大声喝止它宛如火上浇油的言语。
零落海蓝色的眼中盛满独角兽白色的身影,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这样的你确实不愧是世界的使者,既然如此,你也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了吧。”
“你以为你可以吗?”独角兽轻蔑的笑。
下一刻利刃成风,把把开锋嗜血,对准目标激射而去。
“零落!这个世界不能没有它!”尚存一丝理智的玄武翼大张手臂拦在独角兽面前,风之刀毫不留情划开他的衣裳和肌肤,血气霎时弥漫开来。
血气沁人海蓝色的眼,眼角泛开丝丝鲜艳的红,零落低声咆哮,“让开!”
玄武翼迎着风刀走向恋人,边走边喊,“清醒一点,零落,我们根本杀不死它,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罗利得意地笑着,任风之刀肆意刮过身体,毫发无伤。
递体鳞伤的玄武翼终于成功靠近盛怒中的恋人,牢牢地握住她的肩膀,“不要生气,为什么要这么愤怒?最坏不过如此,这个世界赐予我们相爱的权利,前所未有的权利,一点都不值得这么生气,不是吗?”
零落疯狂地摇头,蓝色发丝混着泪贴服在面颊上,“我好恨,好恨!”
他大力将她压在怀里,搂得紧紧的,“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她绝美的脸孔上浮现近乎扭曲的笑,“既然无法杀它,就毁了这个世界吧!”
狰狞的紫色藤萝终于爬上少女的颊,朵朵邪恶的紫色花朵争相绽放。
甩着尾巴得意扬扬的独角兽见状忍不住打起冷颤——绝地怒放的诅咒之花旷谷幽兰,赐予青龙前所未有的莫大神力,足以令整个世界粉碎。虽然注定要毁灭,但是时间未到——意识到这一点,罗利再也无法保持先前的冷静,冲上前去,“住手!停下来!”
“没有心的你也懂得害怕吗?”零落沙哑地问。
“我……”它手足无措地盯着她布满阴霾的双眼。
“这就是这个世界自己酿的苦果,难道还要别人替它吞下吗?”零落蓦然退出恋人温暖的怀抱,双手于胸前划开倒置五芒星图。
“拦住她!”白色独角兽惊慌失措的惨叫。
下个瞬间,两股庞大的青色、黑色的气流交缠涌出五芒星,将欲上前阻拦的玄武翼与罗利高高掷起摔上结界壁后,突破结界顶端最薄弱的部分呼啸离去。
似乎肋骨断了两根,玄武翼呕出几口鲜血,顺着结界缓慢滑落。身侧的独角兽已然昏死过去,动也不动地躺在地面上。
“零落……”他最先想到的,依然是她。
然而原本拥有绝世芳华的青龙此时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不停蔓延的紫色藤萝缓缓侵蚀她白皙的肌肤,只剩脸庞巴掌大小的地方仍保有本色。
“零落!停下来……”呕出一口鲜血,玄武翼跌跌撞撞走至恋人身边,强忍疼痛将她抱进怀里。
“已经停不下来了,这个世界应该知道它到底做过什么……”神力尽泄,零落只剩下空荡荡的躯壳,凝视着他,她连笑都觉得万分困难。
“傻瓜……”他的脸颊贴上她的,眼泪相互传递温暖。
结界外,交缠的两股神力在天地间飞跃翻腾,劈开山峦,填平沟壑,滔天大浪下堆积着无数尸体——无论是人的,还是动物。哭泣声与祈祷声夹杂在天崩地裂的巨响中,穿透结界壁,钻进相互依偎着的恋人的耳朵里。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玄武翼问。
“我们没有错。”零落回答。紫色花朵不断蔓延,涌向口鼻。
天边红云堆积,天的一角火星乱冒,如燃烧的纸一般开始蒌缩泛黄,化成黑色的粉末。空洞逐渐形成,隐匿在天幕后面的死亡海显露端倪。
然而一切来得那么优美而静谧,仿佛不过是一场醉人的夕阳西下。
“就这样结束了吗?”玄武翼问。
“这样不好吗?”零落反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唇轻轻压上她的,将微笑直接送入恋人灵魂深处。
“玄武翼,青龙零落!这个世界还不能结束!”凄厉的哭吼声远远传来。
他们不约而同抬起头,结界壁上隐隐浮现着朱雀绋炎焦急惶恐的脸,她的声音若隐若现——
“无论多恨,这个世界必须存在下去,现在毁灭太早了!”
“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零落虚弱地摇摇头。
“如果它现在就毁了,不仅我们,连沉睡中的光皇也都要死掉,你们一定要阻止毁灭!”绋炎殷红的长鬈发抖动宛如火焰,却是因为恐惧而颤抖的火焰。
“告诉我们该怎么做。”玄武翼开口问。
似乎就是在等这一句,她的眼泪如泉水般滑落,“破除神格,神力自然随之消弭。”
死。
他们只有选择死亡才能阻止这个世界继续毁坏。
绋炎哭泣的声音宛如尖刀捅进玄武翼胸膛,“玄武,当紫色藤萝完全覆盖零落全身,她的灵魂就会被带入死亡海,做为滋养的肥料永远留在那里!那样的话,什么轮回转世就全部没有意义了!”
结界外,风声、海啸声震耳欲聋地咆哮着。
青龙零落缓缓打开沉静的笑花,“就这样结束,也不错。”
玄武翼的眼泪大滴掉落,落入她的眼窝,变成她的眼泪。他轻声低语,“睡一会儿吧,醒来之后,我带你去月之桂庭院。”
“嗯。”她柔顺地点点头。
痛来了,先是划开肌肤的凉,然后心口温热的血喷涌而出。
在零落因为死亡临近而逐渐变得模糊的视线中,黑发的玄武翼站在虚无的黑暗前,俊美的面孔挂着宠溺的笑,胸口插着同样一把嵌有青色宝石的匕首。
他说:“零落,晚安。”
零落听见自己低喃的声音,“翼……”
随后,他们的世界回归了永恒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