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近深秋。明媚的阳光带来清爽的风,在树木深绿色的枝橙间穿梭,掠走鸟儿脆亮的歌声,飘得很远。
零落推开木窗,让风涌进屋子,停下打扫的工作,她眯着眼环视窗外。时间在白虎森林里放慢脚步,慢到仿佛停滞不前,无论是一碧万顷的蓝天,还是浓密葱郁的树木,就算是鸟儿婉转的歌声,似乎永远都不会改变。近乎凝固的世界模糊了时间概念,她早巳不记得回到这里有多少日子,然而,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一只鹅黄色的鸟儿落在零落右手边的窗栏上,歪着小脑袋思考了会后跳上她白皙的指尖,零落淡笑亲吻它同样嫩色的尖嘴,于是树屋下传来独角兽嫉妒的响鼻。
这样的小生灵远比人类更单纯无瑕,更加贴心。
笑意由淡转浓,她抖手放飞小鸟,提起木桌上的水果篮。该出发了!
推开树屋的门,有着海蓝色长发的少女沿白桦木的楼梯走下,楼梯口,白色的独角兽扬着脖颈等待着。
拿捏好距离,盯准目标,长脖子出击!门牙扣准篮子最外侧的苹果的同时,一记粉拳正中脑门,娇斥接着落下——
“罗利,你这只坏心眼的独角兽!”
有得吃就好,坏心眼就坏心眼,它才不在乎咧!呜呜暗笑,罗利叼住苹果转身逃走。
零落抱着水果篮子望天翻白眼,“今天午饭只准你吃一颗苹果!”
独角兽毫不理会她的怒气,甩着尾巴很认真的啃食战利品。
刀子嘴豆腐心的主人,它太了解了!
正当罗利吃得万分得意,鹅黄色的小鸟由半空中激射而下,鸟喙宛如利箭咚地敲上它宽阔的额头,独角兽疼得一个机伶跳起来,顾不得啃到一半的苹果扬开长长的鬃毛追杀挑衅者。鸟儿忽高忽低地飞,马儿绕着圈子追,一鸟一马在开阔的空地上展开童趣盎然的追捕游戏。
零落站在阳光下,凝视着它们玩耍的身影,漾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弧。
她竟然像个老太婆一样忍不住想感慨生命的美好呢……
“哟,罗利今天又做了什么?”提着野味从森林里走出来,沧煌笑着问。馋嘴的独角兽每次都要偷些水果解馋,连他都习以为常了。
“一个苹果。”零落回答。
看看地面上啃剩的水果,他嫉恶如仇地点头肯定,“是该好好教训一下。”
此话甫出,树冠中呼啦啦飞出成群鸟儿,网兜一般将独角兽瞬间埋没。
直到鸟堆传出小马痛苦的呻吟声,沧煌才如梦初醒地感叹,“真是夸张……”
零落噗哧笑出声,笑纹同时爬上沧煌的眼角,两个人在独角兽可怜兮兮的注视下笑成一团。自尊心受伤的罗利猛然跳出鸟群,朝他们的方向冲去,螺旋型的独角直逼零落手中的水果篮子,尖角成功刺中苹果的同时被紧紧抓牢。
“狡猾的家伙,被我料中了。”零落尖声斥责。
罗利使劲甩头,甩不开少女的掌握却甩丢了得来不易的苹果,大大的眼眸中当即浮现委屈的泪水。
重重敲它额头,她啼笑皆非的道:“装嫩,快点变回原形,我们要去市集。”
罗利回应一记白眼,理都不理她。
“这么有性格,是当猎犬的好材料。”沧煌低声说道。
高傲的独角兽依然坚持漠视。
一块香甜的苹果喂到嘴里,零落轻柔地拍拍它的颈侧,“贪嘴的家伙,满意了吗?”
罗利抖擞精神,心满意足地扬起头颅,空气中浮现无数白亮的光点逐渐向它汇集。光点源源不断由四面八方涌来,将它包裹成茧状,当这个大大的茧子厚实到完全看不见马体的时候,轰地一声炸开,夺目的乳白色光芒中心站立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额头呈螺旋状细长的独角闪耀着金色光芒,柔顺的颈鬃与尾巴宛如乳色小瀑布一直垂到地面。
做为守护神兽,在青龙诞生之时觉醒,恢复原本的型态。不过个头大吃得多,没有享受苹果的好福利,罗利宁可维持娇小的形态,易于撒娇要赖,因此时常被取笑是在“装嫩”。
“这样才乖。”沧煌大力拍拍马屁股。
罗利用甩尾巴,不屑与之斗气。它可是高贵的独角兽!
抱起零落放到马背上,沧煌再次摧残它圆圆的臀部,“出发!”
回击他的,是记尾巴抽。
“你这家伙!”抓住它的颈鬃做为缰绳,零落无可奈何地说:“小心他会把你拉出去卖掉!”
身后伫立的是他们安身的家,一幢栖息在千年古木怀抱中的木屋。许多天前当零落与沧煌重返白虎森林,发现从前的木屋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两人不得不选择废弃的驿站暂时安身,一住多日,懒得再搬便停留下来,日子过得倒也宁静安详,偶尔去市集凑凑热闹,采购一些日用品。今天就是要去赶集。
摘来大把的野花送给零落,看她巧手编成花环戴在罗利头上,沧煌忧心冲忡地凝视她日益消瘦苍白的面容,“又快到满月了。”
满月时,裁判时。
零落刻意忽略胸口窜起隐隐的疼痛,微笑着安慰,“没问题的,不要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搔搔头,沧煌转过头低声嘟囔。
咬紧牙关才能勉强抑制身体里逐渐汹涌的痛楚,淡淡的笑意浮上零落娇美的容颜,“一个月才一次的大型市集,不可以错过。”
上一次赶集是许多年之前,和那个人。
记忆竟然如此清晰,仿佛就在昨天,真是不可思议。
清风拂面,脸颊上凉爽的触感与身体火辣辣的疼痛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唯有笑得更加灿烂。同样是扭曲,这种扭曲比较赏心悦目!“好想跳舞啊,上一次跳舞的情景还记得非常清楚呢!”
虽然满腹疑虑,但是多年的军旅生涯让沧煌选择了沉默。
零落陷入美好的回忆,笑意盈盈的,“那时候每个月我都要去参加,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还有美轮美奂的舞蹈。凰鸟每个月都会来,她是白虎森林居民心中的女神。她的舞蹈华丽不失英气,我总是极力想要模仿,每次跳开场的时候都紧张得小腿抽筋……那些舞步,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腥甜的液体涌上喉间,她捂住唇硬生生吞回,已经无力再笑了。
英姿飒爽的凰鸟,蜷在男人手臂中娇小的凰鸟,满目疮痍的翼,痛苦嘶吼的翼,她都好想再见上一面……
好想……“好想跳舞啊……”
低喃宛如叹息消散在空气中。沧煌慌然回首,有着海蓝色长发的少女已由马背上摔下,唇角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撕碎秋的丰美与静谧,苍凉被无限止的扩大再扩大。
“巫女!”沧煌惊惧的大叫声回荡在茂密的白虎森林中。
每一次陷入昏迷零落都会来到守护之神的荒芜花园,随着来访频率的快速增加.她对这座花园已经非常熟悉了。
失去了主神弗洛蓝、朱雀绋炎,连独角兽之王玛雅都不在,金盏花和白栀子,还有摇晃着茸茸小脑袋的蒲公英,如今都显得格外寂寞。
“真的都离开了吗?”拖着长长的裙摆走了一圈,零落回到花园大门口。只有站在这里才能看清庭院深处那堵由若干颜色各异的植物编织成的四神图腾。
拣一块光洁的石头坐下,零落远远眺望图腾。
纠缠不清的青龙和玄武、孤单的白虎、体色偏于枯萎的朱雀——是否一切早已注定?和翼的劫数清楚的写在图腾壁上,只是自己从未注意过。
神诫上明白的写着——四方神祗不可相恋,结合,违者天惩。
或许被送往白虎森林修练的她拣到受伤的翼,便是命运的开端,不停的相互纠缠,即使本能的想要逃离亦会被牵扯回来,落至今天的地步。
弗洛蓝说:天机不可泄漏,一切要靠你自己发觉。
觉醒在玄武怀抱中的一刻,她终于明白——劫数难逃。
劫数难逃,她仍是逃了,带着痛楚的惩罚远远地逃了。
“零落,零落……”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一声声一句句,直达心底。
“翼……”零落错愕地仰起脸,第一次他的呼唤如此接近,好似就在耳畔。眼前的空气漾起涟漪,形成镜面,镜中满面憔悴的玄武翼牵着马走进森林。
终于还是找来了。收回与身体融为一体的梦魇镜,零落轻轻叹息。
痴心,或许是上天赐予人类最残忍的惩戒。
梦境结束,零落睁开眼发现自己头枕独角兽的肚子,躺在路边草丛中。天空呈现暗黑色,她眨眨眼,听着耳边火焰滋滋的燃烧声莫名笑起。
多么温暖的声音,知道自己还活着,禁不住感恩——感谢上苍!
见她醒来,沧煌捧着木碗走过来,“饿了吧,先喝点粥,野鸡还要等一会儿。”
靠在独角兽身上,零落苦涩地垂下眼脸,“小心喂饱了我,反倒伤了自己。”
他颇不在意,“以你的能力还伤不了我,这么多次不是都平安度过了吗?”
她沉吟半晌,“月圆之夜不同,发作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就够了。”沧煌将木碗塞进她手里,“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放心吧!多积蓄点体力,免得败给疼痛。”
心底泛开暖洋洋的热,零落莞尔,碗中香喷喷的白粥逗开整日未进一粒米的胃口,她捧着碗呼噜噜地喝着。
沧煌返回火堆旁,反覆翻转架子上的食物,“流了那么多血,没敢移动你,不介意晚上睡这里吧?”
“不介意。”她轻声说,软绵绵的身体仿佛一团棉花,流失了全部的力量。
“吃完饭,我回去拿毛毯过来,晚上还是很凉的,只有火堆无法御寒。”
“沧煌。”一直专心喝粥的零落忽然打断他。
“嗯?”
她问:“为什么当时不杀我?”
“因为王可以为你毁灭世界。”这样说着的沧煌,眼睛里闪耀炽炽的光亮。
“带着我私逃一样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零落提醒他。
“到时候就说是你要胁我……”沧煌的声音忽然呈现孩童般的顽皮。一只烤好的鸡翅膀递到她面前,“趁热吃。”
她毫不客气地接过,馋嘴猫咪一样贪婪地啃,再也不在乎什么仪态和规矩。一边啃,她一边含糊地说:“月圆之夜,离我远一点。”
他只说:“放心吧。”
泪水忽然盈满眼眶,哽咽在喉,零落捧着野味默不作声。
沧煌继续说:“王钟爱的,沧煌理应尽最大能力保护。我不会让你伤害自己。”
沧煌竟知道她极痛时想要自我了断的想法!眼泪终于滑落在面颊上,零落努力咽下哽咽和鸡肉,“我想去跳舞。”
☆☆☆
四季常青,华盖如云的白虎森林再次迎来了每月一次的热闹集会,住在森林附近的百姓一如往常提着扁担、包着箩筐聚集到森林中心,占据有利地形吆喝起生意。随着人潮不断涌入,宽敞的空地呈现一派人满为患的繁荣景象。
无法再骑马了,玄武翼跳下马背,几个孩子举着糖果相互追逐由身边跑过,欢快的笑声一眨眼便淹没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
繁荣的场面与人们愉悦的笑脸依然如故,四年前与四年后没有丝毫改变。
“还是那么热闹。”将坐骑放入森林,玄武翼顺人潮缓步向前,刚好赶上的盛事给了他意外的惊喜。
凉茶摊中端坐着吟唱老者,五弦琴奏出婉转清冽的曲调,他在讲述凶悍的玄武王统一北方大陆的故事,身边美貌的小孙女偶尔清亮的伴唱将故事引向一个又一个的高潮,观者喝采声络绎不绝。
惨烈被夸大无数倍的战争在玄武翼听来恍若天方夜谭,含笑环视着茶摊里听得津津有味的一张张面孔,他仰头饮尽碗中的茶水。
琴音陡然一转,凄清缠绵的曲调滑出琴弦,“传说中,青龙的女儿有着海藻一样的蓝色长发,她的笑容温润仿佛白月光,没有人可以拒绝她的嫣然一笑。”
清亮如水的童音,“她是夜之神弗洛蓝的恩宠。”
“英武的玄武王亦无法逃脱,命运早有安排。绚烂的夕阳下,少年爱上了少女。爱情是刻在三生石上最深的痕迹,无人可以幸免……”
女孩又道:“可是……”
“相爱只是一瞬间的奇迹,她却成了国破家亡的青龙国孤女。那样倔强与高傲,宁可死去也不愿低下美丽的头颅……”
有些事情经由别人说起疼痛反而加倍,简短的几句唱词刺痛玄武翼的胸口。付了茶钱,他转身离开。
没走多远,衣襟被人由身后扯住,他扭过头,一双明亮的眼睛映入眼帘,之后是灿若晨光的笑容。
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女孩捧出摆满发带珠花的竹篮,“大哥哥,要不要带只漂亮的发饰回家?”
看看她希翼的笑脸和篮子里样式简单的发饰,玄武翼摇摇头。
她大眼眨啊眨,举起一支蓝色的发夹,“大哥哥一定有十分喜欢的女孩子吧?这种蓝色的小玩意最适合漂亮的女孩子了,哥哥的恋人一定会喜欢的!”
他觉得很有趣,“你怎么知道我的恋人很漂亮?”
小女孩大声回答,“因为哥哥很帅!”
人群中传来“咕咚”“咕咚”的摔倒声。
她继续一脸憧憬地说:“几年后我也会长成大美女,如果那时候哥哥没有妻子,就请和我结婚吧!”
这一次人群中传来“哎哟”“哎哟”的呻吟声,想必摔得不轻。
抹了蜜糖的小嘴让人无法狠心拒绝呢!舒展紧蹙的眉头,玄武翼接过她手中的发夹,打趣回答,“我多得是时间等待,小小的美女。”
既然得了便宜,自然要卖乖。小女孩捧高竹篮举到他眼前,“说话算数!请大哥哥买下整篮的发饰做为定礼!”
话一出口,四面八方涌来若干年龄相近的孩子,每个人手里都提着装满兜售商品的竹篮,潮水一样将他紧紧围在当中,不约而同露出小鹿般渴求的目光,七嘴八舌的叫嚷着——
“大哥哥,买我的吧!”
“大哥哥,我的我的!做工很精细!”
玄武翼被围攻了,小孩子总是有足够的理由任性妄为。期盼的目光海中有一道憎恶直直射向他,在撞上他回视的目光后不屑的扭开。
他露出有趣的笑容,抬手揉揉小女孩软软的长发,“这一支多少钱?”
“五枚通用币,大哥哥要不要再看看别的?”她乖巧地回答,将手中的篮子举得更高。
“不要卖给他!”站在人群后端的少年奋力挤到前面,一把抢下女孩子的竹篮,随后,将怔住的她扯到身后,高高仰起头,“我们不卖了。”
“喂,不要打扰我的生意啦……”小女孩拉拉少年的袖子,小声抗议。
围在四周的孩子感觉气氛不太正常,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嘈杂的喧闹声逐渐减弱。
“闭嘴!”这一声格外响亮。
“喂,小子,对女孩子温柔一点吧!”玄武翼瞪起眼睛喝斥。
“关你什么事!”对方也瞪起眼睛。
“不要意气用事,生意比较重要。”有人好心出来和解,却被性格火爆的少年狠狠推开,咕咚一声撞在其他孩子身上。
遭受无妄之灾的同伴站稳脚跟,怒气冲冲地吼回去,“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女孩子被牛粪糊住眼睛才会喜欢你!”
“你说什么?”少年下意识挽起袖子,准备揍人。
玄武翼双手环胸,坐壁上观,并不阻拦。每个人都有年少轻狂的岁月,看着他们桀骛不驯的稚气脸孔,他反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血气方刚的年纪已经距离自己很遥远了。
空地中央忽然传来一阵悦耳的汽笛声,喧哗的人群很有默契地安静下来,连那两个斗到脸红脖子粗的小少年都暂时停止吵架,专心聆听,一时间空气静默恍如无人之境。
两长一短,重复三遍。
汽笛声一停,人群恢复原本的喧嚣,说说笑笑的加快了步伐,不约而同聚集到空地中央。
“看完舞蹈再收拾你!”脾气暴躁的少年做出一个斩杀的手势,被女孩子狠狠敲了额头。
“走啦,慢了占不到好位置!”她拖着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刮向目的地。
“舞蹈?”玄武翼有些惊讶,“凰鸟还会每个月来跳舞吗?”
“第一舞姬早就不来了。”摔得有些狼狈的少年边整理衣领,边为他解释,“不过前几个月来了一位姊姊,她的舞蹈比凰鸟还好看呢!”
比凰鸟还厉害的舞者?
玄武翼眯起黑亮的眼,随着人潮涌至搭建在空地中央的舞台前。
木制的简易舞台仍旧是当年简陋的模样,不过在关键位置加了几层厚厚的木板,显得更加寒酸滑稽。搭挂在四周木条框架上的乳白色轻纱曼妙飞舞,粗劣的暧昧极为轻易地俘虏了所有观众的注意力。
几声灵巧的鼓点响起,热烈的掌声急促涌现。然一波接着一波不肯平息的热情,却在轻纱后浮现婀娜人影的同时销声匿迹。没有负责开场的舞者,只有清亮的琴声萦绕在舞姬的身边,她逐渐走近,白色幔纱在身后飘舞,营造出迷茫清冷的背景。
妖艳的蝴蝶面具遮住舞姬大半的脸孔,然而它的存在并不影响任何事情,红润的唇与纤翘的下颚足以说明她过人的美丽。海蓝色的长发编成简单的发式,鬓角与发梢装饰着银色铃铛,缓步走来时铃铛脆生生地响。
在玄武翼若有所思的目光中,舞姬来到舞台中央,悠远平稳的乐曲陡然转变,凛凛的气势如虹喷发,她亦由温柔的斜阳变成一柄锋利的刀剑,举手投足问直捅人心。
好一个绝代舞姬!青龙王的旖旎芳华连北方玄武都无法抵挡,更何况这些平民百姓。
“零落啊零落……”玄武翼眼里浮现宠溺的笑意。
身侧卖珠花的小女孩惊讶地抬起头,“大哥哥认识跳舞的姊姊吗?”
“很熟。”说罢,他拨开围观的人群,大步走向舞台。
“难道她就是大哥哥的恋人吗?”敏感的小女孩飞快地问,被年轻的恋人拉住了手臂。
玄武翼没有说话,停在舞台正前方,台上的舞姬轻舞飞扬,美好得让人窒息。
他微笑着凝视她,轻声呼唤,“零落……”
呼唤的声音很轻很轻,恍若缠绵耳语,但是零落听见了,舞动的肢体戛然而止,凌厉的音乐化成风填满他们之间的世界。
“终于找到你了。”玄武翼低喃着,笑起来。
零落怔怔地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英俊面孔,忘了反应,直到他跳上舞台将自己拥入怀中。
“玄武王……”嘶哑的声音唤着他的身份,企图扯开过于亲昵的距离。
他似乎没有听见,捋顺她颊边沾了汗水的凌乱发丝,将薄蓝色发夹别在上面,“很漂亮。”
他真的找来了……零落忽然说不出任何话来。原来都是痴儿,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捉迷藏到此结束,跑了这么远,不会累吗?”玄武翼柔声问道。
“何必呢……”她低喃。
“找回自己丢失的心。”他笑得好像个孩子,将心爱的少女紧紧搂在怀里。
停靠在他胸前,零落听见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是那么温暖那么安全,亦无比疼痛。
玄武翼俯下头,轻柔地亲吻恋人蓝色的发,“零落,我们回家吧。”
回家?何处才是他们的容身之地?
深埋心底的疼痛一寸寸复苏,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无奈地摇摇头,奋力挣脱他的怀抱,“我哪里都不会去。”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她的远离,“那就在这里定居下来。”
“不要。”零落的声音很低,却铿锵有力。
“好不好?”他痴情眼睛里是她冰冷如雪的面容。
“还不明白吗?玄武王。”她缓慢地抬起头,眼睛里的雪变成了冰,“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走,你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他一径微笑着。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请放了我。”高傲的青龙零落终于低下头,哀声请求。
玄武翼与躲在人群中的沧煌同时怔住。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不如干脆做个了断。神诫上写得清清楚楚——四方神祗不可有任何身体与感情纠缠,违者必遭天谴。请不要再纠缠了,我只想安静地生活,等待最终惩戒的降临。”零落垂着头,连声音都失去了明亮的光泽。
苦涩的阴霾划过玄武翼黑色的眼,“都是我造成的,请给我……”
“翼,”她猛然打断他,“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他欲言又止,静静凝视着她略显苍白的面颊。他看到了她的身心疲惫,倦极的颜色,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我错了吗?”他喃喃地问。
零落没有回答。
“大哥哥没有错!”台下传出清亮的童音,卖发饰的小女孩趴在舞台边沿,“大哥哥很喜欢姊姊,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的!如果姊姊不要大哥哥,等我长大以后可以做大哥哥的新娘吗?”
一阵赞赏的掌声随后而起,每张仰望的脸都带着专注而投入的神采。
无论当事人多么痛彻心肺,依然只是他人眼中一段或者精采或者乏味的故事。
零落感到一阵眩晕,冷冷地笑,“玄武王,你看全世界的人都视你若宝,你又何必苦苦纠缠我?”
玄武翼沉默着。
零落迳自说下去,笑声浅浅,“那些可笑到不能再可笑的理由,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不要总像小孩子一样,快点清醒过来吧,玄武王!”
“玄武王”三个字仿佛尖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捅进玄武翼的胸口,他比她更清楚什么是国家什么是百姓,只是,他早已弃置不顾,似乎全世界只剩下她,固执到荒唐的地步。
“那些都无所谓。”他乏力地说。
冰冷的笑泛滥成灾,零落拖着长长的裙摆慢慢走下舞台,“真是让人失望呢,请离我远一点吧,玄武王。”
玄武翼便这样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少女步下台阶。
“这个还你。”零落头也不回,冷漠的声音抛过来。
一道清冽的白光擦过他的脸颊,咚地一声钉入他身后的木制框架,整个舞台为之颤抖,悬挂在三面框架上的轻纱幔帐纷纷掉落,似雪如絮,眩花观众单纯的眼睛。
落幕了,激烈如潮的掌声回荡在白虎森林中,久久不歇。
☆☆☆
这天夜里,白虎森林迎来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傍晚时分,层层堆积的厚重阴云成功抹去酡红的夕阳,将整个天空变成了一块沉闷的大石头,不多时便淅沥沥飘下雨来。
细密密的秋雨温柔而冰凉,打在脸上好像泪水,顺着下颚点点掉落。零落倚靠着扶栏坐在树屋外的木制楼梯上,任由细雨将自己淋湿。
沧煌拿着毛毯拾阶而下,将她包在温暖的毯子里,“小心着凉。”
柔软的小羊毛触感让零落柔了眼角,露出猫一般懒洋洋的表情,“潮湿的风很舒服。”
“感冒就麻烦了。”沧煌担忧地说,擦干她湿漉漉的长发。
“生死由命。”她口气冷淡,仿佛那是别人的事情。
一股莫名的怜惜瞬间将沧煌俘虏,他恨不能将少女纤细的肩膀紧紧搂在怀中,驱散环绕在她周身的寂静,然而树屋前出现的高大人影适时敲醒他险些陷入意乱情迷的脑袋。
“王……”
玄武翼未戴任何雨具,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楼梯下。
零落慵懒的身子迅速绷紧,表情亦失去了方才的娇憨,阴沉下来。
“王!”沧煌立刻褪下防雨外套,冲下楼梯。
“阴魂不散。”她吐出厌恶的话语。疲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站起身返回房间,在玄武翼凿凿凝视的目光中,扣拢门扉。
“王。穿上吧!”递上外套,忠心的侍卫长眼睛中满满都是心疼。
玄武翼挥臂推开,低沉的嗓音夹杂在沙沙的雨声里意外的惑人,“回去吧,不要连你都被讨厌了。”
原来王什么都明白。沧煌苦涩地点头,“属下明白。”
霏霏细雨一直落下,不休不眠滋润万物。由楼梯换到窗口,零落懒散的趴在窗沿上静静地看着窗外下停抖动的世界,一时间看得入神,她甚至怀疑自己睡着了,可惜即使是在梦境里,那个男人依然固执地不肯消失,将一场美梦硬生生扭转成让人想要苦笑的恶梦。
“真是固执的家伙。”零落颇为烦恼。正是这样的性情才能席卷东西两方大陆,在神册上留下“骠骑王”的称号,也正是这份死心眼让自己饱受煎熬,无法解脱。
“太晚了,早点睡吧。”沧煌关上窗子,柔声说。
她悻悻然起身,“沧煌,你该关心的是外面那个傻瓜,而不是我。”
他放下窗帘,轻轻摇头,“你的身子弱,禁不起风吹。”
“小心被怨恨。”踢掉鞋子爬上床,她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撇撇嘴。
“王会明白的。”
零落毫无形象的打着呵欠,“叛徒能说出这种话未免太奇怪了!”
他坦露心迹,“巫女也是我的主子。”
她微微怔住,嘟囔,“主仆一样死心眼。”
沧煌沉默地为她掖好被角,熄灭灯火。
房间里很静,屋外沙沙的落雨声清晰入耳,轻风凉雨的合鸣让人心神落寞。沧煌在黑暗中站了很久,直到床铺间传来轻浅平稳的呼吸声,才夹着御寒的衣物和雨具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树屋。
玄武翼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冰冷的雨水兜头覆下,扑向他的头顶、脸孔和领口,汲取足够的体温后由袖口、裤管蜿蜒流出,在地面汇合成小溪流。暗黑的夜色里,这位英勇的王者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孱弱,仿佛连小孩子都可以单手将他击毙。
“王……”举着雨伞慌张奔来的侍卫长愕然,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抹去脸上的雨水,他问道:“她睡得还好吗?”
“难得没有失眠,睡得很沉。”连忙递过雨伞,沧煌低头禀告。
玄武翼安心的笑了,“那就好。”
“王,进屋避避吧,雨越来越大了。”
“回去休息吧。”他忽然说。
沧煌抖开外套,披在自己主子肩膀上,“巫女已经睡着了,天亮前不会醒过来,王不要担心……”
“我命令你回去!”他低咆。
“王!”沧煌皎紧牙关,生平第一次提出异议。刚才手指下那具战栗的身体让他心痛如绞啊!
玄武翼压低声音同时也放低姿态,托付道:“现在能保护她的,只有你。”
“王,你又何必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痛心疾首的侍卫长实在无法释怀。
“任意糟蹋身体确实是愚蠢的行为。但是这一次不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痛苦中煎熬,如果可以,我想与她一起承担神的怒火。”玄武翼轻缓地说着,唇角绽开淡淡的笑花。
到底该说是痴情,还是愚蠢呢?沧煌吞回叹息,“沧煌一定不负重托。”
玄武翼目光柔和远远凝视着树屋紧闭的门扉,那里面睡着他深爱的女子。若是自己近乎自虐的行径可以消减上天施加在她身上的惩戒,那么他愿意日日经受狂风骤雨,深夜寒冻,只要她能在每个夜晚睡得香甜,他愿意承受一切苦难……
☆☆☆
天亮之后,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推开窗,只见那根人形木桩依然不屈不挠杵在院子中央,零落的头险些撞上窗框。
“竟然没有走掉呢。”她自言自语,打开树屋的门。
小心蹭下楼梯的白色独角兽飞快冲到玄武翼身边,兴高采烈的甩着长长的尾鬃,呜呜嘶叫。
“好久不见,小罗利。”玄武翼强打精神拍拍独角兽的额头。
罗利湿漉漉的鼻尖亲昵地摩擦他的手背,却因为忽然接触透骨的凉意而喷嚏不断。
玄武翼不停的发抖,那张俊美的脸孔覆盖着铁青与苍白混合成的奇异颜色,虚弱至此,他仍是不肯示弱,死命硬撑着。
思及此,一股无名之火飙起,零落火冒三丈地走到他面前,恼怒地问:“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弃?”
“跟我回去,或者让我留下来。”他言简意赅地回答。零落气得红通通的脸颊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他略略安心。
她挑高眉梢,啼笑皆非,“就算你站在这个化成石像,我也不会同意的。”
“那就让我化成石像吧。”温柔的流光溢出,玄武翼轻柔地说。
“随便你!”赌气地扭开头,她抓住独角兽螺旋状的尖角,“罗利,我们走!”
“零落!”他扬声唤她的名,随即恢复低沉柔和的嗓音,“我做错了吗?”
话语如同锐利的长剑无情地刺入零落胸口,她仰起脸,红润与愤慨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痛楚与悲悯,“我们都错了。”
“原来……”玄武翼戚然笑起,流窜在身体里的寒流一瞬间贯穿心脏。多年来堆积的疲惫与心力憔悴被无限扩大,形成一张幽深的黑网,将他笼罩其中。
闭上眼,他直挺挺倒向地面。
玄莲与雪蝶飞旋的死亡海。
“没想到玄武翼竟然真的追来了。”黑暗中有个声音感慨万千。
“你早该知道他的固执。”弗洛蓝的语气中多了一份寂灭和沉重。“玄武翼是情痴,横扫四方大陆只为了找寻青龙零落。”
那个声音反倒轻轻笑起,“那又如何,结局早已注定。”
“有些时候,我这个夜之神都不得不佩服你的冷漠。”
“各司其职罢了,不必动情自然无情。”吐纳间,莲花摇曳生姿,“倘若真的爱上,即使夜之神也难逃劫数。”
字字句句宛如警告。
“不必担心。”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弗洛蓝是一如既往的温吞。
“但愿如此。”那个声音却忧心忡忡,“神惩,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