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周休假日,纪雪萍打工的烘培屋只营业半天。
下午没事,她便带回了店里失败的成品——一堆长相奇特的饼干、蛋糕。
因为这些玩意儿也不好摆在店里碍客人的眼,老板娘索性分给店里的员工,让大家拿回去吃。
本着“好”东西要跟好朋友分享的理念,她带着一整袋失败的作品和几本小说去找邵扬。
她走进他房里时,他正埋首在画一份设计图,不晓得那是作业,还是他自行在练习,总之他很专心。
就连知道是她来了,也只是从鼻子“嗯”了一声,算是和她打过招呼了。
实在是有够随便的!
取出两张纸巾,她贴心地把点心分成了两份,其中一份搁在桌上,方便他想吃就拿得到。
靠在床边,她不甚专心地翻开了小说,看了几页,总觉得心里静不下来。
望了一眼邵扬,只见他嘴里叼着饼干,左手不时地翻着工具书,两眼在萤幕与书间徘徊着,口中还念念有词。
这段日子以来,他每当有空闲的时间,就不断地画图,很少见到他停下来休息过,旁人或许会觉得他是个奋发向上的好学生;但看在纪雪萍的眼里,却觉得他只是在逃避现实。
“静怡姐好些天没来了,你知道她在忙什么吗?”她翻着手边的小说,佯装无心的问道。
他的背脊明显地僵直了一下,然后以极不自在的口吻道:“不知道。”
话题结束,他又像没事似的,继续手边的工作。
自从校方正式公布静怡姐荣获国际艺术创作评选第三名的消息后,她就一直在等,等邵扬主动敞开心房和她聊聊。
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哪知道他的口风还是紧得像蚌一样,连半句心里话都不肯向她透露。
朋友就是用来诉苦的,他不能连这点表现的机会都不给她。
“静怡姐就要到法国去了,你有什么打算?”她索性把话挑明了说,不再闪闪躲躲。
“汽水瓶!”他突地站了起来,打断她的问题。“我这张图很赶,你能不能先回去?有什么事情,我们改天再说!”
他捞起散落在地上的几本小说,揪起她的领子,打算连人带书地把她给赶出去。
纪雪萍不依,临危之际她紧抓着床脚不放,“赶?能有多赶呀?图你随时可以画,可是人走了就追不回来了,你想清楚才好!”
她的话道中了邵扬的痛处,他无言地放开了她,跌坐在床上,烦躁地耙着头发。
重获自由的纪雪萍,找了一个最远的角落待着,省得他等会儿火气一上来,又要把她往门口丢。
哼,小心她去环保署投诉他——乱丢垃圾!
“你一味地逃避不是解决的办法。”她以不激怒他为原则,小心谨慎地斟酌着用字遣辞。
“那你要我怎么办?”几乎是迁怒,他对着纪雪萍大小声,像是要把连日来的不满通通发泄出来。“去跪着求她留下吗?是不是?”
明知道他心情不好,汽水瓶为什么还要自己送上门来讨骂?
“至少去找她谈谈,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憋在心里。”她努力地壮着胆子继续和他对话。
失恋的男人真的好可怕!
“谈?谈有什么用!”看见雪萍吓得缩成一团,他口气不禁和缓了一些,“我说得嘴都干了,她还不是决定要走。”
他觉得静怡太无情,说走就走,不留一点余地;而静恰觉得他太自私,为了一点儿女私情,就要她主动放弃前程。
立场不同、理念不同,两个人一见面就吵,几次下来总是不欢而散。
“既然她决定要走,那你可曾考虑过祝福她?”唉,明明说好不替静恰姐说好话的,紧要关头她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嘴巴。
“祝福她?”留她都来不及了,汽水瓶竟然要他祝福她?“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指我被甩了,还得笑笑地送她去机场,顺便挥挥手,祝她一路平安?”
“可以这么说。”如果他愿意的话,她不反对。
“你的房间在隔壁,我不送了。”她真的是他的死党吗?不站在他这一边,反而还替李静怡讲话!
他真的不能再跟她谈下去了,他怕自己等会会气到爆血管。
“你觉得她不够爱你,不肯为你留下,所以你才生气,对不对?”冒着被一脚踹出门的危险,她坚持说完自己想说的话。
“对!”他答得理直气壮,“她如果真爱我,她就不会走,抛下我一个人,这算什么!”
“那你呢?”纪雪萍反问,他可曾用同样的标准来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你真爱静怡姐,是不是该拿出你最大的诚意祝福她呢?”
如果他一时的放手,能让静怡姐过得更好,那为什么不祝福她呢?
“我……”邵扬哑口无言。
“如果你们能为对方多想一点,那问题会简单很多。”最后一句了,他再听不进去,她也没办法了。
她尽力了。
邵扬细细地想着她所说的一字一句,他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很有道理。“你赢了,我说不过你。”
他投降了。
“决定去找她谈谈了?”她诚心地建议。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他略带歉意地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对不起,刚刚还对你发脾气。”
“傻瓜,朋友就是拿来吐苦水的,要不然交朋友干什么?”这一番话,她说的有情有义,只是段落还来不及换,就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回头记得请我吃顿好的,就当作是答谢我喽。”
朋友归朋友,该敲的竹杠还是不能省的。
邵扬大笑了两声,拍拍她的肩膀,“你真爱开玩笑!”趁着她还反应不过来时,身手矫健地逃走了。
至于那顿好料的,当然是想都别想。
她慢半拍地朝他丢了一颗枕头,正好打在合上的门板上。
笑闹的神情渐渐淡去,她虚弱地靠在床沿,静静地聆听着他奔向恋人的脚步声,胸口隐隐作痛。
死党这个身分对她而言,是不是……太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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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河岸边,刚采买完的纪雪萍,手上大包小包的,似乎是满载而归。
因为天气很好、因为下午有空、因为刚发薪……总之有太多太多的理由指出今天是个大采购的好日子。
所以邵扬前脚才刚离开,她后脚就立刻杀到附近的大卖场,为复苏市场景气,尽一份“微薄”的心力。
其实她并没有特别想买的物品,只是卖场内那种热闹的气氛,能让她稍微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孤单。
她“真的”只是想进去走一走、逛一逛而已,哪知道从同一个门口走出来的时候,手上会莫名其妙多了两大袋的日用品。
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她到现在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懊悔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大卖场果然是个充满陷阱的危险地方,“意志不坚”或是“神智恍惚”者,不宜进入。
否则下场就会像她一样,花掉了整整半个月的薪水。
她还沉浸在荷包大失血的打击中,忽的发现约莫在二十公尺前的男子的背影。“邵扬?”纪雪萍不太有把握地唤了声。
男子回头,她看清了那张俊颜果然是邵扬没错。
她脚步轻快地奔向他,将荷包失血的哀痛抛在脑后。
“你逃难呀?买这么多东西!”接过她手中的大包小包,邵扬开口糗道。
“一时克制不住嘛!”她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两声,“先别说我了,你和静怡姐谈得怎么样?”
他黯然地面向河岸,平静地道:“我们分手了。”
“喔。”会是这个结果,纪雪萍并不意外。
她本来的用意,也只是希望他们两个人能把话说开来,总好过这样拉拉扯扯,流血不止。
她右手搭上邵扬的肩膀,佯装老成地道:“怎么样?要不要我去买一打啤酒,咱们不醉不归啊?”
她的一片好心,却为她换来了一记免费的栗爆。
“什么不醉不归?女孩子家怎么学这种不三不四的话,而且你会喝酒吗?”邵扬像个大哥斥责着不懂事的妹妹。
她抚着痛处,哇哇大叫道:“不会可以学呀,我看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电视上还说酒入愁肠愁更愁呢,你怎么不说?”他反唇相稽。
这话说的不公道,纪雪萍无法认同。
“你几时看过电视剧里头的主角失恋的时候,他的朋友搭着他的肩膀,突然蹦出一句,‘喂,我告诉你,正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所以不醉不归这档事’?”别开玩笑了!
这算哪门子的朋友?还有没有同情心?
她模仿男生讲话的腔调,加上一板一眼的脸部表情,及说着奇怪的台词,整体效果变得十分好笑。
连原本心情不佳的邵扬,都忍不住让她的怪模怪样给逗笑了。
“你总算笑了!”纪雪萍松了一口气,“我多担心你会一时想不开,就从桥上往下跳!”
会笑,代表事情还不太严重。
“我没你想像中那么脆弱。”他白了她一眼。
“真的想开了?”这么快?
“如果离开能让她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我没有理由要她为我留下来。”
假使两人的立场对调,相信他也会跟她做出相同的决定。
“你这么容易就顿悟,那我不是没戏唱了?”她好失望,“人家好想试试喝得烂醉是什么滋味说!”
“回家了啦,小酒鬼。”他提起她采买的两大袋日常用品,率先迈开步伐,也不管人矮腿短的她追不追得上。
腰际的手机铃声大作,他停下来接电话,被他抛在身后的人儿,这才跟上他的脚步。
纪雪萍来到他身旁的时候,他还握着手机,脸色愈来愈苍白。
等他收线之后,她关心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爸妈出车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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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中正机场。
大厅内,李静怡依依不舍地向前来送机的亲友们挥手道别后,她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往航空公司柜台的方向走去。
几个小时之后,她就要飞往巴黎,那个她梦寐以求的国度,实现她多年来的梦想。
所有她重视的家人、朋友都来了,他们专程从各地赶来送她一程,让她既高兴又感动,但在人群中,却少了一个她最在意的人——邵扬。
他没能来送她,她知道原因,也能体谅他的处境,却仍不由自主地感到遗憾、失落。
机场内,充斥着各种语言的交谈、咒骂、搬运行李的吵杂声……
一串娇弱的女声,几乎被这些巨大的音量所淹没,但李静怡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静怡姐!”
她确定有人在叫她,回头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猛然瞧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在人群间穿梭。
“雪萍你一个人来吗?邵扬呢?”她不自觉地四处寻觅着。
纪雪萍明白她的期待,但她注定要失望了,“邵扬没来,他抽不开身,所以……”
“我明白。”李静怡握住了纪雪萍的柔荑,“总之,我很感谢你专程来送我,真的很谢谢你。”
“静怡姐,不要走!”纪雪萍哀求地道,“伯父、伯母走了,对邵扬的打击很大,你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他好不好?”
一场车祸,夺去了邵扬挚爱的双亲,她真的不忍心看着他一再地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邵扬家里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我也觉得很难过,但是我不能因为同情他,就取消我的原订计画。”李静怡强迫自己硬起心肠。
“为什么?”纪雪萍突然觉得她好陌生,“你们相爱过不是吗?难道为自己所爱的人牺牲一点点,有那么难吗?”
为什么要那么自私?为什么不能为对方多想一点?
“是!我现在可以为他牺性一点点。”她肯定纪雪萍的话的同时,又加了但书,“但总有一天,我会因为失去了这个机会而埋怨他。”
女人总是为了爱情,无形中牺牲太多的自我,等到缘尽情了的那一天,才又开始埋怨对方。
她宁可现在背上“无情”的罪名,也不想将来成为那样的女人。
“我不是要你放弃你的理想,只是希望你能缓一缓,等邵扬的心情平复一点了,你再走好吗?”纪雪萍作了退让。
她孩子气的言论,让李静怡觉得好笑。
难不成她以为到巴黎留学的机会跟上菜市场一样,还能讨价还价的?
“我可以暂缓赴巴黎留学的计画,但是巴黎却不会等我。”换言之,他们并不缺她一个学生。“如果我没有如期抵达,他们随时会找人递补我的空缺。”
“那你可以明年再参加同样的比赛,一样可以取得免费入学的资格呀!”在纪雪萍单纯的脑袋中,一加一永远等于二。
“比赛靠的不只是实力,有时候运气远比实力更重要,下回我不见得有同样的运气了。”李静怡很感谢雪萍对她那么有信心,但事实上,她不会那么高估自己。
机会只有一次,不会重来。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纪雪萍不禁泪眼迷蒙。
她只是希望能把邵扬的伤痛减到最低而已,为什么会这么难?
“还有一个办法。”李静怡的心情好复杂。
“什么办法?”纪雪萍问得迫切。
望着纪雪萍黑白分明的灿眸,李静怡不禁犹豫了。
其实当她知道邵扬的父母出事的消息后,她曾考虑过要留下。
毕竟相爱一场,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在他这么脆弱的时刻执意离开,但是在邵扬家里见到的那一幕,让她改变了心意。
记得那天是邵氏夫妇的公祭,她也专程从台北南下,去向他们夫妻俩上香致意。
她很担心邵扬会撑不住,所以一直注意他的情况,所幸他除了疲惫之外,并没有悲伤过度的情形,令她安心不少。
邵扬的父母遗体火化之后,邵家的几个亲朋好友知道他是独子,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于是大伙儿一起回到他家,帮忙布置这一切。
终于,所有的琐事都忙完了,她要雪萍先扶邵扬到房里休息,而她则负责送走邵家的一干亲戚。
送走客人后,她本想到房里给邵扬说些打气的话,却意外地看见邵扬和雪萍两人抱着哭成了一团。
亲眼见到这一幕,她当时的感受很复杂,唯一能清楚辨识出的,就是嫉妒!
好嫉妒好嫉妒!
不是因为她小家子气,见不得邵扬和别的女孩搂搂抱抱;而是她清楚地知道,无论发生任何事,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邵扬都不可能会抱着她哭的。
但是雪萍却轻易地办到了,她是唯一能让邵扬完全卸下心防的人。
虽然有点不甘心,但她必须承认,在她与雪萍之间,邵扬真正需要的人,并不是她。
她不再有逗留的必要。
“到底是什么办法?静怡姐你快说呀!”纪雪萍的追问,唤醒了呆楞的李静怡。
“记不记得我曾经问过你,如果我们立场对调,你愿不愿意为邵扬留下?”李静怡提起了往事。
“记得。”纪雪萍不明所以地颔首。
“那就请你实践诺言,为他留下。”李静恰好认真地道。
这算是什么好办法?
“我帮不了他什么的,我留下来有什么用?”不是她要妄自菲薄,也不是她想食言,但她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邵扬喜欢的人不是她,就算留下十个“纪雪萍”,也抵不上一个要走的“李静怡”!
“相信我,你留在他身边比任何人都来得有用。”点醒雪萍的话语,李静怡只愿意说到这里。
毕竟让出自己深爱了两年的男人,并不是什么好差事,更何况她又不是爱神邱比特,以“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为己任。
“我懂了,因为你不愿意放弃留学的资格,所以才这样哄我,目的只是想把邵扬推给我,你好坏心!”纪雪萍尽量把事情往坏处想,只希望能藉此激怒李静怡,好让她答应留下,完全没接收到李静怡要传达给她的讯息。
看来这两个人注定情路坎坷了,李静怡暗叹。“随你怎么想,反正我都要离开了。不介意跟我这个坏心的人说声再见吧?”
“我就要移民了,我不会替你照顾邵扬的!到时他可能会伤心过度病了,或甚至想不开跑去跳楼、跳海,这可都是你一个人的罪过喔!”无计可施之下,纪雪萍又开始习惯性的出言恫喝。
“是、是,都算我的,好不好?”真有趣的女孩!李静怡浅笑着,“我要通关了,再见,”
“静恰姐——”纪雪萍用尽全身的气力使劲地大喊,无奈却唤不回一颗想飞的心。
她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