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唧唧,雀鸟在林间跳跃着,这午后看似悠闲,然而骆驼山脚下的茶亭里,三五人喝茶闲嗑牙间,却感受不到一丝惬意的气氛。
“唉,这日子是越来越难度了。”
“啐,太平日子过不了几年,烽火又起,苦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陈午接着杨大郎的话,发着牢骚。
时值宋真宗景德年间,北防辽国萧太后辅佐年幼皇帝圣宗摄政,她外固边防,内行改革,励精图治,使得辽国一天天的强大起来,甚至临老犹亲率大军南征宋朝,杀得真宗朝中大惊失色,深恐边疆不保;近来宰相寇准力荐真宗御驾亲征,在民间大征赋税以供军粮,百姓面对如此重税是苦不堪言、叫苦连天。
“天尧,你今儿个怎么净喝茶半句不哼的,平常就数你最大声。”
抛了粒花生入口,方天尧冷哼一声,“有什么好说的,民与官斗,用膝盖想也知道谁占上风,他要加税,我们不给不过是自找苦吃。”
陈午摇摇头,又大叹一口气,“唉,半个月后官府又要来收粮了,我那口薄田每年才收那几担,自己温饱都有问题了,还交个什么屁税!”
“我不也是,上个月我家那婆娘还给我添个娃儿,这下多口人吃饭,多给我增烦恼的,为了省些钱,我好些日子都没上赌坊去啦!”
“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你瞧,我不也和你们一同上山来猎些活物上市集去卖,好多挣些银子,也没轻松快活到哪去呀!”方天尧接腔道。这老杨是怎么回事,没事干啥提到赌字,害他顿时手痒了起来。
“你怎么能跟我们比,单身汉一个,没家没累的,自个肚饱全家饱。”
陈午放下手中的杯子,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道:“我说天尧弟,说真格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老是一个人过日子也不是办法,不如让哥哥我为你找门亲事,娶个娘子冬日也好暖暖被呀!”
“是啊是啊,家里有个人伺候你吃饭、洗衣的,好过你成日去赌坊做送财童子。”杨大郎取笑道。“哼,女人,等于麻烦!”方天尧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你该不会说秦家那小丫头吧?”杨大郎朝他挤眉弄眼的,一脸的暧昧。“人家对你可说是一往情深呢,瞧她每天不是送茶饼就是各式糕点……”
“呼,天尧哥!天尧哥……”茶亭外不远处一个看来十五、六岁,面貌清秀的小姑娘,手提竹篮,朝他们一手卖力挥着。
“说曹操曹操到!”杨大郎吃吃笑着,“今天不知有什么好吃的?”
“天尧哥……呼!原来你们在这儿。”秦小石跑得气喘吁吁,来到方天尧面前,露出一抹憨笑,“你们打了半天猎,肚子一定饿了吧?我做了些凉粉,你们尝尝。”
方天尧按捺住一丝不耐,这小石头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老是追在他后头跟东跟西的,活像他的跟班似的,徒让人家茶余饭后嚼舌根罢了。
她对他的心意他当然看得出来,不过他早心有所属啦,他喜欢他们东春镇尾王家小君姑娘,人家温温婉婉,讲话含羞带怯,哪像小石头跳豆似的,整天没一刻安分。
只可惜那王家老爷仗着有几个钱赚贫爱富,对他压根看不上眼,遑论让他高攀这门亲事。
他眉头皱起,“你爹爹昨晚才去跟我借银两呢,日子难捱,你还有闲钱闲工夫做这些玩意儿!”
秦小石闻言肩一缩,讷讷回道:“我爹……借……我、我不知道……”
陈午见场面尴尬,连忙跳出来打圆场。“哎呀,人家小石头也是一番好意嘛!小石头,午大叔饿了,你凉粉快拿出来呀。”
“嗯。”凉粉用荷叶包裹起来,她取出悉心打开,推到众人面前。这凉粉是她利用空闲做些绣件得来的钱做的,虽值不了几个钱,但总是她一番心意。
她看了看凉粉,分量不多,天尧哥他们三人吃差不多,若她也想解解馋,怕是不够吃了。
咽了咽口水,像是要转移注意力,她开口问:“天尧哥,我爹……他为什么要向你借钱?”
方天尧睨了她一眼,“还不是为了你姥姥的病。”
杨大郎插嘴问:“秦大娘的病还没好吗?啧,她这病也拖了一、两年有了喽!”
“一年七个月。”秦小石回了一句。
“你爹说,最近因为打仗,官府役课得凶,杂耍卖艺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但生活要过,大夫也要请,他每日都为钱发愁,你哪,却成天带着你那只猴儿四处玩去,这样像话吗?”
他口中的那只猴儿是她十岁那年拾来养大的,想那时她捡到它时,母猴被猎人射了一箭躲在树洞里,可虽逃过猎人的魔爪,却躲不过死神,可怜的猴娃娃几天没奶喝奄奄一息。她于心不忍,带它回家,也没为它起名,就随口叫它小猴子,爹爹见它聪颖讨喜,训练它使些猴戏,好跟着他们游走江湖卖艺讨生活。
“我才不是去玩,我是……是……”她脸突然红了,好歹是个姑娘家,总不能叫她大剌剌地说,她会出门,全是因为他吧?!
十二岁那年,靠在街头卖艺为生的他们,一家三口在离汴梁城不远的东春镇落脚,初来乍到之时,人生地不熟,有一天她贪玩,在林子里迷了路,多亏天尧哥找她回来,否则她早在深山里喂老虎了。从那时开始,他就变成她心目中最最喜欢的英雄。
“叱——”茶亭外,这时停下两匹马,两个看来风尘仆仆的男人,边抹着脸上的灰尘,边走进来唤着小二倒茶。
方天尧等人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这地方地处偏僻,除了当地人很少有生面孔。秦小石则松了口气,她正愁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呢。
那两个男人喝了口水润润喉后,开始高谈阔论起来,“想不到这荒野之地还有这么座茶亭,这样我们押这趟镖或许可在这歇歇脚。”
“你呀,老是想休息,咱们这趟镖也算非同小可,上百两官银数字虽不大,但对象可是明王赵亨,他是出了名的难缠,这镖银要有了闪失,哼哼,我们镖局就可以关门大吉了。”
方天尧在听到“上百两”时,眸中倏地闪过一抹诡异的光芒,似在算计些什么。
“喝了茶就走吧,我们还得往前探路呢,迟了交镖日期,真吃不完兜着走了。”
“怕什么,离交镖之日还有大半个月呢……”
两人边说,匆匆喝完了茶,接着如同来时一般,解了缰绳快马加鞭离去。
“原来是送官银的镖局……”杨大郎嘟哝着。
方天尧望着方才那两人离开的方向瞅了好半晌,低头沉吟了一会,再抬起头时,眼中似下了抹坚定的决心。
“小石头,你快回去吧,放秦大娘一人在家不好。”
“有小猴子帮我看着呢!它很聪明……”
“我说你快回去就回去!”他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喔——”秦小石不得已讪讪地走了,临走还不时回头望。
见她走远了,陈午这才回过头来,“小石头这丫头心地善良、做事勤快,讨来做媳妇是上上之选。”他轻抚着胡子,笑眯眯地道。
“先别说她了。”方天尧压低声音,“我有一个计划……”
用完晚饭后,煎了药汁,伺候姥姥喝下,秦小石带着几乎可算是她惟一的朋友的小猴子,来到屋后的小溪,一人一猴将双足浸入沁凉的水中,消消这七月闷热的暑气。
“小猴子,姥姥的病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好啊?我今天帮她擦澡时,发现她身子越来越坏了,简直只剩一把骨头。而且姥姥越睡越多,醒的时候也是一直咳,她已经好些日子都不曾跟我好好说过一句话了。唉!”
小猴子像听得懂人语,发出“吱”地一声,似在安慰她,要她别太担心。
“要我怎么不担心呢?”她看了它一眼,“我娘死得早,打小就是姥姥拉拔我长大的,说是奶奶,其实她更像我娘。”
“吱吱——”小猴子摆摆头附和。小石头了解地一笑,它八成也想起它的娘了。
她抬头仰望星辰,满天繁星朝她眨着眼。“姥姥以前常说,顶上三尺有神明,这世界上真的有神吗?神是不是都住在星星那边?”
她闭起眼,双手合十,开始诚心祝祷起来,“天上的神啊,不管你现在有没有空,听我小石头说几句话好不好?人家说,有烧香有保佑,我小石头平时在庙口卖艺,路过时都不忘给你们拜两下,虽然没有鲜花素果,不过你们别那么爱计较啦,算我有拜,要记得保佑我姥姥喔,让她病快好,生病好痛的……
“还有……”她脸蓦地红了,“这话要跟月老爷爷讲的,我想,呃,我想……”
她支吾了半天,才羞极地嚷了一句,“就是天尧哥啦!哎呀,你们都知道的啦!”
说完,她起身,不待穿鞋便光着脚跑回屋里去,留下一头雾水抓耳挠腮的小猴子。
星儿闪闪烁烁地笑了满天,然而,秦小石没瞧见,一大片乌云正逐渐笼罩过来。
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