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小兵回到家,妹妹已经回房休息了。
她跟妹妹住租来的三十坪大的房子,月租一万五,两房一厅,一间让葛飘飘住,但飘飘从不分摊房租水电,住得理所当然,飘飘会这么依赖姊姊,全归功于有个超级溺爱她的妈妈。
洗完澡,小兵关灯睡觉,她习惯性地将手机放枕头旁,随时等男友常博森召唤。
常博森大小兵五岁,是市立医院的耳鼻喉科医生,梦想是自己出去开诊所。医生嘛,多神圣的职业!时间仿佛就比小兵珍贵,只要他打给小兵,任何时候,小兵会撇下手边工作奔去见面。几年下来,小兵配合得很自然,他也被小兵配合得很习惯,几乎快忘了小兵是有工作的。恋爱嘛,当然要互相体谅,谁都不想配合谁,那爱情还怎么谈下去?
只是,小兵没想到和医生恋爱这么辛苦,除了配合对方工作,还得配合他的人生规划。常博森这几年将重心放在工作,她于是不再提议结婚生子。常博森排斥她爱闹事又嗑药的妹妹,小兵就尽量不要常博森送她回家,省得惹他不高兴。常博森觉得感情太早曝光不好,等稳定才想公诸亲友,小兵就以好朋友身分陪在左右。常博森认为这样也是为小兵好,万一两人将来没结果,她也不会有困扰。
小兵接受这成熟的想法,常博森的顾虑是对的,他比她年长五岁,头脑又好,听他的没错,没想到三年过去,她还是他的好朋友葛小姐……
小兵累极,懒得再想。
清晨五点,葛小兵的手机响了,电话彼端传来个困极的声音——
「我刚下班,要不要一起吃早餐?」是常博森。
小兵两点才躺下,八点要上班,现在五点,她只睡三小时。爱情真伟大,小兵摸黑开始穿衣。
她问:「去哪吃?」
「我十点要回医院,直接来我家好了。」
「约在忠孝复兴站附近好不好?我八点要到那里拿衣服。」
「喔,可是我懒得出门了……」他呵欠连连。「还是算了,我睡了。」
「喂,你的早餐呢?」
「不吃了,好困。」
「那怎么行?」
五分钟,小兵着装完毕,来不及化妆,速速奔往男友爱吃的有机潜艇堡早餐店。一小时后,小兵出现常博森家里,披头散发,双手拎着早餐,还因为小跑步一直喘。
「我好想妳~~没妳我怎么办?」常博森给小兵一个大大的拥抱,之后开始狼吞虎咽地吃早餐。
小兵环顾四周。「哇~~几天没打扫了?」四十坪大的房子搞得像战场,堆满衣服、书报、杂志。
「最近转来一个肿瘤病患,每天会诊,压力大得要命,连睡觉时间都没有……」他滔滔不绝地数落院长的不是,还有护士的愚蠢。
葛小兵将脏衣服丢进洗衣机,收拾满地资料、书籍、过期报纸,她跟男友聊起掉手机的事。「……没想到那个教授真搞笑,当教授的都很爱说教吗?戴奥新打给我时,骂了脏话,竟然被他教训,我送他回家的时候……」轻微的鼾声打断她。
常博森吃完早餐,已经瘫在沙发睡着了。
唉,医生是多么神圣伟大的工作啊,从事这么神圣伟大工作的人,有权利在她讲起日常琐事时睡着吧!小兵这样安抚自己。
帮他盖好被子,她走到阳台,望着微雨的早晨,望着天空一朵朵灰云。她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点燃了,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小兵站在湿冷的空气里,觉得自己像昨夜沿街站的路灯,冷雨中,不断呵出寂寞的烟气,像在和无声的空气对话。
慢慢地这段感情,令她越来越疲惫。可是习惯是多可怕的事,三年感情已在小兵世界长出坚毅的大树,树底的根,深入记忆之土绵延着,要拔除需要多大力气?光想就懒了。这份感情也许不好,但抱着,还有温暖,若失去了,她会慌……
同时,严守御正走在校园小径里,心不在焉。他戴上另一副眼镜了,一景一物清晰明朗,怪的是,他觉得今天和之前看见的世界不一样,好像有什么已经改变。或者改变的不是眼前风景,而是他自己。
向来他觉得一个人很自在,但昨夜。他失眠,一直怀念和葛小姐在车子里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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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洗出来了,〇杂志社一连三日开会开不停,确定要刊登的照片,送相片给厂商过目,大伙儿忙得不可开交,赶着如期出刊。
企划部确认无误后。葛小兵就将借来的衣服,送到洗衣店干洗,领回来后,还给店家。
今天她从早上忙到下午两点才坐下来休息,刚坐下,立刻被恶魔总监叫进办公室。
年近四十五,一头白发。衣着时髦,身材维持得很赞的马轲达,一见小兵,咚地跳下椅子,将小兵迎到沙发去坐。
「宝贝啊,我听美黛说了,前几天要不是有妳,我们〇杂志就要开天窗了,妳知道开天窗对一间杂志社是多严重的事?我们〇杂志很可能因此倒闭,那么我跟同事们都要流落街头了,中年失业是多残酷的事,就算去104求职,也不一定找到好工作。」
「喔。」小兵懒得回应他的恭维话,啜着咖啡,很想快点回座位休息。笑笑笑,这只老狐狸一笑就有鬼。
「宝贝,妳知道妳对我们〇杂志有多重要吗?」
「所以你要给我加薪?」小兵睇他一眼。
马轲达笑容僵住,但立刻回复镇定,又笑着说:「欸……那有什么问题,不过公司有公司的制度啊,规定一年调薪一次,而且要经过股东们同意。」
公司有公司的制度,这真是一句非常非常好用的话,可代替回答任何不想答应员工、又不致伤感情的事。
「不能加薪?那要给我奖金吗?」再笑嘛~~哼!
马轲达不笑了,板起面孔。「虽然没有奖金,但是有奖品。」他掏出两张五星级饭店餐券给小兵,厂商给的公关票,不花白不花,借花献佛是他最大的本领。
「谢啦,我要跟男朋友去~~」小兵高高兴兴收下。
「OH~~NONONO,别跟男朋友去。」马轲达摇头。
「为什么?」忽然,小兵愣住,她转头,瞪着马轲达那张从英国运回、超级大的书桌。她听见窃笑声,从桌底传出。小兵冲过去,弯身一瞧,喝,吓得僵在原地。
桌底下。谭美黛懒洋洋地侧卧在地,脸色绯红,撩着长发,姿态妩媚,一双大眼睛笑意盎然,迎着小兵惊恐的目光。
小兵指着她叫。「妳在这干么?!」
「我在休息。」谭美黛眨眨眼。
小兵大惊小怪地唉叫:「妳拜托一点……」见鬼了,连马轲达都搞上了。穿窄裙躺这样,刚刚发生什么事,明眼人看了都知晓。小兵瞪马轲达,马轲达一副没啥大不了地调整领带。
小兵问马轲达:「她要在这休息多久?」
马轲达清清喉咙。「她要休息……」
「很久。」谭美黛娇滴滴地说:「我跟马大有事要商量。」马轲达的官方绰号叫「马大」,员工私下叫他的绰号是「马达」,他就像电动马达,勤于工作玩乐冒险犯难从不累,喔,他当然不累,他只要出张嘴,做死的是员工。所以小兵跟同事私底下都叫他「死马达」。
「小兵啊……」死马达清清喉咙。「餐券送妳了喔,妳开心吗?」
「谢谢总监,我出去忙了。」懒得管那只八爪鱼了,小兵告辞。
「小兵啊,我话还没说完呦!」马轲达叫住她。
小兵停步,感到不祥。死马达又想干么?该不会送两张餐券,就想叫她付出惨痛代价?
上次他送一盒瑞士莲巧克力,事后小兵被叫去他家,临时帮他看顾前妻生的四个小孩整整八小时。哇靠!一盒巧克力就让一名服编变廉价保母,死马达太厉害了!还有上上次,马轲达良心发现,感念小兵连续加班七天,送小兵一瓶法国香水,事后小兵接到通知,出差到高雄去,帮马轲达朋友的服装店准备开幕。哇哩咧~~气得小兵把那瓶香水拿去浇花,暗!花还死翘翘,呜呼哀哉!历史的教训历历在目,心痛的感觉挥之不去,此刻拿着死马达给的两张餐券,小兵怎不心惊?怎不害怕?
「听说戴奥新把人家的眼镜弄丢了。」马轲达说。
「嘿啊,你要叫他赔。那是角矢甚治郎的手工眼镜,限量款,很贵很贵很贵很贵~~」小兵还以为美黛已经处理仔,看样子他们还没陪人家。
「戴奥新不想赔,他说可能是其他工作人员干走的,早上我跟他为了这事还吵架,他说要是我硬要他赔,他就不干了!」
「好啊!」小兵凶巴巴道:「不赔是不是?公司赔啊,人家帮我们拍照才领多少,搞丢眼镜是我们的责任!」葛小兵讲得义愤填膺,气魄十足。在〇杂志这凶险之地,人人自危,只有她仍保有侠女气概,敢行正义之事、讲正义之话。但是,大魔头马轲达才不把这只「小兵」看在眼里。
「所以我才要妳请他去大饭店吃饭啊!妳就说我们免费提供三年的〇杂志,唉呀,这样很够意思了,其实我们要是坚持不赔,他也不能怎样对不对?没证据对不对?搞不好是他自己弄丢的对不对?」
「不对!是戴奥新弄丢的!」小兵急得跺脚。「真的是他弄丢的,不信你问谭美黛~~」
「我不知道。」桌底下传来娇滴滴的声音。「当时人家正在忙,不清楚事情的经过。」
小兵口气颤抖,尾音拖长长,朝桌子嚷:「妳~~忙~~什~~么?」好胆妳就说出来!跟汤雅顿乱搞,现在还装傻!
「好了,反正就是没人看见啦?」马轲达只想赶快息事宁人。
「不对,我看见了。」小兵坚持。
这家伙是听不懂喔,马轲达讲更白了。「妳可以假装没看见啊!他能怎样?只是一副眼镜好不好?难不成为了一点钱要跟我们打官司啊?别傻了!」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是戴奥新弄丢的!」小兵跳脚,哇哇叫。
马轲达敷衍她。「唉啊,这种事哪需要赔?眼镜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请他吃顿饭,跟他撒娇一下,我想他不会太为难我们,就交给妳喽,哦~~」
哇咧XXXXXXX!小兵哇哇叫:「我不要!我不会撒娇,那个严守御也没这么好打发,你们不要把难做的事都交给我处理,岂有此理!叫戴奥新去撒娇,他最会了。」
「戴奥新的能力哪有妳好啊?」谭美黛懒洋洋从桌底爬出来。「小兵啊,妳就把他当成妳心爱的常先生,那么妳就会撒娇了啊!」说完,跟马轲达哈哈笑,自以为很幽默。
小兵想捏死谭美黛。她急了,跟死马达说:「你叫美黛去,谭美黛跟人家的好朋友汤先生感情好得很咧,她去讲比我有效,她是大美人哩!」快快把烫手山芋丢出去砸别人。
谭美黛岂是省油的灯,马上扑进马轲达怀里,小手捶着马大胸膛,嗲声嗲气地说:「我不要,马大~~那个人的朋友好色喔,一副想跟我上床的样子,我去了很危险……」
马的,色的是妳吧!小兵眼角抽搐。
马轲达搂着美黛,命令小兵:「人是妳找的当然妳去处理嘛,对了,谁叫妳去找一个戴那么贵眼镜的?」
又是我的错喔!「靠!」小兵快吐血。
「她~~骂~~脏~~话!」谭美黛指着小兵跟马大告状。
「不要因为上司好相处就没礼貌。」马轲达正色警告。
小兵咆:「死八爪鱼~~」骂完出去,砰地甩上门。要不是有经济压力,需要这份工作,葛小兵真想冲上去狂踢马轲达跟谭美黛,真会被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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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饭店灯火辉煌,矗立在市区中心。西餐厅里,小提琴手站在舞台,拉着小提琴,琴声悠扬,气氛浪漫。自助餐区,摆放各国美食、昂贵料理,蚌壳大得要命,螃蟹红咚咚蒸着也大得吓死人,虾子排排放像不要钱似的,还有饱满鲜美的甘贝,美味食物目不暇给,衬着醉人情调,这是多高级、多昂贵的晚餐哪!
可恨的是葛小兵无福消受,食不下咽。
「为什么请我吃晚餐?」严守御正不苟言笑地问着葛小兵。葛小兵今晚穿着随兴,白衬衫、牛仔裤,长发扎成乱乱的马尾,她面色苍白,眼睛下方有疲倦的暗影。没化妆,眼色迷惘,笑容有些尴尬。
她笑着,努力表演真诚、实则坑人的戏码。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出来做事,不要放感情,道义先忘了吧,呜呼哀哉!
「是这样的,我们总监很感谢你帮我们拍照……」谢个屁!丢脸丢脸,思心思心。她也开始说这种不是人该说的话,悲哀。
「怎么没连汤雅顿一起请?」严守御纳闷道。
「因为你拍出来的效果比汤先生的好……你比较帅嘛,呴呴呴呴呴~~」
「我不喜欢被拿来跟朋友比较,何况,帅不帅是很主观的感受。」严守御冷着脸,讲起话来哽邦邦。
哇咧,夸你也有事喔!小兵竭力保持微笑。「是是是,教授说得是,我道歉。」可悲喔,小兵真看不起自己。
严守御啜着香槟,静静打量小兵不自然的笑容。「帮我谢谢你们总监的招待。」
小兵笑得脸快僵了,此行目的还是说不出口。「不客气……」啊,开不了口,就是开不了口啊,那个眼镜怎么办啦?
「葛小姐。」
「欸。」
「今天心情很好吗?」
好个屁!「还可以,普通啦!」
「我还以为妳心情很好,因为妳一直笑。」
「噢。」小兵不笑了,猛灌一口酒。喝多一点看会不会醉,醉了胆子大再来撂疯话,讲那些死马达交代的屁话。
「葛小姐,妳心情很差吗?」
「欸?」
「一口都没吃。」严守御下巴指了指满桌子的食物。
「唉!」小兵肩膀垮下来,这家伙观察力真惊人。「是这样的……」她抓抓头尝,又拿纸巾抹抹嘴,又喝一大口酒,因为理亏,脸都红了。她吞吞吐吐地说:「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关于眼镜的事。」
哇咧~~冰雪聪明哪!「你怎么知道?」
早猜到啦,她表现得那么心虚。「你们不想赔了对不对?」
「其实……其实……因为……」小兵支支吾吾,低头不敢看他,觉得很丢睑。
「所以那时候我才坚持要开单据,我就是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人是最不能信任的动物,没白纸黑字作证,事后只能任人宰割。
「……」小兵头更低了,马的,明明不是她的错,但她羞愧得要命。
「我早料到会这样。」他看小兵,小兵脸很红,头低得快要撞到桌子。他有些不悦地说:「那副眼镜是限量款,手工订制,已经买不到了,我戴了三年,跟它很有感情。那是我拿到聘书时,给自己的礼物……」
小兵想,东西用三年当然有感情,何况跟人交往三年,难怪她没办法跟常博森分手,常博森~~你女朋友很命苦你知道吗?正在处理这种鸟事你知道吗?你知道了会关心吗?孤立无援你了解咩?冻欸,现在不是想男朋友的时候。
小兵尴尬,猛一抬头凝着泪,豪迈道:「你误会我们了,我们会赔,你讲个数。」好啦,听不下去了,我赔行吧?呜呜,说起来她有责任啊,好端端把人家带去拍照,搞丢人家很有感情的眼镜,她有罪啦,她赔啦!
「那就好。」严守御点点头。
「你要我们赔多少?一万?」
严守御摇头。
「一……一万二?」折旧下来,一万二够了吧?
严守御又摇头。
「一万八?」
严守御还是摇头。
「一万八还不够?」小兵眼角抽搐。
「两万五,我回去查了保证书,当时的发票我还留着。」
暗!谁会留三年前的发票,这家伙果然不是简单的人物,做化工只是他掩人耳目的职业,其实他乃国安局的密探,长江一号的翻版……以上是小兵内心苦中作乐的0S,唉,她气虚。
「两万五喔……」继上次弄丢套装赔了两万块,这是第二桩教小兵痛不欲生的服编血泪史。这份工作要是再干下去,她可以出一本书叫「服编血累死」,就是服编的荷包大失「血」、疲「累」做到「死」之经验谈。
「不用赔了。」严守御帮小兵空了的酒杯斟满。
「欸?」
「如果是妳自己拿钱出来,我不会收。」
「嗄~~」小兵眨眨眼,突然世界大放光明,人间充满温情,桌上食物香喷喷,旺盛食欲烧起来,她感到好饿,同时又感到困惑。「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妳想自己赔?」
小兵点头。
「我没瞎,看妳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表现得很慌张?」
「妳表现得很内疚。」
「这么明显?」
严守御点点头。
小兵松口气,开始大动刀叉,狼吞虎咽吃肉排,饿死了、饿死了。她边嚼边问他:「可是我出钱跟公司出钱对你来说都一样,干么不拿?」
「反正,我不缺钱。」严守御盯着盘里牛排,刀刀精准切起来,想用漫不经心的态度掩饰心慌。
没错,对他来说没差,可是他不喜欢让她为难。严守御沉默了,发现自己挺喜欢葛小姐的。她空有一副成熟精明的外表,讲话很会虚张声势,其实内在却不够社会化,怎么会这么傻呢?人家的失误,她自己扛,出来做事,这样太吃亏了。如果不是他拒绝,她真要赔啊?傻瓜,却傻得可爱。
葛小兵狐疑地望着他,他话很少喔。和严守御讲话还真要有耐性,他回答事情很谨慎,惜字如金,不像她有啥说啥。她还发现严守御穿的西装很挺很有型,但款式略嫌保守,她强烈怀疑他是那种衬衫不烫绝不出门的男人。小兵还发现他深邃的眼睛,像不见底的两汪黑潭,他很耐看……奇怪,她一开始还不觉得这男人这么迷人的?一开始觉得他很难亲近、很古板,现在仔细瞧了瞧,他长得还满性格的……
「葛小姐,妳常这样吗?」
「什么?」
「不是妳的失误,妳干么负责?」
「因为……因为是我找你去拍照的,所以觉得有责任。」
严守御又沉默了。默默吃着牛排。
小兵愣了愣,讲完了?就这样?她也低头吃饭。当教授的果然很不会跟人哈拉。
一会儿,严守御忽然说:「我不舒服。」
「怎么了?」
「胃痛。」
「胃痛?」小兵过去,探视他的状况。「很痛吗?怎么会这样?」
「可能这食物有问题。」
「怎么会?不新鲜吗?」小兵急了。「我带你去医院,不对,我先跟服务生说,然后带你去医院?」可是他看起来很正常,嘴上说不舒服,竟还继续切牛排
「喂,你还吃?」小兵抢下叉子。
「假如我食物中毒,住院了,妳会不会认为是妳的错?」
小兵傻了,摸不着头绪。他在讲什么啊,她怎么听不懂?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不是胃痛吗?
「妳请我吃饭,我食物中毒死了。是妳的责任吗?」
「当然有责任啊!要不要去看医生?你没事吧?」
「葛小姐。」严守御放下刀叉,抬头严厉地瞅着她。「我非常非常非常讨厌妳这种个性。」他连用了三个「非常」,可见有多讨厌。「妳一定常被人吃得死死的,常常吃力不讨好,常扛起责任但别人不感激,反而更尽兴地勒索妳,妳是个烂好人。」
小兵骇住,忽然明白了。「你肚子根本不痛。」她回座位,坐下,凛着脸,不说话了。可恶,害她紧张死了。
「如果妳不改掉这个毛病,妳的人生会一直为此付出代价,最后累死自己。」
「拜托~~说得好像你多瞭,喂,我们认识很久啊?」凭什么教训她。在毫无防备时,被人一脚踩中痛处,她有点恼羞成怒。
「我认识一个跟妳很像的人。」
「谁?」
「我爸爸。」
「他跟我个性很像?」
「所以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什么代价?」
「如果妳听得进最好,不然当我什么都没说。」他不打算讲自己的事,重点也不是这个。
葛小兵沉默了,他们无声地进餐。一阵子后,小兵气消了,她知道严守御讲得有道理,而且也是为她好。
「谢谢。」她轻声说。
「不客气。」
「眼镜真的不要我赔?你不要后悔喔!」到时候再来讨,可是没有了喔。
「反正也买不到一样的。」
晚餐结束,小兵圆满达成任务,但是她不开心。她跟严守御在饭店外分手,她目送他离开。
如果妳不改掉这个毛病,妳的人生会一直为此付出代价,最后累死自己。
严守御几句话,小兵听完胆颤心惊。她是知道自己的缺点,就烂好人一个,但被这样血淋淋讲出来,却是头一遭,对方还是见面才两次的陌生人。会说好听话的人很多,敢讲真话的没几个。忠言逆耳,小兵当下生气,事后却有些感动。
他大可以不说的,但他一针见血的劝诫她。他也可以要她赔眼镜的,但他拒绝了。他也许可以因为这份好意。向她讨人情。像城市里那些滑头的男人,乘机占她便宜。跟她搞暧昧,但他没有。他用完餐,很君子的跟她道别,就这样。小兵对这男人,生起一股敬意。他的实话实说,以及正直的个性,小兵很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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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在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电视声,看看表,十一点。这么晚,音量还开这么大?
小兵开门就骂:「电视开太大声了啦,已经很晚了欸!」
客厅,妈妈跟妹妹窝在沙发,妹妹倚在母亲怀里,母亲的手搂着妹妹的腰,好一副母女情深画面,相比下她这晚归的女儿像局外人。
母亲招呼小兵:「回来啦?这么晚?加班喔?」她在丈夫病逝多年后,三年前终于改嫁,偶尔才来探望两个女儿。
飘飘说:「姊,要不要吃咸酥鸡?妈刚刚去买的。」
就知道吃也不去找工作,小兵踢掉鞋子。「妈,几点来的?那边没关系吗?」
「没关系啦,我想念女儿嘛!」说着爱怜地掐了掐飘飘的脸。
「我叫妈过来的,我好想妈妈啊!」飘飘就是嘴巴甜,哄得母亲笑不拢嘴。
「噁心~~」小兵脱外套,走过去,倒在沙发,上班一天,好累。
「姊,家里没东西吃,我饿死了,还好妈咪来做便当给我吃。」
葛小兵说:「冰箱不是有便当?可以微波啊。」
「我不敢用微波炉,上次我微波茶叶蛋,它竟然砰地爆炸。」飘飘歇斯底里地演起来。「我吓得啊~~啊~~差点昏倒,好可怕喔!」
「笨蛋!」小兵光火。「微波炉不能微波茶叶蛋,这是常识好不好?而且妳还用钢杯装,妳有没有大脑啊?!」
「我怎么知道。妳又没教我。」飘飘好无辜。
母亲指正小兵:「妳妹身体不好,不要老是让她吃微波食物嘛。」飘飘小时候是早产儿,体弱多病,她老担心飘飘的健康。「小兵,妈不是有教妳怎么做炸酱面?妳可以把酱料做好,放冰箱,飘飘想吃,煮个面就可以配了,多方便。」
小兵顶嘴:「我很闲是不是?冷冻库有水饺,她也可以下水饺吃啊!」小兵看客厅凌乱,茶几堆满零食,地上扔着杂志、衣服、垃圾。昨晚才收拾好,葛飘飘一天就毁了。小兵从沙发站起,动手收拾。
「我每次下水饺没有一次煮熟的,上次还因为这样吃坏肚子。」飘飘瘫在沙发,眼睁睁看姊姊忙。
母亲听了,心疼飘飘,又叨念小兵:「妳这个做姊姊的要多关心妹妹嘛,她今天一整天都没吃,撑到晚上六点,她的胃怎么受得了?」
岂有此理!小兵冷冷回道:「妈。妳不要太偏心,她有脚,可以走下去买东西吃。」
「可是我没钱啊,妳忘了放零钱给我。」飘飘说的是小兵摆零钱的筒子。
母亲又骂小兵:「飘飘身上一毛钱都没有,妳不知道吗?她不敢跟妳要,只好饿肚子忍到晚上才告诉我,小兵,妈知道妳工作忙,但妳连关心自己妹妹的时间都没有吗?」
小兵啪地关掉电视,遥控器摔到飘飘身上。「没钱是因为她不工作,她饿肚子活该。妈。我警告妳,妳再宠她,她会完蛋!给她钱,她也只会去买摇头丸,废物!」
「葛小兵,妳又来了,好好讲干么生气?」母亲叹息。「脾气怎么这么坏啊?妳就是没耐心,妳这样以后谁敢娶妳?跟妈妈讲话口气这么坏,气死我了!」
「妈咪~~别气喔~~」飘飘拍着母亲,哄着:「不要骂姊啦,都是我不好,我笨嘛,上班才一天就被人家开除,不像姊姊那么聪明,可以在〇杂志工作,我觉得姊姊好了不起喔!」
「我不是故意要生气,可是每次跟妳姊讲话,妳看她的口气,好像很讨厌我。」母亲感到委屈。
小兵捡起乱扔的衣服、杂志、报纸。
「我老是教她女人要温柔,讲话要甜一点,她就是不听。」母亲还在啰唆。
「好啦好啦,姊姊上班一天很累了。妳不要念她了。」
「唉!我特地炖了鸡汤,还卤了蹄膀,就怕妳们姊妹没得吃,结果她一回来就给我脸色看,好像不欢迎我……」
「姊的脾气就是这样嘛,没恶意啦!啊!」飘飘尖叫,因为小兵将杂志、衣服、报纸砸到飘飘头上。
小兵厉声警告:「对!我就这个脾气,妳东西再乱扔,给我试试看。」
「小兵!」母亲忙拨开飘飘头上的衣服。「妳怎么回事?怎么对自己的妹妹这么坏?」
小兵拿出吸尘器开始嗡嗡嗡吸起来。「我知道家里为什么永远收不干净,因为最大的垃圾就是这只!」她拎起葛飘飘,吸尘器吸着她沾满饼干屑的上衣。
「哪有人这样?好痛好痛~~」飘飘怪叫。
「小兵!妳跟我过来。」母亲抢下吸尘器,将小兵拖进房间,砰,关门。开始数落女儿。「跟妳说多少次了,飘飘神经衰弱,妳讲话的时候可不可以顾一下她的感受?妈老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妳就不能帮妈照顾妳妹?」
烦死了!小兵收拾房间,凛着脸,不吭声。
「她刚失业,心情很糟了,妳还这样对她。」
小兵拿出撢子撢桌上的灰尘,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如果飘飘有什么三长两短,妈也活不下去了……她情绪不稳,不能对她说重话,万一想不开怎么办?」
撢完桌上的灰尘,小兵蹲下来开始捡地上的头发,一根、两根、三恨。
「妳专心听我说好不好?妳可不可以介绍飘飘到你们公司上班?她刚刚跟我说她对你们的工作很有兴趣,妳去跟你们主管说看看,也许飘飘可以——」
「妳不要开玩笑了,飘飘好吃懒做,我们杂志社很操的,她受得了?妈,我上班一天,很累了,妳不要再拿她的事烦我好不好?」
「那妳坐着听,不,妳躺着听。妈想了一个晚上,飘飘老是工作做不住,一定是因为在不熟悉的环境她会怕,她跟妈说了,要是有妳陪着她,她就肯乖乖工作了。」
小兵真躺到床上,瞪着天花板,然而就算四肢躺下,强烈的疲惫感还是挥之不去。母亲断断续续不知道说多久,小兵恍恍惚惚听到失神。
小兵终于忍不住,问她:「妈,为什么妳都不担心我?老是只担心飘飘。」
「因为妳比较独立嘛。」母亲过去,疼爱的拍拍小兵的头。「还好,妈还有妳,妳最让妈放心了。」
去妳的!小兵很想这么吼,但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母亲赞美的话,她听了伤心。她也想象飘飘那样过不负责的人生,也想摆烂不工作,游手好闲。一天到晚闯祸,闯祸就嚷自杀,骂都骂不得。一天到晚帮妹妹收烂摊子的葛小兵,觉得自己像绷紧的橡皮筋,快断了。
小兵故意装睡,母亲讲累了,离开房间,和飘飘在外头聊天。小兵坐起,打电话给男友。
「我好难过……」她跟男友诉苦。
「怎么了?」
「你知道我妈怎样吗?她好过分,她又在偏袒飘飘了,我累得要死,她还为了飘飘的事烦我,怪我不关心她,拜托,我做的还不够吗?我免费供她吃住帮她找工作,但是她——」
「早跟妳说了,妳不应该让飘飘住那里,妳这不是活该吗?」
「可是她没地方住,我妈那边不方便,我继父不喜欢。」
「所以妳笨嘛,妳妈都不管,妳干么管?」
「但是……」
「要不是因为妳妹在那里,我就可以常去找妳,哪有人那么大了还黏着姊姊?说真的,我本来想把我的房子退掉跟妳住的,我们两个住可以省很多钱,一起分摊房租水电,妳的经济压力也可以减轻啊!可是妳就是不听我的话,妳那个妹妹真的太糟糕了,她不是还会嗑药吗……」
很好,换男友抱怨了。小兵听他训了足足半小时,挂上电话,更沮丧。
她想要诉苦,可是每个人都跟她吐更多苦水。大家讲话滔滔不绝,没有人愿意倾听别人心事,愿意真的去了解。葛小兵忽然想起某人,一个话很少,惜字如金的人。
小兵打电话给那个人,突然想起,已经十二点半,又挂电话。三分钟后,大概是对方有来电显示,他打过来,小兵赶快接起,立刻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十二点就睡。」
「我还没睡着。」
「喔,还好,真不好意思。」小兵慌慌张张的,干么打给他?这下糗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刚刚真是一时冲动。
严守御耐心地等足一分钟,才间:「有事?」
「我……我是想……想谢谢你,关于眼镜的事……」
「妳谢过了。」
「我知道,晚安。」小兵蓦地脸颊一热。
「晚安。」
挂了电话,小兵拍着胸。喘着气,像洗了三温暖,怪哉!怎么了?跟他讲话紧张什么啊?
手机又响了,小兵接起。
严守御说:「我想了想,妳不大可能只是特地打电话谢谢眼镜的事,是不是有事要说?」
这男人什么都瞒不住他,小兵只好招了。「因为……刚刚心情很差,刚好想到你晚餐时说的话,所以……」
「为什么心情差?」
夜深人静,特别脆弱,满腔苦水,一下子忍不住全跟他说了。小兵将母亲跟妹妹的事讲给他听,前因后果讲了快半小时。电话那边一直沉默着。
「睡着了?」小兵没听见他的回应,觉得奇怪。
「没有,我在听。」
「喔,我讲完了。」她感到不好意思。
「唔。」
「讲完舒服多了。」
「唔。」
「那……谢谢你听我抱怨……你快睡吧,晚安。」
但他没挂电话,反而说起无关紧要的事。「前几天一直下雨。」
「对啊。」
「晚上雨停了,妳看外边的天空。」
小兵走到窗前,开窗,仰望天空,一轮明月高挂,星子闪烁。
她惊讶地喊:「星星出来了!」
「对啊。」
「很久了,很久没看见星星。」
「心情比较好了吗?」
「有。」她笑了。
「晚上,在捷运忠孝复兴站,转乘木栅线的月台,走到底,往外眺望,不管是不是雨天,都能看见星星。」
「为什么?」
「妳试试看。」
「雨天也看得见?」
「雨天也看得见。」
「为什么?」
「去看就知道。」
小兵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怎么知道?」
「这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