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猛虎被一斧砍死,伊凡静谧的脸庞下,紧绷的神经总算能放松
了。
横陈在地上的虎颈几乎整个儿被砍断,只留些寸皮连骨,虎身淌出的血将四周的草地溅成一片触目殷红。一根利箭仍插在虎胸上,那是千钧一发问,伊凡凭直觉射出的,想不到也正中目标。
“这下可有得玩喽!”
以组长到异于常人的指头,抠着下颚中央的天生凹槽,这名有着深邃眼窝、鹰凸鼻梁,宽厚丰唇组合而成,具有典型柯萨克人粗犷长相的男子,蹲到老虎身边检视着并说:“它是死在我的斧头下,或是死在你的箭下,除非把老虎弄活再问个清楚,否则难以分辨。”
业尔·温马克抬起一双灰眸,撂高眉头问道:“你说怎么办啊?伊凡。”
即使老虎奇迹地复活,能不能说“人话”,才是个更大的问题吧?伊凡懒得吐他槽,旋过身说:“它是你的了。”
“慢着、慢着,这样子我会很不好意思的。”窜步上前,美尔拉住伊凡的手腕,两追唇角拉开,漾着宛如孩童般的无邪笑意。“咱们一起动脑想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点子。你脑子比我巧,帮个忙嘛!”
伊凡曲起手,想抽回,但对方的桎梏没有半点松脱的迹象。“随便你要怎么样,请放开我的手。”
“不行。这种事要讲公平,不然就没有排名的意义了。”当作没听见伊凡的请求,男人微笑地说:“帮我一起想嘛!”
摆出最严厉的黑眸恫吓对方,可惜效果和石头砸在雪地中没两样,对方仍是不为所动。伊凡又一次确认,业尔·温马克是自己最无法应付的那类人,这种软性蛮横的家伙,最教人深感棘手。
以硬碰硬,以暴制暴——最是简单明快。
软的央求,冷的反讽——全都应不理。
独有祭出软硬兼施的敌人,会让伊凡不知该怎么做才能由恼人的状况中脱身,往往到最后,伊凡都会称了对方的心意,率先放弃。
蓦地,伊凡想起了好久不曾见面的谢维克。业尔和谢维克的外表虽然大相迳庭,但是喜欢双管齐下、以戏弄伊凡一板一眼性格为乐趣的这一点,两人还真是如出一辙。
是不是自己的性格特别容易吸引这类不按牌理出牌的家伙呢?伊凡怀着几分认真,暗暗苦恼。
“嘿……你睡着啦?”
见他久久不语,业尔哈哕、哈哕地在他面前挥动着五指叫道。伊凡还给他一个冷眼,蹙眉。不懂这样一名外表精悍、野性的大男人,却时时表现得像个无理取闹的三岁孩子的理由何在?莫非是欺敌用?
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被业尔这“天真”的举动给误导,以为他是个善良、温驯的大好人。能在眨眼间,以利斧劈断一头猛虎的颈,用膝盖想也知道,这男人有多危险。
见识过业尔杀人不眨眼一面的伊凡,当然不会是那种傻瓜。
“你希望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意见。”初衷不改的,伊凡淡淡地说:“我电没什么其他的想法。”
“……真是无情啊!连这点小忙都不帮,明明生得一个聪明脑袋。”业尔揶榆说。
“很抱歉,我从不认为自己聪明过。”伊凡这次使劲,业尔也不再坚持,总算顺利地让他挣开手腕。“你认为聪明人会让自己变成一名逃犯吗?”
“唔,你这——说,不把我们这群杂牌军的人全都当成了笨蛋?”
“我是在说自己。”
“那就更叫人百思不解了。曾经身为女王陛下直属的鹰眼一员、菁英中的菁英,竟会觉得自己不聪明?”
伊凡脸色一僵。
“噢噢,失礼,我犯规了,咱们队上是不提过去的。”
毫无疑问地,这个男人是想刺探些什么。伊凡压根儿不相信他有半点道歉的诚意,但是“过去”已经消失在伊凡的脑海中,从离开斯科城的那一日起,他过往的二十五年岁月也跟着一并埋葬了。谁来刺探都没用,他无意、也不会再去回想。
“那个……”差点葬身虎口的纳希此时怯生生地开口说:“如果业尔老大这么坚持要公平的话,干脆把老虎分成一半,你们觉得如何?”
原先便是打这主意的男人,咧嘴笑说:“真是个好主意,阿纳。你保住我们队上的名誉了,证明我们不是一群笨蛋的集合。伊凡,你没意见吧?”
由来无干戈,何须化玉帛?
伊凡自嘲地扯扯唇角。“没有。”
“好,就这么决定!来吧,把老虎也绑上马背,今晚有一顿虎肉大餐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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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流放的罪犯演变为逃犯,打个比方,就像一个人生了重病,看大夫或不看大夫都会死,那么你会选择看或不看呢?
伊凡在那当下选择了后者。
罪犯的身分并没有改变,但与其在监视下过一生,不如当个逃犯来得自由(与其知道自己何时会死,不如把握死前的每一刻)。
-这个问题并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一切端看你怎么选择而已。
自然,偶尔会去回想到当时的情况,但伊凡也无法解释,自己如何在刹那间作出逃亡的决定?
伊凡·爱·奥古史坦!你不想死的话,就走!
是本能让他反应过来的吗?还是这声大吼,惊醒厂沉睡在他体内已久的求生意志?再不就是瞬息间的短暂自由,控制了他的理智。
总之不管是哪个理由,自己在双手白手铐解开的那一刻,拔腿狂奔。沿途泥泞与雪堆的阻碍,使人跌跌撞撞,隐约还可听到身后追兵的呐喊声与风声都在耳边窜飞,他净是没命地奔跑着。
没多久,押解的差官骑着马追了上来,他们手中的弓箭毫不迟疑地对他发射,宛如他是猎物,而他们是猎人般——致命的每一箭,手下不曾留情。那时伊凡醒悟了,洛琳女王根本无意放他生路!从一开始,“流放”便是表面上的,事实上,自己注定要死在这块土地上!
死吧!你这该死的家伙,我要你死!
呼吸的空气中,仿佛都带着女王的恨意与诅咒,像把寒透的冰刃刺穿他的肺。
放弃吧!不可能有活路的!和女王作对的人……
绝望在暗夜中是那样的诱人,疲乏在四肢中呻吟,像是沉重的铁链套住脖子,直要拖人往地狱坠下。
只要我束手就擒,便可结束这一切了!
哪儿都没有光明、没有希望、没有未来,这条烂命还有何值得留恋的?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呜哇哇哇哇——
发完凄厉的咆吼之后,伊凡停下逃亡的脚步,往追兵的方向反扑。他不知道那时自己着了什么魔,也许是多年积压、深藏于心中的一把火烧了起来吧?他盲目地豁出所有,失去理智地和那些差官战斗着。他不记得过程,也不晓得自己使了什么招数,而对方做了什么反击,一切全凭本能。
想必自己当时的面目和一头失控的野兽没两样吧?
等他跟前的红雾退去,恢复神智,已经浑身浴血——那些差官全被他杀了,只剩他一人孤独地在雪地上迎接旭日东升。
度过人生中最险恶的一夜,在生与死的交界做着最丑陋的挣扎,到头来还是“活下来”了。
他活着,而这不再是需要理由的一件事了。不管往后还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尽管宋取,只要他们有本事……他将为自己战斗到底!
养父说得没错,神的爱是难以理解的。他到现在还不懂神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在爱着这块土地上的子民,他感受不到神的爱。
可是……我要活下去……
神可以舍弃、可以试炼、可以在最终之日审判他的罪。
然而对着这轮烈日,以父之名,我发誓此生此世,我的命运将不再为任何人所掌握,我要作我自己的主子!
伊凡不后悔自己的决定,至少他这数个月来获得了难得的平静,心灵与身体都是。他的心中已经没有迷惘,即使一生都要背负着逃犯的臭名,可他现在是自由的……
若说有什么仍教人挂心不下的,伊凡望着前方出现的小镇风景,不由得怀念起自己曾生活过十多年的那栋宅邸,以及目前还留在宅邸中,已经与自己断绝了关系的弟妹。
不知道乔书亚有没有好好地照顾娜娜?
娜娜的腿到了冬天会犯疼的毛病,今年是否又会复发?
苦笑着,伊凡摇了摇头。不管自己再怎样思念他们,也莫可奈何,他注定是回不了他们身边的罪人——被放逐一辈子的罪人。
“大家快来看呀,这是伊凡和业尔老大共同捕杀的老虎喔!”才进入镇上,纳希已经迫不及待地大声宣扬着。
“真的假的?两个人合力就能解决一只大老虎啊厂
“哇!好厉害!这么大的一头猛虎,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呢!”
“看样子,这次的狩猎头赏又是伊凡抢到了吧?”
抛下议论纷纷的众人,伊凡默默地把马背上的母鹿与虎尸卸下。镇内少数的几名孩童凑了过来,围着伊凡要摸他的十字弓。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谣传,让这些孩子们深信,只要摸到神射手伊凡的弓,往后他们也可成为神射手。
和往常一样,伊凡没有拒绝这些孩童的要求,他甚至抱起其中一名最小的孩童,让他做头一位的幸运儿。
这时业尔站在广场中心,声如洪钟地说:“待日落后,要举行盛大的庆功宴,现在你们都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不过庆功宴时敢打瞌睡的人,我要罚他绕着广场跳达达舞一圈,听到了没?”
众人泛起一波波愉快的笑声时,伊凡也从孩童仰慕的目光中解放,朝着自己所住的小屋走去。
“伊凡哥!”
此刻,一声他以为再也不可能听到的呼唤,在他身后响起。
伊凡冻住身体,困惑片刻,旋即转回头以眼睛寻觅着——是谁?谁发出了刚刚的那声呼唤?是谁在叫他?那声音听起来好熟悉,好像是
“伊、凡、哥——”
这回伴着呼唤,大力挥动手腕,并后冲着他跑过来的高大身影,是千真万确、没有错看或幻听,属于乔书亚·罗曼彻斯·奥古史坦的!
“乔……”
伊凡愣在原处,直到整个人都被弟弟给抱个满怀为止,他还是以为
自己在作梦,这不可能是的!
“伊凡哥,我总算找到你了!”
亲吻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的额头,乔哽咽地说:“我找了好几个城镇,以为我永远也找不到你的下落。幸亏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这时候的伊凡还不知道,感人的兄弟相会背后,一场更大的风暴早在私下形成,将会席卷并毁灭他平静的生活……
谢维克曾经拜访过奥古史坦家一次,当时他对这栋华美但风华不再的堂堂大宅所留下的印象,和今日所见并无多大差别。它依旧是座阴森森、杂生蔓藤密布、到处都留着岁月践踏痕迹的老屋。
而后……
和几年前相较,这屋子的残破一点儿也没好转,宛如病入膏肓的垂死患者般摇摇欲坠,何时倒下都不奇怪。
“伊凡要是知道自己处心积虑、费尽苦心非保不可的‘家’,已变成这副德行,一定会难过的吧?”谢维克路上大门玄关处的缺角台阶,握住那失去光泽的铜制门把,轻敲两下。
“有人在吗?”
等了等,不见有人回应,他移到另一头的墙面,透过污秽不堪的玻璃窗向内探看,可也没看到里头有半个人影。
丝毫不像是在未来六天后,即将有娇滴滴的新娘出嫁的地方。
“喂!你是谁啊?鬼鬼祟祟的!”
扛着一根除草用的耙子,蓄着白胡,目光凶悍的老人家由后院冒出来,指着谢维克的鼻子说:“想要偷我们宅子里的东西,先问过我手上的家伙!”
微笑着,谢维克摊开双手说:“老伯,你觉得我看起来像缺钱用的人吗?”
老人家认真地由他的头顶看到脚下,研究着。
还真是个不懂笑话与融通的顽固老头子,谢维克叹息地说:“我是来拜访你们家小姐的。以前我与伊凡·渥夫是同窗友人,这次收到娜塔莎的婚宴喜帖,想在婚宴前亲自向她道贺——声……”
老人家这才放下手中的“武器”,陪上笑脸说:“噢,您是大公阁下的朋友,宋找小姐的!嗳嗳,老奴真是失礼,因为近来有很多偷儿看上这儿,动不动就搬走屋子里的东西……啊,我叫萧曼,以前是这儿的老园丁,现在住在附近,偶尔来帮院子除除草而已。”
会看上这儿的小偷,眼睛都长哪里去了?谢维克好奇地扬起眉。“我方才敲过门,屋里好像没人在?”
“是啊,您不晓得吗?您晚了一步,娜塔莎小姐和渥夫大公订下婚约后,就被他接到城内的一座豪宅去住了,那儿可是大公阁下特地为娜塔莎小姐安排的屋子呢!大公真是体贴,知道这边实在不能再住人了,尤其这半年,屋顶破了个大洞,漏雨、漏水又发霉的,夜晚的寒风——吹,娜塔莎小姐弱不禁风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了。”
提到这个,谢维克乘机追问。“渥夫经常来看她吗?”
“嗳嗳,那位爷儿真是个大好人啊!那死杂种害得奥占史坦家的名誉跌人谷底,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家中的仆佣也是走得走、跑得跑,没一个留下。全亏大公阁下的仁慈援助,娜塔莎小姐和乔书亚少爷才得以过着像样的日子。”
拄着耙,口沫横飞的老人忿忿地说:“当初老爷要收养那小子时,受了多少人的反对,可老爷硬是不听,还让他和少爷、小姐们平起平坐。想不到他竟还恩将仇报,跑去暗杀大公阁下,大不讳的行径将整个家拖下水,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
这就是世人对伊凡的评价吧!
谢维克无意反驳,对于不知道内幕的人,说破嘴他们也不会相信。事实上,没有伊凡的牺牲,这个家早就不存在了。
“总之,谢天谢地,大公阁下爱上娜塔莎小姐,并后愿意娶她为妻。这么一宋,往后奥古史坦家也不会再受人歧视,应该能恢复往日的繁华了。”
老人家仰望着宅子说:“我多希望在小的死之前,还能再看一次这宅子门前人来人往,气派风光的模样。”
打断老人家的感慨,谢维克知道多留无益。“你晓得娜塔莎住的那栋屋子,是在哪儿吗?”
“晓得,靠阿姆多利庄园的附近,三层的华丽洋房,很显眼,一找就能看到。”
“谢谢你,打扰了。”
对着谢维克转身要走的背影,老人家开心地挥着手。倘使他知道谢维克真正的目的,并非向娜塔莎道贺,而是要劝说娜塔莎打消嫁给渥夫的主意,八成会气得吐他口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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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如老人家所言,很快地找上娜塔莎新居的谢维克,这回总算在像样的女仆带领下,见到了坐在炉火边,敞着一本小书,优雅地阅渎着的苍白美少女。
娜塔莎束成长辫的金发,在火光辉映下,熠熠生泽。白皙透明的皮肤像是要融化在空气中般,给人无限脆弱虚幻的感受。她一听到谢维克自我介绍是伊凡的同窗好友后,立即睁大一双浅色的蓝眸,眼角蓄着水气。
“查尔斯敦子爵阁下,您太客气了,如果家兄知道您的到访,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说着些许言不由衷的话语,女孩低垂下头,颤抖的语音越缩越小,仿佛恐惧着什么似的。
普通男子看到这样小鸟依人的姑娘,没有不心软,也没有不感到怜爱的。甚至还会当场打消主意,不会把心中原想传述的残酷言语一一道出吧!
谢维克也是普通男人,也有恻隐之心,也会不忍……
“我就单刀直人地说了,娜塔莎小姐。”
然而真正的残忍是:空有同情却什么也不去做,明知悲剧即将上演,还坐在台底下观望,视若无睹的行为。
“我希望你不要嫁给渥夫,你应该不会不明白理由何在吧?”
真是陈腐的对话,谢维克在心中自嘲一笑。要是有外人在,听见这段对话,搞不好会以为自己是登门恐吓单纯无辜情敌的妒“妇”呢!
始终低垂着头的少女,一语不发。
“恕我冒昧,这桩婚约是出于你的自由意志吗?难道你不是受了……什么胁迫,不得不答应的吗?”
推论后得到唯一合理的解释,让谢维克放胆直言。其间他一双紫瞳锐利地盯着娜塔莎的脸庞,看到那白得如同纸般的脸色一转为泛青,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疑问。
“真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伊凡是我非常要好的友人,友人的家族有难,伸出援手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不是卫罗斯人,但在卫国的宫廷也小有影响力,我可以帮助你走出困境。”
闻言,娜塔莎抬起头,惊惧如小鸟般的蓝眸在谢维克脸上梭巡,欲言又止。
“你可以放心地说,没关系。”温柔坚定地,谢维克靠向前去。
轻摇了下头,她闭上眼睛。“不……没有人逼迫我什么……我很乐意嫁给渥夫大公。他待我极好,很好,他是个好人……”
“但他不可能爱你。”
冷酷地,谢维克剖开保护壳,直捣痛处地说:“这点我敢断言。那男人没有半点坠人爱河的模样,我昨日和他见面,他甚至……未曾停止荒唐的行径。你要这样一桩没有爱的婚姻,理由何在?”
娜塔莎抖着唇,怯怯地扬眸说:“不为爱而结婚的上流社会夫妻,您也见多了吧?我尊敬大公阁下,也将在上帝的面前誓言永远对他忠诚、爱他,这样不行吗?”
万万没料到这怯生生的姑娘有反驳之力的谢维克,一时间愣住了。
“您若真是伊凡哥的友人,请不要再反对,请给我们祝福。我与大公之间有着深切的联系,那不是您这样的人会懂得的。您很好心,这样地关心陌不相识的我,但我是认真的,大公也是,我们都期待着这场婚礼的举行。”
咬着唇,思考半晌,谢维克叹息了。
“那家伙——渥夫·拉沃尔是个多大的混帐,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他对……算了,我不想做个在背后批评他人的无耻小人。”以一手覆在额头上,闭上绝望的眼,谢维克仰靠在沙发背上。
“……知道……”以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娜塔莎模糊地说。
谢维克吃惊地挺直背坐正。“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知道伊凡哥与大公阁下……之间……的关系……”强忍着泪水,娜塔莎绷着下巴,双唇哆嗦个不停地说:“我全部都知道。”
“那……这样你还要嫁给他?!”假设她从头到尾都知道,那她更不可能不知道,这婚礼是陷阱,是报复的手段,绝对是拿来折腾伊凡用的啊!
无法再回话的她,仅是点头示意。
刹那间,谢维克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以为这是渥夫单力面的谋划,可是,很显然对一切知情的娜塔莎也参与其中。为什么伊凡的妹妹会帮助渥夫实行这桩复仇计划,谢维克也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照这情况推演,自己这趟注定是要无功而返了。
“你满意了没?”
谢维克霍地回头,起居室的门边不知何时站立着的颀长人影,正以双手环胸的悠哉姿态,观望着屋内的一举一动。
精悍的身躯包裹在完美无瑕的奢华绒袍下,轻巧地移动到娜塔莎身边。专人细心打点的发型不再紊乱,洁净的下颚不再有颓废的痕迹。从指甲到鞋跟无一处不是翩翩上流绅士模样的男子,和昨天谢维克所看到的,判若两人。
“亲爱的,我来看你了。”执起少女纤细的小手,印上一吻,渥夫优雅地行完礼之后,瞥视谢维克说:“希望我这位好管闲事的朋友,没太费你的精力,太让你劳累。”
娜塔莎摇晃了下小脑袋,又恢复成原先那文静的、内向而怕生的模样。
这两个人的哪一点、哪一处,像是一对快要成婚的夫妻?!谢维克见他们不只是“相敬如宾”,根本是“相近如冰”!
然而,眼尖的谢维克也嗅到了飘荡在这两人之间的“共犯”味道……四目交接时、双手碰触时,都在若有似无地交换着一种默契。这之间到底有什么“缘由”,没有预知能力、无法鉴往知来的他,现在还说不上来,只能说是一种直觉在发出警告——将有什么事会发生!
“我不知道你干么这样费尽心思地反对一桩好姻缘。”渥夫安抚完娜塔莎后,高深莫测的绿眸不露半点情绪,冷淡地对着谢维克说:“看在我们往日的情谊上,我不会禁止你出席我俩的婚礼,可是你也别再来骚扰娜娜了。她身子很虚弱,需要长时间的休养,没空听你的胡言乱语。”
由椅子上起身,谢维克不愠不火,拂落黑袍上的:毛絮,并说:“自讨没趣的事做一次就嫌太多了。我很有自知之明,不会再说什么的。不过
以生平最严肃的脸色与态度,谢维克牢牢地瞪着渥夫,说:“你别太小看伊凡了,等他知道这件事后,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的。”
歪着嘴角,绿眸讽刺地眯细。“你想说他还能再暗杀我吗?”
谢维克静静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我可不再是昔日的我,那个蠢得让一名淫归登堂人室的我!他有办法能接近得了我,就让他试试看好了!哈哈哈哈!”
无可救药,就是说这种人吧?
不再多言的谢维克,掉头离开这间屋子。
站在窗台边,凝视着好友离去的背影,手握着一只金杯的渥夫,将杯中的烈酒一口喝干。
娜塔莎隔着一段距离,坐在躺椅上,小声地开口说:“大公,我……表现得还好吗?”
回头,渥夫虚假地微笑着。“当然。你做得很好,娜娜,非常好。”
“但是……我总觉得有点……不安……”
揪着覆在膝盖上的毛毯,娜塔莎绞着毯子,底下是一双动弹不得的腿。幼年的一场重病,让她失去行动的自由,她像只有着翅膀却不知道怎么飞的鸟,从过去到现在,始终都是“他人”的负担。
过去是伊凡哥的……
现在则是……
她抬起脸,看着那魁伟、带着寂寞的身影,胸口泛起一阵室息的痛楚。
他们是同病相怜,都是犯下同样过错的……罪人。如今靠在一起,互舔伤口,却还是解不了彼此的愁。
这么做是对的吗?这么做真的好吗?将别人推人火坑,自己爬上幸福的台阶,难道不会受神的惩罚、挨神的怒斥吗?娜塔莎不时会发出这样的疑问。日子越是接近,她便越是按捺不住这份疑惑。
到最后,万一她真获得了奇迹般的幸福,又能从这样的罪恶感中解脱吗?
她一点自信都没有。
“没有什么必要感到不安的,娜娜。你遵守约定,我保证你便会实在自己的愿望。”
往杯中倒进第二杯的酒,这回渥夫举杯朝她致意,一眨眼说:“就让我来卸除你一小部分的不安吧!”
不懂他意思的她,张大眸子等着。
“派出的眼线回报,他们已经在白拉山区,再过几日便会抵达斯科城。在我们成婚前一日,你的伊凡哥就会到家了,值得高兴吧?”
惊喜的娜塔莎以双手掩住了嘴。
见状,扯扯唇角,渥夫干下第二杯酒之后,把杯子摔进了火炉中,瞪着那跳动狂舞的火焰吞噬金杯,喃喃地说:“一年了,将近一年。我等的这一天终于要到了,伊凡……”
男人的侧脸,在火光中显得无比狰狞。
“你可别有负我的期望,变成了个再平凡不过的懦夫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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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漫漫,最难以忍受的一段时间,便是黎明前气温最低、天色最暗的那个时辰。四面八方袭来的冷风透过简陋木屋的各个缝隙,自由地钻进钻出,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则让人以为是身在暗狱。
偏偏是这种时候!
不是恐惧于孤独,不是生自于黑暗,不是因为着寒冷,肌肤却火烫得紧。
灼得像要从皮肤底下爆炸开来。
滚滚的熔浆在体内翻搅着。
针刺般的渴望一下又一下地脉动、扩大、泛滥。
饥饿的感觉鲜明得超越了感官,而能填饱它的并不是食物。
哈……哈……哈……
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屋内,曲起的四肢在疼痛中颤抖着。无可救药的是这副可耻的身躯,它在尖酸地嘲笑着理智:
继续这无用的尝试吧!可是你骗不了自己,更骗不了我!
憎恨吧!
诅咒吧!
抗拒吧!
为这具肤浅的、成熟的、不听使唤的、淫乱的贪婪身躯,深深地悔过吧!
谁都行,谁都可以!只要能让这具身体里所酝酿的劣汁解放,只要能让这啃噬理智的灼热消失,是谁都无所谓……
抱住我!
求你用你的双臂牢牢地抱住我!
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