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寒士里自密室出来时,看到沉思不动的妻子。
“蕙琴!”他轻唤,双掌搭在妻子香肩,“在想什么?”
夏蕙琴迎上丈夫双眼,扼要地吐声:“仇烈霄。”
“看出了什么?”寒士里拉了椅子坐下,瞟向桌面上。
桌上平铺一匹黄布,布上摆有龟甲、铜钱与一些短笺。
“目前只知道他的确来自漠北,其余只能约略瞧猜。”夏蕙琴自得知仇烈霄姓名之后,便占卦卜算,“只知他的名字线索实在太少了。”
夏蕙琴精通卜卦,夏家传人代代誉为天算子,凡夏家子弟皆具算卦灵能,夏蕙琴更是少见的灵算师。
所以寒家能安然至今,因为夏蕙琴总是先一步算出危难,但由于她是女子,所以没多少人知道她的来历与异能,江湖上知道寒家擅铸剑的很多,但查到寒夫人擅窥先机的可就寥寥无几。
寒士里沉吟思虑,夏蕙琴逐一细审卦象,边观边说:“仇烈霄,命属火,奇烈,该是生于极热之处,其命如火,终身不得安宁,心结情动桎梏究困……”夏蕙琴忽然脸色大变,“这……”
“娘子,怎么了?”
“老爷,快将雪儿的生辰八字那张卦批拿来!”
夏蕙琴的惊慌感染给寒士里,他忙不迭地取出女儿的生辰八字递于妻子。
夏蕙琴一摊黄帛细细对比,诧异不减,“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娘子,到底如何?是不是仇烈霄别有居心不足信任?”
“老爷!”夏蕙琴抬眼,神情复杂地问,“你觉得那仇烈霄是个怎样的人?”
她倏然启问,倒令寒士里愕然,“他……”
蓦地,脑中显现午后相试时,险些丧命在他手上的那一刻,那双冷绝寒澈的瞳眸,威神窒人似欲吞噬任何不知死活胆敢冒犯的愚夫愚妇。
他是王者。
不会错,寒士里肯定绝不会错,所以他的结论只有四个字,“神秘,恐怖。”
“你再将他和咱们女儿的连着念念看。”夏蕙琴又指示。
“仇烈霄,寒织雪。”寒士里乍念还不觉如何,不一会儿,脸色也变了,“烈霄织雪?
新仇炙炙烈霄
烧红尘千万丈
初寒纷纷织雪
熄万古恨怅惘
这是银虹一族传世之词,其间包涵了银虹与赤煞纠缠不清的诅咒与命运,而今词中之名应生在他们身上,是不是表示又将生波澜汹涛?
“莫非那厮是赤煞传人?!”“赤煞”二字一出口,寒士里方寸全失,“不行,我不能让他留下来……”
“老爷!”夏蕙琴急急站起拦住丈夫,“你要上哪儿?”
“找仇烈霄!”寒士里的脸庞,有愤怒、恼恨、更有隐敛的骇惧,“我怎能让赤煞人待在雪儿身边?”
“老爷,冷静些,勿莽撞啊!你现在去找他有何用?杀了他?你的武功根本敌不过他,去无异是以卵击石,毛躁易坏事,何不先坐下来听我说?”
寒士里意外地望着妻子,“你怎知他的武功高过我?”
夏蕙琴平静地解释,“我是你的妻,你的举手投足我还会不熟悉?自下午归来,你的行动坐卧迟滞一些,如果不是受了伤没有其他原因会造成这样。整个碧落镇皆是寻常百姓,有谁伤得了你?”除了刚来碧落镇的仇烈霄。“而且……”她说出重要的一点,“仇烈霄顺利留下来了。”
顺利,就是通过寒士里的考验。能让箭术高超的寒士里点头认可的人,武功能差到哪儿去?“老爷,妾是不会武,但至少能旁观一些事。”
旁观者清,千古定律,所以寒夫人对事对物的见解总是独到又周全得令寒士里钦服。
“娘子可是别有顾虑?”
夏蕙琴按下丈夫,待丈夫坐定后也坐下,指指桌上,她从头说起,“记得我算过雪儿命运后说过什么吗?”
“雪儿生于初雪之夜,那夜细雪如织,故起名织雪,命属水,你说咱们女儿难避杀伐之运,卦中另现卦,变数多诡,摸不透吉凶。”
夏蕙琴补充说:“雪儿的性子如水,至柔至良,隐于内不露于外,而仇烈霄恰恰与雪儿相反。”
“你是说他脾气如火?我看他不像是轻浮暴躁的人呀!”
“火性分为二,现外和敛内,真正敛性不露的人才是雄尊智将。仇烈霄正是属于是非分明的火子。和属水的雪儿命运多有契合之处,他的卦象和雪儿相似另有乱徽,以我这手算命术尚未能正确卜出他们两人未来的吉凶。如果他能待在雪儿身边,或许水火互助能衍生超出卦算的际遇。”
“你的意思是仇烈霄可能就是雪儿的宿缘?他能帮雪儿度过剩下的灾厄?!”
夏蕙琴的平稳起了一丝戚叹:“雪儿的劫一次比一次凶,我们已经无能再护她平安了,除了留下仇烈霄,别无他法。我们非冒险不可!”
留下可能是赤煞传人的仇烈霄,或是放他们心爱的女儿遭险。他们只能选择其一。
寒士里长叹,冒险尚有一线生机,若是连这线生机也放弃,他们只有替女儿办后事的份。
为什么?因为早在寒织雪出世之后,夏蕙琴便算出人只有十数年的寿命,她倾力为女儿消灾延命,甚至数度于犯禁忌折寿,只为女儿平安,但仇家越结越多,追得他们疲于奔命,这样下去,应验当年的卦象只是迟早的问题。
寒士里从未怀疑妻子的话,因为夏蕙琴的话都是事实,即将发生的事实。就算他欺骗自己说妻子算错了,但事实俱在,让他不得不承认女儿确实命薄多厄。
寒士里保不了他女儿?凭他的武功,能奈何得了他的人,放眼江湖出不了十人,但纵使他武艺高强,也分身乏术,他无法随时跟在女儿左右就近照顾,因为他的妻子也需要保护。
妻子与女儿,他选择妻,是爱使然,他爱他的妻子,所以无奈,无奈地选择保镖一途。
想到此,夏蕙琴的眼中有雾:“老爷,是我拖累……”
寒士里摇头,执起妻子的手:“你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晓得我们是夫妻。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生同衾,死同穴的夫妻。既是夫妻,还谈什么拖不拖累?”
寒夫人低低啜叹,投入丈夫的怀抱。
纸窗,透入一束晨芒,又是一日之始。
※※※
“少爷!起来用早膳了!”陆伯敲着门,心头有些纳闷,小主人向来早起,怎么今天睡得这么沉,连早膳都没与老爷夫人同食?
举起手,正打算再敲下去,门就哗啦敞开了。
“少爷!”陆伯一见到白袍罩身的寒致学立刻惊呼,“你怎么了?”
寒致学被陆伯空出的一只手扶着,勉强挤出了一抹笑,“没事,昨晚睡得不好,精神有点差。早膳我不吃了,麻烦你端回去,我再休息会儿就好了。”
陆伯不解地拉紧两道花白地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寒致学抱着头不住咕哝地狼狈样,奇怪!他的“精神差”怎么这么像宿醉?
“少爷,你真的没事?”他不确定地问了声。
“放心!”寒致学拍拍胸脯,差点岔了气,“下午就又是生龙活虎了。对了,别告诉我爹娘我睡不好,免得他们担心好吗?”
“哦!”陆伯应了声,瞄了少爷怪模样两眼,搔着头离开。
陆伯一走,寒致学地僵笑马上破碎成痛苦之色,他抱着起兵造反地脑袋蹲下,“噢!痛死了!天杀的金泉酒!天杀的仇烈霄……”
“我记得我曾经警告过你,过量饮酒会宿醉。”
这束低沉嗓音一进入他耳中,吓得他霍地站起来。
“啊!”
仇烈霄暗叹一回,一个箭步上前,及时搂住被门槛绊了下地寒致学。
“宿醉的人举止最好秀气些,免得受更多的罪。”
“你!”寒致学双眸睁得老大,脑筋还转不太回来,直瞧着他那张性格的脸。厚而温润的唇所吐出的话犹温暖地回荡在身边,周围包裹着他浓重青草香地气味儿,棱角分明地五官像是刚凿出地石雕般,刚硬却和柔。
而他棕灰色地瞳映着闪烁地紫色晶点,颇似笑意,柔化了他一身炽烈的气息,阳光洒在他身上,连他的发都漾着不可思议的金光……
天!他……
“你……”她怎么了?头好晕。“你……”
仇烈霄有趣地望着她连话都拼凑不出来地模样,微张的樱唇,因失神而频频眨动地水眸,加上一阵阵扑鼻而来地幽香,一种混合药草味地少女幽香,令她一时眷恋不忍猝放。
“你……”是宿醉吗,怎天旋地转来?寒致学还是挤不出一句成音地话,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头又昏得站不住脚。
“你应该叫我放开你。”仇烈霄好心地提醒。
“放开我?”寒致学蹙眉,“为什么要放开我?”
“因为我抱着你。”
“抱着我?”寒致学的世界依然忽上忽下,她含糊重复,“你抱着我?……你……什么?!”她猛地推开他,用尽所有力气瞪他,“你……你无耻……你卑鄙、下流……你……你……”
仇烈霄一脸无辜地面对气得语无伦次的她。“我怕你摔着了,所以扶了你一把。保卫你的安全是我的责任,记得吗?我怎能让你受伤?这样又什么不对吗?”
他一连三个问号震醒了寒致学的神志。
是啊!她现在的身份是寒致学,不是寒织雪,寒致学可不会在意这一点小小地肌肤之亲。
可是寒织雪会啊!
她刻意忽略后一句,强佯若无事,“呃……你做得很好,不错,谢谢。”
她大概事有史以来第一个被人轻薄了,还开口向人说谢谢得笨女人吧!寒织雪无力地自嘲,拼命警戒自己。她现在是扮男人!男人!
仇烈霄不曾捉弄过人,因为他不懂“人”如何作弄,可是瞧她有言说不得地可爱样,令他忍不住想逗逗她。原来捉弄人这般有意思,她真是特殊。
勉力端起架子,她还故意咳两下,“嗯!我今天不打算出门,所以你不必守着我。尽管做自己地事没关系,我要休息了。”
满以为这样就能将他打发走,自己一个人蒙头为方才被他光明正大吃的豆腐痛哭哀悼,不料他却似笑非笑地丢一句下来。
“宿醉的人最好外出走走才好得快,本来我是想陪你出去逛逛,但如果你坚持在房内休息……”
“唉!等等!”寒致学再也不敢忽视他讲的话,只要头能不疼,别说爬山了,就算跳海她也干,“我跟你去。”
仇烈霄慢下步伐等她跟上来,看她念念有词,又呻吟又皱眉的,肯定在抱怨,但奇异地,他不仅没有一丝不悦,反而有种陌生地感觉在胸中激荡。
第一次,他觉得生命也有美好。
不知不觉中,凝眸深处衍生了一抹轻轻的,轻轻的——
怜惜。
※※※
他支额卧坐在铺着上好白虎皮的石椅上,空对一室宽可容纳百人的大厅。
大厅布置碧丽堂皇,极尽奢华之能事,地板上铺着来自中原极南方,一处叫波斯之地所产的毛毯,娇白胜雪。雕琢的美伦美奂的梁柱墙壁,无一不是名匠杰作。
而他所坐的石椅上方挂着的一面方正的匾额上,力透山岳的字狂放地俯视着大厅:血魂降天下。
好狂的字,好狂的口气,好狂的人!
在初见到这匾额之字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产生这念头。在旁人看来或许夸大不实,但在辛寇眼中,那不过是事实,他会完成的事实。
对,石椅上的人就是辛寇。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禀教主,捉到一名企图不轨的擅入者。”来人身着赤红劲装,跪于厅外遥禀。
“带进来。”不冷不热的语调,意兴阑珊地命令。
报卒一诺便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一个被五花大绑不得动弹的年轻人让他们押了进来。
他们将他朝里一推,洁白似雪的波斯地毯立即印上污脚印。
辛寇仍是一派悠闲,只是浓了眸中的讥诮:“武当俗家弟子周势?我说周公子,是什么风把你吹来呀?”
周势本来是个玉树临风的得意少年,这番被当成粽子绑得结实,不但气势尽失,连带丢光了武当派的面子,教他不恨也难,一双眸怨毒地盯着阶上安坐的辛寇。
“辛寇,别以为你能威风多久!血魂教意图造反之事天下皆知!武林容不下你这等魔头!”
“魔头?我事魔头?”辛寇纵声大笑,接着刷地沉下脸,“你哪只眼睛见我杀人放火了?又是哪只眼睛见我起兵叛国了?”
周势一愕,强言辩道:“你创这血魂邪教,不停招兵买马,意向不明,又来向八大门派禀明始末,分明有异心!”
“我辛寇做事还需要旁人同意?”辛寇的眼眯了起来,俊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镂刻着阴寒的讥诮,“中原武林恃强凌弱,八大门派故步自封,不知求进。我辛寇创血魂教,意欲重新整顿武林散乱之风,错在哪里?你们中原人当年看我来自漠北,暗地里笑我蛮子无知,妄想创教一展抱负。我不同你们这些自命清高的人计较,两年过去,血魂教日渐壮大,你们又见状眼红,四处散播我企图造反叛国,我也不与你们一般见识,而今,居然不知好歹,摸到我总坛来撒野!”
辛寇的眼瞳一扫周势,那冷厉目光令周势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你说,如果这回不表示一下,岂不让天下人看我辛寇好欺?”
周势倒抽了口凉气,他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决斗,压下畏惧,他抬头直视辛寇,“是好汉就松开绳子与我一较高下!”
“听说你是武当俗家弟子第一把交椅。”辛寇坐起身,“能潜入我总坛的人应当不差。好!就冲这点,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屈指一挥周势只觉得劲风凛冽错身而过紧嵌入肉中的绳子马上落地。他一见不觉心凉了一半,人家连正眼都不瞧一眼,随手一挥,就削断了身上的粗索……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为什么他能在排外的中原于短短两年内创立血魂教?
为时已晚地领悟到,辛寇绝不是外头流传的那种畏首畏尾的懦夫,他之所以对蜚短流长不理不睬时因为不屑!
“你是要用兵器或是与我赤手过招?”辛寇笑容可掬地问,周势却已出了一身冷汗。
“剑!”他喊道,“我用剑!”
辛寇瞳孔一缩,整个人冷肃似大寒严冬,“好,如你所愿。”
反手一扣一拍,他自石椅夹层中抽出一把剑,疾掷向周势,剑没入地毯内三寸,连晃也没晃一下。
“扫平剑?”周势惊呼,“寒家一甲子前所铸的扫平剑?”
“赢了我,这把剑归你,输了……”
“我的命归你!”
辛寇一哼,不知是笑或是怒,“出招!”
就在他说这话的同时,周势看出他说话心有旁骛,快如闪电抄起剑,翻身凌厉刺来一剑。
在那容不了眨眼一瞬的时候,辛寇竟然还有心情大笑,“武当第一俗家弟子,不过如此!”
一切就像慢动作,辛寇一闪三折身,避过周势划下的剑花,然后朗笑,抽剑。
周势只见到一溜诡异的光芒自那柄剑上反射而出,接着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凭你也配用剑?”
辛寇冷眼看着捂着眼睛,在地上哀号翻滚的周势,不笑。从容地坐会石椅上,取出绸丝拭剑身,动作是恁般轻柔,像是爱抚着情人的手,如此多情。
“如果你心存仁念,以赤手空拳过招,我还不会伤你太深。可惜你动了歹念,又贪那把剑,一出手便是狠招,教我想放了你也难。”
周势双手占满了鲜血,浑身颤抖,他不是因痛而颤,而是那把剑,那把诡异至极的剑!
“血魂……血魂剑!血魂剑重出江湖,你是赤煞族人?”
辛寇缓缓地笑了,“算你有点知识,暂且就留你一条狗命好了。转告八大门派,别再来惹我,下次犯再我手上可就没这么好脾气了。如果……”他语风一转,“不服气的话,尽可向我挑战,只要不用剑,我都会留条生路。”
为什么他不要别人用剑向他挑战?莫非他剑术不精?不!
辛寇瞥周势恐惧得冷汗直流的样子,再也忍不住得意,仰头狂笑起来。
他要别人敬畏他、尊崇他,奉他为神祗!他要权势,他要创造出属于赤煞族的朝代!
“天下有资格用剑的只有两个人,就是我和仇烈霄!”他指着天,豪气地喊:“仇烈霄,你逃不了的!我一定会找到你,我俩终究会一战,赤煞只有一个王!”
※※※
他忽然抬头望天,不明白倏忽闪过的那阵戒备由来何处,仿佛是种挑战,在他血液内叫嚣!是他吗?他还不放弃地在找自己的下落?还是一样固执偏激,一样念念不忘族长的位子?
“唉……”
“为什么要叹气?”寒致学转头问他,面对这片青葱翠柏,如梦似幻的山景。他怎么还叹得处气来?
“叹人世庸扰无休,名利困人终老。”
“拜托!”寒致学夸张地吊白眼,“世人庸扰,鄙俗,干你家啥事?只要你不与世俗同流,何必怜悯世俗无知?”
“有些事不是想摆脱就摆脱得掉,总是会有人一再地强迫你牢记,”
“再忘记不就成了?迂!连这点也放不开。”
“你就办得到?”仇烈霄咄咄逼人地瞪视她,她则回他一派率直无伪的目光。
“为什么办不到?他们争,他们夺,他们想不开,那是他家的事,我吃饱了撑着才会浪费心力自怨自艾。他们争他们的,我过我的日子,这有什么难的?”她拍拍手,拍去一身草屑,说得轻松简单。
仇烈霄犀利地问:“你能忘记别人加诸再你身上的不公平与痛苦?你能宽大原谅那群为了虚名、宝剑而迫害你的人?”
“不然要怎样?杀了他们?”她反诘,“要我爹铸剑的人最少也有半个武林,你杀得了半个武林的人吗?”
仇烈霄冷然,“要是武林不容于我,我会毁了它。”
“哈!大话!”寒致学一嗤,“凭你这个连跑江湖都算不上的莽夫,也敢夸这种海口?我看你是没事找事,妄想过度。”
他不语,也不解释,与她并肩坐再树枝上,凝视着她来回摆动的腿,自由惬意的态度,她可比枝头无忧的麻雀,自由自在度日月,不管生死,不论千秋。
“告诉我,你尝过被人逼得走投无路的滋味吗?”
听处他认真的语气,她摆荡的脚停了下来。
“为什么要问?”
“如果没有,那你便不值得我保护。”
倘若她没尝过这种走投无路的滋味,她怎知世态冷酷,一个不知生存艰苦的人没有资格说大话,而一个只会说空话的人值得他保护吗?
寒致学只是一笑,微侧身,撩起了文髻后的发,露出她欺霜赛雪的肌肤,而那弧度完美的颈上,赫然附着一道触目生凉的恶疤。
疤自颈骨向下绵眨,颈骨是人类最脆弱的地方之一,而她竟留有丑恶的刀疤,可见她的确游过鬼门关。
放下头发,她陈述过去:“我死过,我知道死的滋味,所以我不计较,死都死过了,还计较什么?”
仇烈霄一凛,他不也几番自地狱挣扎回生?为什么没法像她那样淡然?是他仇恨心太重,抑或是她才是真正的勇者。
这回,他是真的沉默了。
对这位状似纯然不解世事的佳人,他是彻底改观了,她不仅聪慧,更勇敢得令他汗颜。
掏出一根草,他递给她:“嚼碎了含在嘴里。”
“作啥。”
“解酒。我知道你现在头还在痛,也有点反胃。这根草叫燕翔草,有提神醒脑驱酒的功效。”
“有这么宝贝怎么不早拿出来?”她喜出望外,接过青草一看,“耶!这种草到处都有没嘛!怎么没听过它有这么好用?”
“灵药不是灵山才有,人的陋性就是容易忽略了周遭事物,这只是常理罢了。”
“嗯!有道理?”寒致学死不正经地乱扯,“大隐于市,小隐于野。燕翔草呀燕翔草,虽然你聪明盖世懂得隐匿之术,但碰上聪明绝顶的我也免不了要作我的腹中食。”轻轻将草往嘴里一送,“看我的‘铁齿神功’!”
仇烈霄真的为之绝倒,一根小小的青草竟能引起起她如许孩子气的反应,如此无双之女,只怕天下没有第二个了吧!
“大个儿,这草真的很有用耶!我感觉好多了。”
仇烈霄瞅着她,“为什么叫我大个儿?”
“你本来就很壮,叫你大个儿不好吗?”寒致学不解地眨眨眼,“我不喜欢你的名字。仇烈霄这三个字给我一种杀伐血腥的感觉,太激烈,所以干脆叫你大个儿,又亲切又响亮,好不好听?”
仇烈霄咀嚼着这通俗平凡的别名,咧开了嘴:“好听,我喜欢。”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谢谢!”
“你怎么又向我道谢。”
“因为以前没有人给我取过小名。”
“怎么会?我爹娘呢?他们都怎么叫你?”
她的无心之问,令仇烈霄陷入那段晦涩的记忆里,他沉忖了下,才说:“我出生于烈火连天的正午,我娘告诉我,她生我的那天,族内发生火灾,烧毁了族中大半房舍,我爹为了救火也葬身火窟内。远远望去,正如你所说的烈焰焚九宵,我的名字由此而来。所以我没见过我爹,而我娘自我爹死后,更失去了生意,我从来没见她笑过,也不曾听她替我取什么小名,她总是连名带姓称呼我,要我牢记那场拆散我一家的火灾。”
寒致学为之黯然,好半晌才开口:“我想,你娘一定很爱你爹。”
“不,她恨他。”仇烈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般,不见丝毫激越。“她恨他明知去只有死路一条,还狠心抛下她去救两把没有生命的剑。”
“宝剑?”她轻声问。
仇烈霄垂眸,不知对那段过去是恨或是撼?“为了剑,我族不知起了多少冲突争执,它们不知背负着多少冤魂的仇怨。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人要为那些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身外之物付出一切,一而再地前仆后继?”
“所以你离开漠北,宁愿流浪,宁愿风餐露宿,也不愿再目睹它们的争夺?”寒致学心头沉甸甸地,无端地为他心疼,“那你娘呢?”
“在我十四岁那年逝世,和那个她恨了半辈子的人葬在一起。”
“你从十四岁起独自生活?”
“不,老家伙收养我。”仇烈霄对他讶异的脸蛋一笑,“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是我自己认他为祖父。”
“原来如此……”她喃念着。怪不得他不习惯别人对他的好,怪不得他总为了她小小的的言词付出,而有感于心。小名原是人与人之间缩小距离的亲昵。他却为了她替他取小名而道谢——他的童年必然相当贫瘠。
想当然尔,那个小孩跟着不会笑的母亲会幸福?
比起他,寒致学惭愧得心痛,虽然自小居无定处,但爹娘宠她、陆伯护她,生活富足不少吃穿。什么叫寄人篱下,她连个概念都没有,没有父母可以孝顺、撒娇的日子一定很恐怖。
她的想法一定清楚的写在她的脸上,不然他怎么反而笑了出来?
“我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老家伙对我很好,辛寇也是我的好兄弟,我的日子很充实。”
“辛寇?”
“老家伙的孙子。”提起儿时玩伴,仇烈霄的脸散发着令她神往的光辉,“他很杰出,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强,和老家伙一样具有领导之质。”
有领袖之风?!这点她不怎么同意,因为在她看来,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王者。
她也说不上,为何她会如此笃定,他周身罩着的威势时种绝对不容反抗的威严,令人不知不觉地低头屈服。虽然他衣着粗劣,行举随意,但那股气势仍然难以忽略。
“老家伙相当博学,藏书丰富没他将他毕生所学,毫不保留,倾囊相受,教我们处世之道,仁义之谛。含幸茹苦将我们两人教养成人,他不只是良师益友,更时影响我最深的人。”仇烈霄的口吻清淡而陈述,但寒致学却自他的描述中感受到浓浓的儒慕之情。
“我相信他绝对是位英雄。”
仇烈霄转头,对上她那双盛满坚定信任的瞳,一时之间,他忘了言语,忘了世界。眼底,心中只有伊人绝代娇颜,以及她几欲淹没他的信任。
世上最纯最真,同时也是最圣洁的信任。
霎时,仇烈霄居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念头——吻她,吻这个善解人意的娇娃!
他被这念头给吓了一跳,僵直地一震,震回迷眩的神智,这才发现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到感觉得到彼此呼吸的灼热。
仿佛被烫着般,他挪开视线,有些语拙地启口:“呃……谢谢。”
寒致学好气又好笑地诘问:“你爷爷没教你怎么坦然接受别人赞美吗?”
“的确没有。”他的声音听起来象是被掐住了般。
寒致学偷偷地调整呼吸,不敢让他发现她的心跳有多急促。天!她还以为他刚刚要吻她!
她的双颊烧红,不知所措地垂首,她怎能如此厚颜无耻?人家可是正人君子,她现在是女拌男装,怎么可以有这种念头。
如此沉寂徘徊了一阵子,仇烈霄才寻回了向来的镇定:“快晌午了,我们回去吧!”
“嗯!”她自是没有反对的理由。
只是,他俩或多或少的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呢?也许是他们互相的眼神,也许是他们彼此的心疼,更也许,是那份暗里渐生的,不知名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