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
茫茫天步,
湖山漠漠,
支里观音香绮罗,
花开嫣然蝶空恋,
行来幽窗冷霜落。
明嘉靖四十二年,岁次癸亥。(公元一五六三年)
夏,江西袁城。
南风熏暖,湖水在遥远的天边潋滟着,如一条白练般若有似无的飘动着。
城外这一头,斜斜坡地,一片竹林,苍苍郁郁,野鸟掠去,叶梢也轻轻的摆荡着。
一匹党黄的马,呼呼两声,尾巴晃几下,旁边立着一个硕长的身影,静得如散掉的魂魄。
他生得英挺俊朗,头戴紫阳巾,身穿白袍,脚踩轻便的蒲鞋,这旅人虽轻装简衣,丝毫不掩他眉宇间那不属于平民庶人的气质。
可惜,他额头、眼里纠结着太多的忧思,像凝聚了许久的痛无处宣泄,残留在体内,如千斤锤般沉重。
达达马蹄声传来,他的浓眉微微扬起,握着短剑的手突然收紧,紧得连腕臂都僵直了。
灰马原是快步前进的,但愈到山顶,离他愈近,就愈听出犹豫。但是,要来的终归要来,要见的也躲不掉。
几根长竹后,灰马出现,马背上的人没有笑容,只是轻跃下来,沉默的看着他。
“找到她了吗?”他低声问,眼里有着深切的期盼。
那人摇摇头,迟疑地叫一声,“子峻……”
“但她当初是随严家回袁城的!”任子峻着急的说。
“她……是有回来过,但……”那人深吸一口气,再狠下心说:“但她已经亡故了。”
“亡故?”子峻彷佛听不懂,青筋猛冒,眼中有着激狂的神色,“是死了吗?谏臣,你是说她……她死了吗?”
郭谏臣不敢看他,仅以哀戚的口吻回答,“听说是去年入冬时,得急症死的,袁城里随便抓一个路人问都知道。”
“不——”子峻如遭电击,脚步踉跄了一下,再仰脸望天,撕心裂肺地长啸起来,“不——不可以!苍天不可以如此无情,苍天不该如此待我,她不能死呀——”
痛极的悲怆,一次又一次回荡,连尖叶都簌簌吟泣,但苍天无言,一样历历碧蓝,白云漠漠地飘过。
“本来我也不信,但他们说新坟都长草了,就在这座竹山过去的几里路。”郭谏臣不忍,又不得不说。
“不可以!不可以!茉儿不可以!”子峻痛苦地重复着,双手掩脸,“为何总要弄得你活我死或我活你死呢?我不信,不信你有坟……”
不信也得信。
坟在山腰,离严家祠堂很远,因是出嫁过的女儿,不受庇佑,只能孤独的、小小的栖在一旁,比一堆土丘大不了多少。
粗陋的石碑上只有几个字——“严氏女 鹃之墓”。
多草率!连夫家的姓都没有。既进不了娘家祖祠,又回不到夫家,无人祭拜,岂不成了孤魂野鬼?
那天真娇憨的茉儿,怎受得了这寂寞、这冷清?
子峻双膝跪下,满眼俱是泪及说不出的又悲又恨,只是盯着那个“鹃”字,良久良久不说一句话,心绞痛得无以复加。
郭谏臣不敢劝他,就站在旁边,默默陪伴。
突然,子峻不发一语的趴向前,狂乱地用手挖掘那青草丘。
郭谏臣跑过去,拉住他说:“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我要看看茉儿到底有没有在里面,我不信她会死!”子峻神色狂乱的推开他,回过身继续挖,直挖到满手皆是土。
“我知道你心里哀伤、痛苦,但这会儿不是失去理智的时候……”郭谏臣阻止他的说。
此刻,山径上有个担柴的樵夫走近,郭谏臣忙对他喊道:“借问一下,这座坟葬的是不是严府的千金呀?”
樵夫停下来说:“没错,墓碑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那天我还负责钉棺和抬棺呢!”
连想否定的借口也没有了!子峻颓然地坐在坟前,一动也不动,觉得天地黯淡无光。
暮色降临,轻雾弥漫在坟间,透露着阴森气息。
郭谏臣说:“我们该下山了,先找间旅店歇脚,两匹马也饿了。”
“你去吧!我想陪茉儿。”子峻头也不回的说。
郭谏臣又劝了他一会儿,见他仍是顽固的死守着茉儿的坟,只有长叹一声,摇着头自己先下山去。
当夜,坟茔中闪耀着飘忽的鬼火,聚聚散散的,但都离子峻远远的,他一走近!它们就往后退。
难道是茉儿恨他,连化成鬼也不愿见他一面?
天亮后,郭谏臣带着食物和香烛祭品上山,只见子峻头巾已散,头发被散满脸!是从未有过的落魄憔悴。
“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郭谏臣又劝道:“拜也拜过了,你的心意已到,别忘了,我们还有任务在身。”
“我还要陪陪茉儿。”子峻的两眼中布满红丝。
第二夜,鬼火离子峻更远了,缥缈得难以捕捉。
茉儿一定是有怨的,所以,离魂半载,连到梦里告诉他一声都不肯。那记忆中不展的眉、忧郁的眼,在在翻扰他的心呀!
第三天,郭谏臣来了,却是眼角青肿,头上里着伤布,脸色极差。
“怎么了?”已生胡碴的子峻问。
“严府太过分了,我执公文求见,他们盖房子的工匠竟然拿瓦砾丢我!而严家总管不但不管束,还耻笑我。以一个待罪之家,他们太嚣张、太目中无朝廷了!”郭谏臣忿忿地说。
“这么说,传言是真的罗?严世蕃去年流放充军,没到充军地,反而自己偷偷跑回袁城?”子峻咬着牙说:“如此欺君,他们难道不怕凌迟之罪吗?”
“不仅不怕,还大兴土木、四处欺压乡里呢!!去年皇上没抄严家,所以,他们仍在享用贪污来的钱。据城里的百姓说,严府还常有可疑的江湖人物来往;而且,严嵩又给皇上进什么各宗秘法,希望皇上念旧情,召他回京。”郭谏臣又加一句,“严家已经放话,一回京,必取我们徐阶大人的头!”
子峻耻为严家女婿,更不把严世蕃当岳父,所以直接说:“这事不可不防!你要快点将此事报到北京的御史那儿,请徐合老以当今首辅之名,迅速行动,免得严嵩、严世蕃父子再有祸国殃民之举。”
“那你呢?”郭谏臣问。
“我在这儿陪茉儿。”子峻淡淡的说。
郭谏臣瞪大眼说:“三天了呀!你这样餐风宿露的,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我顾不了那么多!天下之大,此刻我就只想待在这小山坡上,哪儿都不去。”子峻温柔地抚摸着碑上的字回答。
“既是痴情如此,生前又何必休掉她?既休掉,死后又何必挂念?”郭谏臣忍不住要用话激他。
子峻的手像被烫到般立刻缩了回来,呢喃着说:“休妻和挂念,都身不由己呀……”
天边隆隆的几声雷响,一大片阴霾罩顶,水气浓浓地沁入心底。
“要下雨了。”郭谏臣看看天空说。
“你快走吧!免得宿不着店。”子峻催促道。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郭谏臣但觉无可奈何,只好留下黧黄马,自己骑走灰马,往府州去报告这项重要的消息。
一阵野风哗哗地狂飙,雨啪啪地落下。郭谏臣回过头,在漫漫的雨丝中,子峻仍静止如一块石头,连风雨都不回避。
他真要当个守墓的痴汉吗?
一会儿,在淅淅沥沥的雨丝中,有苍凉的歌声传来,字字血泪——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云里观音香绮罗……”
只有这三句,后面再也听不真切。
但郭谏臣已经忆起,北京有一年建醮时,选出所谓的“三大观音”,曾为一时盛事。
其中为首的“云里观音”,就是严嵩的孙女儿严鹃。据说,严鹃生得清灵秀丽,貌若天仙。
她后来成为任子峻的妻子,却也是两人不幸的开始。
那首“天步曲”,以子峻目前的悲痛心情唱来,更令人听了心酸不已。
雨继续下着,苇草苍苍、江天莽莽,入夜仍不停歇。
子峻披着郭谏臣坚持要留下的毡毯,就这样默默地守着。或许茉儿不会领情,但他真心想陪她,陪她晨昏,陪她直到能割舍为止。
或许是太迟了……如此一个雨天,多像三年前他们初遇的秋天那熟悉的味道,而茉儿的笑靥如花……
只是,年华岁月从不为人而留,即使想留,也留不住那笑呀!
* * * * * * *
嘉靖三十九年,岁次庚申。
秋,浙江杭州,城西“洛园”。
今日阳光甚好,严茉儿在回廊下喂鹦鹉“阿奴”。
“阿奴”浑身的色彩都很鲜艳,绿的似翡翠、红的似玛瑙,在廊檐下乱飞时,特别好看。
茉儿孩子气重,所以爱逗“阿奴”,有时一大早起来,衫子都还没扣好、鞋也来不及穿,就跑出来找“阿奴”玩。
她喂“阿奴”时,也老是捣蛋,一口在东、一口在西,常气得“阿奴”猛拍翅膀,嘴里呱嘎呱嘎的叫着一堆听不懂的句子。
“哇!它说倭话、它说倭话了!”茉儿兴奋地拍着手,黑白分明的眸子问着晶亮的光彩。
据说,这“阿奴”是在倭寇被击截的船上找到的,就凭着它的嗓门,在船将沉之前拾回了一条小命。
茉儿的姊姊严莺去拜望胡总督府时,看了喜欢,总督夫人便差小厮送来,成了他们“洛园”里的热闹风景。
“我真希望知道它在说什么!”茉儿终于把食物丢给它,“如果它能说汉语,就能告诉我,它在海上看过哪些东西,海大不大?有没有尽头?是不是有蓬莱仙岛?说不定它看过神仙哩!”
“小姐,你别想太多了。”自幼就跟着她的贴身丫环小青边忙着替她扣衣边说:“那只鹦鹉的话一定不能听,和那些可怕的海贼在一起,见的都是杀人放火的事。如果‘阿奴’能拿刀,早就砍过来了!”
“瞧!你还说我想太多了,你想的可比我还荒唐。‘阿奴’会拿刀?笑死我了!”茉儿抚着心口笑说。
院子里正在搬一盆菊花的管事嬷嬷,听了两个年轻姑娘的对话,忍不住说:“小姐,别不信喔!我们初始时都很怕这只倭鹦鹉呢!因为大家都被那些海贼给吓坏了!我还记得前几年的日子,最怕半夜海螺哨响,也怕来不及逃命!那时,有的整村被杀,甚至连婴儿和孕妇都不放过……”
“嘘~~你说这些干嘛?”小青以眼神阻止管事嬷嬷。
茉儿不但摇头表示没关系,还柔声问:“你们现在平安了吗?应该没有倭寇为患了吧?”
“感谢老天,自从海贼头目死了以后,杭州、宁波就没乱事,老百姓都能一睡到天亮了!”管事嬷嬷两眼一溜转,又说:“不!我说错了,谢老天爷没用,应该谢的是京师里的严大人,还有袁大人、胡大人,他们都是我们救命的青天大老爷呀!”
严大人指的是严嵩,茉儿的爷爷,为朝中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管朝政二十年。袁大人则是袁应枢,茉儿的姊夫,被派到江南管财政、军量,现在的“洛园”就是他的官邸。
至于胡宗宪大人,则是闽浙总督,围剿倭寇的首脑人物,不过,他遇到严家人,仍是必恭必敬,自称“门生”。
管事嬷嬷脑筋动得更快,继续说:“瞧!小姐多有福气,能够生为严家人,是几世修来的,保你能长命百岁、富贵万万代!”
茉儿忍不住掩嘴笑了出来,命令小青说:“这嬷嬷嘴更甜,赏她一点银子吧!”
管事嬷嬷放好菊花盆,拿了赏钱后,就欢欢喜喜地走了。
“哼!”小青朝那妇人的背影扮个鬼脸,嘀咕道:“还真给她捞到了,耍点嘴皮子就有银子,以为我们小姐好哄吗?没见识!”
“小青,别这样嘛!反正,嬷嬷说得高兴,我们也听得开心,又何必小心眼呢?”
茉儿就是这脾气,自幼锦衣玉食,生活中少有缺憾,虽说骄宠一些,却也天真单纯,很多事轮不到她计较,面对人生大事,就老习惯往光明的一面看。
她是严世蕃最小的女儿,和哥哥姊姊们差了一大截年岁,取名叫“鹃”,但大家仍习惯喊她的小名茉儿。
茉儿出生没多久,母亲便过世了,众人怜她自小无母,也就更疼爱她,将她围护在金屋银室中,用绫罗绸缎层层包围住,替她筑造出一个无风无雨的天地。
她完全不懂外面世界的尔虞我诈,更不知道严府的男人在朝廷上排除异己的作风,以及他们长期为卫道者所弹劾批评,形容他们是邪佞奸臣当道。
在她的眼里,严嵩是喜爱排场的老人,写了一手好文章,一心忠于皇帝,虽然有点喜怒无常,但不失为一个好爷爷。
父亲严世蕃个性豪爽不羁,或许有些骄奢霸道,又喜欢蓄养姬妾,但他对茉儿向来有求必应,极为慷慨,是一个将她捧在掌心中的好父亲。
照理说,她应该是严家几个子孙中最容易被宠坏的,但她断了奶后,就跟在长年吃斋念佛的祖母身旁,生活清清静静的,反而没有沾到兄姊们的骄奢之气。
年龄的差距及祖母的扶养,像是两层防护网,使她不像趾高气扬的严家人。
这回南到杭州,是茉儿第一次出远门,还是趁姊夫赴京述职,要返回任所,她硬吵着跟来玩的。
祖母欧阳氏原本不放心,但想想,茉儿明年就要找婆家了,做媳妇不比女儿自由,也就让她随姊姊下江南了。
江南的风景真好,千红万紫的花不说、细雨纷飞的景不说,光是纵横交错的水道,穿过大户、绕入小宅,映着朱门瓦廊和天光云影,多迷人呀!
她尤其爱坐名为“水上飞”的快舟,听船夫唱和,余音随水萦绕,悠悠荡荡的,可惜姊姊嫌累,又嫌那些村夫愚妇讨人厌,坏了她的兴致,不肯再去第二次。
可茉儿老觉得瓦屋中的百姓很快活,男耕女织、自由自在的,爱天南地北如何高谈阔论都没人管;不像她,北京又来催促归期,进了那深宅大院、高高的围墙,一关又不见日月。
她叹口气,不想让自己闷,只好又去逗那可怜的鹦鹉。
它那怪腔怪调的一连串倭语,又把她给惹笑了。
“小姐既然喜欢,不如就跟大小姐要了吧!咱们带它回北京,那可新鲜了。”小青边替她梳着小髻边说。
“这是个好主意。”茉儿想想,又说:“不行!北京的人是闻倭色变,爷爷也烦了好些年,再听到倭语,恐怕气血会升高,还是别带‘阿奴’回去吓人吧!”
主婢雨人正说着,突然屋内傅来器物摔破的声音。
小青放下梳子,急匆匆的跑进去,只见装了一半的箱笼之间散碎着由南海来的紫水晶,一个十来岁的小婢女已跪在地上直发抖。
“她要死了呀?”小青一巴掌就打过去,斥骂道:“送紫水晶可是无价之宝,专程要送进京给皇上养气用的,你瞎了眼、烂了舌也不该将它打碎,你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赔!”
茉儿瞪了小青一眼,示意不许她再动粗,但面对这凌乱埸面,自己一时也着慌了。
垂廉帘动,袁府的总管太太走进来,看到毁掉的紫水晶,顿时脸色大变。
茉儿立刻转过身说:“瞧!真糟糕,我笨手笨脚的,竟摔坏这宝贝,把丫头们都吓哭了。”
“小姐……”小青皱紧眉头叫嚷着。
“都是我的错,我自会想办法,千万别罚人。”茉儿冷静地继续说,她可不愿那小女孩被打个半死或半残。
总管太太虽然心有怀疑,但茉儿已如此说,她也不好再追究,只能催促丫头们赶紧收拾紫水晶,再对茉儿说:“夫人请小姐过去,好象有要繁事交代呢!”
“现在吗?”茉儿问。
“没错。”总管太太说。
可她头发没梳齐,衣服也没穿完啊!无奈中,她只好匆匆忙忙地在菱花镜前快速的整好衣装,带着一张红扑扑、青春又姣美的脸庞往拱口走去。
身后,又傅来“阿奴”的倭语,无无听来,茉儿隐时抓住了四个音,似乎是“杀又拉拉”。
这是倭寇杀人的用词吗?
* * * * * * *
茉儿由自己的小院子出来,秋风送来一阵阵桂花香,在穿过九曲桥时,追来的小青又给她罩了一件及膝的比甲,怕她着凉。
“我没那么弱不禁风。”茉儿笑笑说。
来到一个更大的拱门,面对的是极大的院落,水池里布满珍贵的奇花奇石,她踏下石阶,竟没个招呼的人过来,原来他们全躲在廊底角落。
“又吵了吗?”茉儿问。
丫环们点点头,连大气都不敢吭一下。
茉儿又移几步,踩着内院的石板往前走。
姊姊严莺的怒骂隐约传来,“你自己没出息,还敢给我罪受?瞧你年初回京城,给我爷爷、父亲的是什么礼啊?想我表哥总督广东时,拿了多少好处?亏我爹还给你找了这财税肥缺,你做不好,竟怪到我头上来?”
“这……江南和广东又不一样。江南虽富庶,但乡绅士人也一个比一个厉害,松江府又特别蛮横……”袁应枢的气势明显的弱了许多。
“再厉害,也敌不过我大宰相爷爷;再蛮横,也凶不过我小宰相父亲吧?”严莺以更大的嗓门吼道。
“我只不过是想调职,像……到我们的老地盘江西,总比较有人脉,不是吗?”袁应枢更小声的说。
“愚蠢!江西哪里比得上渔米之乡江南呢?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竟要放弃?真……真气死我了!”
接着,一阵“匡啷”摔破东西的巨响传来,让茉儿吓了一大跳。
人还没回过神,就见袁应枢极其狼狈地出来,衣服和纱帽都歪掉了。
“袁应枢,你的名字就是道地的‘原应输’,输得连我都倒霉了!”严莺又由屋里追出更恶毒的话。
袁应枢没看见躲在一旁的茉儿,只是捏着拳头,低低的、又恶狠狠的说:“这婆娘,欺人太甚!哪一天我要是有办法了,一定第一个休掉你,你就祈求严家没有倒的时候!”
这段话传不到严莺的耳中,但茉儿却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愣住了。
这一路行来,茉儿不得不承认,姊姊的气焰是太盛了些,凭她是当朝首辅的女儿,在袁家作威作福,不但公婆姑叔退避三舍,连奴仆们都动辄得咎,不敢张声。不过,姊姊的下嫁,也为袁家带来财富和官运,所以,没有人敢埋怨,唯一诟病的是,姊姊入袁家门七年,只生了一个女儿,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也不允许姊夫纳妾,这一直是府内最大的争端。
茉儿不太懂这些,也很少去思考,她的生活就是琴棋书画,和一般闺中女儿没啥两样。若说有特别,就是多了一些奇珍异宝,多了一些山珍海味,还有偶尔入宫去为皇上、皇后扮扮观音罢了。
直到这趟江南行,她才明白严家女儿的气势,她们嫁哪家,哪家就旺,也难怪严家每日高朋满座,有那么多人想来攀亲带戚,甚至连她那些庶出或旁支的姊妹们的求亲名单,都排排一大串,几乎让媒人们踏破了门槛。
至于如何“旺”法,她则没概念。一些贿赂、安插、秽乱、欺上瞒下的字眼,都不曾出现在她脑海里。
在她观念中,爷爷是一朝宰相,自然有权指派全国各地的官员;而血浓于水,首先照顾自家人也是人之常情。总之,耳濡目染之下,姊夫的贪污关说,茉儿不觉得奇怪,还以为天下人都如此呢!
只是“旺”夫家,就非得吵得天翻地覆吗?看来,姊夫并不感激呢!
“外面死人啦!也不会来收拾一下?”严莺又开始吼了。
奴仆们慌慌张张的进去,茉儿也随之在后。
屋内破的是一只官窑花瓶,它砸到墙上,也顺势打下一把骨董丝绢团扇。
严莺愣愣地看着那扇子对妹妹说:“那花瓶我不心疼,反正爷爷入宫,总会赏一些,可惜的是这团扇,上面还有苏东坡的墨迹呢!”
茉儿接过来,看着裂痕说:“我可以试着修修看,苏学士的字我学过,打混一下大概没问题。”
“你呀!就老喜欢这些诗呀词的,听小青说,你还以‘阿奴’为题,写了篇‘鹦鹉赋’?”严莺的心情已稍稍平静。
“好玩嘛!”茉儿说。
“光拿诗词去嫁人是不够的!”严莺忍不住又叨念道:“尤其是我们严家的女儿,多少人想利用,连丈夫也不例外,若学不会保护自己,说不定会连皮带骨的被人啃光光,因为,人心是贪得无厌的,不是欺人,就是被人欺……”
她说到一半,发现茉儿的脸正贴近团扇,专注地研究起墨迹来,根本没听进她的话,弄得她是又好气、又好笑。
望着正值青春少艾的小幺妹,想想为人妇的这些年,严莺不禁摸摸她的发辫说:“茉儿,你知道你明年选婿,不但是严府的一件大事,还可能会惊动整个京城吗?”
茉儿终究是个女孩儿家,一提起亲事,就觉得很不自在。
“你那年扮‘云里观音’,早就艳名远播,这些年,奶奶早收了一迭名册,有哪个尚书学士的公子是你中意的呢?”
“我才不晓得什么名册呢!”茉儿对此不甚有兴趣。
“爷爷说了,有些求亲帖看都不必看,他现在最想与之结亲的是同在内阁的徐阶。明年会试的主考就是徐大人,考中的人就是他的‘门生’,所以,你要嫁,就嫁给明年的新科状元,将来荣华富贵一样都跑不掉。”严莺说。
“姊,你在说笑啊?状元哪能说嫁就嫁的呢?若是人家已有妻室呢?”茉儿
“有妻子就休离呀!天底下有什么比娶首辅的女儿更荣耀的事呢?”严莺骄傲的回答。
茉儿张大了嘴,久久才说:“那……那不成了包公传里的陈世美吗?那种遗弃糟糠之妻的负心汉,我才不要!”
“我就说你书看太多了,人都看傻了。”严莺摇摇头说:“你放心,你的状元郎不会有妻子的。爷爷说,只有我们家茉儿喜欢的人,才能中状元哩!”
“怪了,我又不是皇上,不掌殿试、不看卷子,状元又与我何干?”茉儿反驳道。
“这其中的奥妙,到时你就会明白了。”严莺话中有话地说:“你以为凭你姊夫那点文才,能轻易就列名探花吗?还不是因为我选中他。哼!!没想到是中看不中用!”
茉儿颇厌烦这话题,忙说:“对了,姊姊急急的找我来,不是有事情要交代吗?”
严莺这才想起任务,忙带她走到里间的小室,浓浓的脂粉香陡地传来,层层隔架间放些剔红小屉,都颇为精致。
严莺拿出其中一个,按开金锁,在黄绸的衬布中,有个尺长微弯的东西,形似牛角,质地像枯木,又像石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珍贵处。
“这是东海上一种巨蟒的头角,千年难得。”严莺仔细解释,“我们也叫它吸毒石,凡是身上有恶疮伤口或瘀青脓血的,一碰,它就会紧紧地吸附着,直到毒尽了才落下。然后,再将它放在新鲜奶中,可以反复使用。”
“你要我带回北京吗?”茉儿问。
“不但要带回北京,还要呈献给皇上。星上喜爱服丹药,听说常中毒流血,爷爷若献上这宝物,皇上一定会很开心。”严莺谨慎的交代,“这是你姊夫缉查走私时由枭匪船上寻到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会叫我带呢?我身边也不过是小青和几个随从,万一弄丢了,我可担待不起。”茉儿紧张的说。
“放心,严武已经从北京赶来,另外,我还加了几名卫士跟着,不必你操心。”严莺把小屉重新放入一个密盒中。
严武是严府的家仆,已做了几代,小青便是他的女儿。
“唉!既然那么慎重其事,为什么不让胡总督送呢?他可以派出一大队兵马呢!”茉儿不喜欢这种额外的差事。
“你呀!怎么看都不像咱们严家的人,没一点心机!”严莺瞪她一眼,“如果由胡宗宪送,到时他会直接献进宫去,不透过严家,功劳不就全变成他的了?”
“功劳是谁的又如何呢?只要皇上真的用得着,能让他健康长寿,就是万民的福气呀,”茉儿天真的说。
严莺这回是大大的摇头,拉着妹妹的手说:“茉儿,奶奶实在是将你保护得太好了,但总要有人告诉你真相。今日的皇上,天天拜神求道,爷爷能得宠信,全仗他能写祝祷的‘青词’,四处求祥瑞物,甚至陪皇上吃丹药,没有一刻不战战兢兢。这二十多年来,多少人嫉妒严家,不择手段地打击,千方百计的想取而代之,要不是爷爷谨慎机警,严家早就被抄好几次家了!”
“可胡总督对咱们严家这么好,又这么敬重爷爷,他该不会对严家不利吧?”茉儿说。
“那都是假的!”严莺说:“政治场上没有朋友,只有利害相关。今天你得势了,众人巴结;明天失势了,众人落井下石,其残酷有时比血流沙场更可怕,所以,每走一步都要小心,人人都是敌人,凡事要先下手为强。”
“我讨厌残酷和流血,但愿我永远碰不到政治这种东西。”茉儿下结论的说。
严莺原本想说,身为严家人,事事由不得自己,男孩自幼要在官场上酬酢,女人要结政治婚姻,但看妹妹可爱的面容,反正明年她就会发现未来的命运,不如再让她多快活一阵子吧!
走到外厅,仆人已清理完毕,茉儿的目光被一座小观音像吸引去。
“对了!你们当初那三大观音,雾里和风里都到哪里去了?”严莺喝着丫环端上的茶,闲闲地问。
“雾里的父亲,听说是携家带眷,告老还乡了,风里的父亲则是外调,还不曾有返京的消息。三年,我挺想念她们的。”茉儿有些落寞的说。
姊妹俩又聊一会紫姑卜卦之事,接着,奶妈抱来严莺四岁大的女儿,大家用了午膳后,才各自去休息。
茉儿不想午睡,整个人斜倚在栏杆上,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拔着黄色的菊花瓣。
她虽不爱听姊姊说那些话,但婚姻是每个女孩儿家的心事,怎会不荣怀呢?
只是,她未来的丈夫,真像姊姊说的,要由殿试一甲的士子中挑选吗?如果那些状元、榜眼和探花都长得又老又丑呢?
当然是要拒绝啦!
可是,如袁姊夫这样一表人才,却又唯唯诺诺、缺少风骨的,她也觉得乏味。
再想想两个不学无术,有着纨挎子弟行径的哥哥,更是不能嫁。那……自己到底期盼着什么样的归宿呢?
突然,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曾偷偷看过的“西厢记”,想起那风流潇洒又勇于退敌的张君瑞,假使真有这样一个多情人,她或许也会如崔莺莺般的以身相许吧……
去!茉儿的脸蓦地红了起来,为自己心里那不成形的影子而羞恼不已,她真不该读那种坊间艳书的,竟徒添了邪心。
身后,那方闭眼打盹的“阿奴”,倏地飞跳两下,猛地吓走了茉儿的怯怯情思。
“喂!你作梦了吗?是好梦还是噩梦?你记起蓝蓝的大海和那扬着火把的黑夜,对不对?”她凑近鹦鹉“阿奴”说:“唉!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应该在离开前快点把‘鹦鹉赋’写完,免得又成了一椿虎头蛇尾的公案了。”
“阿奴”尖嘴一扬,彷佛在回她的话,“阿你的头!”
杀又拉拉?阿你的头?都没有一句好话。
茉儿忍不住用小竹棒打它一下,“倭鹦鹉就是倭鹦鹉,满脑子只懂杀人,再不学汉语,就没有人喜欢你啦!”
“阿奴”抗议般地乱飞,嘴里重复的仍是那两句话,像在努力解释什么,语调竟有些伤心。
茉儿笑得更厉害了,等“阿奴”生气不理她时,她才回到书桌前,拿起小青备好的毛笔继续写“鹦鹉赋”——
南海碧绿,霞映珊瑚,幻化异鸟,名为阿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