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八年三月 巴黎
“我不要见他。”黎柔挣脱被丈夫握住的手臂。“我要画画,没有时间在你们把自己灌醉时陪一位无聊的贵族说话。”
樊世耸耸肩。“卫夫人的画稍等几分钟有什么影响?艾司蒙伯爵渴望见到你,亲爱的,他非常的崇拜你。”他抓住她的手。“好啦,别闹小孩脾气,只要十分钟,你就可以躲进你的画室了。”
她冷冷地盯着抓住她的手,樊世干笑几声放开她。
拒看他放荡的脸,她朝走廊的镜子走去,对镜中人皱起眉头。她原本计划进画室工作,所以只把掺有金色、长而丰厚的头发用缎带绑在脑后。
“如果你要我给人家好印象,我最好去整理一下。”她说。但是毕樊世挡住转身要上楼的她。
“你够美了,”他说。“不必整理任何东西,我就喜欢你这样有点乱的样子。”
“因为你是-个毫无规则的人。”
“不对,因为那才是真正的你.既热情又叛逆。”他压低了声音,视线从她丰满的胸脯扫过纤细的腰肢,来到也同样丰满的下围。“也许,今晚就让我来提醒你?”
她压下一阵反胃的感觉,以及立刻斥之为无稽的恐惧。她不曾让他碰触已经好几年,上一回他强行抱住她时,黎柔抓了他最心爱的花瓶敲在他的头上。她会誓死捍卫这个权利,这是他非常清楚的,她绝对不会让他那跟无数女人鬼混过的身体碰触到她,更不会让他所谓的“做爱”污辱她。
“除非你不想活了。”她将掉落的长发塞到耳后,冷冷地对他一笑。“你该知道的,法国陪审团对于迷人的女性谋杀犯一向多么地同情有加。”
他只是咧开嘴笑。“你这原本甜美的小猫咪,怎会变得如此坚硬无情。不过,你对每个人都是这么无情的,不是吗?只要挡了你的路,你就踩踏过去。这当然是最好的方法啦,然而总是有些可惜。毕竟,以前的你是那么可爱。”他倾身向前。
大门的门环在这时响起。
樊世低声咒骂着退开。黎柔把松掉的发夹弄好,快步走入客厅,她的丈夫紧跟在后。管家宣布客人的到访时,他们已经摆出标准英国夫妻的模样:黎柔挺直背脊坐在椅子上,樊世尽忠职守地站在一旁。
客人被延进客厅。
黎柔在刹那间忘却一切,包括呼吸。
艾司蒙伯爵是她所见最美的男人。活着的男人中最美的。她在画里面看过他这种人,然而即便是波提且利也会因为看到这么美的模特儿,喜极而泣。
两位男士在她那暂时停止作用的脑袋上方相互问候。
“夫人。”
樊世的手肘让她回到当下,黎柔呆呆地伸出她的手。“先生。”
伯爵弯身亲吻她的手,嘴唇拂过指节。
他的头发是稍浅但如丝的金黄色,比流行的发式稍长。
他握着她手的时间,也比礼仪所规定稍微长了一点——长到把她的视线吸入他的眼中,并将所有的意识凝注在那里。
他的眼睛是深色的蓝宝石,专注地燃烧着。他放开她的手,但是并未放开她的眼光。“谢谢你给我这么大的荣幸,毕夫人。我在俄国看见你为黛薇公主的表妹所绘的画像,我想要买,可是画像的主人非常识货,坚决不肯割爱。他要我自己来巴黎找你,所以我来了。”
“你从俄国来?”黎柔强忍着伸手按住心脏的动作。我的天,他远从俄国而来,而他光是走过圣彼得堡的街道恐怕就有上百个画家追着他吧。任何艺术家都会为了能画到这样一张脸的机会,不惜卖掉第一个孩子。“当然不可能只为着一张画像吧?”
他性感的嘴自在地转成慵懒的笑容。“啊,我在巴黎也有些生意。夫人千万不要以为只是虚荣让我来此,虽然寻求永恒也是人的天性。而人之仰望艺术家,一如人之仰望上帝,而且目的相同,都是寻求不朽。”
“说得真好。”樊世插嘴道。“就在此时此刻,我们也正逐渐腐朽。前一分钟,镜中人仍是盛年,转眼间却变成长了疣的癞蛤蟆。”
黎柔听出丈夫声音中隐含的敌意,但她的注意力仍在伯爵身上。她看见他凌厉的蓝眼中光芒一闪。在那个刹那间,他的脸和房中的气氛都有了微妙的改变。在那怪异的片刻里,天使的脸变成它的对手的,轻笑声仿佛来自——魔鬼。
“再转眼间,更成为蛆虫的盛筵。”艾司蒙放开黎柔的视线,转向樊世。
他仍笑着,眼神似乎真的觉得谈话很有趣,魔鬼的表情也彻底消失。然而,房中的紧张却增加了。
“即使画像也不可能永久存在,”她说。“任何画材都不全然稳定,所以也会腐朽。”
“埃及的墓穴里有保存了几千年的画,”他说。“但那些与我们无关,我们都没有机会得知你的作品可以保存几个世纪。对我们来说,此刻才是重要的,而我希望,夫人,你能在稍纵即逝的此刻,找得出时间分给我。”
“我想你可能需要一些耐性,”樊世走向放着盛酒器与酒杯之托盘的桌子。“黎柔正在忙一幅画,后面还有两幅等着她。”
“我的耐性是很有名的,”伯爵说。“沙皇就曾经说,我是他所见过最有耐性的人。”
水晶撞击水晶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之后又略一停顿,才听见樊世说:“你的交游圈似乎很高,先生,你是沙皇尼古拉的亲密友人?”
“我们说过话,算不上亲密。”充满意涵的蓝色凝视再次落在黎柔身上。“我对亲密的定义,会更精确与特殊。”
房中的温度似乎迅速攀高。黎柔决定她该离开了,不管原先答应的十分钟到了没有。她在伯爵接过樊世递出的酒杯时,站起来。“我该回去工作了。”她说。
“当然,亲爱的,”樊世说。“我相信伯爵可以理解。”
“我理解,虽然很遗憾。”伯爵专注的蓝眼从头到脚扫过她。
经常受到审视的黎柔,已很清楚这种眼光的意思。然而,这次她的每一条肌肉都感受到那个意思。更麻烦的是,她很清楚地感觉到那股吸引力的拉扯,拖曳着她的意志力。
她以惯常的明显方式,做出镇定有礼的样子,甚至显得有些傲慢。“不幸的是,卫夫人的画像如果延迟,她会更遗憾,”她说。“而她肯定是世上‘最’缺乏耐心的人之一。”
“而你,可能是另一个。”他靠近了些,使得她的脉搏开始狂跳。他比她早先认为的更加高大魁梧。“你有一双母老虎的眼睛,夫人。非常少见,而且我指的不只是金黄的颜色。但,你是艺术家,肯定更看得见别人所看不见的。”
“我想内人早已看见你想跟她调情。”樊世说着走到她的身边。
“那当然。这是对有夫之妇最有礼貌的致敬方式了,不是吗?你应该没有生气吧?”伯爵以若无其事的平静表情看着樊世。
“没有任何人在生任何气。”黎柔以轻快的声音说。“我们或许是英国人,可是已经在巴黎住了快九年。何况我是一直在工作的女性,先生——”
“请叫我艾司蒙。”他纠正她。
“先生,”她的口气坚定。“我真的要告退了。”她并未伸出手去,只高傲地行了个曲膝礼。
他则优雅地鞠躬回礼。
笑得有点紧张的樊世替她开门,艾司蒙则在她身后轻声说:“下回再见,毕夫人。”
她的脑海深处出现回声,令她停在门口。某个记忆,某个声音。但,不可能。她若见过他,一定会记得。这样的人,要忘记也难。她微微点头,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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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四点,那位蓝眼绅士斜靠在他的客厅美丽长椅上的绣花靠垫里。许多年前,他也曾以这样的姿势策划着推翻他意志坚强的表亲阿里巴夏,那时他的名字是戴亚穆,后来他就配合各种目的使用各种名字,目前他是艾司蒙伯爵。
他的英国雇主,及其法国同僚让他的文件完全合法。亚穆的法语,跟他所会的另外十一种语言都一样流利,带点法文腔的英语更不是问题;语言只是他的许多特殊天分之一。
除去母语阿尔巴尼亚语,文法松散、弹性较大的英语是他最喜欢的语言,他喜欢玩弄那些字眼,其中之一是“亲密”。毕夫人被激怒的样子真是有趣。
笑着忆起那短暂的会面,亚穆拿起仆人尼克替他准备的浓咖啡。
“完美的咖啡。”他告诉尼克。
“那当然,我总是在练习。”
尼克明显地松了口气。伺候亚穆六年,这名年轻的仆人仍时时想讨好主人。二十一岁的尼克不是很有耐心,私下也有些缺点,然而他是半个英国人,所以亚穆并不会被他卑躬屈膝的态度蒙骗。
“我相信你常练习,”亚穆说。“我也很高兴。你今晚跟着我和我的新朋友走过一间又一间的巴黎鸦片馆,真是辛苦了。”
尼克耸耸肩。“只要您认为时间花得值得。”
“很值得。我相信我们应该在一个月之内除去毕樊世。若不是情况危急,我宁可让此事自然发坐,因为毕先生其实已经快把自己弄死了。他今晚抽的鸦片,足以杀死三个成年男人了。”
尼克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用吸的或吃的?”
“都有。”
“这让事情更容易办。只要加几公克番木鳖碱或氢氰酸,放在去核的桃子或苹果——”
“可以,但不必要。除非无可避免,我不想杀人。即使那样,也非常不喜欢。此外,我会避免用毒药。这方法缺乏运动家的精神。”
“他算不上运动家吧,何况这种方法最不会引起注意。”
“我要他受苦。”
“噢,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亚穆举起杯子,尼克尽职的倒入咖啡。
“追踪这个人花了好几个月,”亚穆说。“现在,他的贪婪让他落入我的手中,我要跟他玩一玩。”
事情从俄国开始。亚穆另有任务,可是沙皇塞了一个更麻烦的问题给他。俄国与土耳其苏丹的和平谈判因为苏丹接到一些不利于俄国的信件而胶着,沙皇想要知道那些信件怎会出现在君士坦丁堡。
亚穆很清楚,各方间谍的信件在鄂图曼帝国满天飞,但是这些特别的信件原本应该在巴黎一位英国外交官的官方外送文件中。外交官的一位助理未及接受调查就自杀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亚穆来往于伦敦与巴黎,听说了一些其他的故事——类似的窃案,莫名其妙的破产,以及一些突然而重大的损失。
结果,这些事件都有关联,其中的共通点是:这些人都曾规律地造访位在巴黎僻静角落一栋并不讨人喜欢的建筑。
这个地方的名字很简单,就叫“二八”。在那四面墙里,只要愿意付钱,人间的任何不道德行为都可以买来享受,从最堕落的,到最有想像力的。亚穆很了解,有人为了钱什么事都愿意做;同时,也有如此绝望或腐烂的人付钱购买。
然而,这些钱最后都到毕樊世的手里。
他们当然不知道,而亚穆也没有任何证据;至少没有可拿上法庭的证据。可是毕樊世也出现在法庭,因为被他所害的人都不能出现在证人席。他们每个人都像那位外交官的年轻助理,宁可自杀也不愿难堪的秘密被公诸于世。
如此一来,只好让亚穆静悄悄地来对付毕樊世,一如多年来他为乔治四世、他的历任首相,以及首相的同党所解决的许多麻烦事。
尼克的声音打断主人的冥想。“这次您打算怎么玩?”他问。
亚穆注视着彩绘精美的瓷杯。“那位妻子很忠诚。”
“应该是谨慎吧,对这么腐败的猪罗忠诚,除非是个疯子。”
“她或许真的有些疯狂,”亚穆看着空中。“但是她很有艺术天分,而天才本来就不总是那么理性。她的专注于艺术,应该是毕樊世的好运。工作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和时间,使得她几乎没注意到许多男人对她很有兴趣。”
尼克的眼睛睁大。“您是说,她连您也没有注意到?”
亚穆的笑声有些无奈。“我被迫运用一些魅力。”
“我的天,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看到那个场面。”
“那其实很让人挫败。我几乎等于一座雕像或一幅油画,她只注意到形体、线条、颜色。”亚穆挥个手。“我望着她美丽的脸,察觉到许多热情——艺术上的热情。她把我变成画画的对象物,这是无法接受的。所以,我也有一点……轻率。”
尼克摇摇头。“您从不轻率的,除非另有目的。我敢打赌您的目的绝不只是要争取她合适的注意。”
“我想你的意思应该是‘不合适的注意’。那位女士已婚、镇定如常,丈夫又在场,所以当我得到女士不那么艺术的反应时,丈夫也跳起来。他不只虚荣,占有欲也很强,自然非常的不高兴。”
“他凭什么胆敢不高兴,全巴黎一半的已婚女人那老山羊都睡过。”
亚穆挥去这评论。“引起我的兴趣的是,他对我能撩动他的妻子那么一点点,竟然感到惊讶。好像他并不习惯担心她会有问题。不管怎样,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而且我打算加以栽培。如此一来,他肯定要日夜都不得安宁了。”
尼克咧着嘴笑。“边玩边工作,有益无害。”
亚穆放下杯子,闭上眼睛,靠回松软的垫子上。“我想我该把这工作大的部分交给你,巴黎当局的高层有很多人拿毕樊世的钱。你去制造一些事件,让他必须支付更多保护费。这些事件也会吓走弱点较多的客人。他们付了大把银子就是要求保密,如果他们觉得不安全,就不会再去‘二八’。我已经有了些想法,我们明天继续讨论。”
“我懂,肮脏的工作我负责,好让你去讨好女艺术家。”
“当然,难道我可以把毕夫人交给你吗?你只是半个英国人,你对英国女人的坏脾气一点也不了解,又该如何欣赏?你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付她,就算你知道,也没那种耐心。而我,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人,连沙皇都承认的。”
亚穆张开眼睛。“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提到沙皇的时候,毕樊世差点把盛酒器掉到地上。我就在那时确定我们找对人了。”
“您没说,不过我也不意外。如果不是很了解您,我都要觉得您只是对那位女士有兴趣。”
“我正是要毕夫人这样想。”他说完再次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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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洛子爵夫人菲娜困惑的问:“艾司蒙——不好的影响?你没开玩笑吧,黎柔?”这位黑发的寡妇转头去研究伯爵。后者正站在刚揭幕的卫夫人画像旁边,跟一小群人说话。“我觉得无法相信。”
“我相信魔王路西弗跟他的门徒也都非常的美,”黎柔说。“别忘了,他们原来都是天使。”
“我常想像路西弗是黝黑的,比较像樊世那一型。”她绿光闪闪的眼睛转回来看着她的朋友。“他今天看起来特别黑。我敢发誓自从上次看到他,他起码老了十岁。”
“他在这三个星期之内老了十岁,”黎柔的声音有些紧绷。“我知道不可能,可是自从伯爵变成他的密友,樊世简直每况愈下。他已经将近一个星期没有在家睡觉,今天早上到四点才被抬回来,到晚上七点还昏睡不醒。我差点想自己来这里就好。”
“我不懂你为什么没有自己来。”
因为她不敢。但即使是对女性朋友,她也没有勇气坦承。放开这个问题,她继续冷冷地说:“我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才把他叫醒,让他洗澡。我真的不知道那些妓女怎么受得了他,鸦片、烈酒、加上香水,简直可以熏死人,而他毫无感觉。”
“我无法想像你为什么不把他扔出去。”菲娜说。“你经济上又不必依靠他,你们也没有能用来威胁你的小孩,而我相信他懒到不会动手打你。”
有些事情的后果是比动手打人更严重的,黎柔想说。“何必那么无聊。”她从经过的侍者手中拿一杯香槟。她通常会等到晚一些,才享受这杯酒,但是今晚她有些紧张。“跟我丈夫分居是下下之策,男士们快把我烦死了。多亏樊世扮演占有欲很强的丈夫,帮我挡开他们,我才不用自己动手,也才有时间工作。”
菲娜笑了起来。严格说来并不漂亮的菲娜,笑起来似乎美了些,原因可能是笑容使她亮了起来:洁白的贝齿,闪亮的绿眼,框在黑亮鬈发中的象牙白鹅蛋脸。“在巴黎,每位女士都渴望有个彬彬有礼的丈夫,”她说。“尤其当伯爵这种人出现时。要我,就不会介意他把那些不好的影响施放到我身上,不过我想先在近距离的看一看他。”
她眼中那顽皮的光芒放大了。“要我引起他的注意吗?”
黎柔的心猛地一跳。“当然不要。”
可是菲娜已经再次看着他,扇子停了下来。
“菲娜,你不可以——真是的,我要走了——”
艾司蒙在此时转头,想必看到菲娜的眼睛,因为她用扇子要他过来。他毫不犹豫地向她们走过来。
黎柔很少脸红,此刻,她只觉得整张脸红到耳根。“你太大胆了。”她转身就要离开。
菲娜拉住她的手臂。“如果我落得必须自我介绍,会显得更大胆。不要逃走,他又不是魔王——至少外表不是。”她的声音因为伯爵接近而压低。“我的天,他在微笑,我要昏倒了。”
心知菲娜根本不可能昏倒,一如她不可能用头站立,黎柔恨恨地绷紧了下巴,用最僵硬的礼节将艾司蒙伯爵介绍给她不可救药的朋友。
不到十分钟之后,黎柔已经跟他跳着华尔滋。而坚持要近距离看到艾司蒙的菲娜则与笑着的樊世翩翩起舞。
伯爵轻柔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时,黎柔仍兀自寻思自己究竟中了哪个人的计。
“茉莉花,”他说。“还有别的,非常特别。啊,多么迷人的组合,夫人。你将香料组合起来的方式,就跟你组合颜色那般独特。”
黎柔一向只用很少量的香水,而且是一小时之前搽的。他应该在更靠近的地方才可能分辨,然而他与她的距离至少有一英尺。根据英国礼节稍嫌太近,但在法国则完全合宜。不管怎样,他仍然靠得太近。自从第一次认识,他们见过几次面,但除去亲吻指节,他从来没有碰触她。如今,她无比清晰地在他优雅地引导她随音乐旋转时,感受到他的手套按在丝质的礼服上,阵阵暖意从被他抓住的腰上传过来。
“我用香水只是让自己愉快。”她说。
“当然还有你的丈夫。”
“那毫无意义,樊世根本没有嗅觉。”
“在某些情况,那可能是天赐的福分——例如在炎热的夏天走过巴黎的街道。但在其他的情况,又可能是巨大的损失。他的失去不可胜数。”
这些话语完全无害,但是声调则不然。艾司蒙公然与她调情的唯一一次,是他们认识的那天。但是,黎柔并不确定之后他有没有偷偷的挑逗她,也不确定他现在这声调有无诱惑之意。然而,不管有意或无意,她都感觉到每次见面时一再被他轻柔的声音所触发的急切,不论这见面多么短促。而馀波荡漾的,则是每次都感受到的焦虑。
“我不确定损失有多巨大,”她冷冷地回答。“不过那确实影响他的胃口,而且情况似乎日益严重,我相信他上个月瘦了许多。”
“我好像也观察到同样的情况。”
她往上看,并立刻后悔。她看入这双眼睛已有十多次,每次都无法移开,甚且深深着迷。因为它们的颜色委实太过特殊,她向自己解释。那蓝色深到不似人间所有。当她画他的眼睛,如果她有机会画他,没有见过他的人会相信她绝对是夸张了那个颜色。
他微微一笑。“你真透明,我几乎可以看见你正在选择并调和颜料。”
她看向别处。“我早告诉过你,我是有工作的女人。”
“你可曾想过工作之外的事?”
“女性艺术家要付出两倍的努力,才可能获得男性艺术家一半的成功,”她说。“我如果不这样专心一志的工作,完全没有机会受托绘制若丝夫人的画像。那今晚的掌声就肯定是给一位男性艺术家了。”
“世界是愚蠢的,我或许,呃,也有一点愚蠢。”
而她竟抬头再看那对眼睛,也有一点愚蠢。她原本已因既要说话、又要跳舞而微喘,且有些晕眩,现在更严重了。“你认为女性不该成为艺术家?”她问。
“倒也不是,我唯一能想的是,我正在跟一位美丽的女人跳舞,可是在她眼中,男人跟画架相差无几。”
她还来不及回答,已被他拉着转圈,速度之快使得她没能抓到拍子,因此绊到他的脚。然而,就在同一个心跳之间,宛如钢索的强壮手臂绕过她的腰、将她揽起,用力贴向一片坚硬如花岗岩的男性肌肉。
一切在转瞬间完成。伯爵几乎没有错过任何节拍,继续轻松自在地引导她静静的舞过人群,仿佛任何事都不曾发生。
在此同时,一道汗水沿着黎柔的乳间滑下,如擂的心跳声大到令她完全听不见音乐。幸好她不必听到音乐,也不必思考目前正在做什么,她的舞伴全权掌控着一切,自始至终都是那样的镇定与自信。
她同时不悦地发现,他又比刚才更靠近了好几英寸。
终于,晃荡的思绪稍微清晰,回旋的颜色逐渐各自归位,她发现樊世正注视着她,而且他不再哈哈大笑。甚至连微笑都没有。
黎柔感觉到腰上的压力,是他正促使她再更靠近一点。她突然领悟,自己早就感觉到这似有若无的压力,而且一直不自觉的逐渐靠近;就像一匹训练有素的马,只要骑者微微扯动缰绳、或膝盖最轻微的夹动,便有所回应。
她的脖子整个烧起来,她才不是任何人的“母马”。她开始往后退,但是抓着她的腰部的手,硬是不让。“先生。”她说。
“夫人?”
“我不会跌倒了。”
“那我就放心了,刚才我真担心我们不是好舞伴。然而,你也发现到了,那样的担忧真是没有道理。我们的搭配如此完美。”
“我相信距离如果更远,我们的搭配会更完美。”
“我毫不怀疑,因为那时你就可以天马行空地思考你的绿色、蓝色和赭色。稍候一下吧,那时你要怎样思考颜色都随你。”
她难以置信的眼光射向他。
“啊,我终于得到你全部的注意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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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樊世并没有跟艾司蒙伯爵外出冶游,而是陪同黎柔回家,而且是回到她的卧室。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仿佛正对某件事情做出决定,然后走进房间在床尾上坐下来。
“你不能待在这里。”她把披肩挂进衣橱,一边告诉他。“而如果你要教训我什么——”
“我知道他想要你,”他说。“他一直假装不是那么回事,但我很清楚,从第一天就很清楚。啊,那张纯真的脸。我看过,也对付过太多了,可是他——我的天,我有时甚至会猜想他究竟是不是人类。”
“你醉了。”她说。
“我中毒了,”他说。“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亲爱的?他是一种毒药,就像——”他做个手势。“人做成的鸦片。那么愉悦、甜美……无忧无虑,只有快乐——如果剂量刚好。然而,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弄不清楚怎样的剂量算是刚好——而只要剂量不对,那就等于毒药。记得许多年以前,离开威尼斯的那个晚上,你有多么不舒服吗?那就是我现在的感觉……里面,和外面。”
樊世已有好多年不曾提起威尼斯,她不安地打量他。他以前也曾一身狼狈地回到家来,可是从未这么可怜。那时他通常活在自己的想像世界里,即使语焉不详,但声音总是快乐的。现在,他是那么的凄惨、哀伤和难过,灰色的双颊凹陷着,双眼充满血丝而红肿,像个六十岁而非年方四十的人。他曾是非常英俊的,她伤感地想。
她并不爱他。女孩式的迷恋早在多年前就觉醒了,所剩无几的喜欢,没有多久也被他无情地消灭殆尽。但,她总是记得他曾经对她非常好,也总是想像他原本可以成为多么好的人,这使得她为这种浪费哀伤,也使得她感叹并同情令他沉沦至此的那些弱点。
然而,她原本可能和他一样沉沦。幸好,老天不只给了她天赋,也给了她想把天赋发挥到极致的意志力。她也幸运地拥有一位睿智又耐心十足的监护人。如果不是贺德鲁,她也很可能变成被人可怜的对象,不管她有多少天赋和意志力。
黎柔走到他身边,拂去他额前的湿发。“去洗把脸,我泡茶给你喝。”她说。
他抓住她的手压在前额,他在发烧。“不要挑艾司蒙,黎柔。任何人都没关系,不要挑艾司蒙。”
他在胡言乱语,她不要因这语无伦次的话而生他的气。“樊世,我没有要挑任何人,”她拿出面对小孩的耐心。“我没有情人,也不曾跟任何人调情,我不要当任何人的妓女,即使是你的。”她把手抽开。“所以不要说这些无意义的话。”
他摇头。“你不了解,而且跟你解释也没有用,因为你不会相信我。或许连我都不大相信,不过这些都没有关系。只有一件事情很清楚:我们要离开巴黎。”
她本想去为他打条毛巾过来,听到这话转身回来,心脏急促的跳着。“离开巴黎?只因为你今天服了太多对你有害的麻醉品?真是的,樊世——”
“你不想走可以留下来,可是我走定了。光想这一点就好,亲爱的,如果我不在这里替你阻挡那些崇拜者——我知道,我也只剩当你的保镖这个用途了。不过,或许你已经决定不要保镖了。今晚,你就不想要。而说起妓女,”他像在喃喃自语。“你迟早会是的,几百个之中的一个。你该看看那些女人看着美丽的艾司蒙伯爵的样子,好像群聚在美味起司上的蛆。他要的每样东西、每个人都可以到手,而且一个苏(译注:当时的法国货币)都不用花。即使是你,我的宝贝,”他抬头看着她。“你若替他画像,根本不会收他的钱,对不对?”
樊世所描绘的画面叫人厌恶,但应是正确的。而且他对她的估计,正确性也很高。樊世不是笨人,而且他非常了解她。迎视着他,她说:“你不能真的相信我有危险吧?”
“你一定会有危险。但我不敢奢望你看得出他有多么危险,何况就算你看出来,或许也不愿承认。” 他站起来。“我要去伦敦,希望你跟我一起去。”他苦涩而自嘲地一笑。“我希望我能理解为什么。或许,你也是我的毒药。”
黎柔希望自己也能理解,但她早在多年前就放弃理解丈夫的努力了,跟他结婚已经是个很到的错误,但她设法应付着活了下来。事情永远可能更好,但也可能更不好。如果樊世没有把她从威尼斯救出来,很多不好的事情可能降临在她身上。目前,因为贺德鲁的帮忙,她的经济已有保障。而虽然身为女性,她的艺术家身分也已获得尊重。她有菲娜当朋友。而且当她工作的时候,她是快乐的。虽然丈夫是个不可救药的浪荡子,大体上来说,她比她认识的大多数女性更快乐。而他,唉,也尽他所能地善待她了。
无论如何,她都不敢撇开丈夫留在巴黎,或任何地方。而不管他说了什么大话,他也不会让她单独留下的。
“如果你真的决心要走,”她谨慎地说。“我当然会跟着你。”
他的微笑温柔了一点。“我不是突发奇想的,你知道。我真的要去伦敦,下星期之前就要出发。”
她忍住一声惊叫,下星期之前,三个工作泡汤了……不过,她很快会得到其他的工作,她告诉自己。
不会有其他的艾司蒙,那样的脸是独一无二的。然而,也就是那样了吧,一幅画的对象物。何况她也非常怀疑自己真有能力把他画好。
或许不要尝试反而是安全的。
“你需要更长的时间吗?”樊世问道。
她摇头。“我可以在两天内就把画室收拾好,如果你愿意帮我,一天就可以。”她说。
“我会帮你,我们越早离开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