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口哨,向前行,寻求快乐人生;肩并肩,去踏青,野外好风景──」
稚嫩的歌声从矮木丛中飘出。脆生生的嗓腔如银铃一般,唱的也是快乐开朗的曲子,语调却充满浓浓的哀伤。
「旭日升,照当空,彩霞已无影踪;流水青山美如画,尽入眼帘中──」
歌声幽然而止。
成萸仰头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层层的灌木包围住她幼小的躯体,她眼中看出去的世界只有天,只有地,以及她自己,茫茫人烟里彷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通常八岁的小女孩在大大的花园里落了单,都会感到惊慌害怕的,她却没有。因为她知道,她也没有多少亲人了……
成萸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窝成一团圆圆的球。这种蚕茧般的包裹,让她感到安心。
爸爸以前告诉过她,越难过越害怕越痛苦的时候,越要唱开心的歌,这样子自己才会开心起来,就不会觉得那么难过那么害怕和那么痛苦了。
「青天高高,白云飘飘,太阳当空在微笑。枝头小鸟吱吱在叫,鱼儿水面任跳跃──」微弱的曲调再度从矮树丛后飘起来。
因为爸爸喜欢听开心的歌,所以她总是学开心的歌唱给他听。其实成萸知道爸爸很痛苦,因为她偷听过护士姊姊的交谈,她们都说「化疗」真的不是人受的。可是爸爸在她和哥哥面前,不管肉体上多痛苦,总是会笑着鼓励他们,要他们别害怕,然后跟她说:小萸,唱歌给爸爸听,唱开心的歌……
「花儿盛开,草儿弯腰,好象欢迎客人到──」成萸哽了一下,用衣袖擦一擦滴下来的泪水。如果爸爸知道她一个人躲起来哭,一定会很伤心的。
可是,可是,可是爸爸不会知道了啊!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她。爸爸已经死掉了!今天是他的葬礼,所以妳才会穿一身黑,心情这么难过啊。
死掉了的人还是会知道的。她反驳心里那个小声音。哥哥跟她说过,死掉的人会去一个叫「天堂」的地方,从天堂上看他们在地上的亲人。爸爸一定会看到她在偷哭的,不行,她要勇敢一点!
成萸又用力地抹一抹泪水。
灌木丛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双手拨开枝影,加入她小小的世界一袅。
「小萸,妳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她哥哥成渤轻触妹妹的小脸蛋。
「哥哥……」成萸哽咽了一下,扑进仅存的亲人怀里,放声大哭。
成渤轻叹一声,抚着她的发提供无声的安慰。从现在开始,他们兄妹两人,真正是相依为命了。
使劲地哭了一阵,心头的悲戚稍稍得到发泄,成萸吸吸鼻子,勉强自己收住泪,从哥哥怀中抬起头看着他。
「哥哥,以后我们要怎么办?」她低低问。
成渤看着妹妹眼底的惶惑,蓦地一阵鼻酸。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不该有这样苍凉的眼神啊!
「我想……我们还是到大伯家再住一阵子,等哥哥满十八岁了就出去工作,到时候我们再自己租房子,搬出来住好不好?」十四岁的大男孩刚进入变声期,嗓音听起来时而低、时而高的,有些怪腔怪调。
成萸垂丧地低下头。「伯母很讨厌我们……她不会想要我们再回去跟他们住的……」
其实,不只伯母,阴晴不定的伯父也让她感到害怕。她只希望永远不要再回到那间屋子里!
成渤心里一阵酸楚,勉强自己用振奋的语气说:「不会啦,再住也不过这几年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爸爸的丧事已经忙完了,接下来哥哥找个送报生的工作,平时不要向大伯他们拿零用钱,就不会有太多问题了……」
说到底,他自己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对于未来,他并不比小自己六岁的妹妹有把握多少。
成萸很想说自己不要回大伯家了,可是小小的年纪也知道,他们兄妹俩没有太多选择,这个时候不应该再给哥哥添烦恼了。
一直以来,家里都是哥哥在照顾她。妈妈生下她不久就去世了,所以她对母亲并没有太多印象。等她两岁大的时候,爸爸又得了癌症,从她印象所及,父亲一直都是在跟病魔搏斗。有时候她很想赖在爸爸的怀里尽情的撒娇,可是哥哥说,爸爸身体很痛,要小心,别压着他了,所以她已经习惯压抑住小女孩爱玩爱闹的天性,每天就是陪爸爸做一些很静态的活动,然后学很多很多很开心的歌给父亲听。
母亲是个孤儿,所以他们没有母系的亲戚可以依靠。而父亲这边,爷爷奶奶在成渤出生不久便去世了,几个叔叔伯伯几乎不太有往来。
从父亲确定染上骨癌开始,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便垮了下来,兄妹俩尝尽了人情冷暖。
他们父亲千方百计的联络上大伯,希望在他住院期间,能够收容自己的两个小孩。于是过去三年间,成家兄妹便在大伯家捱了下来。
爸爸虽然没说,兄妹俩却是明白的,他们大伯夫妻对父亲多少有着心结。
父亲的几个兄弟都是蓝领阶级,从事的是社会最底层的劳力工作。独独父亲从小异军突起成绩优异,让爷爷当年不惜借贷也要送父亲出国念书。
可惜念了一年花费就超乎一开始的预期,父亲只好辍学回来,凭着英文能力,考了教师执照,在花莲的一所国中当起了老师。国中老师的收入虽然不多,却也是受人敬重的师表一辈。看在身为长子的大伯眼里,心里不得不发酸。
大家都是一母所生,凭什么弟弟就是坐办公桌,赚轻轻松松的薪水,自己却得在建筑工地里冒着生命危险,赚那一天有、一天没有的劳力钱呢?
大伯夫妇向来就觉得爷爷偏心,后来看父亲因病弱而一事无成,同为兄弟当然不至于兴高采烈什么的,但心里隐隐有种「看吧,你喝过洋墨水也没有比我们高明多少」的出气感。
再说,大伯自己家里也有妻子儿子要养,并不比他们宽裕多少,而且建筑工地的工作,也不是时时都有,这几年房地产的景气很不好,建商推案量锐减,连带也影响到大伯一家的收入。如果有工作做才好,没工作做的时候,大伯往往可以喝上一个下午的闷酒,越喝脸色越阴沉,看她的眼光也越森冷……成萸打个寒颤。
再加上大伯母也不是有器量的女人,他们若想在伯父家再熬过四年──不必旁人说,年齿轻稚的成萸也明白,这段时间,不会好过。
成渤看着妹妹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半晌,他牵起妹妹的手,轻哄道:「走吧,我们去给爸爸上香。把脸擦一擦,不要给爸爸看到妳哭得丑丑的样子,爸爸最爱看妳笑了。」
成萸一听,勉强挤个笑靥出来。
兄妹俩手牵着手,一起走向灵堂。越靠近目的地,成萸的脚步就越慢。
大伯母站在灵堂门口,略胖的脸皮笑肉不笑的,随意扫过两人的脸一眼,最后定在她脸上。
成萸微不可见地瑟缩一下,彷佛还能感受到前两天自己不慎泼翻了水碗,大腿被伯母狠狠抽了两下的疼痛。
大伯夫妇会偷打她的事,她都不敢跟哥哥说。她知道哥哥一听到之后,一定会生气。可是哥哥要是去找大人吵架的话,大伯说不定会把他们两个人都赶出来,那他们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你找个妹妹也要找这么久,这个哥哥是怎么当的?」伯母站在灵堂门口,远远就看到两人,脸上是两兄妹已看惯了的灰漠。
哥哥牵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加快速度往灵堂走来。
伯母把成萸拉到身前,突然蹲下来帮她拉整一番黑色小洋装。成萸受宠若惊,一动都不敢动。
「里面有个符伯伯,是你们爸爸生前的朋友,特地从台北赶来上香的。你们待会儿见了人,嘴巴记得甜一点,听到没有?」伯母用只有两个小孩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交代完毕,起身牵住她另一只手,半拉半拖地硬往灵堂里扯去。
成渤发现妹妹赶不上大人的脚步,好几次都差点跪倒,连忙把她的小手抢回来。「伯母,小萸让我来牵就好。」
伯母脸色难看地横了他一眼,却极难得地忍下来没发作。
「符先生,这两个就是文坚留下来的小孩啦!」灵堂一角,大伯跟两个他们不认识的大人站在一起,伯母抢着先介绍了。
成萸仰头看着她古怪的神色,像是不耐烦,却又像隐隐等盼着,小小心灵里开始累积着不安。
眼一回,望见站在大伯身旁的一对夫妇,小女孩不自觉地张开唇。
哇!好漂亮好高贵的人哦!她年纪小,想不出什么形容词,看着那位行止优雅、端静的美妇人,以及伴在身旁的高伟男士,心中想来想去也只有「好漂亮」、「好高贵」这样的形容词。
男的那个客人看起来和爸爸差不多年纪,可是气色英挺健朗,身上的衣服既光鲜又漂亮,哪是久病中的父亲所能及的?
男人蹲下来和她平视,温柔地说:「妳叫小萸是吧?哥哥叫什么名字?」
「成渤。」男孩自己回答。
符去耘微微一笑。「我姓符,你们可以叫我符伯伯,我是你们爸爸以前在美国的同学。」
成萸怔怔看着他,不敢相信这个帅气的男人和自己家有任何关系。
符去耘轻抚女孩的脸蛋,心里不由得赞叹一声。这小女娃儿长得真好!她虽然幼小,蒙眬的眼波与娟丽的五官已然透出将来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看她眼眶红红的,想来是方才哭过了,一只小手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衣襬,既害羞又惹人怜。
他抬头看看牵着妹妹的大男孩。长久以来家中遭到变故,让男孩眼中已出现苍凉的气息,但不减一股器宇轩昂之气。
「文坚的两个孩子生得都很漂亮啊!」符去耘起身告诉成家夫妇,语中不掩欷吁。
「你太客气了,这年头长得漂亮也没什么用,能帮忙做事比较要紧啦。」大伯咕哝道。
符去耘细细打量两个小孩。女孩看向自己的大伯时,眼底明显藏着惊惶,大男孩虽然气质沉稳一些,神色间也藏不住对未来的茫然不安。而成家夫妇站在亲弟弟的灵堂里,眉眼间看不出多少悲怆感,对两个小辈也没有什么慈爱的面相,倒是觉得麻烦的感觉比较多。
这寒碜的灵堂,以及小孩身上不合身的黑衫黑裤,越发让他感到心酸。难得一对如珠如玉的孩子,如果跟着成家夫妇,只怕是宝石蒙尘,一辈子都不得出头了。
「啊你真的是文坚的朋友?」伯母还有些半信半疑。实在是符氏夫妇的仪貌举止,都不像他们这个阶层的人。
「以前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文坚兄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后来他提前回国,我又忙着功课的事,渐渐就断了联系。」符去耘沉重地道。「去年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他人在花莲的国中教书,没想到接着而来的就是他的死讯。文坚兄自来身体就比较弱一点,只是没想到他会英年早逝……」
原来是小弟在美国认识的朋友!成家伯父的心又硬了起来。如果不是老爸当年把房子拿去抵押,文坚哪来的钱出国念书呢?他们这种穿白衬衫打领带的人,双手不沾油不碰腻,只懂得享清福,结果这些钱还不都是留在台湾的他干建筑工还的?幸好他在台湾逼着父亲不可以再汇钱去了,中途让文坚不得不回来,否则他们兄弟要扛的债还不知有多高!
「去美国念书有什么用?回来还不是当个国中老师而已。」他冷瞪了兄妹俩一眼。
成萸眼光和伯父对到,又吓了一跳,努力想把自己缩得小小的,挤在哥哥身边。
「成先生,文坚和我情同手足。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伯母一听,精神一振,立刻插口:「因为喔,阿坚他过世之前的那个医药费,还有现在办丧事,实在是都花了不少钱。然后这两个小孩子,也是挤不出多少钱来办……」
符去耘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钱的问题他可以帮衬着点,倒不打紧,只是──
「文坚没有人寿保险吗?」文坚生性是谨慎的人,或多或少应该有保的,再者,当个老师应该也有公保这方面的抚恤金可以请领。
成家夫妇俩互看一眼,有些悻悻然。最后由成伯父不冷不热地添一句:「噢,可能有吧,这个我们也不晓得。」顿了一顿,再补一句:「就算真的有,我们也不会说去贪哪!他这两个小孩学费、教育费也都是要用钱,我们也不会说用在自己身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不要多心。」符去耘连忙说。
气氛顿时有点冷。
他低头看看含着泪、要掉未掉的漂亮娃娃,结果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进不合身的洋装领口里。
几条隐隐约约的血痕让他怵目惊心!
这么灵动漂亮的小女娃儿,是谁竟狠得下手?
他的视线回到成家夫妇脸上。妻子虽然呛俗一些,看起来还算传统女人,但是做丈夫的脸色潮红,眼珠子混浊,盯着小女孩的眼神怎样都让人不舒服。再加上小兄妹俩看着大人的惊惧眼光……
符去耘心里越来越凉,一阵冲动让他突然开口:「成渤,成萸,你们来跟符伯伯住好不好?」
一直不作声的符夫人讶然瞄丈夫一眼。显然这个提议是夫妻俩事前也没有谈过的。
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成家夫妇寡德,一定不会善待这双小兄妹,而他的家境富裕,上百坪的大房子里要安置两个小兄妹,有什么困难的呢?更不差多两双筷子吃饭。
「符伯伯家里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问了成家兄妹俩的年纪,轻声说:「我的小女儿符瑶跟成萸同年纪,也是八岁,儿子符扬今年十岁;成渤十四岁年纪最大,可以管三个弟弟妹妹,一定能相处得很好的。」
伯母一愕。本来看这对姓符的夫妇开进口骄车来上香,又口口声声说是文坚学生时代的好朋友,正想着拗到大包一点的白包,没想到结果更好,连两个拖油瓶都有摆脱的希望了!
她回头对丈夫使使眼色,要他乘机赶快把兄妹俩推销出去。
「再怎样他们兄妹俩也是成家的小孩,如果让一个没亲没戚的陌生人带走,街坊邻居会说话的。」大伯先讲几句场面话。
「成先生如果舍不得的话,以后小萸他们会定期回来探望,这样好不好?」他委实不想将这对漂亮的小兄妹交给一对心思不明的夫妻。
符夫人秀眉皱了一下,但是看见丈夫坚定的眼神,知道他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她不愿和丈夫公然起冲突,想了一想,也觉得没什么差别,便点头同意道:「成渤,成萸,以后符伯伯的家,就是你们的家。」
成家夫妇互望一眼,做妻子的是喜出望外,做丈夫的却显然不乐意。
成家伯父道:「虽然你们是一番好意啦,不过……」
「那就麻烦符伯伯了。」成渤突然接口。
四个大人同时停下来瞪着他,有惊怒、有窃喜、有高兴。
「大人在讲话,你这个小子插什么嘴!没地外人还以为我亏待你们!」大伯见他答应得这么快,面子有些挂不下来,一锅贴就想下去。
「成先生,有话好好说。」符去耘立刻拦住他。
「大伯一家人对我们都很好,只是我们已经麻烦大伯太多太多了,您们日子自己也不好过,我和小萸怎么忍心还拖累您呢!」成渤立刻解释。成萸紧紧抱着哥哥,脸蛋埋进他胸口里,扑簌簌发抖。
符去耘立刻顺着他的口气说:「瞧,成先生,两个小孩子是懂事,不是在抱怨您们,您千万不要会错意了。」
「对啊对啊。」成家伯母拚命捏丈夫大腿,要他赶快答应下来。
最后,大伯才偃兵息鼓地点头。
成家伯母眉开眼笑地叮嘱:「成渤,成萸,符先生肯收留你们,就是你们的大恩人了,你们一定要听他的话,不要给人家惹麻烦,知不知道?」免得又被退货回来!「以后你们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符先生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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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的吗?
他们不必再回去跟伯父伯母住了吗?
成萸摸摸自己的新床,新棉被,再看看漂亮的粉绿色房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从爸爸的灵堂回家之后,符伯伯让他们收拾一下,直接载他们回台北。出门前,哥哥亲自帮她换下黑洋装,霎时看见她被伯母和伯父打出来的血痕。他紧紧抱着她,无声地垂泪好久。最后哥哥擦擦眼泪,低声对她说:「对不起。」
成萸其实不是很懂,打人的是大伯他们,哥哥为什么要对她道歉呢?
后来哥哥又抱着她很久,说以后他一定会变得很强很强,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他们兄妹了。成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鼻子酸酸的,就跟着哥哥抱头流起泪来。
来到符家已经五天了。她每天醒来,嗅着香香的被子,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仍然无法相信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阴暗秽气的矮房子。
成萸下床,先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再换下睡衣,规规矩矩地吊进衣橱里。这些生活小事她很小就会做了,以前爸爸在时,她自己打理是因为怕给父兄添麻烦;爸爸不在时,自己打理是怕给大伯夫妇逮着细故臭骂。
回头再看一眼大房间,仍然觉得很不真实。
这间房就有大伯那间矮房子的一半大了,竟然属于她一个人的。而整个符伯伯的家又更大,如果没有人带领,她说不定会迷路。
符伯伯的房子有两层楼,可是因为它是依着一块山坡地而建的,所以两层之间有一小部分错开,就变成二楼的观景露台。屋子里除了住符伯伯一家人之外,还有司机、厨娘、两个佣人!
房子里住了这么多人,一点都不显得挤,还有客厅啦、茶厅啦、花厅啦、客房啦、书房啦等等的大房间;他们第一天来的时候,符伯伯带着她和哥哥四处走了一圈,走得她头昏眼花,记都记不住。
哥哥的房间就在她的对面,都位于一楼中间部分,更后面是佣人的房间,前方则是超级豪华的大客厅。伯伯一家人的房间则是在二楼。
刚来的前几天,她吓得晚上不敢一个人睡,她从来没有一个人睡一间房过。后来是哥哥陪她睡了四天,睡到昨天她终于比较不怕了,他才搬进斜对门的房间。
成萸呆呆坐在地板上出神,手不自觉地抚着柔软的长毛地毯。
这一切是真的吗?
它会不会变不见?
每次她生命中出现一些比较正面、快乐的事,接下来就会立刻有负面、不开心的事发生。
例如她和哥哥、爸爸过得很幸福的时候,不久爸爸却生病了,然后他们被迫搬到大伯家;例如爸爸身体好一点出院了,她再度开心起来,可是不久他又会恶化,然后又要回医院去做那些很痛苦的治疗。接着便是不断地看着父亲入院出院,心情永远在起起伏伏。
符伯伯把她和哥哥带离成家,远离那个尖刻的伯母、喝完酒后阴沉暴躁的伯父,以及会偷她东西欺负她的堂兄弟,看起来就像作梦一样,但是,接下来,会不会又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把这一切都夺走呢?
突然有人敲了两下门,没等她响应就自己开了门进来,成萸连忙一个箭步跳起。
「嗨!妳醒了吗?」一张娟秀可爱的脸蛋从门口探进来。
「醒了。」成萸红着脸,轻声回答。
「我是符瑶,我妈都叫我瑶瑶,我和我哥暑假跟阿姨去加拿大玩,昨天晚上才回来。」女孩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可是比她高,头发也比她长,乌溜的两条麻花辫用粉紫色缎带扎着,身上同色系的短袖上衣与迷你裙,看起来就像个亭亭玉立的小公主。「我妈叫我拿先几件平时没在穿的衣服给妳,过几天再带你们去买新衣服。」
「谢谢……」
「妳叫做成萸啊?妳的名字怎么写?」符瑶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样写。」成萸的手指在空气中比画一下。她的名字不好写,但是哥哥很小就教会她了。
「喔!」符瑶明亮而好奇的目光定回她脸上,「妳是不是不喜欢讲话?」
「没有啊。」成萸有点不知所措地摸摸脸颊,她还没刷牙洗脸呢!为什么对方都一副穿戴妥当的模样?是不是自己起晚了?
她偷偷瞄一眼闹钟。啊!竟然九点半了。昨天是自己一个人睡的,翻来覆去到半夜才睡着,难怪现在起晚了。她心里一阵惊慌不安。不晓得符伯伯他们会不会生气?
以前她每天早上七点就要起来帮伯母准备早餐的。
「我知道了,妳只是很害羞对不对?」符瑶格格笑了一声。「这样不行啦!这样一定会被我哥欺负的;他这个人最恶霸了,如果妳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他一定会骑到妳头上去,把妳压得死死的!」
她哥哥,就是那个叫符扬、大她们两岁的男生吧!他很恶劣吗?
「我哥哥呢?」讲到哥哥,成萸忍不住问。
「喔!我爸刚才约他一起去院子里搭烤肉架了。今天轮到我们家办假日野餐会,很多我爸爸的公司里的人,还有亲戚朋友都会来,妳赶快把衣服换一换,到花园里来吃点心吧!今天整天都有东西吃哦!待会儿见。」开朗灿烂的女孩如来时一般突兀地离去。
假日,野餐会,烤肉,新衣服,新房间,新朋友。成萸心里再度有那种如真如幻的缥缈感。
她快手快脚到走廊底端的盥洗室打理好,回房间换上一套符瑶带来的粉绿色洋装,走到外头大厅。
人好多。
她在走廊口躇踌一下。客厅中几个静坐谈笑的阿姨们发现了她。
「咦?那小女孩长得好漂亮,谁家的女儿?」一个她不认识的阿姨笑着对她招招手。
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的符夫人扬眉看她一眼。「妳醒了?」
「符伯母早。」成萸乖巧地走过长地毯的边缘,轻声请安。「对不起,我睡晚了。」
「这小女孩长得真好。」另一个她不认识的高雅阿姨不禁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
看她五官如画,驯善乖巧,眉宇间有股沉静的气质,和符瑶的开朗大方又是另一种不同的典型。此刻神态间有着害羞又有着不安,更是娇柔得惹人怜爱。
「她和她哥哥是我先生故交的小孩,父母过世了之后没什么亲人了,我们便收过来养。」符夫人淡淡几句话带过。
原来是这样。
「来,给妳个见面礼。」牵着她的妇人摸摸她的脸颊,从手上褪下一个细巧的金丝镯子,套进她手中。「妳符伯母人很好,妳平时要听她的话,不可以惹人人生气,知道吗?」
「阿姨,我不敢!」她连忙想褪下镯子。
「说谢谢就是了。」符夫人秀眉淡淡的一个波澜画过。
她和白手起家的丈夫不同,她出自名门世家,举止自有气派,在场的几位也都是她闺阁时期的千金好友,断没有教人见面礼送出来还收回去之理。
「谢谢阿姨。」成萸察觉符夫人的脸色,惶惶不安地接过来。
所有的人都叫她要听话。伯父他们说过,哥哥说过,符伯伯夫妇也说过,现在这个阿姨又这样说,于是成萸明白了。如果想在这个门下好好待下来,「听话」是第一要务。
「符伯母,我去外面找我哥哥。」
「嗯。」
得到女主人的允许,她如蒙大赦,转身跑出去。
符伯母和符伯伯就很不同。伯伯很和气,对她和哥哥都很亲切,可是符伯母就比较有距离感,平时讲话都是淡淡的。她还是不习惯在符伯母面前走动,总怕自己会笨拙地做错什么。
一出院子,到处都是不熟的人,成萸本来就怕生,东望西望的,悄悄沿着屋子走到后院去。
符家极为广大,光是院子就占了一大片山坡地,除了主屋之外,还有一个露天游泳池,一个网球场,一间暖房,甚至还有一间和式的泡汤屋。成萸总觉得好象整片山都快是符家的。
屋子后没有客人,只有几位帮佣在后门来来去去的,送食料到花园中来。她蹑手蹑脚地观察半晌,微一迟疑,转头又从来路想跑回前院去。
冷不防一只脚从莫名其妙的方位勾出来。
「哇!」成萸猝不及防,砰一声跌个五体投地。「啊,衣服!」
符瑶送给她的漂亮衣服,全脏了……她甚至来不及想是谁绊倒了她,七手八脚只想赶快把自己拍干净,免得被大人发现她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早上的晨露刚收,泥土都还是湿的,她越拍越脏,不一会儿把整个前身全糊成了土黄色。
成萸呆呆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欲哭无泪。
「笨蛋!」冰冷不屑的骂人声从她头顶上响起。
成萸愣愣抬头。
一个比她高好多的影子遮住了天空。她吓了更大一跳,整个人往后又坐倒在地上。
那个影子冷哼一声,退开一步。
成萸终于见到符家集众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公子,符扬。
他已经快跟哥哥一样高了,两道眉毛锐利得跟刀子一样,斜飞入鬓,好象随时都在睥睨人。挺直的鼻梁充满个性,薄而好看的唇正挑着轻蔑的笑。
即使是小小年纪,成萸也知道这个男生长得非常好看,可是他让她想起大伯的两个孩子。
她的堂哥们跟她一样念小学,以前大伯都是打他们出气,自她来了之后,每次他们做错什么事都故意冤枉给她,从此之后就变成只有她一个人捱打。然后等念国中的哥哥放学回家,伯母不敢打哥哥,可是会连着再把兄妹俩骂一顿。
那两个堂哥没有这个男生的贵气,看她的神气却一模一样──都是既高傲又蛮横的。
成萸打从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排斥感。
「原来妳就是那个小孤儿。」大男生恶意地用脚尖顶顶她。
「不要!」成萸用力拍开他的脚。他脸上的神气让她有一股说不出的厌恶,就像堂哥又打算赖什么坏事给她一样。
「妳知不知道我是谁?」大男生脚一岔,高傲地盘起手臂挺立在她身前。
「不知道……」不想知道。
「我叫符扬,我就是妳的主人,妳以后得听我的话。」他快意地笑了两声。
「我才不要听你的话。」她徒劳无功地想把衣服弄干净一点。
「为什么?」符扬怒道。
「我只听哥哥的话……还有符伯伯他们的话。」她低下头,小小声地反驳。
听见她「胆大包天」的言论,符扬气极反笑。
「妳是我爸妈收养的,所以我就是妳的主人,妳就是小奴隶,知不知道?」他凑近她脸前凶狠地恫喝:「我爸妈最疼的人是我,只要是我要求的事,他们没有一样不答应的。以后妳这个小奴隶要是敢不听我的话,我叫我爸妈把妳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