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我十分感激锦屏,竟忍了三天没来追问我。这三天,我称病在房里不出门。
到第四天晚上,她来敲我门了。见了我,先吓一跳:“这才几天不见,整整瘦下去一圈。”
我笑笑:“不是病么?”
她这回不饶我了,紧盯着我问:“病根呢?”
我不做声,低头喝粥。
她说:“是沈绘。”
我放下碗,叹口气说:“连粥也吃不得了,撑在胃里像块石头。”
她并不放松我:“丹青,那日你和他出去,倒是怎么了?”
我默默坐着。
她催我:“你说话呀!”
我忽然笑起来,又把她吓一跳。“他说赎我出去。”
锦屏胡涂了:“你--你莫要告诉我你不肯让他赎。”
我点点头。
锦屏脸色一变,“刷”的就站起来:“你傻了?你不是最不愿待在这阁子里头的么?看你自来疏懒学那些琴棋书画歌舞技艺,迎逢男人的手段,永远的心不在焉,只为不愿应付他们那么殷勤。丹姐,记得你一回说,卖笑也就罢了,莫要把心也卖了给人--”
我勉强一笑:“我何时说过这等话来的--也不记得了。”
“你自然说过!”她正盯着我,丝毫不放,“那个沈绘,咱们眼见你是破了天荒地那么待他,心也许给他了,怎么等他说赎你,你又不要?你这脑子里头,转的倒是什么念头呀!”
锦屏的声音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一阵子乱响,一声声直砸进我心里去。
我缓缓摇头:“你那天又不在那里,看不见。他根本赌气一样,说赎我--这个样子赎出去,又算什么呢?”我惨白着一张脸笑起来:我算什么呢?眼见着是这一个人了,什么都是对的,就只一样错--我的身份,我算什么呢?
锦屏难得闭了嘴听我说话。
我说:“屏儿,你可知道他并不知道我?你说,他爱我什么呢?就算爱我漂亮好了,可是,他本就是画画儿的,也应晓得,那有一种颜色待得天长地久呢?总会褪了,淡了去。”我低了头,微微地笑,“屏儿,你可知道韦庄的词,有一句,我记得最清楚。”
她极其小心,点点头念:“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不是。”我打断她,“不是‘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是‘绿窗人如花’。咱们这样的女人呢,就像花一样,只开那么一下子,就谢了,所以有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锦屏听得一怔,握起我的手来,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
“我怕什么?”我笑笑,自言自语一般说,“我怕‘红颜未老恩先断’,怕他‘明媚鲜妍能几时’,我怕什么都不长久。”
“丹姐--”锦屏叫着我的名字,手足无措,“丹姐,别哭啊,我--我从来没见你哭过。”
哭?我是卖笑的,怎么会哭?
然而摸一摸脸颊,湿冷的一片,泪水早夺眶而出。
“丹姐,”锦屏叫我,声音也哽咽起来,她扑过来抱着我,“别哭,求求你别哭。”她却先忍不住,伏在我身上,哭了。
“我赎你!”
我怔一怔,招回魂游天外,抬起头来问:“什么?”
他仿佛有点泄气。这话本就难理直气壮说第二遍出来。“呃,丹儿……我说我赎你。”
我笑笑:“嗳呀璟少爷,袁二老爷上屋抽梯把你关了半年在阁楼里读书,怎么好像没什么效用呢?”
过一个冬季,又是春天。
我拨一拨琴弦,漫不经心随口唱:
“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相偎相抱取欢娱。止不过迭应举,及第待如何?”
袁璟一拍巴掌:“嗳,正是,‘及第待如何’?丹儿说到我心坎上去!”
我笑:“是白朴说到咱们璟少爷心坎上。”
他又说:“你跟了我,不好过在这里?”
我淡淡地说:“算了吧,二老爷哪里会让我进门。”
“他若不让,我,”他急了,“我……”
“我”了半天,又“我”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为他添一杯酒,笑唱:“这边走,那边走,且尽金樽酒。”算了,饶了他罢,帮他搬架梯子来下这个台。
送走袁璟,我闲闲坐在窗边,看见锦屏走进来问:“待会儿有什么事?”
我说:“我约四爷。”
她扬扬眉,看着我:“你约他?什么事?”
“有事。”我笑笑,“你别管。”
她把腰一叉:“我偏管!”
只听萧四带着笑的声音:“屏儿又在拿哪只耗子?”他走进来。
锦屏叫起来:“四爷拐着弯儿骂我!”
我笑着推她出门:“你去罢,今儿厨房熬骨头汤。”
她杏眼一瞪,食指点住我们两个:“好哇,你们合伙儿来骂我!”
我关上门隔去她不依不饶的声音。
萧四不用人请自去坐下,看着我笑:“难得丹儿请我。”
我也坐下:“有事儿求四爷呢。”
“什么事?”
“赎我出去。”我说。
他看我好一会儿,大约是吃惊了,但依然神色如常,只点点头:“你说下去。”
我求萧四用我的钱,胡乱诹一个人来赎我出照花阁。这许多年,银钱我是早攒足的,左等右等,不过等一个合适的人,等到沈绘,还是不对,终于自己赎自己。
萧四也不多问,便应承帮我。他自然没锦屏那么多的“为什么”,我也看准他不屑贪一个女子卖笑的钱,算得一个可信的人--便是我看错人,也自备了后路的:杜十娘尚藏着百宝箱,丹青虽不能及,养活自己也尽够了。
离开秦淮河,照花阁中从此没了丹青这一个人。萧四替我在南京城城郊找了住处,小门小户,也无人识得我是谁。
转眼,也过一年多。
萧四笑说:“不想你竟真走得出那个门。”他倒是常来坐一坐,同我说话喝茶,又说,“出了这个门,你人也不一样。”
我抬手摸摸鬓发:如今真是荆钗布裙了。“去了金银珠翠,不过一个寻常女子,自然不比照花阁头牌姑娘的风光。”说着,不觉唇角带上笑来。
他留意到这笑,四下里一打量,说:“这日子淡而无味,你喜欢?”
“四爷何不直说‘家徒四壁’?”我说,“无论如何,也总好过了倚门卖笑的营生。丹青要的,本也不多,现在也很够了。”
这是一个小村,十数人家,村后一座小山。我终是没住到沈绘画里那样山林里去,却也洗去铅华,仿佛去了一个外壳束缚,自在适意许多。什么十里秦淮,六朝金粉,我不愿想起了,权当它前尘过往,只得萧四是唯一的联系。
过半晌,他点点头:“这里人单纯些,不至于欺负一个单身女子,也是好处。”
我抿嘴笑起来:“丹青哪里不晓得是四爷特地着人暗里护着这小门小户?这份情,是注定要欠四爷的了。”顿一顿,又说,“其实照花阁里头什么样人物没有见过?我也不至于就那般不中用了,寻常的人也还应付得来。”
他看着我:“你就这样不愿承我的情?”
那目光忽然间太过专注,让我心神一震,不及招架。
他叹口气:“不过换一个地方,你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往常许多话你不肯说的,现在也说了;在照花阁时会说的话,现在也不尽说了。”
“有这回事?”我勉强一笑,“想是离了照花阁,自然心境变了,说话也变了。四爷不提,我也还不觉得。”
他“哦”了一声,淡淡道:“画画儿要心境,原来说话也要心境。我今日倒新学一样。”
我又一惊,想当日鸿宾楼上替沈绘辨白时那一番“心境”的说话,他又知道了。
一时之间沉默下来,有些尴尬。我站起来:“礼数不周了,我去给四爷沏茶。”
“不忙。”他拉住我手,“丹儿,许久不见,连你名字也有好些时候没叫了。”
我不动声色地抽开手。“也是,四爷是大忙人。”
“忙?”他笑,“你知道我,哪里会有真正忙的时候?不过整日价混罢了。见到屏儿,直追着我问你。”
锦屏晓得底细,我没有瞒她--与其经她那样软磨硬缠套话出来,还不如一开头儿就说个明白。
萧四说下去:“我告诉她你一个人住这么一个地方,她吓一跳--真跳起来了--就说难道你一个人这么过一辈子不成?”
我想得出锦屏那样子来,笑出声。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过来握住我手笑:“丹儿,你怎么说?”两道目光直射着我眼睛。
我不觉往后躲了躲,皱皱眉头:“什么怎么样?”
他声音愈轻,离我愈近了。“屏儿问的话,你怎么答?难道你就这么一辈子一个人过?”
我眼睛闪了闪,避开他目光:“大约是罢。也是前几年太热闹了,便活该后半辈子冷清些。”再想抽开手,不能了,一双手被他紧紧攥在掌中。
“别装糊涂。”他轻轻一笑,“也别逞那个强了,丹儿,说到底你一个女人,总得在身边有个人护着,疼着。何况--”他的食指抚过我面颊,若有若无的触感,“这般如画的颜色……”
我接了话:“纵得颜色如画,又有多久呢?是颜色,总会有褪了,淡了的一天。”抬首看他,再不避开,迫他答我。
他停了动作:“丹儿,你总这样子,想太多了。”
“平日无事,胡思乱想。”我说,“四爷以前不总说我一抹游魂,心事跑马?就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他说:“会东想西想,不会想我么?”
我一愕,这又像是那一夜照花阁的光景了,他又说这种奇怪说话。
“丹儿,那一夜我装醉,说的话却没一句不真。”他的声音低低在我耳边徘徊,“几年前一夕酒醉,一夜荒唐,竟被我捡着宝贝了。几年来你也见了,再有谁如你一般让我留恋这么许久?”他的手臂环在我腰间,骤然一紧,“莫告诉我说,你什么都没觉得。”
我无言以对。是不能否认。然而其实萧四待我也一如待锦屏她们一般,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处的时日长久些了,也格外熟稔随意。我看他,也不过是个格外熟识的客人罢了。今天他却说这些话。
这样一言不发,他也看穿我心思,敛去笑容:“不然你以为我那夜为什么留宿照花阁?为什么生生拆开你和那姓沈的?只为你和他走得太近。丹儿丹儿,你若是寻常人家女儿,我何用等这么多年,立刻娶你进门。”
这个话也说出来了?我诧异,继而笑着点点头:“不过因为丹儿出身不对,四爷便放了手了。”到底还留了一句话没有说:既是一早已放手,为什么现在又来说这话呢?
我用了些力气拉开他手臂,退后一步。
他苦笑起来:“果然,这些年来这么纵着你,就是这样结果--我一直等你,怎么算是放手?”
我接口:“若等不到呢?可不就是放了手?”
这话竟说得他怔了一怔,想是他自己也不曾觉得。
“难道你想我赎你出来?--我若赎你,你肯让我赎么?上回那个袁璟……还有沈绘,你就都不肯。”
我冷笑一声:“屏儿那张嘴该缝起来了。”
“所以了,”他说,“你又不肯。”
“就是屏儿,还懂问我一句为什么。”我说,“四爷问也不问问,就先认定了我不肯。”
他略略诧异:“什么意思?难道我问,你就真肯了?”
“不肯。”我摇摇头,“你又不认得我--你们都不肯认真待我,说赎我,又有几分真心。”
我没料想,在他的那张脸上,居然也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我狠狠咬下嘴唇:“算了。”
“什么算了!”他猛一扯我胳膊,“把我说得胡涂,你就算了?”
我一根根扳开他手指:“四爷自重。”
他轻哼一声:“你说清楚了,我再‘自重’不迟。”
我叹口气,忽而笑了:“四爷你看丹儿,是那个照花阁里的丹儿,倚门卖笑,曲意迎逢,便是时时魂游天外,四爷也看不明白丹儿在想什么。”我再抿嘴一笑,“沈绘呢,他略略晓得一些,又以为我是那个‘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的,也不全对了--他那个‘赎’字,不过说得稍稍早了些……”
萧四咬着牙接话:“若再给他多些时日,等他看明白了,再说赎你,你就肯了,是么?”
我婉转一笑:“大约是了。”
他把我从头看到脚,又看到头:“丹儿,你好!”
我正色道:“是你要说个明白的--终归要说清楚,也不妨现在说了。”
他脸色略白,退后一步:“那个沈绘又知道你什么?难道多过我了?”
我摇摇头:“你说呢?你认得我这么多年,明白我多少?”略停一停,又说,“其实他知道也不一定有多少了,或许纯是我偏心--我若真偏心给他,也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的眼神瞬间几变,似乎全都明白了。
“--丹儿,你今天这么说话,以后是不想见我了么?”
我怔了怔,还真没想到刚刚一番话会是什么结果。过半晌,才勉强笑了笑,缓缓道:“怎么会?丹儿敬四爷如兄。我还欠着四爷一个人情呢。”
“不必!”他说,“你和我这个样子,说是什么兄妹?断就断得清楚。你刚刚说得明白了,也就不要那些牵牵绊绊纠缠不清。”他一顿,拿了桌上他带来的折扇,刷的打开又折上,神色已然如常,连说话都是淡淡的,仿佛我们之间,霎时间已是断得干净了--干净得简直什么都没有过,“什么欠,什么人情,你也不必说了--左右也是还不出,索性一道断了好了。”
我无言以对,怔怔看着他转身走出去,一脚已踏出门外,又停下:“对了,那个沈绘--”
我心猛一跳,赶紧应声:“嗯。”
“他出事儿了。”他依旧淡淡地道。
我却“刷”的起身:“他怎么了?”
萧四的声音一顿:“他--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