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窗口的凉风徐徐吹着,床上的人儿沉睡着。
原本早春的风应该是带着些许凉意,感觉是舒适好睡的,但是床上并躺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却是满头大汗。
薄被纠缠在腰间,季天牧的头不安地蠕动着,像是陷进了某种噩梦中,逃不出来。
「辛蒂,妳要去哪里?」他拉住她提着行李的手,朝她大声地问。
「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反正你也常常不在家,我不想再跟你生活下去了。你知不知道,你真是一个不及格的丈夫!我要去找一个真正懂得爱我的男人。掰了,这个就麻烦你签一签,把手续办一办。」她将一份文件拍贴在他胸口。
「离婚证书?妳就这样走了?」他错愕地问。
「对啊,难道你要求我别走?求得够有诚意,我可以考虑看看。」她笑着拍拍他的脸,却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接下来在他脑中跳接的画面,是尖锐的警笛声,血红色的画面充满了支离破碎的事物,那些画面像是要夺去人呼吸一般,揪紧了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
「啊……」
季天牧喘息着弹坐起来,从噩梦中挣脱开来。
天哪,多么真实的画面,简直就是记忆中的噩梦重演。那一天,辛蒂就是这样离开他的,带着愤怒与尖锐的抗议,她离开了他。
不到几小时,警察通知了他,他赶到车祸现场,看到辛蒂与一个男人当场死在车祸现场。
这些都是他很不愿意回想起来的过往,他的婚姻是一片凄惨,最后的结局更是充满了不幸。辛蒂的母亲不知道真相,怪他没有照顾好她。他没有解释,也没有抗辩,其实他觉得那天的悲剧他是该负责任。
或许如辛蒂所言,他真是一个不及格的丈夫,所以她才会毫不犹豫的离开,才会在那意外中死去。
坐在黑暗中,他抹了抹脸上的冷汗,伸手从床头柜上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发呆。现在他已经训练自己到不会自动去点烟了,或许过阵子他就连叼着烟都不必,就能完全戒掉烟了。
他真希望自己能够更好一点,至少要是个勉强合格的丈夫吧……
筱墨对他那么的好,用那温暖而包容的爱,像是温暖的海水一般,拥抱着他。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回报给她够好的爱情,也能有能力让她幸福。
可是偶尔他还是会想起那些噩梦,想起那些恐怖的针锋相对,那些彼此厮杀的言语折磨与沉默的消耗彼此……他跟辛蒂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其实真的该怪他,他心中的辛蒂跟她本身的性格有着颇大的落差。原本以为她是个独立自主的女性,没想到她比一般人都需要关注。当他没有如她所愿时,她开始抱怨、抗议,接着往外发展。
对她来说,他真的是个不及格的丈夫,而她其实也不是真正适合他的妻子。
转身看着在昏暗的光线中沉睡的筱墨,他忽然觉得一阵空虚,极渴望拥抱她。他小心翼翼躺回去,将她抱进怀中。
当她欠动一下身子窝进他怀里,他的躁动不安终于被安抚了。
「唔……天牧?」没想到筱墨醒了过来。「你怎么没睡?」
「吵醒妳了吗?对不起,没事,妳睡。」他抱紧她。「只要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她温顺地躺回去,却无法再回到睡梦中。
她感觉到他情绪细微的变化,察觉他心里有事,她坐起身,抽走他还叼在嘴边的烟。
「你刚要抽烟,忘记点了?」她好笑地问。
「没有,我最近在练习叼着烟发呆。」他咧开嘴笑,把她手里的烟塞回烟盒中。
两个人都坐起来了,干脆把枕头垫高,开了小灯,肩并肩坐在一起。
「妳饿不饿?我帮妳泡杯牛奶好吗?」他转头问她。
「不要。」她摇了摇头。「我想知道你作了什么噩梦。」
「妳怎么知道我作恶梦了?」他好奇地问,刚刚梦中那种绝望的冰冷感已经完全远离他了。
「半夜不睡觉,叼着烟发呆好玩吗?一定是作噩梦了。是不是梦到我们结婚啦?」她玩笑地说。
但是他没有笑。
「筱墨。」他轻声唤她。「妳想,我会不会是一个不及格的丈夫?我会不会有一天也让妳失望?」
「为什么你会让我失望?我不觉得你会是一个不及格的丈夫,因为你的很多行为已经说明了你是一个温柔而体贴的男人。」她圈住他的手臂,将脑袋靠在他肩头。「像你刚刚一定很想抽烟对吧?可是你为了我连点都没点,就这样含着烟。」
「我不是为了妳才没点烟,我在戒烟。」他反驳道。
「那为什么戒烟?」她反问。
「吸二手烟对孕妇不好。」他反射性地回答,这才看到她笑咪咪的脸。
「你看吧!」说穿了还是为了她。「所以我说你体贴温柔,哪里有错?」她真的不懂,为何他像是要隐瞒自己的好一样?别的男人做了一件事,恨不得得到女人的千万倍赞赏,而他做了那么多事,却禁不得她一句称赞吗?
「因为我曾经那么失败过,我真怕哪一天妳会后悔嫁给我。」他抹了抹脸,颓丧地说。
「我不大明白,天牧。你好几次说你失败,我一直以为是因为辛蒂死了,你觉得痛苦难以忍受,才不想再结婚的,可是为什么一直说自己失败呢?」她偶尔会想起这个疑问,但是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问他。
她并不想探知他上一段婚姻的细节,只是若那关系到他的噩梦,她就不得不跟他谈谈了。
他好象一直被婚姻这个框架困住,但他并没有因此逃避,就从她身边逃开。那么她至少得陪他面对那些他不想面对的过往吧?
「不是这样。」他没想到她会这样诠释。「我去美国的时候认识了辛蒂,她是一个颇有才华的画家,父亲早早去世,母亲经营事业颇成功,所以她从小就被娇宠着,又因为她比旁人出色的才华,她从小到大就是被众人的关注所包围,而我一直以为她是个非常独立的女人。」
「你刚去美国,要发展事业,肯定需要一个能够自立的女人吧?」她可以想象他的抉择。
她不也是希望自己能够独立,才这样努力的克服自己的内向害羞吗?只是当她在努力的时候,他已经被另外一个独立的女人吸引了。
「我错在追求了一桩落差很大的婚姻。那时候我的工作渐有起色,我需要更多的专注力跟时间投入工作,但是辛蒂对我越来越不满。她习惯了所有聚光灯都在她身上的日子,她嫌我不够关心她。我尽量抽空陪她,但是随着我的名气逐渐打开,她的不满却越来越多。」
他的声音是轻描淡写的,但是她彷佛可以看到那平静之下的无奈。她抱紧他的手臂,像是给他无声的支持。
「我们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原本恋爱时的美好已经消失殆尽。有一天我从非洲拍摄完回来,她收好了行李在等我。她说她要离开我,说我是个不及格的丈夫,她要一个真正懂得爱她的男人……」
「天哪……」她轻抽口气。
天牧讽刺地笑了笑,笑中带着几分悲凉。
「我倒宁愿她去寻找到了她的幸福。可偏偏不是,她丢下了离婚协议书,就走了。几个小时后我接到警察的通知,说她出了车祸。」
「天哪,就在你们争吵分手的那一天晚上?」难怪他要噩梦连连,这种事情要忘记也很难。
「对。我赶到现场,她跟驾驶座的那个男人都已经断气了。我只好麻痹似的处理了后续的事情。」他忽然觉得忍受不了回忆似的,伸手将她纳进怀中。
她静静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温暖的手贴靠着他心脏脉动的地方,她但愿自己有那种治愈人心的能力,可以帮他把心底那个洞给补起来。
「我记得你在辛蒂忌日那天说过,她的母亲打电话来责备你,觉得你没有保护好她。她母亲是不是不知道离婚的事情,还有那个男人的事情?」她忽然有这种预感,直接抬头问他。
一看到他的脸色,她就知道答案了。
「没必要让她知道吧?意外已经无法挽回,我不希望破坏辛蒂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对她来说,辛蒂还是她可爱的女儿。」他苦笑。
她听了用力地抱住他。「还说你不是个体贴的人?你明明就是,善良的傻瓜,宁愿被骂也不愿说出真相。」
他抚摩着她细致的发丝。「我能为她做的并不多,我对她也是有亏欠的。若我不是一个那么让人失望的丈夫,那么她也不会选择离开,或许也就还活着。」
「不许你这么说,这么说是不公平的!」她坚定地反驳他。「有些悲剧,尤其是婚姻的悲剧,很难完全只怪一方。辛蒂已经去世了,你把这些包袱背在身上,是打算背到什么时候?」
「我已经开始试着放下了。」他蹭了蹭她的脸颊。「以前我是连想都不愿意想起的。所以这些事情,我婚姻失败的种种,我从来也没跟任何人说过。或许也是因为这样,那天晚上我才会喝多了酒。」
「结果一时不察,被我给吃了。」她倒是挺得意的。
老实说,关于那一夜的热情接触,她从来没后悔过。若不是那一夜突破了他的压抑,恐怕两个人到现在还在磨着,说不定他依然没跨出那一步,而她则继续她的单恋。
「到底是谁吃了谁?」他捏住她鼻子问。
「好啦,一人吃一半,这样可以了吧?」她笑着说。
「就是这样,我实在不知道我是不是适合再结婚。我很担心妳会失望,会发现这几年对我的幻想都破灭了。毕竟像我这样一个男人,实在不值得妳这么温柔的爱着我。」他哑声地说,声音因为感情的冲击,有点变了调。
「傻瓜。季天牧你是大傻瓜……」她从他怀里挣扎起身,用力捏着他的两颊,往左右两边拧。「哪里不值得我爱?哪里?不准你毁谤我的季哥哥,我警告你喔!」
天牧吃痛,眼睛里面却泛着泪光,深情地凝视着她。
「真的很痛吗?」她懊悔地抚了抚他的脸。
「痛才好,痛才表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抱住她,将脸埋进她的发丝间。「小筱,答应我,如果我让妳失望了,妳要告诉我。千万不可以离开我,我受不住的。」
筱墨愣了下,然后脸上漾起温柔的笑容。「我会的,下次你再说蠢话,我也还是会捏你喔!」
他终于笑了,好象被捏也很甘心一样。
天空渐渐泛起白,他也感觉到属于过去的噩梦渐渐在消退了。身边有她,他有了更多勇气去面对过去。他每天都要努力的爱她与被爱,这次绝对不让幸福从他身边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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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他让半夜被吵醒的筱墨多睡几个小时,自己帮她跑了趟公司,去送几个重要资料给秋亚,顺便帮她请假。
他还碰到总编辑,一得知他跟筱墨最近就要结婚,还硬要拗他帮杂志多拍一个特辑。大约是觉得现在算是自家人了吧!
天牧好脾气地说可以再讨论讨论。
离开了杂志社,他又跑了几个地方办事。接着买了两棵几呎高的树苗找人运回家,居然开始在院子里面种起树来。
筱墨醒来时,就是在院子里面找到他的。
「你在干么?」她诧异地问,看着他拿着大铲子用力地铲土,好把树的根部给埋好。
「妳醒啦!」他回过头去,看见她穿著一身白色的洋装,阳光落在她头顶,就像一圈有着黄色光芒的光圈,他感觉像是遇到了天使。
「你什么时候开始培养起种树的兴趣了?」她走过去,圈住他的手问。
「我是怕女儿跟妳一样去爬树给摔下来,所以打算把这两棵种起来,在中间架个秋千,这样以后孩子就可以用来玩了。」他笑着说。
筱墨翻翻白眼。「你真的很偏心耶,一天到晚就说着女儿女儿,你这样以后会有父子问题喔!」
「那也得妳生出个儿子,才能跟我有父子问题。」他自信地说。「相信我,这个一定是女儿。」
她无奈地摇摇头,此人中毒太深。
「天牧,我们等一下要去医院检查对吧?」她拍了下他身上的尘土,转头问他。
「对啊,我已经预约了,三点到就可以,我们可以先去吃午饭。」他点了点头,一切他都安排好了。
「那我们检查完后回去你家一趟吧。」她淡淡地说。
「为什么?」他停下铲土的动作,转头问。
「我想不管结果怎样,我们都得跟长辈商量一下结婚的事情,对吧?还是说如果没怀孕,我们就可以不用结婚了?」
「谁说的!我们都说好结婚了,妳不可以赖皮喔!」他赶紧反驳。「喂,我们现在是不是角色颠倒了?换妳害怕结婚了吗?」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筱墨见他紧张的神色,忍不住顽皮地一笑。「没有啦,既然你没有意见,那么我们还是跟长辈们商量一下吧!这两天你妈跟我妈真的都不敢打电话来,那天可能真的被我吓到了。」
乖乖女威胁着要离家出走,能够不吓人吗?更何况肚子里面可能还怀着一个孩子呢!万一真的跑得不见人影,那可怎么办才好?
「我看这样妳才能清闲一下,不然被两个妈妈疲劳轰炸,我看妳早晚要喊救命。」他没好气地说。
「没关系,反正还有你会来救我嘛,老公。」她甜蜜蜜地说。
「再喊一次。」他满意地命令着。
「讨厌,好肉麻喔!」她拍了他肩膀一下。
「就是要肉麻的,不肉麻的不要喔!」他很坚持的。
见他不肯放弃,筱墨只好微红着脸,再喊了一次:「老公。」
他满意地咧开嘴笑了。
「你真的很讨厌耶,季天牧。」她受不了地说。
他得意地笑了笑,在她脸颊留下一个响吻。「在这儿等我一下,老婆,我去洗个手。」
摸着脸上还残留着的触感,她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推开门进去屋里,她的心里有种甜滋滋的味道在蔓延着。
老婆。
他叫起来还挺顺口的嘛!
她唇边的笑意还没消失,他已经去而复返了。手里端着两杯茶,他将一杯递给她,拉她在回廊前坐下。
「筱墨,我打算等办完婚礼之后,来筹办我在台湾第一次的摄影展。妳看好不好?」他决定回台湾是对的,除了得到一个很棒的老婆之外,他的创作力也重新找到立足点,最近的作品他都很满意。
「那当然好啊!我好期待喔,我以前就一直很喜欢你的作品耶。」她雀跃地说,真的感到很高兴。
「嗯,届时展出时可能会有几幅妳的照片,不介意吧?」他最近拍了不少以她为主的人物写真,拍出了她各种迷人的风情,拍出了她的温柔与可爱。他自己很喜欢那一系列的作品。
「真的吗?」她惊喜地问,虽然知道他拍了不少她的照片,却不曾想过他满意到要把照片拿去展览。「啊,这样不就全世界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他偏过头去问她。
「知道你疯狂迷恋自己的老婆啊!」她笑咪咪地说。
天牧愣了一下,这才勾起一抹暧昧的笑。
「那又怎样?我就是疯狂迷恋,犯法吗?」他瞇起眼逼近她问。
她没想到得到这种回答,脸一下子胀红了。「我只是开玩笑啦!」
「嗯,可我不是开玩笑。」他说着凑过去,结结实实地吻住了她。
筱墨一手轻抚着他粗糙的脸颊,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认真地响应了他温柔而缠绵的吻。
「天牧,等你开摄影展的时候,可不可以邀请一个人?」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地问。
「什么人?」他好奇,什么人让她要特别提出来,请求他邀请?
「辛蒂的母亲。」她轻声地说,然后盯着他,看他的反应。
他身子一僵,然后才放松下来。「我可以寄邀请卡给她,但我不确定她会不会来。」
她搁在他肩膀上的手揉了揉他僵硬的肌肉。「没有关系,慢慢来。我想她其实也是很寂寞的,唯一的孩子没了,你就代替辛蒂尽一点心意。如果她不愿意来也没关系,逢年过节你还是给她寄张卡片,打通电话,至少让她知道还有人关心她。」
「嗯,这是个好提议。」他将她搂进怀中。「我真是娶到一个善良的天使了,这么懂得为别人着想,这么温柔。」
「我们的爸妈都只有我们一个孩子。辛蒂的母亲也是。所以我能体会她的心情,一定格外痛苦,格外难以承受事实。虽然已经两年了,但是我想她还是很需要关心。」
「妳说得没错,这我以前就知道了,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近她,而不引起她的痛苦。」他解释着。
「痛苦会慢慢被时间冲淡,我们的心意她也许有一天能够接受,这样不是很好吗?」她抬头看他。
他伸手摩过她眉角,原本有道疤的地方。「这里真的还有那个印记是吧,所以妳最后还是成了我的新娘。我好象应该感谢那棵树,或许我应该让女儿爬树,别让她玩秋千了。」
「又不是哪里都有个季哥哥,万一摔疼了没人呵护怎么办?」她皱着脸问。
「那就当老爸的来呵护啊!在她找到她的新郎之前,我这个当爸的就辛苦一点喽!」他笑着说。
筱墨也笑了。
她伸手摸了摸那个已经消失的疤痕,知道那痕迹已经烙印在她心里了。那是季哥哥新娘的印记。
她真的成为季哥哥的新娘了。
攀住身边人儿的手臂,她满意地将脸埋进他坚实的臂膀间,相信自己的梦想已经完全得到实现了。
她的嘴边漾起一抹甜呼呼的笑,柔柔地在春光中闪耀着。
那是幸福的光芒吧!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