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叭叭!叭叭!”
刺耳的喇叭声充斥了整条南京路,每部过往的车辆都在按喇叭。
“叭叭!叭叭!”
大家疯了一样地拚命猛按喇叭要前面的车开走,但前面的车硬是不走,像条龙似地一辆一辆盘踞在原地,阻挡了整条大马路。
“去他妈的,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有些人看不过去,纷纷下车趋前理论,于是场面更为混乱,人车更为拥挤。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大家火气都这么大?”
坐在汽车内的傅尔宣放下手中的报纸,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框眼镜,问前座的司机。
“发生了连环车祸,老板。”司机无奈的回答。“有好几辆车撞在一块儿,现在大伙儿都在理论到底是谁的错,没有人认为是自己不对。”
“是吗?”傅尔宣皱了一下眉头探向车窗外,前方果然闹成一团,看来一时半刻是动不了了。
“怎么办,老板?”司机比他还紧张。“再这样下去,我们没办法准时赶到韦生先的公事房,大伙儿会不会责怪我们?”
为了韦皓天竞争华董的事,他们五龙最近时常聚在一起讨论此事,地点通常都选在韦皓天位于银行二楼的公事房,离南京路可有一段距离。
“没关系,我下车找地方打电话给他,要他们别等我们,自己先开会。”傅尔宣反倒没司机紧张,反正距离工部局华董竞选还有一年,他们只是事先准备,规划该怎么招兵买马,多得是时间。
“好的,老板。”司机万分感激。“我先想办法把车子开到路旁,这么挤在马路中央真是要命,真是的!”
司机唠唠叨叨,而傅尔宣也不怪他。毕竟被夹在大马路中间动弹不得的滋味本来就难受,况且还得时时留意身边呼啸而过的电车,也真为难他了呢!
傅尔宣拍拍司机的肩膀,要他稍安勿躁,或许等会儿争执就会结束,届时他们又可以畅行无阻啦!
司机反而被安慰得有点不好意思,能替修养这么好的老板工作是他的福分,真不愧是贵族之后。
傅尔宣边推开车门,边低头看表,差十分钟就九点了,他们约好九点整开始讨论,看样子不可能来得及,得赶快打电话。
傅尔宣伤脑筋该到哪里借电话,一般市井小民家里不见得装得起电话,只能到比较大一点的商店去借,而且对方不见得愿意借给他。
一九三○年的上海,虽说已经是个国际大都市,电话也是上海市民必备的生活工具,但安装私人电话昂贵,大家还是都到街头电话亭或弄口的烟纸店借打电话,毕竟私人电话,可是中产阶级才消费得起的时髦玩意儿,不是人人都有福消受。
这平时不把它当一回事儿的时髦玩意儿,此刻倒成了傅尔宣最大的麻烦。他记得这附近有个街头电话亭,但离此地也有一段距离,根本缓不济急。
傅尔宣一个头两个头大,“屈臣氏”强力促销荷兰水的大型广告就在他眼前晃过,但他根本没空停下来欣赏自己的杰作,只想赶紧找到电话。
他的眼睛一直在注视不断从他眼前掠过的橱窗,刺探商家拥有电话的可能性。看著看著,他的脚步忽地乍然停止,双眼直盯著橱窗内的某一点看,越看越心动。
这是一张少女的照片,就陈列在一家小照相馆的玻璃橱窗里,供来往的路人欣赏。照片中的少女,有著一双灵活炯亮的大眼,气质清新脱俗,小巧丰匀的樱唇好像要捉弄人似地往两边微挑,感觉上相当有朝气。
傅尔宣完全被照片中的女孩吸引,她那如湖水一般清澈的大眼仿佛会说话,微扬的嘴角恍若在跟他招手,要他靠近一点儿。
他不自觉地往前跨了几步,整张脸几乎完全贴在橱窗的玻璃上,她那充满朝气的表情这时仿佛又在嘲笑他:就算你靠得再近,还是只能用眼睛看,无法拥有我。那使得傅尔宣产生一股冲动,想将她带回家完全拥有她;拥有这精灵一般的女孩。
他像著了魔似地走入这家照相馆,压根儿忘了同其他四龙们的约会,一心只想找到照片中的女孩。
“老板。”此刻没有什么事情比找到这个女孩更重要,他要这个女孩。
“您好,先生。”老板极有礼貌的跟他打招呼。“您是要拍照吗,还是要拿照片?”
“都不是。”傅尔宣回道。“我是想跟您打听一下照片里的那位女孩子。”
傅尔宣指著橱窗的方向,老板起先没弄懂,后来才恍然大悟。
“哦,原来您是说她呀!”老板总算会过意来。“已经好几个人同我提起她了,她是我们店里的活招牌。”
老板得意洋洋的表情,说明了他有多么自豪自己的拍摄技巧,竟然拍出这么一张人人探问的好照片来。
“这么说,老板您是认识她了?”傅尔宣欣喜若狂,以为自己不必花费力气,就能找到这位让他一见钟情的女孩,结果相当令他失望。
“不好意思,我不认识这个女孩。”老板遗憾地说,看出傅尔宣是真的对她很感兴趣。
“啊?”不会吧,傅尔宣好失望。
“这位小姐大概在一个月以前自己跑到小店说要照相,我觉得她挺上相,才把她的照片摆在橱窗里供人欣赏,我也不知道她的来历。”照相馆本来就是一个人来人往的地方,要老板记得每一个人,确实是太勉强老板了,只是傅尔宣觉得很泄气,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却……
“那么,您可以把橱窗里的照片卖给我吗?您开多少价都没有关系,我都照付。”既然无法得知这女孩的详细资料,傅尔宣转而跟老板打商量,请求他割爱。
“这可不成!”老板摇摇手。“我说了,她是我们店里的活招牌,怎么可以随便将招牌拆下?我不卖!”要知道南京路上,多得是规模、技术比他还好的照相馆,生意本来就难做了,再让他把照片拿去,他还要不要活啊?不行,绝对不行。
“拜托您,老板。”傅尔宣不屈不挠,非要到这张照片不可。“我真的很想要这张照片,拜托您无论如何都要把照片卖给我,拜托拜托!”
他打算凭著照片找人,如果老板坚持不肯卖照片,教他从何找起?上海可不是个小地方,有凭有据都不见得找得到,更何况是无凭无据。
“这样吧!我这里有一张比较小的照片,就让您拿去好了。”老板拗不过傅尔宣的诚心请求,答应割爱,不过却不是橱窗里的那张大照片。
“小照片?”傅尔宣听得迷迷糊糊,老板赶忙从柜子的抽屉里面取出一张尺寸极小的黑白照片,交给傅尔宣。
“这是和橱窗挂著的同一张照片,我就割爱给您了。”老板万分不舍的说。“本来想留下来当成客人的拍照范本,既然您这么喜欢,就让给您吧!不过要收五元大洋。”
照相馆老板摆明了坑人,小小一张不到五公分宽的照片,竟然跟傅尔宣要了五元大洋,但傅尔宣还是很高兴地付了钱。
“谢谢您的惠顾,请慢走。”照相馆老板收钱收得笑眯眯,鞠躬哈腰满嘴感谢地将傅尔宣送出照相馆。
出了照相馆的门以后,傅尔宣又在橱窗前伫足了一会儿,才万分不舍地离开照相馆往回走。
“老板,我总算是找到您了。”司机好不容易才从车阵中脱困,四处寻找傅尔宣,终于在人行道上找到他,直对著傅尔宣按喇叭。
“小刘!”傅尔宣很讶异看见司机。“车子都散了啊?这么快!”他一边同司机说道,一边摇手叫司机不须下车,他自己上车就可以了。
“还快呢,都塞了快半个钟头。”司机抱怨。“对了,您找到电话没有?”幸亏他们是南京路堵车,要换到其他偏僻的巷道,恐怕是连具电话都找不到。
“电话?”傅尔宣愣了一下。“糟了!我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回头得被皓天他们扒皮了。”光顾著要照片,却忘了下车的主要目的,他真是该打。
“那怎么办?”司机大惊,表情比傅尔宣还紧张。
“没关系,还是照常赴约。”反倒是傅尔宣笑嘻嘻。“顶多我让他们捶几拳,或是设个饭局请他们吃饭,他们会原谅我的。”到底是好兄弟,他也难得迟到,偶尔慢个一、两个钟头,不会死的。
傅尔宣对好友们的肚量极有自信,司机倒是不会怀疑他们的交情,他比较怀疑这半个钟头内傅尔宣都上哪儿去,迟到了还那么高兴。
让傅尔宣心情愉快的答案很简单,就在他西装的口袋内。
怕一不小心弄绉,傅尔宣从口袋里拿出那位神秘女子的照片,将它放入皮夹的夹层内,小心翼翼地收好。
他虽然迟到,可能还得被迫埋单,不过却因此发现了他的梦中情人,算盘怎么打都划算。
想起女孩清灵的大眼,和活泼充满朝气的表情,傅尔宣就不免兴奋,并且深深相信,自己一定能比韦皓天早一步实现梦想,但先决条件是要能够找到她!
“大伙儿一起努力,加油!”
位于华懋饭店八楼的会客厅,他们五个年轻人同一时间伸出手,为彼此加油打气。
从傅尔宣在照相馆的橱窗内,看见那位神秘女子的照片开始,一晃眼又过了半年。这半年之中,他用尽了所有办法,却始终找不到照片中的女孩,这点让他十分泄气。
“前两年花会还挺盛行的,这两年就不行了。”
大家东聊西扯,这会儿不就扯到了流行了许久的赌博游戏 花会。
“那玩意儿流行了三十几年了,早该退了。”傅尔宣不怎么带劲儿地提出他的看法,心还是系在照片中那个女孩身上。
“还是维钧厉害,看出花会的寿命不长,没下本钱。”
“我不屑玩那种东西,要玩就玩大的。”商维钧虽是黑帮老大,但也是生意人,这几年更是致力于企业漂白,对于传统黑社会那一套,不怎么感兴趣。
“这几年你玩的东西够大了,公共租界的地盘都快被你占光了,不是吗?”话虽如此,为了达成他称霸大上海的目标,扫堂口、抢地盘,这些跟企业扯不上边的事,他还是照做。
“有些传统不得不延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商维钧明显不愿意别人提起这个话题,傅尔宣于是赶紧出来打圆场。
“喂,别老是绕在维钧的身上打转,皓天那档事儿,比较要紧吧?”真是的,慕唐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亏大家还是好兄弟哩。
“依皓天的个性,不可能装聋作哑,她的一举一动,恐怕老早都掌握住了吧?”抱歉,正因为是好兄弟,所以才什么都可以说,老是顾虑东顾虑西,那算什么好朋友?他可没那么矫情。
“都掌握住了。”韦皓天微笑接口。“听说她搭的船,这几天就会下锚,我就能采取行动了。”扬高的嘴角且有无限的满足。
大家都知道他等郝蔓荻超过十五年,坚忍不拔的毅力无人可比。除了海泽可稍微跟他一较长短之外,其余的人都没有他的耐心及好运,特别是好运。
“恭喜你啦,皓天。”傅尔宣拍拍韦皓天的肩膀,半是羡慕半是嫉妒的说。“你等了好久,就等这一刻。”
“等的人也不止我一个,海泽、尔宣不也在等?”大家都有牵绊,都有非完成不可的梦想,这点他并不孤单。
韦皓天对稍后拍他肩膀的蓝慕唐说道,并且暗示傅尔宣不要泄气,总有一天他也一样幸运。
“大家都在等,但就只有你一个人有机会完成梦想,所以还是你最走运。”被点名的傅尔宣,露出爽朗的笑容,不确定自己能否找到他的梦中情人。
“好说、好说。”韦皓天拱拱手,开玩笑说了句:“承让了”,目光接著放在他们脚底下的大上海。
在这座有“远东第一楼”美称的豪华饭店,他们站上了上海的顶端,接著就要朝世界迈进,只是在跨出脚步之前,他们必须先满足自己的梦想。
傅尔宣的梦想啊……
他的梦想当然是能够找到照片中的女孩,只要能够找到她,他就能确定她是不是像照片中一样可爱、一样地甜美可人。
他猜想她一定是那种传统的上海小家碧玉,乖巧聪颖,谦恭内敛,蕴含了一种邻家女孩似的妩媚,教人爱不释手。他的眼光从来不会出错,所以她一定像他想像中那么活泼可爱,一定……
“拒用日货!”
“拒用日货!”
“日本鬼子滚出去!”
“滚出去!”
“滚出中国!”
“滚出中国!”
“滚出上海!”
“滚出上海!”
一九三二年的正月,这一年对上海人来说特别寒冷,因为就在二十八号当天深夜,日军借口保护闸北日侨,派军队大举攻进上海,此举引起了全上海人民的愤怒。
一时间,大家出钱出力,支援前线英勇抵抗的义勇军。经过一个多月的淞沪抗战,双方后来虽然签定了“淞沪停战协定”,但是大家仍然对日军恨得牙痒痒的,连带著也痛恨所有的日本人,到处都看得到拒用日货的标语。
“滚出上海!滚出我们的土地!”
比较激动一点的群众;比如葛依依之类的热血青年,就忍不住愤慨,和跟她同样激情的同胞围住一家日本人开的商店,大声示威,向他们讨回公道。
“滚出中国!滚出上海!滚出我们的家园!”
站在最前排的葛依依振臂疾呼,清秀但坚决的脸庞和乖巧聪颖、谦恭内敛完全扯不上边,有的只是属于爱国青年的理想及愤怒,这些日本鬼子,凭什么在我们的土地上耀武扬威?
“不要脸的日本人!”想到激动处,她不由得扯开喉咙大喊,表达她的愤怒。
“不要脸的日本鬼子,滚出我们的土地!”后头比她还热血沸腾的青年学子,这会儿书也不念了,跟著他们这群大哥大姊跑来示威,并自备了许多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标语。
什么“日本鬼子污染我大好河山”,什么“士可杀、不可辱,血债血还”等等,每一句标语都让人热血沸腾,恨不得踏平所有日本人开的商店。一山还有一山高,看来他们这些昔日抗议前锋,都该退位让年轻人出头了……
“越想越生气……冲啊!”
就在葛依依考虑该不该退位的时候,后头不知哪一位带种的青年学子,竟然喊出这一句在战场最常听到的话,然后场面紧接著开始失控。
葛依依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原本该在最后面声援的学生团体,却突然反客为主,用力推向前,逼得她也不得不往前,眼看著就要冲破日本商店大门。
“打死日本鬼子,打死他们!”年轻人沈不住气,害得她这位只大他们几岁的老大姊也无辜遭殃,莫名其妙成了冲进商店的抗日英雄。
“啊 ”商店中只有一名日本妇女,紧紧抱著两个小孩,不停地尖叫。
葛依依还来不及跟日本妇人解释她没有恶意,一切只是意外,后头的学生就涌进商店,并且开始破坏东西。
砰!
锵!
店里头所有能砸的、能摔的,都被丢到地上,商店损失惨重。
葛依依没有想到事情会失控,正不知所措之际,一队巡捕这个时候闯进来,将他们统统逮捕,一票热血青年全进了巡捕房。
这当然是最惨的结局,尤其对已经和家里不和的葛依依而言,更是雪上加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一二八事变刚过不久,大家都不想再挑起民族仇恨,因此仅是饬令了他们一顿之后,就让他们的家长各自将他们领回去,就算平息了一场风波。
“你一个女孩子家,跟人逞什么英雄?做什么烈士?”
回到家中,葛爸爸毫无疑问,第一时间就捏著葛依依的耳朵开骂,骂得她很不服气。
“我哪有做烈士?”葛依依反驳。“不过是被抓进了巡捕房,又不是进了黄花冈,有什么了不起?”
她也想做烈士啊,不过她没这个胆,顶多跟人拉拉白布条,大声喊叫过过干瘾,真要动刀动枪,她还不敢哩。
“你还想要进黄花冈?”葛爸爸简直快被葛依依气死,他一定是前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才会生出她这个女儿来。
“我是说我没那么了不起啦,什么时候说要进黄花冈了?”同样地,葛依依也很怨叹命运的安排,她和她爸爸明显八字不合。
“你还敢顶嘴!”葛爸爸动怒。“从小到大,你闯过了多少祸,留下多少烂摊子,哪一次不是靠我收拾?”就只长得一张清纯动人的脸,个性烂得一塌糊涂有什么屁用?枉费他和他老婆生得这么辛苦。
“那也是不得已的嘛!”臭老爸,就会骂她。“谁要我生来就这么聪明伶俐,跟这个社会格格不入?”她总觉生错了时代,晚生个十几二十年可能会更适合她,更有发挥空间。
“你聪明伶俐?”葛爸爸闻言大叫。“你压根儿是伤风败俗!”
想到他就一肚子气。
“上回你发神经,差点跟人家去当什么人体模特儿,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学校阻止你,祖宗十八代的脸岂不是要让你给丢光?还好意思告诉我,说你聪明伶俐!”她确实是跟这个社会格格不入,至少第一个就跟他相冲!他要是哪一天被她气到脑溢血,也不足为奇,有她这种女儿,任何一个人都要发心脏病。
“爸,那是艺术,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葛依依极不服气的反驳,葛爸爸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什么,艺术?”葛爸爸的脸都扭曲起来,葛依依却还不知死活的往下说。
“我是在为艺术牺牲。”葛依依一脸骄傲。“教授说我的身材比例非常完美,是人体模特儿的最佳人选,一百个人之中还找不出一个。”
她是所谓的黄金比例,腰臀比是零点七,手脚又均匀细长,难怪教授要找她当模特儿。
“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人家要你把衣服脱光光你还那么高兴,到底有没有羞耻心?”葛爸爸气得脸色胀红,真的要脑溢血。“我花钱让你去美术学校学画画,结果你画出什么鬼东西?点不对点,线不对线,颜色涂得东掉一块,西丢一撮的,白白浪费我的钱!”
大学学费不便宜,尤其学美术更贵。他和老婆缩衣节食,一心一意栽培女儿,结果!她好的不学,净学人家搞什么新时代艺术,那卖得了钱吗?
“爸,这你就不懂了,那叫立体主义,是由乔治?布拉克和帕布罗?毕卡索所建立的,在国际间非常有名。”尤其是毕卡索,简直是她的偶像,他画得棒透了。
“我管你什么立体主义还是什么玩意儿,在我看来简直比你妈缝的抹布还糟,没有半点价值可言。”抹布至少还可以用来抹桌子,她却只会浪费油彩和画布,那也要一大笔钱。
“爸,艺术本来就不可以用金钱衡量,艺术是无价的。”葛依依坚持她画得很好,只是她爸不懂。
“无价个屁!”葛爸爸忍无可忍的开骂。“从你毕业以来,就没瞧过你正正经经找一份工作,我原本是指望你能谋个学校的教职,谁知道你竟然跑去跟人家搞什么抗议活动,还被抓进巡捕房里面去,真是丢脸透了。”
“爸,我这可是爱国,你怎么可以说我丢脸?”就算被逮也光荣,应该大力歌颂,怎么反倒怪起她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爱国了?”葛爸爸差点没被葛依依气死,做错事不知反省便罢,还敢跟他顶嘴,看来不好好修理她是不行了。
“老、老伴……”始终插不上半句话的葛妈妈,这下不开口不行了,老伴的脸色真的很难看,她怕女儿会遭殃。
“我在教训女儿,你不要插嘴。”葛爸爸痛下决心,这回非教会葛依依轻重不可。
问题是葛依依永远不知道轻重,老爸明明已经这么生气了,她竟然还不怕死的回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意思就是他不爱国,不敢和人冲锋陷阵,甚至被逮进巡捕房,他葛东明可真是养出了个好女儿来!
“你说什么”葛爸爸已经气到头晕眼花,怒火攻心了。
“本来就是嘛!”偏偏葛依依死不认错。“日本鬼子都欺侮到我们头上了,我们还在苟且偷生,做缩头乌龟,这样国家要怎么富强?”人必须自救,才能要求别人帮你,她只是在做身为一个好国民该做的事情,何罪之有?
“你、你居然敢当面指责你爸爸……气死我了!”葛爸爸自认为已经够爱国了,他捐钱又捐物资,赞助前线奋勇抵抗的义勇军,哪一样不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却被自己的女儿指为缩头乌龟。
“爸,我没有惹你生气的意思,我只是 ”
“闭嘴!”葛爸爸气到浑身发抖,葛妈妈赶紧向前规劝葛依依。
“别再闹了,依依。”葛妈妈非常著急。“你只要好好跟爸爸道个歉,说你错了,你不该顶嘴,爸爸自然会原谅你。”
“我——我不要道歉!”每次都叫她道歉,她就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爱国也不对?
“你这个不孝女!”爱国没什么不对,但要懂分寸。这次是走运,但下一次呢?可不是天天都有菩萨跟在身边保佑的,迟早有一天要出事。
“爸——”
“好啊……好啊,你嫌爸妈对你太好是不是?”葛爸爸气得口不择言。“那你干脆离开这个家,到外面挨饿受冻算了,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你的日子过得有多幸福!”
他们虽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日子过得也不差,也许构不上中产阶级,但至少没让她吃苦,还拉拔她念到大学,住也是住在南京路后头的小弄堂里,哪一点委屈到她了?
“走就走!”不料葛依依也倔得很,决心和她爸爸反抗到底。“反正这种是非不明的家庭,我也不想待,就让我出去挨饿受冻算了。”也好过呆呆站著被骂个没完!
“你说什么”葛爸爸看起来快脑中风。
“依依!”葛妈妈在一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怎么会生出这么倔强的女儿来?
“我说要离开这个家!”偏偏她大小姐还不知道大祸即将临头,下巴抬得老高。“我受够了一天到晚挨骂,我也有我的自尊 ”
“很好,那你就带著你的自尊滚出去,别留在这个是非不明的家里,我和你妈养不起你!”
葛依依还没发表完高论,但见葛爸爸已经拉住她的手臂,直将她往门外推。
“老伴!”葛妈妈跟在父女后头,急得都快掉下眼泪,却又无计可施。
“爸,你至少让我带几件衣服,外头那么冷!”现在是三月,三月的气温还是很低的好不好?尤其现在还是晚上。
“你不是很有志气,又很有想法?”葛爸爸气昏了,压根儿不理她。“既然你这么有办法的话,还要行李做什么?”
“但是爸——”
砰!
葛爸爸才不管她想说什么,当著葛依依的面就把门关上,跟她断绝父女关系。
“你要是有志气,就不要哭著求我给你开门。告诉你,我不会开门,你也别想回来!”
当面赏她一个闭门羹也罢,还隔著门板撂话,葛依依马上不甘心的回嘴。
“谁会回去啊,我可是时代新女性!”她不甘示弱地也朝著门大喊,展现她的志气。
“臭老爸,连想法和办法都搞不清楚,难怪我们合不来!”葛依依将所有问题都推给葛爸爸,刚好屋内的葛爸爸也卯起来痛批葛依依,这点父女倒是满像的。
“怎么办,好冷哦!”葛依依拚命摩擦手臂,痛骂老爸真无情,连件大衣也不肯丢给她,害她冷得直打哆嗦。
你要是有志气,就不要哭著求我给你开门。告诉你,我不会开门,你也别想回来!
葛爸爸甩门之前的强硬撂话,刺激了葛依依,使她打消敲门拿大衣的念头。
哼,她才不会求他呢!臭老爸你慢慢等好了,她就算饿死街头,也绝不再回那个是非不明的家。
葛依依用手臂紧紧圈住自己的身体,恶狠狠地发誓。接著转身离开她位于小弄堂的家,走进繁华热闹的南京路,迈向未知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