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张家客厅里显得气氛凝重。
张爸爸面色铁青地坐在沙发上,一双如刀锋般的眸子投射在张康祺身上,彷佛想即刻掐死他一般。
张妈妈满脸似苦瓜地坐在老公身边,五官似乎随时都有打结的可能。
「哇靠!这回代志真的大条了……」张康宁嘀咕着,偷偷地打量坐在不远处的老哥。
坐在客厅里的成员,张康祺是唯一神色自若的一个人。虽然,他明知道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短暂宁静,可是此时此刻他绝不会再去在乎旁人的反应。
砰!
张爸爸用力地拍击面前的茶几,桌上的茶杯剧烈地弹跳了一下,「你说!这个烂摊子要我怎么收,你……你真的太过分,太不懂事了!」
张康祺头一低,没敢回话。在他的印象里,老爸从来不曾如此震怒过,可惜事已至此,他完全是处在挨打的地位,真是有口难言。
诚如蜜雪儿所说,爱上一个人那就是爱了,何况这本就是老天爷千里迢迢赐下的一段缘分,他实在没必要再做那种内心煎熬的挣扎。
张爸爸怒气冲天,怎么样也无法平静。「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早不说,晚不说,偏要等到喜帖发出去了你才反悔,这桩婚姻大事由得你这样胡搞瞎搞吗?」
张康祺仍是一言不发。事实上,他完全找不出任何恰当的词句来应对。
张爸爸见他闷不吭声,继而又道:「你聋啦!你是自知理亏还这么搞!」
张康祺心知肚明不能再这样沉默下去,只得开口说:「爸,喜帖、礼饼、宴客的地点,这些都可以通知亲朋好友取消,你大可不必如此气愤啊!」
「你说什么?」张爸爸又忍不住地拍了一下茶几,提高八度音,「你这么胡搞,要咱们两家的脸往哪里摆!」
「爸,我真的不能娶糖糖,请你别再逼我了。」张康祺说得斩钉截铁。
「你……」张爸爸气得浑身发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张妈妈赶紧接口道:「康祺,你今天会如此坚持己见,该不会是真的为了『她』吧?」
她口中所谓的「她」,在场的其他两人可能不明了,但张康祺知道老妈所指何人。
「嗯。」张康祺不想否认。
张妈妈想了一下,「你确定,你都想清楚,你不会后悔?」
「我确定,我绝不会后悔。」张康祺神色坚定。
「荒唐!荒唐!这真是荒唐!瞧你们母子俩一搭一唱的。老太婆,你是不是也昏了头?」张爸爸皱眉摇头,苦笑不已。
张康祺的事情,她这个做母亲的人怎会不了解!尤其经过上回的谈话后,她就隐约地察觉出他的心意,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的坚定。
「算了!老头子,你别再说了。」张妈妈一脸无奈,「年轻人有他们的感情世界,咱们都老了,跟不上时代啰!」
张爸爸见老婆都这么说了,只得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这场家庭斗争大会到此已落幕,张康祺觉得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爸,妈,我先回去了。」他随即朝大门走去。
一旁沉默许久的张康宁忽然大叫一声:「喂,大哥,你等等我啊……」他匆忙的穿上鞋子追了出去。
「干嘛?」张康祺回头望了他一眼。
张康宁笑嘻嘻的说:「走!咱们去巷口那个面摊小酌两杯。」他一把搂着张康祺的肩膀一同往楼下走去。
待他们俩走后,张爸爸仍不死心的问:「老太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母子俩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张妈妈瞪了他一眼,「到现在你才知道平常疏于关心儿子,不嫌太迟了吗?」
她嘴里虽然先是训了老公一顿,但还是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听得张爸爸咋舌不已。
认养的孙女居然爱上自己的儿子?而身为认养关系人的儿子也爱上了孙女?
天啊!这种关系还不是普通的复杂耶!
两瓶啤酒、一盘卤豆干、海带、牛肉、一碗下水汤,兄弟俩就在巷口的面摊上喝开了。
「你是我从小长这么大,听过以及见过最不要脸的大哥,你知不知道?」张康宁喝下一杯酒,扯开嗓门,「搞了半天,你真的喜欢她,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呢?害得我剃头担子一头热!」
张康祺皱眉,「这种事你要我怎么说啊!我不过是爱上一个女人,还得向全世界宣布吗?」
「说得也是。」张康宁想了一下,「大哥,现在的情况一阵混乱,你准备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
张康祺摇摇头,「说真的,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我一直没想到他们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不过还好,与其将来婚姻发生问题,现在提早发现也不错,我只好想尽办法来解决。」
「我那个小侄女那边怎么办?」
「我……我先把自己的事解决完了才能顾虑到她了。」
「你好自私耶!」
「话不能这么说!目前我连自己都是一阵混乱了,我根本不能给她任何承诺。如果她因此不谅解我,那我也就认了。」
「好!老哥,我支持你!」张康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嘻皮笑脸的说:「我不否认我是真的很喜欢她,但现在情况已演变成这种局面了,反正『肥水不落外人田』,自己哥儿们也没什么好计较了。」
张康祺瞪了他一眼,拿起酒杯,一口干了下肚,然后站了起身。「你自己慢慢喝,我得回家一个人好好的想想。」
「哇靠!那这钱谁付?」张康宁抗议道。
「是你约我出来的,当然是你付啊!」张康祺懒得再理他,坐上了车,油门猛地一踩,轿车如箭矢般飙了出去。
三十分钟后,张康祺回到自己的住处,打亮客厅的电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开始静静地沉思。
片刻过后,一股沉重的孤寂感狂袭着他的心。虽然相同的感觉在这阵子不时涌上他的心头,可是却没有今天来得这般的强烈。
他原本是一个无拘无束、豪放不羁的单身汉。但自从蜜雪儿突然来到他的生活中之后,既给了他欢乐,同时也给了他牵挂。不论在任何时间与场合,她那副俏皮撒娇的模样总是盘旋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明知道自己爱上了她,他也可以猜想出自己若跟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一辈子,会是件幸福快乐美满的事;然而,造化弄人,糖糖为什么会比她先一步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呢?
他心知肚明糖糖的问题根本尚未解决。虽然,他的立场表明极为坚定,但很明显的她仍然抱着一丝希望,企图改变他的立场,甚至找上老爸、老妈施加压力。看来,现在除了阿宁这个小子了解自己,其他人是不会懂得他的。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到了客房,双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床上躺着的那个布玩偶,思绪竟然更加混乱。
他犹记得蜜雪儿第一天走进自己家门的那一个夜晚,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小动作;甚至连她深夜不睡觉,在他床边偷偷哭泣的模样,此时皆在他脑海里盘旋萦绕。
她大大方方的躺进自己的臂弯里睡着了,他偷偷地轻抚她的肌肤……所有的回忆如电视萤幕般一一倒带呈现在他的眼前。
天啊!他忘不了这个女人,他是真的不能遗忘这个在他生命中留下许多回忆的女人。
一阵电话铃声在此时响起,打断他所有的思绪。
他转身走回客厅,随即拿起话筒,「喂,我张康祺。」
出人意料之外的,对方竟一句话也没说。
张康祺微愣,但脑海里很快的掠过了一个人。「蜜雪儿,是你吗?你别不说话,快说话啊!」
对方仍是闷不吭声,但很明显的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
张康祺急了,「蜜雪儿,你听我说,这阵子我已经想通了。你说得没错,我们只相差九岁,没有血缘关系,来自两个不同的国家,我的确没必要顾虑这么多,我想太多了……」好一阵子没见面,他将自己埋藏在心中的话,以及自己思念她至深的感情,做了一番最深忱的告白,怎知……。
就在他话声停顿好一会儿后,对方终于吐出两个字:「是我。」天啊!她不是蜜雪儿,而是糖糖。
张康祺的心怦然一跳,口气不禁变得有些尴尬,「糖糖,是你,有事吗?」
「我……我只是想确定一件事。」糖糖嗫嚅的说。
「什么事?」
「你都想清楚了?不是一时的迷惑?」
「糖糖,你别再问了。我真的不适合你。」
「你无耻!你真的很无耻!张康祺,我恨你!」
「糖——」他还来不及把话说完,糖糖就把电话挂了。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可以感受出她的愤怒。
虽然,张康祺明知道今晚会失眠,但他还是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入眠。
漫漫长夜,孤枕难眠。
蜜雪儿一个人待在四坪大的斗室里,坐在一张小得可怜的梳妆台前,看着眼前那面镜子发呆。
她搬来教堂居住已足足有十天。这十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只不过对她而言,日子的长短似乎没有任何差别。自她搬离张康祺的住处后,她感受到自己彷佛只是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不论什么时候,她的脑海里只有一片空白。
她满心以为恋爱的感觉是快乐甜蜜的,怎知其间竟会掺杂着如此多的波折,不仅令人来不及防备,更无法应变。她的感情遭受创伤,她付出自己最珍贵的初夜,可是她再三的告诉自己,她并不后悔。
此次的台湾之行,她本就是为了一圆十四年来的梦;她见到了满心期盼见面的认养人,知道他年轻有为,知道他过得很好,没有任何病痛;她更是开心。
然而,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不知不觉的产生莫名的心境,甚至爱上这个男人,她也不感到后悔。因为,这是她一手为自己编织出的另一个梦境,她不怪任何人。
爱了就是爱了!她绝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为自己当初的决定负责。
她的想法虽然不错,可是,每当午夜梦回、每到夜深人静时,她又为什么会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地哭泣呢?
女人是矛盾的,感情更是矛盾的。
她毕竟初尝恋爱的滋味,是一个相当单纯的女人。倘若世上的感情都如同她想像中的那样容易割舍,那么,哪来这么多为爱情所困的男男女女?
此时此刻,最了解她的处境、她的心情的人,当属黄牧师无疑。为了能让她整个人好好的平静下来,黄牧师谢绝她参加有关教会的活动,包括读经、晚祷等等,可是她很明显的不愿意配合。
蜜雪儿不想在教堂里当一个闲人,何况她自幼即在教堂长大,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迫使自己异常忙碌,只要是有关教堂内部的仪式,或是活动,她都必定参加。但满可笑的是,有时她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凝视着镜中那个眼大而无神的自己,蜜雪儿慢慢的从思想的世界回到现实中。
她拿起桌上的粉饼盒,打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