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他住口不言,握伞的双手甚至隐隐颤抖抽搐几下,整个人僵硬住。
廖蕙缃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迎面走来一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妇,两人手牵手,如胶似漆。
「你认识他们?」廖蕙缃轻声问着。
王学舜还来不及答话,那对老夫妇已走近他身前。
「妈。」王学舜挣扎许久,最后还是咬着牙说:「爸,你们怎么来了?」
这对老夫妇正是王学舜的父母亲,如果不是陈伯伯出卖了他,他们怎会知道自己在这儿讨生活!?
王学舜很不明白,陈伯伯帮他守了三年的秘密,为什么今天会破例这样做?难道是为了廖蕙缃?
是我!问题一定出在她身上。王学舜忙着作画,没时间招呼她,谁也不能肯定她会不会说溜嘴,何况陈伯伯也是上海人。
廖蕙缃一整个下午都和陈伯伯在聊天,莫非……
正当王学舜沉思之际,那老妇人开口打断他的思绪:「我们中午就来啦!见你在忙碌,没打扰你。我跟你爸还跑去看了一场电影呢!」说着,她脸上浮现出一抹慈祥的笑容。
她已有两年多不曾见到他的人影,不论如何,他毕竟还是自己的儿子,尽管他们父子俩早已形同陌路。
王学舜自十八岁离家后,起初经常同老妈保持密切联络,但近年来他已不再做这种事,或许这与他一事无成有关。
只要是男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骨气,何况是王学舜这个人?他早已暗暗下定决心,如果这一辈子闯不出一点名堂,哪还有脸去见老爸?但话说回来,跟自己老爸呕气,这是否也算是男人的一种幼稚!?
「这是我父母亲。」王学舜用手指指老夫妇,接着再介绍:「这位是我朋友,廖蕙缃。」
廖蕙缃不敢开口说话,只得朝他二人含笑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介绍完毕后,王学舜依旧带着那抹冷漠表情,开始收拾东西,然后一一放入不远处的管理员休息室里。
「陈伯伯。」王学舜摆出一张大臭脸,「是你把我爸妈找来的?」
「你就别再说我了……」陈伯伯一脸尴尬,「这阵子他们俩老是在我面前提起你。我已经憋了三年多,我……我真的憋不住啦!」
王学舜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陈伯伯话声一顿,接着又说:「你别胡思乱想了,赶紧和他们聊聊去,大狗就留下来陪我,下回你来再说。」
王学舜淡淡一笑,随即从口袋里拿出两张千元大钞,递了过去,「今天我的生意不错——」
陈伯伯打断他的话:「你这是干什么?我反正一个人,管理员的薪水已够我一个人花用了……」
王学舜硬是把钱塞入他的上衣口袋里,「你帮我看管这些用具,给我很大的方便,再怎么说,我总不能还让你帮我付给他们场地费吧!」
陈伯伯皱眉,「你租场地帮人画画也不需要这么多钱啊!」
「你收下吧!」王学舜笑望着他,「如果你不收下的话,我就带大傻回家罗!」
「你这小子!明知道它跟我有缘,硬是不肯割爱,你一个年轻人,养一只那么大的狗做啥?」
「做啥?当然是作伴啊!」王学舜笑容一歛,接着又说:「陈伯伯,今天我请你去吃顿饭好不好?」
「当然好,我求之不得啊!」陈伯伯耸耸肩,一脸无奈,「可是我还没下班,别人会说闲话。」话锋一转,连忙推着他的身子,「去去去!赶紧去陪他们聊聊天,他们打从中午就来这儿等你啦!」
「陈伯伯再见。」王学舜走出那间管理员休息室,一路走去小广场。
或许是他一个人孤单惯了,虽然已有多年不见自己的父母,但脸上并没有显露出激动之色。他只有在内心深处慢慢的咀嚼自己的感受。
这时,廖蕙缃和他父母默然无语的站立着,三人皆不约而同地注视着缓缓走来的王学舜。
王学舜来到廖蕙缃身旁,静立了数十秒,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在这个节骨眼,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但也可能是他在等他们先开口。
开口说话的是老妇人:「听老陈说……你今天生意不错?怎么样,舍不舍得请我们去吃餐饭啊?」
王学舜沉默一下,「好!我们去『一条龙』吃饭。」
「好啊好啊!」老妇人笑吟吟的拉着王学舜的手,向前走去。
***
王学舜从小就是吃面食长大的,他并没忘记老爸的偏好,所以才会刻意选择这间北方馆子。
打从父子俩见面的那一刻起,到目前同在一张桌子上用餐,王景禹就不曾跟儿子开口说一句话,这样的气氛是不是很诡异!?
「快吃啊!」王太太不断的将菜夹入王学舜和廖蕙缃面前的餐盘里,唯恐他们吃不饱似的。
「爸。」王学舜深思许久,忽然决定率先开口:「您多吃点……这些菜还合您的口味吗?」
「不错,很好吃。」王景禹慢慢的放下筷子,注视着他,另起话题:「比起十几年前,你的画工精进许多,我实在不敢相信——」
王学舜忍不住插嘴:「我需要的不是您的赞美,而是事实证明。我知道我这一辈子也比不上您,不过我会努力的。」
他满心以为老爸是在讽刺自己,说话时的态度亦不免充满一些火药味。
王景禹淡淡一笑,似是不以为意,「目前你的确不及我,但假以时日你会远在我之上。」
「我可不敢这么想。」王学舜漫应一声,随即拿出香烟,点燃。
「我相信我的眼光。」王景禹一脸严肃,「我在画纸上少说也浸淫了近四十年,我多少可以看出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王学舜还来不及回话,王太太已在一旁附和:「真的真的,他一天到晚研究你那幅……」言及此处,她忽然住口不语,同时脸上显露出尴尬的表情。
王景禹有意无意的瞪了老婆一眼,眼神中彷佛带有一点责怪的意味。
这一点小动作当然瞒不过王学舜的一双眼,「妈,你的话还没说完,研究我那幅画什么?」
王太太挣扎许久,只好咬着牙说:「就是那幅『春之颂』嘛!」
前阵子王学舜在毕卡索画廊开画展,「春之颂」是唯一卖出两幅中的一幅,如此说来,莫非「春之颂」的买主正是自己父亲?
王学舜捻熄手上的烟,神色不变,「我那幅『春之颂』怎么啦?」
「你爸说……说……」王太太支吾片刻,最后还是鼓足勇气似的说了出口:「你爸说你那幅画画得不够细腻,就是欠缺一点味道,还有说你不够用心!」
王学舜沉默一下,头一转,「爸,是这样的吗?」
「吃饭就吃饭,我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要谈等我吃饱了再谈。」说罢,夹起一个水饺,放入口中。
王学舜当然也很了解他的脾气,正如同他自己一样,都带有一丝丝那种令人无法理解的怪异性格。
于是,大伙一声不吭的默默地吃着饭,谁也没开口说出一句话。
对于老爸的批评,王学舜丝毫也没放在心上,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何况他自认如此用心在作画上。
一阵极长的沉静过后,王景禹终于放下筷子,随即拿起一旁的毛巾,抹了抹嘴,「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嗯。」王学舜点点头,「退伍回来后我一直住在淡水,每逢假日就出来工作,赚点生活费。」
「那很辛苦的……」王景禹凝视他,「办那次画展花了你不少钱吧?」
那次画展对王学舜而言,无疑是一次奇耻大辱,他不自主的燃起一根烟,显得有些无奈,「还好,只有几万块而已。」
「有没有企业界赞助?」
「没有。」
「这就难怪了……」王景禹皱皱眉,笑容有一丝勉强,「你毕竟还年轻,太单纯了,光是靠自己这么闷着头闯,怎么闯出什么名堂。当初……你实在应该找我商量一下,虽然我没什么大钱,但在画坛上的老朋友倒是不少,帮你送上媒体……」
王学舜接口:「爸,事过境迁,您就别再提了。」
王景禹本想再说些什么,但王太太却在桌下暗暗踢了他一脚,暗示他,别再说下去了。
这世上有许多人不喜欢别人当面谈论自己的糗事,但也有人肯虚心受教,王学舜此人正是属于前者,可是王景禹硬是不吃他这套。
「当年你不肯接受我的忠告,执意要走上这条路,其实我并不怪你,只是你现在的态度令我感到失望,这十年来你根本什么都没学到。」
王景禹不管老婆一双瞪大的眼,接着又说:「一个画者想要成功成名不是一件易事,除了自己不断努力外,还得藉由别人的栽培,甚至更需要有人在一旁摇旗呐喊。如果只靠自己努力便能成功的话,这世上早已没有失败者了。」
「我花了三万买下你那幅『春之颂』,我经常在那幅画上研究。所有的缺点你妈刚才已经说了,我不想再重复。当时我一直研究不出你的毛病出在什么地方,但现在我搞懂了……」
王学舜面色不变的静静聆听,忽然发现父亲说的话很有道理。
他没有插上一句话,因为他知道父亲一定会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你知道吗?想成为一个画家,最大的忌讳便是烟酒,它会让你分心,让你养成依赖性。如果你真的想走完这段路,我奉劝你立刻把烟戒了,如此一来,你一定可以有所突破。」
王学舜沉思着,仍是一句话没说,似在细细咀嚼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话锋一转,王景禹忽然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们目前住在一起?」
老爸开口询问,做儿子的不得不答:「是的。」王学舜点点头。
王景禹沉默一下,接着又说出一段更奇怪的话:「既然决定在一起,你就得好好的照顾人家,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王学舜浑身一震,正想开口解释时,王景禹却已站了起身,「谢谢你请我们吃饭,我跟你妈得回去休息了。」
「爸,还早……」虽然说出这几个字,但王学舜并不明了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
「不了!今天瞎逛了一天,我们真的有点累了……」王景禹牵起老婆的手,临走前还不忘说出一段积压在心里许久的话:「你父亲这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出息,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跟儿子沟通,不过……有时你不妨多回家走动走动,我们可以一起研究研究,或许……只有画画才是我们父子俩的唯一话题……」
王学舜凝视着他俩渐渐远去的背影,眼波开始蒙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