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大校园中,下课钟声一响,学生们争先恐后地奔出教室,老师们则缓缓收拾课本,期待或许有一、两个用功的学生会上前来提问。
今天范书平没等到半个学生,于是他捧着五、六本原文书,边思考问题边走向研究室。
从小他就是资优生,连连跳级,三十岁升任数学系教授,创下T大的历史纪录,有些研究生明明年纪还比他大,看到他都还得尊称一声“范教授”。
然而,他在学术上的表现越是优异,在人际关系上却越是迟钝,没有谈恋爱的对象、没有谈得来的朋友,回老家时跟父亲也没什么话好说。
生活对他而言,就是规律的行程,不断的思考和解题,除此之外别无乐趣。
原本他认为这一切都很完美,但是一过三十岁生日,也许是某种荷尔蒙的发酵,也许是单身日子过太久了,他突然发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不做点改变就可能来不及了。
可惜,凭他这颗只会思考和解题的脑袋,就是想不出改变的第一步,毕竟一个人要突然转性,是件难如登天的事。
也许老天听到了他的烦恼,就在这天派来一位使者,高声对他呼唤——
“范老师、范老师,请留步!”
范书平转过头,推一下眼镜,立即认出眼前人。“是你,沈怡帆。”
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管是对书本或对人,只要依照记忆原则,没什么办不到。
这个身穿白衬衫和西装裤的大男孩,叫做沈怡帆,去年从硕士班毕业,是个笑口常开的学生。
其实范书平和学生们年纪相差不多,但师生之间距离总是拉不近,沈怡帆算是最敢接近他的,或许跟他们常在操场跑步时碰到有关。
“老师,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沈怡帆已是上班族,这天提早下班,就是为了逮住老师。
“可以。”范书平举起手看看表。“给你五分钟。”
“五分钟可能不够,请给我十分钟好吗?”沈怡帆早明白老师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赶紧又求情道。
“好吧!”范书平勉强答应,把刚才思考的问题甩到脑后,先解决学生对他的要求,也许能激发什么灵感,对他的学术研究有帮助。
数学就是在既定公理中,寻找各种可能性,因此他该放开胸怀,迎接不同的挑战。
两人走进研究室,只见三面墙都是书柜,只有一扇窗户幸存,透进些许阳光和微风,沈怡帆再次惊叹,老师的藏书原本就多得要命,一阵子不见,泛滥得更严重了。
一进入自己熟悉的环境,范书平显得优游自在,眼光爱恋地巡视过书本们,才转向沈怡帆问:“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沈怡帆怕时间不够,开门见山地说:“是这样的,我姑姑的邻居的同学,听说是一位才貌兼备的窈窕淑女,不晓得老师想不想认识一下?”
如此提议相当突兀,但沈怡帆一听说有这机会,马上就想到范老师,要有稳定工作、体面外表、老实个性,那绝对非范书平莫属!
其实范老师是个善良的人,他很清楚,当初他补考迟到、报告忘了交,都是范老师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得以顺利毕业,这份恩情怎可不报?
“相亲吗?”范书平皱起眉,他没想到会从往日学生口中听到这种事,生命的或然率太高,万万没想到的事仍可能发生,果真不是计算一算就可断言。
“是的,希望老师考虑一下。”沈怡帆也不拐弯抹角,反正事情就是这样。
范书平沉思片刻,对此他不是没经验,他爸曾经帮他介绍过几次对象,可惜从来没成功过,他对自己也失去信心,过去三年多都拒绝这类邀请,只想一个人过清静的日子。
不过算算时间,上周五是他三十岁生日,他没有庆生没有请假,像平常一样上课和研究,只是在午夜十二点过后,他突然面对一个逃避不了的问题,难道下个生日他也要这样过吗?
扪心自问,他不愿孤独以终,他想看到自己的小孩围绕在身旁,还有自己心爱的女人相守一生。
沈怡帆今天的出现,仿佛天时地利人和都到齐了,而他该做的应该就是让水到渠成,何不试着赌它一把?机率再低也可能出现奇迹,完全不赌才是零。
“好。”范书平回答。
“咦?”沈怡帆吓了一大跳,其实他已抱着被拒绝的准备,没想到老师会说答应就答应。
“也该是时候了。”范书平暗自叹口气,并不想掩饰自己的落寞。“过了三十岁,我的生育能力只会每况愈下。”
沈怡帆忍不住低笑几声,老师的思考逻辑与众不同,在他读硕士班那两年中,亲眼见证了老师的严谨生活,每天除了上课、做研究、发表论文、参加研讨会,毫无其他娱乐。
有时候解不开难题,老师就到操场跑一、二十圈,冲个澡换过衣服,再度投入其中。
沈怡帆常在操场遇到范书平,那也是师生间唯一较接近的时刻,仿佛只有离开书本时,范老师才稍微有点人味,会说些和数学不相关的话题。
“那么,我就跟对方约好时间,再跟老师通知如何?”沈怡帆问。
“嗯。”范书平点点头。
“老师,你不想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吗?”
“我相信你的眼光。”就范书平对这位学生的了解,除了功课不错、喜欢跑步之外,还听说他是个颇受女性欢迎的男人,上自老太婆下至小女娃,一看到他都会笑。
既然如此,沈怡帆帮他挑的对象,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多谢老师对我的信心……”犹豫了一下,沈怡帆忍不住多问一句:“老师,到时你会好好表现吧?”
范书平坦白道:“其实,我跟女性相处颇有问题,希望你多帮帮我。”
沈怡帆暗自叹口气。果然,老师之所以到这年纪还打光棍,就是因为他在人际关系的障碍。
以前他就见识过了,老师对众人说话都是简短而理智,碰到年轻女性却会结巴,尤其是姿色稍佳的,简直是凑不出一句话来。
同学们还曾私下打趣道,范老师简直是美女探测仪,只要看他说话多困难,就知道对方多漂亮。
这样一个老实古板的男人,要叫他在相亲对象前风度翩翩、谈笑风生,当然是不可能的任务。
“老师,十分钟时间应该到了,我再寄E-mai”给你,把我所有心得都告诉你喽!”沈怡帆并不认为可以一步登天,眼前有许多难关,还是慢慢来吧!
“好,记得分门别类,做出系统分析。”
“没问题!老师看了一定会给我高分,我有信心。”一时间,沈怡帆仿佛回到学生时代,又要交报告的样子。
范书平微笑了,或许他的人生还有希望,或许这寂寞的日子真能有个尽头,不试试看又怎会知道呢?
*
当晚,范书平回到家,才放下书本,就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是他父亲范成辉。
他母亲在他十岁那年病逝,只留给他一个美丽却模糊的记忆,从军的父亲抚养他长大成人,父子俩都不善表达,即使关心彼此,却常相对无言。
电话一接起,范成辉就直接导入正题。“我今天看日历,才发现上周是你三十岁生日,你是什么时候才要娶老婆?都已经三十岁了!”
“我知道。”范书平自己也有同感,就因迈入了“而立之年”,更让他的危机意识高升。
范成辉的个性急,质问道:“既然知道,那你有什么打算?我进棺材以前,到底能不能抱到孙?等我去见你老妈时,能不能给她一个交代?”
范书平没办法现在就提出保证,但可以说明进度。“我下礼拜要去相亲。”
“真的吗?”
“嗯,我学生帮我介绍的。”
“你终于想通啦?”过去三年多来,范成辉常想替儿子找对象,却老是被拒绝,怎么今天他却开窍了?
“也该是时候了。”范书平不只想给父亲交代,也想给自己一个期待,毕竟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渴望有个女人与他共度一生。
“那好,我等你的好消息,不成功就不要回家!”挂上电话,范成辉乐不可支,准备去看黄历挑好日子。
范书平对着电话苦笑一下,不成功就不准回家,父亲对他总是要求极高,直到他去年升上教授,才稍微有满意之情,而今又转为要求他的终身大事,只怕会是一条更漫长的路。
如果母亲还在的话,也许能教教他,该如何和女人相处,甚至是打动女人的心。可惜,从小被称为资优生的他,在这方面是智障到极点,先天不良、后天失调,才会虚度年华。
打开音响,他放了一片古典乐专辑,此时只有巴哈的典雅曲风最能平静他的心。
月光如水,洒落在阳台,他推开落地窗,幽幽念了两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少数他能记住的诗句,没什么文学素养的他,当初看到这几个字却深深感动,因为他也想牵着谁的手,一起欣赏那片银白月光。
那将会是谁的手?他已等了三十年,也该是他等到答案的时候了吧。
月光如水,洒落在阳台,他推开落地窗,幽幽念了两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少数他能记住的诗句,没什么文学素养的他,当初看到这几个字却深深感动,因为他也想牵着谁的手,一起欣赏那片银白月光。
那将会是谁的手?他已等了三十年,也该是他等到答案的时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