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们说好了,你不可以再留在这儿的吧?”
第二天早晨,我为了讨好风早,想他改变心意继续收留我,一大早便做好煎鹅肝——香槟的豪华早餐,放在小几上,等他起床享用。“哪有人喝香槟吃鹅肝做早餐的?”风早不只不领情,还一脸不知所措地望着小几上的飨宴。
我心里有气。首先,他家里的食材就只有圣诞礼物篮里的材料嘛!我又不懂凭空变食物出来的戏法!再者,喝香槟当早餐有甚么奇怪?懂得享受人生的欧洲人就会在用早餐时呷香槟喔!是他见识少罢了!
“井底之蛙!”我糗他一句,朝他扮个鬼脸。不过,说了也是白说。
“喂!你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你没有家的吗?”我明明站在他正前方,他却一成不变地望向窗台上的蓝眼娃娃。“真伤脑筋……”风早拼命揉着睡得肿肿的双眼。“你……长得……那么可爱,一定有很疼惜你的家人,也有男朋友吧?”风早双手合十地拜托着空气。
我知道出尔反尔是无赖的行为,但……我真的不想走。
其实,只要我不回应风早的话,他也拿我没奈何。
难道像《天师捉妖》那类电影般,请天师来驱赶我?
风早垂头丧气地垮下肩膊。“你到底为甚么不回家?我帮你找找你的家人,让他们带你回家,好吗?”风早一脸诚恳地望着蓝眼娃娃说。“无家可归未免太可怜了!”风早喃喃自语。
真是个迟钝的男人!
“你不搭理我也好,我要去你家喽!”风早披起他那件像外出制服般的深蓝色风褛,坐在玄关地板穿上黑色球鞋,系上鞋绳。
“我打过电话去你店里,你的店还在营业!”
我皱起眉头。精晶店为甚么还在营业呢?我是店主,店主已经过世了,店铺不是应该关掉吗?
啊!我想起我立有遗嘱。阿贤是我遗产的受益人。要是美姬喜欢当精品店女主人的话,阿贤的确可以把店送给她。
但那是我妈妈亲手建立,然后送给我的店噢!他们那样做太没神经了吧!
我坐在窗台上垂下眼睛咬着指甲。
是那样一回事啊!
阿贤把精品店送给美姬了。
他住在我的公寓里,然后又把我的店送给新情人?
我仰起脸,握紧拳头,深呼吸再深呼吸。
早知道自己如此短寿的话,购买名睥服饰时出手就应该更狠一点,每天香槟龙虾当早餐,不要累积无谓的财富。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我恨得牙痒痒的。
深呼吸再深呼吸。
我已经是幽灵了,还可以深呼吸吗?
算了!我耸耸肩,当人类的老习惯就是很难戒掉!
深呼吸十数下后,心情稍微平静下来。
我竭力叫自己潇洒一点。
人死了,留在世上的东西,就是身外物。没甚么好执着的了!
“店里有个叫美姬的女孩告诉我你有未婚夫。那你为甚么一直孵在我这里?”
这个人,根本甚么也不明白!
而且,他根本不用一一复述给我听,由刚才开始,我一直坐在窗台,听着他谈雷话。
外表默默的他,用起脑袋来还蛮灵光的。
他先打电话去精品店,告诉美姬他是那天交通意外的目击者,有重要的事情想跟我的家人亲口说。
美姬似乎告诉他我除了未婚夫阿贤外没有其他亲人,把阿贤的手提电话号码给下他。
于是,风早就摇了电话给阿贤。
今天是星期天,阿贤好像预约了工人来家里修理浴室堵塞的水渠,无法外出,所引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了风早,请他上去一趟。
虽然明白风早一片好心,但我根本就不想回那个家。
“我出去啦!带你回家喽!”风早说着陈旧幽灵电影里的对白,差点没撑起一把伞,让我躲在伞底在日光下走路。
我没好气地跟着他。
到底打算干甚么嘛?
难道他打算跟阿贤说:“你未婚妻的幽灵就在我身旁,麻烦你行行好接她回家,让她不用再缠着我?”
我想知道风早葫芦里卖甚么药,所以还是乖乖跟着他出门。
我再次坐上风早的黑色mini,朝自己的旧居进发。
阿贤拉开大门时,我想,我和风早都同时呆了半晌。
我发呆的原因,是因为没想过美姬会跟阿贤一起。
风早今早致电店里时,她不是在看店吗?
风早愣住了的原因也跟我相同吧。
他压根儿没想过我的未婚夫阿贤,会跟另一个女生在一起。“你是文风早?我是美姬。在电话里跟你谈过话。”美姬脸上泛起一贯的亲切微笑。
“啊!”风早愣愣地跟她点了一下头。
“文先生,我是刘政贤。染林的未婚夫。”
阿贤和美姬神态自若,倒是风早一脸发窘。
啊!我明白了!风早是在意我。
他担心我此刻才发现阿贤另有所爱,所以不知所措起来。
我又不知如何向他传达说我早就知道了。
风早突然张着嘴,冲口而出地“啊!”了一声。
“原来如此。”风早喃喃念着。
看来这个反应永远慢半拍的男人,终于想到我为甚么不愿回家了。
“对不起!”风早调过脸朝向我低低说了一声。
这次眼神也准确对焦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甚么那样感动。
“嗄?”阿贤和美姬异口同声地问。
“啊!”风早尴尬地摆摆手。
“你在电话里说,染林最后跟你说了很重要的话,要向家人传达。到底是甚么?
美姬定定地瞪着风早问。
我终于明白美姬为甚么巴巴地关上店面赶来了。
她从来就是个小八妹,那种听见店外传来救护车声也会立刻跑出去看个究竟的人——风早的电话,似乎挑起了她的好奇心。
我才刚刚过世,她就以女主人的身分在这儿出现,真的不担心被幽灵怨恨的吗?
美姬似乎完全不相信幽灵鬼神甚么的,叫我这个被她横刀夺爱的幽灵好气馁!
不过,那也是我喜欢美姬的地方。
她是个思想单纯的女孩。
或许阿贤也是喜欢那样的她吧?
比起我这种别扭的性格,相处起来应该轻松多了!
我很好奇风早到底要跟他们说甚么?
原本,他是以为我迷路了不懂回来吗,以为把我带来我就会乖乖留下。
现在既然知道了我和他同病相怜,他会赶快找个借口打退堂鼓,无可奈何地把我带回家继续收留我了吧?
想到这儿,我竟然心里窃喜。我到底是怎么了?
“啊……”风早大模大样地清了清喉咙。“其实,是这样的……”风早神秘兮兮地压低声立日。“其实,她……去世刚……没跟我说过甚么……”
“嗄?”阿贤和美姬异口同声地瞪着他。
“不过,自从她过世后,每天都在我梦里出现。这样说希望不要吓着你们才好,我从小时候,怎么说呢……就是特别容易招惹到孤魂野鬼的体质……”风早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阴森森的。
美姬不期然地退后了一步,脸色刹地变得刷白。
“你说……染林……姐……的鬼魂来找你?”
风早脸不红,气不喘,大模大样地点头。
“我想她是有未了的心愿吧,或者是灵魂不能安息。所以,我想,我得跟她的家人一说一声。”
美姬的模样,像差点就要被吓昏了。“别傻!这世上哪有甚么幽灵鬼怪?”阿贤还是一贯的实事求是,脚踏实地。“真有幽灵的话,在医院工作的我,不是每天都与幽灵为伍?”阿贤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但事实就是那样。”风早仍然一脸认真的表情。
美姬虚脱无力地抓着阿贤的臂膀。“他说,染林姐的灵魂无法安息,那……是因为怨恨着我们吗?”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风早还在这儿絮絮不休的用心了。
他想吓唬他们,替我出一口气!
真是个傻瓜!
我已经平心静气了。
这个萍水相逢的人,怎么替我不值起来呢?
看他瞪着阿贤和美姬的表情,就像想把他们吞进肚里一样。
真是个纯情可爱的男人!
或许,因为他也经历过被背叛的心情,所以,无法袖手旁观吧?
我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对不起!可能你是出于一片好意,还劳驾你星期天跑来,
但是,我不信甚么怪力乱神的事情,我想,那天你在车祸现场可能受惊过度才会一直做奇怪的梦。我可以介绍我认识的心理医生给你,他可以帮你……”
风早摇摇头。“不……”
“如果你还要继续说那种完全不科学的话,那我惟有请你回去了。”阿贤嘴里虽然那样说,但脸色还是微微苍白起来。
“刘先生……”阿贤再次打断了他。“请你回去。”
在他身旁的美姬,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缩成一团躲进阿贤的臂弯里。
“啊!我明白了。”风早好像对他恶作剧的效果也很满意了,微微点头。“啊……麻烦你……可不可以借你的洗手间用一用?”
阿贤一脸不愿意,但还是指指睡房的方向。
“走廊前面转左的主人房里。”
因为我一向觉得洗手间无论怎么装潢还是很丑怪,像马桶呀!盥洗盆呀!虽然是必要的东西,但就是令我觉得很碍眼,所以坚持拆掉了一个盥洗室,公寓里就只有与主人房相连的浴室。
反正我也没甚么朋友,不需要一个额外的盥洗室招呼他们。
诸如此类的事情,都是我和阿贤搬进新居时争拗不休的项目。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性格真是有够别扭的!不过,性格是与生俱来的,我也拿自己没办法喔!
风早以超慢的步伐穿过客饭厅,以慢动作般的脚步穿过睡房,让我觉得很纳闷。
我跟随着他走进睡房,不过,纵然我可以穿墙入室,也不会跟着他进浴室那么暖心的!
我在睡房里转着圈子,怀念地望着房内的一景一物。
以米杏色为主调的睡房里,墙上挂着旧电影(Steei-ngHome))的海报。
我的目光被地上一个大型白色垃圾胶袋吸引过去。
我蹲在垃圾袋前看进去,放在最上头的,是一件杏色手织毛衣。
我呆呆地眨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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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年前的平安夜,我亲手编织给阿贤的礼物。
虽然他一次也没穿过,但是,我一直以为他只是舍不得。
送给阿贤的时候,他很礼貌地说声谢谢收下了,还站到镜前比着。
“我知道我的技巧很逊,一针紧一针松的,看起来很奇怪!不过,‘你就在家穿好啦!是我一针一针织的噢!把我的爱意都织进去了!”那时候,我很肉麻地从背后拥着阿贤说。
从小时候,我就想,有一天谈恋爱的诂,一疋要为男友手织一件温暖牌毛衣。
总觉得,那软软的、暖暖的毛衣,会永远替代我,软软的、暖暖的,拥抱着我爱的人。
我忘了自己是幽灵,让东西腾空起来会吓坏人,从垃圾袋里拿出那件毛衣,抱在怀里,跪在地上,泪水决堤而出。
“我们走吧!”我没发现风早甚么时候从浴室出来了,他正蹲在我面前,望着毛衣说,好像对一切了然于心。
跟人家说话的话,好好看着别人的眼睛啊!我泪眼模糊地望着风早像傻瓜般望着我怀里的毛衣说话。
“我带你离开这里吧!”风早以很有男子气概的声音说。“来我家里,你想永远住下去也可以。”
我的眼泪凝住了。
我望着风早痛心的表情。这个人心肠真好!
像小孩子那样。
如果我还是人的话,我想,在那一刻,我会扑进他怀里吧?如果他看得见我的话,或许也会因为可怜这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女子而给我一个安慰的拥抱。
然而,我们只能被冰冷的空气相隔着,欲语还休泪先流。
“那是你织的毛衣吧?虽然织得实在丑了点,但把它丢掉也太过分了!”风早坐在驾驶席上说。
他没有立刻开车,按下车窗,点起了一根香烟。
我坐在副驾驶席一边猛吸着鼻子,一边猛点头。但忽然意识到他说了“实在丑了点”那句话。我忘了哭泣,杏眼圆睁地调过脸,狠狠盯着他。
实在丑了点!甚么意思嘛?他就不可以用婉转一点的词汇吗?例如“不是太漂亮啦!”,听起来不是让人宽心多了?
笨蛋!
“温暖牌毛衣吗?好羡慕哩!我身上这件风褛,是华憧送我的生日礼物。她对于我永远不肯脱下它,又不肯拿去送洗,觉得很伤脑筋!如果有女朋友织温暖牌毛衣给我的话,我会连夏天睡觉时也穿着它的!”
他的话到底是赞美我,还是糗我?我开始弄不懂了。
“我们回家吧!硬把你拉来,是我太没神经了!对不起!提起精神来吧!”风早一脸担心地望向副驾驶席。
我根本无法回答他。
“失恋死不了的。我是过来人,所以我很清楚。虽然以为自己一定活下不去了,但其实死不掉。”风早把头靠在驾驶座的杏色皮椅上,喃喃地自言自语。
我想开口提醒他我已经死了。
但是,那样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
我没好气地学着他把头靠在椅背上。
在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甚么的时候,我的头颅缓缓向右滑下,枕在他的左肩上。
回过神来时,我仍然维持着那样的姿势静止不动。
反正我感觉不到,他也感觉不到。
我只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烟草气息。
我闭上眼睛。
“你在靠我很近的地方,是吗?”风早突然轻声问。
我没法回答他,但也慵懒地不想动。
风早叹息的声音,像一阵和暖的风般在车厢里轻拂着。
在回家的路上,风早去了唱片店,买了《SteeingHome》的DVD。
我不明白他为甚么要买那部片子。
或许,他是个影痴。看见别人家里挂着一出他没看过的电影的海报,就心痒难熬吧?
“我觉得很不公平!你住在我的房子里,翻过我的东西,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吧?
我除了你的名字以外,甚么都不知道!”风早回到车厢里时,又望着副驾驶席说。“如果你要住在我家的话,我应该了解你多一点吧。”
啊!所以,风早在离开我的公寓时,才在睡房里顺手牵羊,拿走了一个放着我相片的相框?
那张照片里的我,被拍下了刚睡醒时的“鸦乌”样。
那是我从床上刚醒来,阿贤突然拿着照相机拍下的。
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那刻的我,一脸睡眼惺忪的糊涂模样,眼睛也肿肿的,头发乱糟糟,趴在床上朝阿贤慵懒地笑了。
那是我很不喜欢的一张照片。
我有很多化妆细致,穿戴整齐,朝向镜头摆出七分脸完美刚士的照片,也裱在相框里,放在睡房窗台上呀!
风早千挑万选,拿走了那张我觉得自己丑得不得了的照片。
不知为甚么,阿贤也是最喜欢那张照片,硬要把它裱装起来。
男人都是奇怪的生物。审美观都很有问题!
也或许,更奇怪的是女人吧?因为我们总是涂上厚厚的妆,朝镜头摆出七分脸刚士,没有甚么好事也努力微笑,然后不断在照片中看着一点也不真实的自己。
“那间房子,是你的品味吧?”风早自顾自地一边驾车一边说。
我终于明白风早为甚么那么慢吞吞地在房子里耽误时间,又上洗手间甚么的,原来,他想“阅读”我这个人!
他和我一样吧!相信看一个人装潢房子的品味,就能看进一个人的心坎里。
我有点无地自容地缩起身体。
真的,被心思细密的人进过你的房于,感觉就像曾被那人看过赤裸裸的你。
“我这样说你或许会觉得很奇怪,连我自己也弄不懂为甚么会那样?”风早微侧着头,双手撑着方向盘眯起眼睛说。“刚才,在你房子里的时候,我仿佛能看见你啊!”
风早露出一脸恍惚的表情。“你家的窗台上摆满盆栽吧?我仿佛……看见了你……穿着红白条子的毛睡衣,拿着洒水器站在窗台前为盆栽浇水的模样……”
我一脸迷惑地把视线投向风早。
为窗台上的盆栽浇水,是我每天早上起来,洗脸刷牙前就会做的事情。
我也的确拥有红白条子的毛布睡衣。
风早困惑地搔搔头发。“我仿佛可以看见你哼着歌站在阳台上晾衣服;看见你学着不知那个流行歌手的舞步摇摆着身体,站在流理台前煮咖啡;看见你坐在地板上边啃着饼干条边看电视……我到底是怎么了?我……竟然还拿走了你的照片!”风早不自觉地甩着头颅。“那张照片中的你,就好像是刚睡醒时看向我,感觉那么熟悉,那么令人怀念……”风早呆呆地半张着嘴巴,好像对自己顺口溜出来的说话猛然吃了一惊般,茫然地凝视着挡风玻璃前方。“我到底怎么了?”风早喃喃自语着。“到底为甚么会那样?”
我怅然地望着他失神的侧脸。
他看见了……那个曾经喜欢哼着歌晾衣服的我,那个曾经喜欢踏着舞步煮咖啡的我,那个最爱吃沙律味饼干条的我……
我们明明是互不认识的陌生人,为甚么,面对着他,身旁就会流动起那样令人怀念的气氛?
就像……回到一个熟悉又安心的梦境中。
那天晚上,在他家里,我也曾经看到他的幻影。
砌着模型的他,拨弄着吉他弦线的他……
我们……到底怎么了?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风早深吸一口气,像不定决心似地点点头。“但是,你的房子,让我觉得很安心。”风早顿了顿。“真的……我知道这样说很奇怪……但是,我很喜欢你的房子。”风早静静地说。
虽然已经是幽灵了,我仿佛仍然能感受到自己的双颊发烫。
回家以前,风早还像抱有觉悟般,跑了一趟超级市场。
“不是我馋嘴,我想,你一定是个喜欢做菜的女孩吧?吃你做的菜就能感受到。”
风早把冷冻食物包和蔬菜胡乱丢进购物车时,口齿含糊不清地说。“以前华憧也是那样,心情不好时,做个菜就平静下来了。女人的料理,等同男人的香烟。”
我亦步亦趋地紧随着他,想监督他有没有把我讨厌、绝对不肯碰的食材,诸如丰扒、鱼头、鸡只,冬菇等放进购物车时,简直像神推鬼使似地,他的手一定拂过那些东西,碰也不碰它们。
我们不可能心有灵犀。
那就是,我们对食物的喜好拥有相同的体质吧?
我有些欢喜,也有些伤感。
到底为甚么呢?这一切实在太奇怪了!
由我在去世前十分十一秒遇见他开始,发生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简直,像是有某只“神之手”,确认我们一定要在那天邂逅相逢。
确认我们,只能在我去世后才能相知相惜。
那天晚上,我调理了番茄薯仔牛骨汤、露荀炒猪肉和虾仁炒蛋。风早在旁一边看着腾飞的厨具,一边嚷着“太多太多了!吃不下呀!”,最后却津津有味地把汤也喝光光!我也充分吸进菜肴和肉汤的香味,觉得好满足。
我洗碗时,风早把《SteeingHome))的DVD放进影碟机里开始看。
这出电影我己看过无数次,几乎连每句对白也牢记于心,所以我一面侧耳倾听着英语对白,脑海里一面泛起电影里的各个场景。
洗完碗盘后,我坐到风早身旁跟他一起看。电影正来到我最喜爱的部分。
中年男主角回忆起青涩的少年时代,遇上JodieFoster饰演,讨厌受世俗束缚、自由奔放的保姆,两人在某个夏日开始和结束,一段美丽洒脱的恋情。
每次播出主题曲“Andwhenshedanced”,映衬着两人在仲夏海边共度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夜晚,我就会泪眼迷蒙。
电影结束后,风早按着遥控器,把时间定格回两人唯一共度的那一天,插播了电影主题曲伴奏的片段,重看了一遍。
那段影像在JodieFoster,潇洒地向男孩挥手的一刻凝镜结束了以后,风早又重新把那段影像再次重播。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看又重看那个片段。
我怔怔地望着在眼前不断重播的影像,无法移动。
多年前,我第一次看这出电影时,跟此刻的风早做过相同的事情。我也是像傻瓜一样,恋恋不舍地把那段片子重看又重看。
我知道风早在哭,所以,更不敢望向他。
电影中的女主角,在中年男主角回忆起跟她一起的童年往事时,已经因为对世界感一到厌倦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风早按停了遥控器。
“这就是你最喜欢的电影……”风早喃喃念着。“为甚么……我没有早点遇见你……”
我默默流下泪来。
是的。为甚么?
这个人……应该是我命运的恋人,不是吗?他……应该是我命运的恋人。
我们应该在平安夜,在那个街角,拥有如美丽奇迹般的邂逅,然后,一起在这个家里,我每天为他烹调美味的料理,快乐地等着他回家,度过十数年……不……数十年静谧、和谐、温馨的优美时间。
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就是彼此。
如果我还能有熟暖的十根指头的话,我们的十指,必然能像拼图般天衣无缝地契合。
到底是谁掠夺了我们的时间?
到底是谁在作弄我们?
为甚么,我们要在我去世后才能相遇?
电视画面变成一片没有尽止的蓝。
风早仍然坐着一动也不动。
我有点担心他,按亮了身旁的台灯。
那是一盏投放影像的旋转灯。
像剪影般的白色古老飞行机,在暗黑的天花板和墙壁间,不断回旋飞行,团团包围着我们。
我们怔怔地凝望着在黑暗中,围在我们身畔转个不停的飞行机幻影。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好想摆脱世界,飞往遥远的国度。
我们都好想,紧拥着心爱的人,让沉重的心轻盈自由地飘飞,飞到最高最远的地方,窥看天堂的幻影。
然而,到最后,我们却全都变成了折翼的鸟儿。哪里也去不了。
我们想找寻的东西永远在太阳的背面。
风早耸动着肩膀哭起来。
我凝视着黑暗中,他那如幻影般的存在。
我好想能长出翅膀,包覆着他。
我好想能用热暖的身躯抚慰他。
我把脸凑近他。
我们的嘴唇,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会轻轻碰触了。
但是,他永远不会知道。
我眼里流下无助的泪水。
“如果能看见你,如果你有热暖的身躯的话,我想好好拥抱你一次。只要一次就好。”风早静静地望着虚空说。
我耸动着肩膀哭起来。
我站到他面前,轻轻跪在地上,把脸贴上他的胸膛。
但是,他已经永远感觉不到了。
或许,我们都被那出电影深深感动,是因为,我们都向往一段纵使短暂,却无怨无悔的恋情。
把短暂的相聚,化成永恒的思念。
那是像梦幻一般的爱情。
然而,我们都忘了,梦终会觉醒,爱亦无痕。
那天晚上,风早上床后,把两个重叠着的枕头,分成两份,整齐地并排在床上。
我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从衣橱里找来备份的棉被,放在状的右半边。
这个呆瓜!
我是幽灵,我不怕冷哟!
我已停竭的泪水,又不断滑下。
这样很奇怪吧?”风早喃喃自语地凝视着两个并排的枕头和两张棉被。
“对不起!除了这个,我甚么也无法为你做……”风早凝视着黑暗说。
我猛摇头。
这样就已经很足够了。
已经足够了。
我跪在床上,用双手紧紧抱起那棉被,把脸埋在软软的棉被里嚎啕大哭起来。
“为甚么我无法更早一点遇见你?为甚么那时候,我无法救你……”
我猛摇头。
风早的眼光落在床畔小几上,那张拍下了我刚慵懒地睡醒的模样的照片上。
“现在说已经太迟了,但我想,在平安夜看见你那一瞬,我就爱上了你吧。这个女孩好可爱……那时候……我心里的确那样想。不想把眼光移开,不想你背转身离去,不想让你在人群里消失……为甚么……我没有……”
我抬起脸,风早回过头来,一瞬间,我们仿佛目光相触。
那只是我的错觉吧?
但那悲伤的眼光,仿佛清澈地望进我眼瞳深处。
我们既像凝视着彼此,又像只是凝视着甚么都没有的虚空。
我只能永远铭记着那双清澈的眼瞳。
那一刻,仿佛曾看进过我灵魂深处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