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中,李颖推开面前的稿纸,扔开似乎已粘在手上的圆珠笔,长长地透一囗气,仰头闭目地靠在椅背上,让自己慢慢由虚构的小说中回到现实。她觉得疲倦,却又有一种工作完成之后的满足感,她那总带着一丝冷漠和骄傲的精致脸儿,有一抹难得的温柔。
足足有十分钟,她才睁开眼睛,低下头,慢慢地整理书桌上大叠凌乱的稿纸。她纤长细致的手指敏感而优雅,动作虽然不快,书桌上竟一下子就变得整齐了。她无意识地看一看小闹钟,六点半,时间对她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她想工作,她有灵感时,不论昼夜她都写作,她情绪低落时,她就什么都不做,任时间在身边溜走。
她是个相当出名的作家,也是很受欢迎的专栏作者,二十五岁,她的成功比一般人都早,都快,她却不怎么在乎堆在眼前的名利,因为她一直在怀疑,她的兴趣是不是真在写作上?她一直想做一件事,可惜的是她一直不能真正知道,那一件事到底是什么!
生活总是若有所憾!
书房门轻轻在响,她头也不回地应一声,有人走进来并顺手开了灯。
“你一定是忘了陈翠玲请客,是不是?颖颖。”是母亲,母亲似乎总能知道她在什么时候放下笔,收拾好稿纸。“约好的是七点,在她家吧?”
“哦!翠玲生日!”李颖跳起来。她不是那种斯文、稳重型的人,她很有个性,而且个性随时跟着心情改变。“好在来得及,否则会被她骂死!”
“她大肚子了,是不是?”母亲看一眼书桌上的稿纸。“今天一个下午写这么多?”
“十二月生!”李颖拍拍书桌。“妈,不许任何人进书房,叫阿英也别来打扫,我怕弄乱稿子!”
“阿英才不愿进来!”母亲笑。“去换衣服吧!”
李颖大步回到和书房一墙之隔的卧室,随便换上一件浅米白色的真丝宽松衣裙,也不化妆,拿了皮包就出门。她是那种绝对不需要人工描绘的女孩,她清雅纤细,又相当高——五呎五吋,随便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好看,她那与众不同的气质——冷漠、骄傲中又有几分潇洒,往往还会给衣服增加色彩。
☆☆☆
陈翠玲的家在四维路上,是新的大厦式住宅,虽然一切设备比古老的平房完善,李颖总认为不好住,一层层、一家家叠起来,她不喜欢有人住在她头顶上。
翠玲的家在五楼,站在门外已经能听见屋里传出来的欢笑声,她的医生丈夫替她请了多少客人?
李颖按铃,女佣人把她迎进去。果然有十多个男男女女,或站或坐的在聊天、谈笑。翠玲一眼望见她,拉着她那医生丈夫,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越众而出。
“我们的大作家来了,”翠玲夸张地嚷,“喂,喂,她就是李颖,我的同学李颖!”
几乎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李颖脸上,她很不喜欢这种介绍的方式,尤其是一些“另眼相看”的眼光,但她习惯了漠然,她只淡淡地点点头,笑一笑。
“生日快乐,翠玲!”她吻翠玲面颊,又递上早已预备好的一份礼物。
接着,翠发拖着她一连串的介绍着,除了几个老同学外,其他的全是翠玲的丈夫方同文的同事,那自然也都是医生了。李颖对医生十分敏感,医生的过分了解人体,常常令她不安,她只点头,她才没有兴趣记那一连串的名字。
然后,晚餐开始,是“统一饭店”订的自助餐,有两个年轻的女侍在帮忙。李颖享了一小盘食物,找到了一个位置坐下来。写了整个下干的文章,滴水未进,现在自然是肚子饿,她也不理会旁边的人,径自吃起来。
“我——看过你写的专栏,”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来,把李颖吓了一跳。“很有见地!”
她皱着眉头望一望,是个正正派派的男孩子,戴一副今年流行的细边塑胶框眼镜,一个不记得名字的医生。
“谢谢!”她只能这么说。
“你也写小说,是不是?”那男孩又问。或者他不该说是男孩,至少他有三十二、三岁了。“前一阵子有部很卖座的电影也是你的原著改编?”
“大概是吧!”她不喜欢跟陌生人谈自己的作品,她会有赤裸的感觉。
“大概是吧?”男孩子笑起来,一颗显得很稚气的犬齿,使他平添不少亲切感。“为什么不肯承认?”
“卖出去的小说我就不认账了,”她耸耸肩。“电影拍得好与坏、卖座与否和我没有关系!”
“你很特别,很奇怪,”男孩子对她又感兴趣又好奇。“是不是女作家都是你这样的?”
“我不认识什么女作家,”李颖吃完盘中最后一块食物。“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你自己呢?不是女作家是什么?”他笑。
“离‘作家’还有段距离,我只是作填字游戏的学生!”李颖也笑起来,这个有颗大齿的年轻医生倒不讨厌。
“那么我们该是开药方的机器!”他说。
“很好的比喻,你——是谁?”她问得直率。
“潘少良!”他很高兴。“我是外科!”
“专门替人开肠破肚?”她问。
“自然也能治伤风感冒!”他接过她的盘子,很自然的。“还想吃点什么?”
“甜点好了,”她大方的。“不想吃太多,免得胖!”
“你再胖十磅才够标准!”潘少良去了。
“你和翠玲同学?那么你不是学文学的?”他想起了。
“我学国际贸易!”李颖不经意的。“谁说一定要学文学的才能写文章?”
“为什么想到要写作?”他望她,很认真的。
严格说来,他是很有条件的男孩子,不是漂亮,却很有气度,很有修养。
“心里有很多事情想倾吐、发泄出来,写文章该是最好的途径!”她说。
“但是你的文章尖锐,不像发泄、倾吐。”他坦白地。
“像什么?”她的兴趣被引起了。
“放箭!”他笑起来。“这无形的箭有时也会伤人在不知不觉间!”
李颖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她的文章太尖锐?伤过人吗?她自己怎么从没有这种感觉?
“你这医生也很特别,很奇怪,”她摇摇头。“你该研究的是你的病人,不是我的文章!”
“一个医生也不必二十四小时对着病人,他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他不在乎地笑。他有很好的口才。”我对你已经好奇了很久!”
“什么?”她惊愕地望着他。好奇了很久?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想把她当尸体般的解剖?“你令我神经紧张,潘少良医生!”
“可不可以不连名带姓加职业的称呼我?”他很专注地凝望她。“那使我以为是召我入急诊室的厂播!”
“可以,潘先生!”她点点头,放下盘子。这医生颇有幽默感,对她有明显的好感,但是——她收敛了笑容,冷傲又回到脸上。
潘少良立刻发现她脸上的变化,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他知道,即使只做普通朋友,她大概也不愿意。为什么呢?他拥有许多人羡慕的条件,他有好职业,好家世,好修养,他也是个绝对正派的好人,她的拒绝怎么连考虑也不需要?
他有点僵,毕竟这是生平从未遇见过的尴尬场面。他考虑几秒钟,拿起她面前的空盘子匆匆走开,并顺手开了不远处的电视。他还要再回来,再试试,李颖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他不想放过她,他替自己打气,有电视——场面或者会好些,至少多些谈话的题目。
☆☆☆
“看电视吗?平日。”他真的又回来了,他有耐心。
“很少!”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荧光屏。“你的话好怪,如果放在文章里是不通的,‘看电视吗?平日。’”
“所以我的笔只能开药方!”他自嘲地笑。
“还能给护工小姐写情书!”她讽刺地。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没想到李颖的话竟这般尖刻而不留余地,她也未免太小看他了吧?他可不是那种人。
“你对医生有成见?或者看不起天下人?”他还是笑,他是男孩子,至少得保持风度。
“不知道!”她竟然也不否认,她的目的只想把他气走,永远别再来到她面前。“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也知道,就像放箭!”
“但是你知不知道被你射中的人会痛?他们不是箭靶!”他努力沉往气。“他们也是人!”
她神色古怪地笑一笑。
“你们医生对人体构造,各种器官了如指掌,你们还会对异性有兴趣,那真是难以想象!”她说。
“你——”他深深吸一口气,他开始发觉,她是故意激怒他的,他可不上当。“你总是有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
“并不是稀奇古怪,”她淡淡地笑。“对一种完全没有神秘感陌上归人的东西,我提不起丝毫兴趣!”
“这么说所有的医生都该是独身主义?”他反而笑了。
她眉梢上扬。这个有颗犬齿的医生竟然没有被她激怒,这倒真不容易。好胜心和恶作剧的念头一起冒上来,她笑得更神秘。
“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对做爱是否味同嚼蜡?”她压低了声音说。
潘少良摊开双手,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只能摇头苦笑。对李颖,他是服了。
“我不会被你激怒,被你气跑的,”他逼得摊牌。“我会很有耐心和信心,现在让我们先停战,如何?”
李颖不置可否地笑一笑,挺着大肚子的翠玲匆匆走过来,她拥着李颖的肩坐在旁边,神色奇异地指着荧光屏的画面上。
“你看,那不是她?”她的声音又是惊讶,又是意外,还有更多的不能置信。“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李颖的视线一接触到荧光屏上的那个“她”,脸色立刻就变了,变得连一丝血色也没有,眼睛也睁圆了。她——叶芝儿?是她吗?她怎么会在电视上出现?她不是说远在天之涯,海之角吗?她——怎么会又回到台北?
“是不是她?”翠玲轻轻地摇晃李颖。“我也不能相信,但——实在太像了,连走路,连一举一动都像,还有她下颚的那粒痣——”
李颖甩一甩头,仍不能使自己振作起来。看见芝儿,她的五脏六腑都被掀空了一样。如果芝儿回到台北,那——那——
“李颖,你说会不会——”翠玲猛然住口。她发觉潘少良正诧异地望着她们。
“喂——”屋子另一端的周筱明突然怪叫起来。她也是翠玲和李颖的大学同学。“你们看,电视上那个表演时装的模特儿可是芝儿?叶芝儿?她怎么会在台北?”
筱明这么一叫一嚷,把李颖的思想、灵魂都给唤回来了,她的眼中迅速凝聚了一抹戒惧——是戒惧吗?然后,她的脸色变得出奇地冰冷,出奇地严肃,那一丝潇洒都已不知去向。
是叶芝儿,谁都看得出是芝儿,她下颚上那粒痣是商标,还有那些惹火又夸张的动作,那副自以为了不起、高人一等的神情,是她,绝对是她!她回来了,那么——
李颖发觉几个同学的视线都偷偷射在自己脸上,那些似乎带着同情又惋惜的眼光像热辣辣的迎面一掌,掴得她四分五裂,但——她必须坐得直直的,她必须有一丝微笑,她必须更自然——她做到了,她淡淡地笑起来,笑得那般自然可人,把严肃和冰冷都溶化了。
“是叶芝儿,”她似乎不经意地说:“还不到两年,想不到她就回采了!”
“她这枝儿、叶儿一回来,台北可就更多姿多彩了!”翠玲耸耸肩,又拍拍李颖。“一回来就上电视,是对我们这群老同学打招呼?或是示威?”
李颖只是笑,什么也不说。因为她发现潘少良的视线长长久久停在她脸上没动过,她不能低估了这个有颗犬齿的医生,她不想给自己添加麻烦。
翠玲和李颖是最知心的朋友,她皱皱鼻子,挺看大肚子过去把电视“啪”的一声关了,还重重地哼了一声,她那神情明显的对叶芝儿有敌意。
“台北市就快掀起另一阵血雨腥风,等着瞧好戏吧!”翠玲说得很是幸灾乐祸。
“血雨腥风?!”少良凝望着李颖。“那个什么枝儿!叶儿是拍武打流血片的?”
“这是翠玲的夸张和幻想力,”李颖还是笑,却笑得辛苦。“芝儿和我们是同班同系,是系花!”
“她是系花,你是校花?”少良半开玩笑。
“我是一根草!”她漠然地。
“疾风中的劲草!”他加了一句。
“如果在疾风中。我是蒲公英,一下子就吹散了,散得连一陌上归人丝痕迹都没有!”她说。
他沉默片刻,温厚的手掌轻轻放在她纤长的手上。
“我有这耐性,我走遍天涯海角去替你找回失散的每一丝花瓣,”他深沉又诚挚地凝视她。“我要你完整!”
李颖轻轻一抖,他的手掌像一块烙手的铁,他的话像一根刺心的针,她害怕地退缩了。
“对不起,我——”她站起来,抓紧了皮包,转身抓住正在一边的翠玲。“我想回去了,我——我还有一段明天要交的稿,我得回去写,我——”
“我送你!”潘少良不只有耐心,他还勇往直前。但是他不知道,他可能碰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我今天值夜班,也该走了!”
翠玲看看李颖,又看看少良,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好,少良送你,反正顺便,他有车!”翠玲很高兴的。“少良,你得感谢我给你送大作家回去的光荣!”
“要不要我报答你!”少良笑。
☆☆☆
李颖和方同文及几个老同学打过招呼,匆匆走出大门。她没有坚持不要少良送,送她回家又如何?她是绝不可能接受他的,她——她——怎么说呢?除却巫山?
少良的白色宝马二〇〇二停在楼下,她坐上汽车的时候已经绝对冷静下来。她只说了地址,就不肯再出声,一直从四维路到她家的阳明山。
“你家园子好大,环境好静,是写作的好地方!”他由衷地说:“现在的人都流行住阳明山!”
“不是流行,”她推门下车。“我家在这儿住了快二十年,我不是个跟潮流的人!”
“叶芝儿是?”他盯着她看。
她呆怔一下,用力关上车门,转身疾行。
“你为什么不去问她?”她扔下的一句话。
她,叶芝儿。
☆☆☆
韦思烈把他那辆心爱的银灰色“保时捷”跑车停好在大厦楼下的停车场里,才抱着超级市场买来的大包食物上楼。他往在十楼,是这座大厦的最高一层,将近七十坪的房子不能算太大,他一个人住里面却也显得冷寂。
房子是租来的,连家具、摆设都是租的。他是美国回来的客座教授,合同签的是一年,一年以后的去留未定,所以没有买房子的打算。
他用钥匙打开大门,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浓郁的香水味,他还看见卧室里的灯光。在门边微一迟疑,那两道浓眉已郁结起来,充满男性魅力的性格脸孔上一片冰霜。
他把大包食物送进厨房,扔开车钥匙,这才慢慢地走向卧室。他有六呎高,不瘦不胖,颇有健康的运动家线条,他那雕刻一般的脸孔和那比海更深更冷的黑眸,很令人惊心动魄。
他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子,性感的发型,性感的姿势,还有那野得狡猾的眼睛,她称不上很漂亮,却是时代尖端,充满爆炸性的形象。
“你来做什么?”思烈毫不客气地瞪着床上的女孩。
“嗯——家里的晚餐不对口味,而且有个宴会,想要你陪我去!”女孩子一翻身坐起。
“没空,”思烈脸无表情,冷冷地指着大门口。“你找别人陪你去!”
“韦思烈,你敢!”女孩子扭着腰站起来,凶悍的模样像泼妇。“你一定要陪我去!”
思烈冷然看她一眼,转身走出卧室。
女孩子赤着脚追出采,从背后一把抓住思烈的手臂,他反应迅速地一把挥开她,任她踉跄地倒在沙发上。
“不要拉拉扯扯,我们已经签了字分居,我现在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说。
“分居又怎样?我喜欢的话随时可以回来,”女孩子狡猾地笑陌上归人起来。“名义上,我还是韦思烈太太!”
“分居是你提出的!”思烈又气又怒。
“自然是我,”女孩子笑得花枝招展。“我喜欢变化,喜欢刺激,分居可以刺激我,可以令我生活起波涛,不分居才是傻瓜!”
“那么你去追寻变化、刺激、波涛好了,我这儿只是一成不变的死水!”他嘲讽地。“你走吧!”
“如果不清楚你是一成不变,我怎么会要求分居?”她眨眨眼,好得意似的。“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可以占有你!”
“你快走,”思烈脸都气青了,偏偏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你不要惹得我真发火!”
“真发火又怎么样?”她挨近他。“像在美国一样?打我?”
“叶芝儿,你——”他重重哼一声,大步返回房里,并迅速反锁房门。
☆☆☆
这惹火的、性感的、野性却又狡猾的女孩就是叶芝儿。李颖、陈翠玲她们的同学,一个思想新潮邪气,行为怪异的叛逆的模特儿。她随着结婚两年又分居的丈夫韦思烈回国,展开了她多姿多彩的社交生活,同时又好像对思烈并未忘情,纠缠不清。他们并设有住在一起,却又三天两头的来找他,诸多要求,借故逗留,使得思烈这个退职丈夫烦恼不堪,却又无可奈何。
事实上,她名义上还是他太太,他不能太拒她于千里之外,以她的脾气,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他是大学电机系的客座教授,无论如何要顾及自己名誉、面子,所以内心尽管痛苦、厌烦,表面上只能忍耐,他实在不想成为报纸上社会版的头条新闻。
“思烈,限你一分钟出来,”芝儿在用力捶门、踢门,声音又尖又利。“你若不出来,所有的后果你自己负责!”
思烈平躺在床上,对门外的踢打、威胁充耳不闻,应付芝儿他已疲乏,已精疲力尽,后果——也由她吧!她想把天也翻下来,他只好任它压死。从结婚的那一刻开始,他已惹下永恒的烦恼!
然后,门外踢打的声音平静下来,尖叫声也消失,只不过半分钟的时间,唏哩哗啦的玻璃破碎声,砰砰碰碰的重物落地声,芝儿又开始了她的拿手好戏——破坏和毁灭。叶芝儿所到之处,谁说不是血雨腥风?
再过一阵,连破坏声也停止了,只剩下一片反常的寂寞,这反而令思烈不安了,芝儿肯定还没有走,她在做什么?她不会傻得去伤害自己吧?
他不能再躺在床上,芝儿与所有人不同,别人不会做的事她却可能做,她的脾气一上来,连她自己也控制不往,万——想着那些玻璃碎片,他再也忍不住的打开门冲出去,他——触目所及,刚才还整齐、完整的客厅已是一片凌乱,打碎的花瓶、果盘、水晶吊灯、挂钟,房东珍藏的非洲木刻,全套价值昂贵的意大利细瓷——
思烈摊开双手,长长叹一口气,如果他能,他愿杀了她,她那间歇性的破坏狂已带给他不少次的麻烦,赔钱事小,许多东西是有历史性、有纪念价值的,叫他怎么办?
再看一看,芝儿却得意的在微笑,站在未被碎片波及的厨房边欣赏自己的战绩。
“现在你满意了吧?还不走?”他大吼一声。
“如果你答应陪我参加宴会,我可以留在这儿帮你清理一切!”她若无其事地说,她那破坏,似乎理所当然。
“我没空!”还是那句老话。“我要约房东见面,商量怎么赔偿他的损失!”
“小儿科!”她不屑地。“这一点点破铜烂瓦值多少钱?有什么好紧张的?”
“你自然不紧张,道歉赔钱的都不是你!”他没好气的。
“笑话,你难道不该替我赔?我是你什么人?你说!你说!”她作势欲扑过来。
“你是叶芝儿,我已分居的太太,”他一个字一个字说:“我们正预备离婚!”
“离婚?!永不!”她敏感地尖叫起来:“我们只是分居,我从没说过离婚!”
“不离婚为什么分居?”他努力压抑怒气,当年他为什么会跟她结婚?真像做梦一样。“有什么条件你尽管开出来,我尽可能满足你!”
“当我是什么人?条件?”她嗤之以鼻。“谁稀罕你的钱?我永远是韦思烈太太!”
思烈紧紧地盯着她,他已忍无可忍,天下还有比芝儿更可恶,更莫名其妙,更不可理喻的女人吗?但——终于还是忍往了,他的拳头已捏得紧紧的,他强迫自己大口大口地吸气,直到那——杀人的冲动过去。
“下次我不在家,请不要进我的屋子!”他说。
“丈夫的屋子太太不能进?”她哈哈笑。“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我根本不要钥匙,楼下管理员替我开的门!”
他脸上的肌肉不听指挥地颤抖一阵,他闭口不言。
“喂,到底有没有晚餐可吃?肚子饿了!”芝儿抿着嘴说:“晚上还有宴会!”
忠烈不声不响地拾起茶几上的车钥匙,大步向外走。
“你去哪里?等等我,思烈!”芝儿追出来。
在大门他猛然转身,一个字一个字对她说:
“我去找一处永远、永远看不见你的地方,叶芝儿,这些把戏,你还玩不厌吗?”
“你躲不开我的,”她胸有成竹地笑。“除非我有心放过你,否则你走到天边我也能把你捉回来!”
“芝儿,为什么我们不好好谈谈呢?”他叹一口气,软言相求。“分开来对大家都好,是不是?”
“可以谈,等一会儿你陪我参加宴会!”她打蛇随棍上。
“唉!好吧!”他妥协了,他永远不是她对手,他自己也明白。“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你换衣服,然后到我家晚餐,等我换了衣服一起去,”她胜利地笑着。“主人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导演!”
“导演?”他呆怔一下,芝儿什么时候和电影界搭上关系?她实在是很有办法的女孩子!
摇摇头,他走回卧室换衣服。电影界是他无法想象的一个圈子。今夜怕又得受罪了。
“你知道吗?思烈,”芝儿兴高采烈地在外面说:“他们要拍一套形式很新的电影,女主角的型和我很像,我一个朋友把我介绍给导演的,他欣赏得不得了,他说我一定会红!”
“红了又怎样?”他换了衣服出来,冷淡地讽刺着。
“红了又怎样?”她哈哈大笑。“也许那个时候我会考虑跟你离婚,真的!”
“那我该日夜祷告你一炮而红了!”他冷笑。
☆☆☆
到了楼下,他径自拦了部计程车,令芝儿大大不满。
“为什么不开你的车子去?坐计程车多寒酸!”她怪叫。
“你现在还没有红,紧张什么?”他漠然不动。
很快的,到了敦化南路她的家,那是一幢很漂亮的四十多坪公寓房子,也是思烈付钱租的。女佣人已经预备好晚餐,又替芝儿放好洗澡水,预备好晚礼服。她倒是非常会享乐的人呢!
思烈默默地吃着晚餐,甚至连眼角也不瞥芝儿,他们曾是怎样的一对夫妇呢?只不过短短的两年,就弄得——水火不相容的。
晚餐后,在女佣的服侍下,芝儿换上了金光闪闪的晚礼服,今年外国流行金色的,她永远站在潮流的前面。
“漂亮吗?”她在他面前转个圈。
“嗯!”他冷冷地应一声。
“你这人,难道不能热烈一点吗?”她不满极了。“说我一声漂亮会要你的命?”
他的浓眉紧紧地锁在一起,很不耐烦地说:
“能去了吗?我明天早晨有课!”
“你这客座教授,比做大校长还了不起!”她咕哝着随他走出去。
若只看外表,他们倒也极相称。她性感耀眼,他冷漠阴沉,不过,若论五宫的端正,若论脸孔,她就远不如他了,她只胜在“型”。
到了一幢独立的花园洋房门外,按了门铃之后,她正色对他说:
“你只是我的男朋友,记住!”顿一顿,又说:“我们已分居,我不再是韦思烈的太太!”
“你记得分居了吧?”他冷笑。
她竟是极端地自私,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为自己打算,她绝对不理会对方的感受,只要有利于她,她真是——义无反顾。
他们被迎进一间并不太大,也不算讲究的客厅,令人不安的是,里面每一个人都打扮得很随便,对于盛装而来的他们俩,都投来惊异的眼光。
“你的宴会!”他万分不满。
“谁知道他们都是些不懂礼貌的老粗?”她轻蔑地。
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迎过采,他就是要拍形式很新的电影导演?看他的外表——他新不到哪儿去。
“嗨!导演,”芝儿果然这么招呼。“我的男朋友韦思烈!”
导演上上下下的打量思烈一阵,看来他对思烈的兴趣比芝儿更浓。
“韦先生是做哪一行的?可有兴趣拍戏?”导演可以说目不转睛,他被思烈雕刻般的外型震撼了。“我敢担保以韦先生的外型,一定红,一定红!”
芝儿干笑两声,看见思烈的脸已沉下来。
“哎——思烈是台大电机系的客座教授,也是刚从美国回来,他大概不会演戏吧!”
导演愣了一阵,台大的客座教授?看他这笑话闹得多离谱。
“哎——请进,请进,”他自己打着圆场。“原来是大有学问的人,真是失敬!真是失敬!”
思烈冷着脸,一言不发的坐在那儿,他知道会格格不入的,但情形比他想象的更糟,若不是芝儿说过红了之后会考虑离婚,他真想掉头而去。
“不是说今夜要讨论角色的问题吗?”芝儿问。所有的人都在偷偷打量她,她有满足感,情绪也好起来。
“是,是,”导演看一看表。“这一部戏是改编自今年最畅销、最轰动的一本小说,我们等原作者来,她会给我们提供最宝贵的意见!”
“是谁?哪一位名作家?”芝儿是不甘寂寞的。
“李颖——哎!她来了!”导演匆忙迎向门口。
李颖——芝地和思烈都变了脸色,是那个——李颖吗?两年之间她变成了名作家?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门边,导演殷勤迎进来的女孩子纤细雅致,那张冷傲精致的脸上,带着一丝好洒脱、好不经意的微笑,她——不是李颖是谁?
“李颖来了,我来给你们介绍——”导演大声说。
李颖大大方方,潇潇洒洒走到他们面前,看见他们也没有意外的表情,她的冷漠,她的傲然带来了一阵强大得难以抗拒的压力。
“嗨!芝儿,思烈,你们好!”她伸出右手。
即使泼辣、夸张如芝儿,也给她镇往了。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不由自主地伸出自己的手,令她疑惑的是——李颖的手怎么冰冷如斯?
“真想不到——是你!”芝儿说得有些口吃。
李颖淡淡一笑,收回自己的右手又伸向思烈。
思烈似乎——僵了般的站在那儿,本已郁结着的浓眉锁得更紧,他机械地伸出右手,只是轻轻一握——他也震惊,平静自然的李颖的手不但冰冷,而且在轻颤,这——表示什么?
李颖冷傲地牵扯一下微抖的唇角,一个淡得几乎捕捉不到的微笑,那抹遗世独立的孤傲——思烈的心已缩成一团。回国之后最怕见到的人,想不到竟会在这种毫无防备之下遇到了,而且在这种难堪的场合中——他惭愧得想去死,却——又会死得绝不甘心,他——终于又见到了她。
“怎么没听你提起呢?”导演疑惑地望着李颖。“原来你们是朋友!”
“我和芝儿是老同学,”李颖对胖导演没有笑容。“和思烈也是老朋友,我并不知道你请了他们!”
“芝儿将是这部新片的女主角,”导演叫:“我几经辛苦才找到她,李颖,你看她是否合适?”
李颖微微歪着头,这是她沉思的动作——她的老动作,她一点也没有改变,变的只是周遭的一切,只是周遭的一切。
“应该是合适的,”李颖慢慢说,很自信,很肯定的。“尤其是发型,和我书中描写的一模一样,是美国最流行的‘佛罗娜,佛赛,美杰’式的!”
“你是说 Charlie’s Angel那个金发女主角?”芝儿嚷起来:“她是我的偶像!”
“不要让别人做你的偶像,”李颖笑。“芝儿,你就快成为别人的偶像了!”
“是吗?啊!是吗?”芝儿笑得眉飞色舞,她梦想成名,和美国的佛罗娜一样红,似乎,她的机会已到手。
“李颖认为合适我就放心大半,”导演很是讨好。“这样吧,反正摄影师来了,不如先拍几张造型像,明天可以见报,让我们这部片子未拍先轰动,如何?”
“好主意,”芝儿跳起来,越众而出。“摆姿势是我的本行专长,在哪儿拍照呢?”
摄影师、打灯光的几个人都围了过去,导演也跟在一边指指点点,沙发的这角落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沉默对坐的李颖和思烈。
“见到你——真的很意外,”他的声音低沉,真挚。“尤其在这种环境里!”
“是吗?”她不置可否地。“你答应芝儿拍戏?你可知道——这部片子有暴露镜头?”
“她的事我管不着,”他厌恶地。“她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她有绝对的自由!”
“美国式的民主?”她淡淡地笑。
他冷漠深沉的眸子里光芒一闪,慢慢地吐出几个字。
“我们——已经分居了!”
李颖不能置信地睁大眼睛,她用了全身的力量才压住了几乎冲到喉咙的“啊!”无论如何,她不能表示意见,更不能表现任何情绪。她要置身事外,尤其是在他们夫妇间。
“你不觉得意外?”他问。
“我该觉得意外吗?”她笑了。那漠然,那毫不经意,使他的五脏六腑都翻搅起来,这结果是他自找的,一开始就注定了如此,她会意外吗?
“这些日子,你好吗?”他深深凝望她。
“很好!至少我成了名!”她耸耸肩。
“我——不是指这些!”他再说。
“那是指什么?”她又笑了,很自嘲地。“哦!我没有结婚,有一些打不动我心的男朋友,就是这样!”
“可是因为你骄傲?”他问。声音里明显的有些其他的东西,好像关注。
“骄傲是女孩子的致命伤,”她看他一眼。“如果是缺点,我改不了,任谁也改变不了我!”
“你看来一点也没有变!”他轻轻叹息。“而我——活在一串永无休止的噩梦里!”
“要不要我介绍个医生给你?”她是故意听不懂吧?“很不错的,叫潘少良!”
他无奈地摇摇头,突然站起来。
“请转告芝儿,我先走了。”他说:“如果有机会,我能约你喝杯茶吗?”
她微微一笑,移开视线,她没有说好或不好,她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她——还是像两年前一样,一模一样!
谁能了解她呢?一个孤傲、美丽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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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颖苦苦思索两小时之后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推开空白的稿纸,扔开圆珠笔,把自己掷向那张厚软、舒适的安乐椅上,静静地躺着,不动也不出声。
写作原是一条孤寂的道路,没有人能帮忙,没有人能陪伴,必须在安静的环境里,用自己的手和笔把自己所思所想所感所触,一个字一个字写出采。这本是一份很好、很有意义的工作,喜欢和愿意献身这份工作的人虽然多,然而能长时间的固执着写下去的人却不多,毕竟不是人人能忍耐这条道路上的孤寂,除非是无可奈何又无可选择的,像李颖。
李颖并不真正那么狂热于写作,她也希望像一般年轻人一样去玩去闹去结交异性朋友,大多数的时候,她发觉在人多的热闹场合里,她往往更寂寞、更孤独,所有的人都与她格格不入。而且,她写第一本书就成名了,成名之后写与不写也仿佛身不由主,出版商追着她,读者欢迎她的作品,她自己也觉得不写可惜,于是,一本本印着李颖原著的小说就呈现在世人面前了。
最重要的,写作有时候能填补心中那份空虚、失落,和那段被践踏过却永远难忘的感情。
在写作的道路上,李颖一直是顺顺利利的,像今天这么苦思两小时而又写不出一个字的情形是绝无仅有的。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不出文章来,她十分清楚地知道,她心乱,她完全不能平静了。
从再见到芝儿和思烈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能平静。外表看来,她是冷傲潇洒的,那是她用了长长两年的时间所造成的壳,她必须如此,她是个骄傲的女孩,痛苦和伤痕只给自己看到,绝不可能展示在人前,尤其是芝儿和思烈,她怎能在他们面前示弱呢?
其实,再见他们的那一刻她激动得厉害,她的手冰冷颤抖,她几乎控制不往自己——他们可曾发现?芝儿或许不会,芝儿只热衷于当明星,名成利就,思烈——他那呆怔和震惊代表了什么?唉!为什么又要见面呢?思烈那性格和完美如雕刻般的脸没有半丝改变,就连眼中阴冷难懂的光芒也依旧,他——变的是什么呢?周遭的一切?人生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曲折迂回呢?为什么不是直线的人生?对与错也一直这么走下去,永不要回头,永不——
书房门轻响,听那敲门声必然是母亲。
“颖颖,有个朋友来了好久,你要见他吗?”母亲问。
“朋友?谁?”李颖从安乐椅上跳起采。他说过分居,他问过有机会可否请她喝杯茶,他——会是他吗?
“姓潘,很有教养的男孩子,笑起来有一颗突出少许却很亲切、很稚气的犬齿。”母亲有敏锐的观察力!
“潘少良!”李颖跳起来的那股劲儿消失,不是他——思烈。“他来做什么?”
“他没说,但耐性很好,坐了快三小时!”母亲笑。老人家总喜欢有教养,有耐性的年轻人。
李颖犹豫一下,用手指胡乱地抓两把头发,找出一条橡皮筋把齐肩直发束在脑后,这才慢慢走出来。她是任何衣饰、任何发型都好看的女孩子,看她一条旧牛仔裤,一件真丝唐装衫,那股洒脱劲儿真是无与伦比,还有那干干净净、精精致致的小脸儿,被束在脑后的头发更显出了倔强的性格。她不温良如美玉,也不光芒如钻石,她是——她是什么呢?世界上难以找出更适合她的形容词,她就是她,一个美丽、倔强、精致又洒脱的女孩!
“潘少良医生,你有太多用不完的时间?”她笑,很明显地讽刺意味。“三个钟头,你起码可以看二十个病人!”
“有时候为一些值得的人浪费一点时间还是值得的!”他说。他的话永远得体。
“值得的人?”她耸耸肩。“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对于决定的事我绝不后悔!”他肯定地说。充满自信的眼光凝注在她脸上。
“好吧!”她不在意地坐在他对面。“等了三个钟头,你总有一点目的,是不是?”
“今天我休假,想约你出去吃一餐饭,你认为这是不是目的?”他聪明地反问。
“想约人出去吃一餐饭就想到我?就不惜劳师动众的上阳明山,吃完还得送我回采,这个算盘打不响!”半开玩笑地说。她从来不想和少良认真。
“这表示你不反对,是吗?”他很会利用机会。
“人总要吃饭,我也不例外,”她淡漠地。“并不是说握圆珠笔写稿的人都该吃墨水!”
潘少民笑了,又露出那颗看来亲切的犬齿。
“和你谈话实在是非常开心的一件事!”他说。
“很好!你提醒我以后可以像律师一样收谈话费,”李颖拍拍手。“这该是最好的无本生意!”
“女作家也谈钱?”少良感兴趣地。
“你以为女作家是怪物?是超人?为什么不谈钱?我写文章赚稿费,赚版税,这全是钱,没有钱就不动笔,我铜臭气重,因为我是食人间烟火的人,和任何人一样,你别以为冠上女作家三个字的人会有什么特别!”她尖锐地说。
“我说错了,我道歉,”他立刻改变口气。“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
“走吧!”她站起采,拍拍旧牛仔裤。“和你这样的医生出去,我自然不必带钱的,是吗?”
少良微微一笑,就这么伴着不换衣服,也不化妆,比普通人打扮得更随便的李颖走出去。少良是有眼光也懂得欣赏,李颖这种女孩子是不需衣饰和化妆的,她本身的气质、修养和风度就像一粒光华内蕴的明珠,在任何地方、任何场合都能发出与众不同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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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她到仁爱路四段的信陵。
“信陵?”李颖颇为意外。这儿都是影视圈子的人,这儿是爱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这儿是想钓中国女人的无聊洋人爱来的地方,少良是个外科医生。
“好不好?”少良一边走下地下室楼梯,一边问。“我没来过,听很多人提起,来见识见识!”
李颖也不出声,被侍者接待在餐厅里。
“你来过吗?”他问。他的眼睛里隐有笑意,一个眼睛会笑的医生,和他——思烈的阴冷截然不同——哎!怎么又想起思烈呢?
“来过几次,和电影圈的人!”她淡淡地说。
“我见报上说叶芝儿要拍片了,是你的原著改编!”他突然说。
李颖忍不住皱眉,这个潘少良可记牢了叶芝儿这名字。
“不知道,我说过卖出去的小说版权就一律不认账,不理,与我再无关系!”她说得有点冷峻。
“但报上说女主角是你认为很满意的!”少良不放松。
“你——对芝儿有兴趣?”她的笑容已极为勉强。“是不是想要我介绍?”
“不——我总觉得你和叶芝儿之间必定有些什么,”少良微笑摇头。“每次提起她,你就很不自然!”
“你认为我和她之间有什么?”李颖沉下脸,声音也变得冷硬。“同性恋?”
“不——好吧!我们换个题目。”他终于知难而退,他有什么资格追问这么多呢?好奇和关心都不是好理由。“下午几个钟头都在书房写稿?”
“关在书房里可以做好多事,不一定是写稿!”她的语气有永不妥协的意味。“下午我在发呆!”
“发呆!”他叫起来。“你在里面发呆而我在外面苦等?”
“很不公平,很划不来,是吧?”她嫣然一笑。“最好下次别再来,李颖是个不容易接近的怪物!”
少良凝望着她,长长久久不移动视线。
“我有一对专透视人心的眼睛,你信吗?”他说。他实在是有耐性而且有恒心,他该会成功的,会吗?
“可惜我根本没有心!”她笑。很针锋相对地。
“你的心呢?”他感兴趣地。很少有这样的女孩,尤其现在台湾女多男少,女孩子都很想抓往一个可托付终身的对象,李颖却拒人于干里之外。
“一根草会有心吗?”她摇摇头。
“你的心和感情全投入了文章?”他在猜。
“自作聪明,写作并非我的全部,而且我不狂热,我随时随地预备放下笔!”
“随时随地?”他咀嚼着这几个字。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找到一件比写作更值得我去做的工作!”她立刻说。她不容许他误会她的意思。
“什么工作比写作更值得你去做?”他打破沙锅问到底地说。
“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她坦率地说。
“能不能做个比喻,像——结婚?”他在试探。
“不能!”她断然否认。“我所指的另一件事不是结婚,我不是适合结婚的那一类型女孩!”
“很时髦的话,不是适合结婚的女孩!”他也笑了,笑得非常特别。
她了解他话中的不以为然,却毫不在意,无论如何,潘少良和她之间没有关系,她不可能因为同吃了一餐饭,相聚了几小时而改变自己的心意。
“平日休假时间怎么过?”她问。很平淡的话题。
“游泳啦,打网球啦,或者看一点书,我是个很有规律的人!”他说。
“我不会忘掉你是医生!”她说。
侍者送来汤,他们开始慢慢地吃。周遭的气氛很好,餐桌上相对的两人却并不十分融洽。
然后,侍者送来第一道冷盘,李颖拿起刀又——唔!有些什么不对,她发觉不知哪儿射来的视线长长久久停在她脸上,是什么人?来免太放肆了,当她是什么人呢?那种在“信陵”摆着摊子,一钓就上手的九流明星?
她皱紧了眉头,用冷漠傲然的视线静静搜索着,她才不在乎对方是什么人,故意要出他洋相。
在连着钢琴的酒吧上,她看见一个人,一件黑色长袖T恤,一条白长裤,衬托出一身鲜明的阴冷对比,她心中一颤,谁——有那样无与伦比的性格和气息?再往上看,她遇见了那对会令她的心碎成片片,消失在天涯海角的眼睛。他——韦思烈怎么也在这儿?
她勉强挤出一个令自己发抖的微笑,思烈对她扬一扬手中酒杯,竟——竟对着她走过来了。
“嗨!”他站在她面前,那深如海、冷如冰却又似乎蛮有感情与真诚的眼睛就停在她脸上。
“嗨!”她脸色平静如恒,谁能知道她心中波涛汹涌?
诧异的是少良,他抬起愕然的脸,望望李颖又望望思烈,这两个人互相只“嗨”了一声的人,为什么竟有那样惊心动魄的眼光?他们之间的心灵沟通难道根本已不需话语?
然后,思烈的眼光掠过少良,他很肯定地说:
“你一定是潘少良医生了,”他的记忆力真惊人,李颖只提过一次的名字。“我是韦思烈!”
“请坐!”少良礼貌地站起采。他十分欣赏这种气概,这种气质的男孩子,但是——他能感觉到从思烈身上发出来的强大压力。
思烈看一眼没有特殊表情的李颖,坐了下来。
“李颖提起过你,”思烈解释着。“刚才见到你,第一个印象就是——你是医生,很直觉的!”
少良也看李颖,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思烈面前提自己,李颖却是平静自然地微笑,他看不出个所以然。
“一定是我身上有药水味!”他半开玩笑。“韦先生——”
“我在教书!”思烈立刻说。他的声音低沉引人,和他充满男性魅力的外型配合得十分完美。
“教书?”少良意外极了。这种外型,这种气质,这样的风度,教书?
“思烈是台大电机系的客座教授!”李颖轻描淡写地说:“他当然不是人们想象中那种教书的!”
少良释然地笑了。另一个疑问又在心中浮起来,这韦思烈和李颖之间有什么关系?看他们的神情奥妙,这关系——一定相当特殊。
“思烈的太太是我的同学!”李颖似乎看透了少良的思想。“我们以前就很熟!”
“哦——”少良反而意外了。只是同学的丈夫?为什么那互相凝视的眼光那样不同凡响?“太太没来?”
思烈微微牵扯一下嘴角,他这男人中的男人,连笑起来也是那么与众不同。
“这种场合,我喜欢一个人来!”他说。
李颖眼光闪一闪,却是没出声。他既不提芝儿,她自然也不多事,人家夫妻分不分居也与她无关。
“如果我猜得不错,尊夫人是叶芝儿!”少良敏感得惊人,他已经联想到了。
“你认识她?”思烈皱皱眉。无论谁提起芝儿的名字都令他厌烦。
“在电视上见过一次!”少良看李颖,她只漠然地望着桌上的杯子。“印象很深刻!”
思烈冷漠自嘲地笑一笑,不再说下去。
侍者又为他们换上一道菜,是腓力牛排,拿上来时还吱吱作响,一阵阵蒜香味扑鼻而来。
李颖先用刀子开始切牛排,从思烈坐下来之后,她就极少出声,神态也更冷傲。少良很怀疑,他们之间到底有着些什么呢?思烈也不再说话,难道任这场面僵下去?然而——他又该说些什么话才好?才得体?
突然,少良裤腰处的遥控电话“哔哔”响起来,思烈的眼光移过来,李颖也抬起头,都很意外。
“抱歉,我去打个电话!”少良放下刀叉。
他一离开,桌子边只剩下思烈和李颖,总是这样的,从开始认识的第一天到现在,他们从末特意约会或安排见面,然而往往有许多单独相处的机会。
可惜的是虽然有机会单独相处,却没有心灵相通。
“潘少良——很好!”思烈说。他的嗓子是天生低沉的。
“——他只是个医生!”李颖不置可否地低下头吃牛排。
“我们总是在意外的场合、意外的地方和时间碰到!”他凝望着她。
“这儿——并不怎么适合一个大学客座教授来!”她不看他,仍继续吃牛排。“电影圈的,电视界的,三山五岳道上的人马,台北市的花花公子,想钓中国妞儿的无聊洋人,你能习惯这气氛?”
“在某些事上,我不如你想象中的正经!”他说。
“我想象中?”她嘲弄地笑了。“我没有想象过,直觉的,大学教授不适合这儿!”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来钓妞儿的?”他问。阴冷的眼光和漠然掩不往的真诚,她怎能相信他的话?钓妞儿?天都塌下来了。
“这儿的九流明星不对你的品位。”她笑。
“她们不及芝儿的一只小手指!”思烈正待说话,满脸歉然的少良匆匆走回来。
“真是抱歉之至,早上开刀的一个病人有了不寻常的反应,医院要我立刻回去,”少良望着李颖。“你不会怪我的,是不是?”
“你回医院吧!”李颖大方地笑。”我可以自己回去!”
“不——韦先生,能不能请你帮我送李颖回去?”少良情急地。“她家太僻静,我不放心!”
“可以!”思烈看李颖一眼,黑眸中光芒耀眼。
“谢谢!”少良和思烈握一握手,转向李颖说:“我再给你电话——哦,我已付了这儿的账,再见!”
不是戏剧化,人生中谁没有几次巧合?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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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颖明知思烈在那儿,却是低着头一直吃完整块牛排为止。思烈要替少良送她回家,她——怎能不紧张?这紧张又怎能被他看见?
“芝儿的戏开镜了!”她用纸巾抹抹嘴角,抬起头。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冷峻厌烦地。
“抱歉!”她耸耸肩,随手取下束头的橡皮筋,任直发垂在肩上。
“和男朋友出来——”他大概想说她装束随便,终于没有说出来。“最近有什么新作?”
“正在苦恼中!”她摇摇头。“有了大概的故事轮廓,塑造不出男主角的形象!”
“哦?这是很困难的吗?”他问。
“看情绪而定,有时容易有时难,”她淡漠地笑。“要看我的情绪好坏!”
“现在情绪低落?”他凝视她。
“只是懒!”她避开了他的视线。
“是个怎样的故事?用什么书名?”他再问。
她很意外,忽然会对一本文艺小说感兴趣?他绝不是看小说的人。
“故事——老实说并不完全成熟,我会随时改变情节,”她考虑着。“书名也还没想到!”
他为自己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
“为什么不写一本关于你自己的小说?”他问得突然。
”我?”她心中重重一震,神色也变了。“我没有故事,过去的二十四年都像一本流水账,不值得写!”
“那么——我呢?我和——叶芝儿?”他再问。
她的心又乱又紧张,还有丝模糊的喜悦,还有丝说不出的惆伥。写他和叶芝儿?那——那——
“自然——还牵涉到一些人,”他又说,很真挚地。“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坦白地把这两三年的感受告诉你,我相信——会是很好的题材!”
“我——考虑!”她长长地吸一口气,把自己从纷乱中拔出来。如果她聪明,如果她理智,她不该再和他聊下去,她不该再跟他见面,她不该再——哎! 她能自拔吗?已经好几年了!“现在我想回家!”
“回家——好吧!”看见她已站起采,他只能点头。“我的车在外面,我送你!”
“如果不方便,不必客气,计程车很多!”她非常地不安,她深知绝不能再卷进这漩涡。
“晚上我多半没事!”他跟在她后面走上楼梯。
仁爱路上的夜是静谧的,美丽的,她却无心欣赏,她满心只是逃开、避开的念头。
上了他小小的“保时捷”跑车,她那总是冷傲的精致胜上浮现了一抹奇异的红色,他从后照镜中望见了,只是一眼,他眼中似冰封的阴冷中透出了一丝温柔。
“以前的事——我很后悔!”他低沉地说。
她心中一阵天崩地裂的大震动,几乎想夺门而出——她忍住了,她不愿在他面前表示任何情绪,永不!
她是那么高傲的女孩!
“是吗?”她的声音却是那么淡漠。“生命中,谁都有几件值得后悔的事,这原是人生!”
“我也——抱歉!”他看她一眼,汽车如箭般射出去。
抱歉——又能怎样?只不过替串缀着欢笑与泪的生命加一分惆怅,添一分沧桑。这抱歉——来得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