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一月,真冷得受不了,尤其站在街口,冷风四面八方的袭上来,那滋味,连骨髓都冻僵了。
陶扬一会儿搓手、一会儿呵气、一会儿原地跳动;都十一点了,还不见罗若珈回来,真他妈的,洪燕湘这骚女人,出的什么馊主意!
脚不停的跳,手边搓边呵气,冻的正不耐烦想走了,远远地,陶扬听到巷口摩托车声,睁眼看过去,嘿,不正是罗伯新那骄傲的女儿吗?总算回来了,他妈的?骄傲的小母鸡。
陶扬骂了一声,只手往裤袋一插,围巾拉好,低着头,吹着口哨,轻松的走向前去。
距大约就三、四步了,陶扬停下来,故作惊喜。
“咦?不是罗小姐吗?”
车被挡到,罗若珈不高兴的停下来。
“是你?”一阵厌恶从罗若珈胸口涌上来。
“真巧,刚回来?我才从朋友那儿打完麻将,本来他们留我过夜,不过明天一早要拍戏,只好谢了。怎么?罗小姐也住这附近啊?”
罗若珈理也不理,发动了引擎。陶连忙握住车把,笑嘻嘻的。
“天真冷,我正准备去吃点宵夜,罗小姐有没有兴趣一块去?我请客。”
“没兴趣,你让开。”
“嗳嗳,罗小姐——”
那只手握着车把不放,罗若珈索性熄掉引擎,轻蔑的打掉那只手。
“陶先生,这个手法太老了,巧遇、吃宵夜,进一步做各种攻势,也许你自认你有一张吸引女人的面孔,但,现在请让开,你跟洪小姐的报导我已经交出去了,明天你可以买份报看看。”
唰地一声,陶扬两条腿,差点去掉半截,震愣了半天,陶扬才醒回来。
“他妈的,什么玩意,你骄傲个什么嘛你。”
叽哩呱啦的骂给自己听,陶扬双手朝空中挥打,直到连摩托车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才怒气冲冲的招了辆计程车,往洪燕湘那儿去。
电玲都懒得伸手去按,陶扬抬起腿,就朝门上猛踢了几脚。
门开了,洪燕湘满头发鬈的跑出来。
“要死了,按个电铃你会短命啊?”
陶扬火气十足的进了客厅,就开口大骂。
“他妈的!你出的什么馊主意,站在大冷天里,冻得都要僵了,人家理也不理,还挨一顿冷嘲热讽,他妈的!这种事,以后你自己去办,我他妈的吃饱了撑着也不会去管了。”
洪燕湘马上递了根烟,满脸笑容。
“先抽根烟,别那么大的火气麻!慢慢讲,有没有一点效果?”
“效果?嘿,太有效了。”陶扬腿一架,哼了一声:“人家叫我让开!”
“你没照我告诉你的做呀?你有没有请她吃宵夜?”
“就是说了她才叫我让开的!”
“哎呀!你再请呀!女人的心我最清楚不过了,矜持啦!故作姿态什么啦!你也了解的嘛,结果呢?你怎么样?”
“怎么样?人家窘了我一顿,骑着车子跑啦!”
“你呀!”
洪燕湘像只泄了气的球,瘫坐在沙发上,歪着头叹了口气,又回过脸来。
“我说陶扬,你也不笨,对付女孩子,你尤其拿手,叫你办件事,你看看?好了,好了,今天不成算了,明天再来。”
“嘿!另请高明。”陶扬双手一拱:“我胜任不了。”
“看你自私的。”洪燕湘不满意的瞪了一眼:“我们再计划计划。罗伯新女儿就是再矜持,再摆架子,总也是个女孩,有那个女孩见你不动心的?就凭你这张脸,凭你这身体格,只要你明天再去,照我的方法做,包管成功。事不宜迟,别等新闻都上报了,那才——”
洪燕湘还得意洋洋的滔滔不绝,陶扬眯着眼,腿打着拍子,幸灾乐祸的打断了洪燕湘的话。
“已经上报了。”
“什么?”
洪燕湘卸妆后黯然无神的两只眼睛,暴睁开来,脸部的表情,一层一层的变化。
“惊讶个什么劲嘛?罗伯新他老婆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女儿一个礼拜内要我们上报。”
“她?她已经——”
“她已经把稿子交出去了。”
“交出去了?”
“等明天看报吧!”
“她真的——?”
“她真的很守诺言,说一个礼拜就是一个礼拜。”陶扬事不关己,悠悠闲闲的喷着烟:“这只骄傲的小母鸡,嘿,挺性格的,骑着摩托车,两只眼睛冷冰冰的,满有味道,我还没追过这样的女孩呢!”
洪燕湘这时候,也没心情吃什么飞醋了,啪着烟、皱着眉,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慌乱极了。
“陶扬,阻止她。”
“阻止?”陶扬哈哈一笑:“报社你开的?高兴登就登,不高兴了,就撕掉?”
“不管用任何方法,付多少代价,陶扬,你去给我办这件事,叫罗伯新他女儿把稿子毁掉。”
“姑奶奶,你脑袋清醒点好不好?那只小母鸡已经把稿子交到报社,现在都变成铅字,在油印,明天一早,白纸印黑字,你叫我去办这件事,嘿,只有一个办法,你把所有的报纸全买下来。”
“难道,就让她登出来?叫郑宏元看到?”洪燕湘嘶吼着。
“何必这么悲观呢?郑宏元是个大忙人,他还不见得有时间看报,你穷紧张什么嘛!”
“你少幸灾乐祸,我倒霉了你也没好处。”洪燕湘气呼呼的指着陶扬,“就凭你演的那种二流角色,不是我,你到那儿偷这种两、三万一套的西装?抽洋烟、用纯金打火机、袖扣还镶钻,哼,一般公子哥儿的德性,我告诉你,你要放明白哦,这可都是从郑宏元那来的。”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陶扬轻佻的肩一耸,手一摊,架着的腿有节奏的打着拍子。
“闭上你那张没学问的嘴巴,不懂就别乱用典故,哼,贻笑大方。”
“哟,我的二姨太,今天挺有学问的,怎么?今天是跟哪个念过书的人一块打麻将了?还学了句成语。”
陶扬悠闲自然,不轻不重的还回一句,腿还是有节奏的打着拍子。
“学的又怎么样?总比你乱用高明吧?”
“误打误撞,这个——嘿!瞎猫都能逮到死老鼠,何况,我们二姨太还是个活生生、不聋不瞎的聪明人,是不?”
“陶扬!我烦得一点头绪都没有了,你还有兴致跟我抬扛!”
“谁有兴趣跟你抬扛,在那只小母鸡那儿,又受气,又挨冻,他妈的,累了个半死。”陶扬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好了,我要睡了。”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寡情寡义的?”陶扬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叫洪燕湘暴叫了起来:“明天就上报了,我急得就快没疯掉,你还有心情睡?”
“别无理取闹好不好?你要我怎么样?拿个手榴弹连夜去把报社炸掉?叫他们明天出不了报纸?简直莫名其妙,神经病!”
“好啊!陶扬,我算是看清你这个人了。”洪燕湘咬着牙,指着门:“你现在给我滚出去,别再叫我看到你,滚!一辈子别想再来了。”
“滚?”陶扬两手往裤袋一插:“好吧?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滚,滚得愈远愈好,去找那些跟你一样,专演八流角色的女人吧!”
走到门口,陶扬打了个哈欠,一脸睡意。
“我走是无所谓。不过,你半夜想我怎么办?后不后悔?后悔还来得及哦!”
“滚,没有人会后悔。”
一把将嘻皮笑脸的陶扬推了出去,洪燕湘重重的踢上了门。
陶扬拉紧了衣领,连骂了几声他妈的,穿进了刺骨的寒风里,沿着街,总算在这个又冷又深的夜里,叫了部车,回到自己那个既脏又乱的窝。
☆☆☆
人要是遇上运气,真是没有道理可解释,本来一直是二流配角,演了几年,也没出个名堂,那些制片、导演,甚至观众,对陶扬都抱着一种等闲之辈的态度。齐老板基于成本低,只好找了个不起眼又省价钱的陶扬挑了大梁。本来没寄什么厚望,能够捞回成本,也就算了,偏偏,人算不如天算,一夜之间,陶扬这个二流人物,竟沸沸腾腾的红起来了。
电影院大排长龙,十七八岁的小女孩,争先恐后的挤进电影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陶扬那个撩倒、固执的画家。
陶扬成了小女孩的新偶像,他那双溜溜转的桃花眼,在镜头上经过导演的安排,变得又忧郁、又深远。透过剧情、透过刻意的揣摩,陶扬真的是个典型的情痴,迷死了小女该。
陶扬这么无端的红起来,罗若珈那篇揭底的新闻帮了不少忙,许多本来对陶扬没有印象的人,就因为这篇报导,成了陶扬的观众。
齐老板是个聪明的人,片子上映不到三天,马上找人赶剧本,马上开新片,男主角当然是陶扬。
陶扬是成功了。洪燕湘,这个倒楣的女人,从那间漂亮的大房子搬出来了,郑宏元做的也真够绝,一毛钱都不给,甚至连几样值钱的,如钻戒之类的东西,也扣留了下来。
好久没回家了。罗若珈和徐克维一道吃过晚饭分手后,就骑着摩托车回去看罗伯新。
才进去,就看到朱爱莲和洪燕湘坐在客厅里,洪燕湘气极败坏比手划脚的说着。
燕湘突然停了下来,抬起眼皮,歪着一张嘴,向门口瞥了瞥,然后头往旁边一甩。
“爱莲,你们家伯新的宝贝女儿回来了。”
罗伯新首先放下手中的报纸站了起来,一脸高兴的笑容,朱爱莲的丹凤眼露出不共戴天的仇恨,恶毒的瞪了罗若珈一眼,转向罗伯新那张堆满笑容的脸。
“若珈,今天怎么有空回来?”
罗若珈才要开口,朱爱莲恶声恶气的冲着罗伯新。
“你们姓罗的人回来了,我朱爱莲大概也要识相点,自动离开吧!”
“爱莲。”罗伯新站着,不晓得该走向女儿,还是站在原地:“这是什么话嘛?”
“什么话?你那目无尊长,没有半点教育的女儿,就站在那里,你过去问问他,看她能回答你什么话?”朱爱莲站了起来,双手插腰:“我朱爱莲虽然只是她的继母,她再怎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念过书的人,起码的礼貌,也该多少懂一点哪!你没看见她那天对我的态度,我陪着笑脸,跟她商量,不要害了人家燕湘,嘿,她倒端起架子,板着脸,就赶我出去。”
朱爱莲愈说愈得理,愈说愈嚣张,停也不停,指着罗伯新。
“你们父女间的事,我是懒得管,不过伯新,我话可是说在前头,像她这种连自己父亲都不尊敬的人,叫她少回来,那种没教养的样子,将来把宝宝带坏了,你别怪我没把宝宝管好。”
罗若珈气得脸都发青了,罗伯新看在眼里,不满意的皱了皱眉。
“爱莲,你这是何必呢?若珈难得回来一次,你就——唉!爱莲,公道一点好不好?”
“好啊!罗伯新,你到底想置我于何地啊?”朱爱莲像一只被咬了一口的豹子,两道拔得细细长长的眉毛,像两把竖起的箭:“嫁给你这个年纪一大把的人做二老婆,我安份守已的,又给你罗家生了个儿子,现在好了,你女儿排挤我在先,你随后跟进,你们罗家的人还有点良心没有?好,既然在你们罗家我没有立足之地,我带宝宝走,我们母子马上走,免得等你们赶!”
“爱莲,这是什么话嘛!”罗伯新对这番无理取闹,真是又气又急,又不敢怒:“若珈的个性是倔了点,我要她给你道歉,好不好?”
对罗若珈恨之入骨的洪燕湘,马上挺身出来煽火。
“爱莲,我看你忍忍这口气算了,当初嫁给罗伯新,你又不是不晓得当的是人家的继母,继母这玩意,从古至今,哪个不是专受闲气的;要怪呀!就怪你自己,也不先打听罗伯新有个那么厉害的女儿,你呀!就自认倒楣吧!人家到底是亲生女儿,你不过是个二老婆,跟人家争什么?算了吧!忍气吞声,保口饭吃,不然,拖个半大不小的儿子,你上哪儿去?嫁人?哼!拖油瓶改嫁,不受欢迎。”
“燕湘。”罗伯新十分埋怨的看着洪燕湘:“这时候,你讲这话——你这不是——”
朱爱莲上前一步,凶煞般的嗓门,叫断了罗伯新对洪燕湘的埋怨。
“罗伯新,我受你们罗家的气,我的朋友可没义务跟着挨你们罗家的冷嘲热讽,燕湘哪句话讲错了?人家度量大,虽然你女儿恶毒的去掀人家的底,害得郑宏元将燕湘赶了出来,现在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可是,燕湘找你女儿埋怨过一句没有?你公道点,罗伯新。”
“爱莲,我并没有说什么,我——我——说了什么嘛?”
“你这还不够啊?哦!你非要讲明了赶洪燕湘出去,撵我和宝宝走,你才够!你才甘心?你才能讨好你那没教养的女儿?”
“爱莲,若珈从进门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就算她做错了,你说了半天,也差不——”
朱爱莲又尖叫起来了。
“燕湘,你听听,你听听,真是被你讲对了,亲生女儿到底是亲生女儿,我看我就算忍气吞声,也甭想在罗家有口饭吃了,我也别等人家来撵我了,宝宝、宝宝,出来,你这个死累赘,这里没你好日子过了,出来,宝宝你听到没有?”
叫着,朱爱莲就朝宝宝卧房冲,罗伯新急了,也顾不得站在那儿脸发青的女儿,紧张的跑上前,又是哀求、又是道歉。
在这个空间的界限里,再留着,连累的只是自己那被实际情况磨得懦弱的父亲。罗若珈悄悄的走出了客厅,背后父亲的哀求与道歉夹在朱爱莲刻薄的哭闹中,没有谁注意到罗若珈走了,包括罗伯新。
罗若珈没有发动摩托车,一步一步推着,酷寒的风打在脸上,打干滚落热烫的泪。辱痛的心,刺骨的冷,交织出一份无法承受的痛楚。
罗若珈不是个爱哭,更不是个容易哭的人,很多年、很多年了,罗若珈一直这样处理自已;任何挫折、任何委屈、任何足以打击自己跌倒、受伤的外力,罗若珈有勇气用任何方法去迎接,但,从不用眼泪,从来没有一件事情,罗若珈用眼泪去解决。
今天罗若珈哭了,哭得很激动,寒冷漆黑的街口,静寂的能听到隐隐流泻的呜咽。罗若珈抽动的肩再也负荷不了此刻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板,罗若珈推着摩托车,走向电话亭。
拨完了电话号码,接电话的不是自己需要、期待的徐克维,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罗若珈努力抑止抽泣的硬咽声,礼貌的说:“麻烦你请徐克维听电话。”
对方停了有两、三秒才回答。
“你贵姓?”
“我姓罗。”
“你找他什么事?”
“我——是不是能麻烦你请他接一下电话?”
“他不在。”
只听到“咔”的一声,电话挂断了,握着嗡嗡作响的听筒,好半天,罗若珈急需要有人帮忙的情绪,跌进从没有的空无与失落中。
好久、好久,罗若珈挂上电话,没有发动车子,也没有去推,坐上车子,呆滞的,不动的坐着,街风吹击,吹在脸颊,吹进脖子,刺着脊椎骨,罗若珈就一直在这种痴呆的状态下,静止着。
罗若珈冻得僵红的手,又伸进口袋拿出一枚铜板。再一次拨相同的电话号码,距离上次,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
这回接电话的是一位老太太的声音,声音和善,但罗若珈被推进空无与失落的感觉,更浓、更浓了。
“克维还没有回来,你有什么事?要不要留个电话号码?回头我好叫他给你个电话。”
“哦,不用了,谢谢。”
摩托车冰冷得像此刻酷寒的气流,罗若珈坐上去,发动了马达,车速由慢而快,快得能飞起来。
上了公寓的楼梯,罗若珈打开房门,鞋也没脱,一头倒在床上,早已满眶的泪,一滴一滴流溅在枕头上。罗若珈不明白自己,今天有什么理由一而再的被眼泪嘲弄。罗若珈没有丝毫情绪分析自己,汩汩的泪,像一块大冰柱融解后,无法挽救的溶化。
隐约中,有电话的铃声,罗若珈咬着枕头,倾听着,确定了是电话在响,罗若珈松开齿缝,慵懒的走过去拿了起来。
“喂。”
“若珈吗?我是克维。”
儿时,每当在外面受了欺负,见到母亲,总会有一份加倍夸张,用眼泪哭诉着强调自己的委屈,这是每一个从童年走过来的人都曾经有过的经验,在母亲的双手抚慰下,委屈才得到平抚的满足。罗若珈这时候,完全是这样的,原先枕头上静静汩流的泪,已换成了泣不成声。
“若珈,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若珈,到底发生什么事?”
罗若珈咬着手指头,一句话也没说,电话那边的徐克维,急得语音都快飞起来了。
“若珈,你讲话呀!你怎么不讲话?若珈,若珈,你听见我的声音吗?若珈,你不要离开,我马上过来,等我,知道吗?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只告诉母亲有急事,也顾不得母亲满脸的疑惑与不满。才回来,就拿起刚脱下的西装上衣,穿都来不及穿,就跑到街口招了计程车。
赶到罗若珈那儿,徐克维一口气跑上楼,急促的敲了门,罗若珈红肿挂泪的眼,徐克维没等她说为什么,一股疼惜、搂紧了那张徐克维明白、已经等待自己很久的脸。
“若珈,告诉我,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
罗若珈尽情的哭,没有顾忌,毫不避讳,脸揉在那又宽又厚的胸膛,呼吸着密切贴紧自己的这个男人所给自己的安全感。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回家,妈就告诉我,有个女孩打过电话来,我就晓得是你,我也猜到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你平常没事从不主动来电话的,听到你哭得讲不出一句话,我急得都快疯了。”
这又宽又厚的胸膛,让罗若珈感受到它的温暖,罗若珈觉得它曾经那么熟悉,又遥远得几乎无法记忆;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独立在一个并不诚恳的环境,这里面有笑脸、有关怀,但总是在捉到时,又觉得掌心滑溜滑的,似乎握着的是别人给你的一种乐趣。
徐克维轻轻扶起罗若珈的脸,眼睛凝视着若珈。
“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件很严重的事。”罗若珈双手贴放在徐克维的胸前:“但那时候我需要你。”
徐克维歉意的把罗若珈的头揉进胸前。
“跟你吃过饭回家后,就接到南部厂商的代理人来电话,约了去谈事,因为他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我不晓得你会找我,否则,那边的事可以放弃的。”
“我今天突然没有办法处理自己。”
罗若珈离开徐克维的胸前,拿手帕擦了擦脸颊残留的泪痕,耸一耸肩。
“我一向很能掌握自己的,很少外来的事件能使我失去平衡,我总是站得很稳,纵使我几乎被击倒了,我依然给别人一张不受影响的面孔。”
罗若珈往唱机旁的地上一坐,放了张唱片,双手环抱住膝盖。
“我不记得我有多久没掉过眼泪了。”
徐克维坐到对面,掏出两根烟。
“要一根吗?”
接过烟,罗若珈没有让烟流进肺腔,在口打了转吐出来。
“你不知道,我反对掉眼泪这回事。”罗若珈把下巴靠在膝盖上:“但今天是为了什么,我现在一点也不明白了。”
罗若珈手中的烟,又在口里打了一转。
“我是不用掉眼泪解决任何事情的,可是一路从家出来,我就开始哭,尤其打两个电话都找不到你时,那种空虚和失落感觉,唯一需要的是有人帮助我。”
“你说你打过两个电话?”
“一个是老太太接的,一个是年轻女人的声音。”
坐在地上的徐克维,表情有一瞬间的怪异,罗若珈没有注意到,继续说:“那位老太太是你母亲?”
徐克维点头,马上喷一大口烟出来,像在预防,又似乎在掩饰表情。
“另外那个年轻女人呢?”
徐克维预防与掩饰的表情在烟雾中,不自然的。
“哦,一个朋友。”
轻描淡写的带过去,徐克维停止了抽烟,望着罗若珈,那目光充满虔诚。
“若珈,有句话我要你注意听。”
徐克维无比尊敬、无比神圣的注视着罗若珈。
“我三十一岁了,远从我念大学开始,我就爱过我有能力去爱的女孩。感情的发生,不一定是爱的对象,合乎你幻想的条件。只因为某个阶段、某个情况,你需要付出与接受。”
“把你要我听的告诉我。”
“你晓得我在乎你吗?”
罗若珈的脸,安详静止的,微微的点点头。
“你知道你开始对我重要了吗?”
咬着手指头,罗若珈的眼睛从徐克维的脸上游移,绕了一圈,又绕回徐克维的脸上。
“当一个人发现到他所爱的目标跟他的幻想那么接近时,他有预感,爱情就会发生,我不是在编一个高级谎言,好让女孩跌进我的陷阱,你是有思想的,你能辨别的。”
徐克维站起来,神情一片迷惘的痛苦,烟头的滤嘴都要让他咬碎了。
“若珈。”徐克维一只脚蹲跪着,眼睛灼着火,似乎挣扎着渴望表达什么:“我爱你,你晓得吗?”
“我为什么不晓得?”
当生命最丰富的时候,就是爱与爱的结合,虔诚无伪、不隐藏、不掩饰。
唱片一圈一圈流转,两只手交叠着,眼睛永远是告诉对方我爱你的最高级的言语。这是最美、最美的时刻;在爱与爱的汇流里,静静的去搜寻被爱的踪迹。
☆☆☆
“郑宏元那么狠?”
“不然还怎样?送我一笔遣散费不成?”洪燕湘拍着桌子,咖啡差点溅出来。
“你现在靠什么生活?”陶扬关切的问。
“就靠银行那点存款,用一个是一个,用完了就沿街要饭去。”
“燕湘。”陶扬拿出一张支票:“这个你拿去。”
洪燕湘不相信的睁大一双眼睛,几年了,只有从自己这边拿钱过去,今天居然倒过来,这实在难怪洪燕湘惊讶又惊讶。
“你现在有钱了?”
“齐老板的新片订金。”
“陶扬,你该不会认为我今天约你到这儿,是看你现在走运了,想趁机敲诈吧?”
“这是什么话?说真的,吃了几年的软饭,小白脸的角色也该停演了。”陶扬苦笑着,十分认真的摇摇头。
“陶扬。”洪燕湘轻握陶扬放在桌上的手:“我想你也晓得,这几年,虽然有时候我耍耍脾气,讲两句难听的话,不过,凭良心说,我可从来没当你是吃软饭的。”
反过来握住洪燕湘的手,陶扬轻轻拍了拍,感激撒在那双平常溜溜转的桃花眼里。
“我都晓得,这几年,真的很感激你,说实在的,这些年要不是你的话,光靠一年半部片子不到的小配角,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陶扬,你讲句老实话,也别怕我听了难过,在一起这么久,你对我有没有一点感情?”
“会没有吗?我总是个人,再说,你怎么待我,我心里也有数。”
“那么——以后我们——”
放荡的洪燕湘一下子变得拘谨、口齿生涩起来。陶扬实在不是太坏的人,他明白洪燕湘要说什么,但实在不忍心去拒绝那张迟暮的脸。感情是一回事,爱情又是一回事,陶扬纠结得既难过,又无法启齿。
“燕湘,我是怎么坏的一个人,你也晓得,我吃你、喝你,我——其实,有哪个男人愿意这样。”陶扬捉着下巴苦笑:“怪我娘把我生得没骨气,可是,我总不能一辈子这样。现在算老天爷看我可怜,时来运转,这是个机会,我也该做个男人了,至于——”
陶扬停顿下来,搓着手,口张开,又合上,有时候,坦白真是件困难的事。
“燕湘,大概我们男人天生就不是好东西吧!外头的女人归外面的,当真要回来,总是希望娶个——嘿,说真的,娶妻娶德嘛!娶个能持家的总叫人安心些。你,嘿,一把牌能输掉几十万,抽的是洋烟,委托行逛一圈就是成万成万的,从来不进厨房,白菜一斤是多少你都不晓得,你自己说,我娶回来,不是——嘿,不是——”
“别紧张,你当真以为我愿意厚着脸皮嫁给你?我自己清楚得很,只有像郑宏元那种人才养得起我这个好吃懒做的女人。”
话是说得很潇洒,但,心头难免酸酸涩涩的,洪燕湘没事般的瞪了陶扬一眼,陶扬清楚洪燕湘的感觉,歉疚的去握住那双保养得白白嫩嫩的手。
“燕湘,有适合的人,能养得起你,像朱爱莲那样,结婚好了,再一晃就三十出头了。”
“也不容易。”洪燕湘发自心底的感慨着:“朱爱莲算是幸运的,在欢乐场待久的女人,能嫁给像罗伯新那样的男人,虽说是续弦,也挺好的了,是不是?”
陶扬不晓得说什么好,把支票放进洪燕湘的手心,折起那白嫩的手背。
“这些先拿去用,以后,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陶扬。”洪燕湘眼眶一红:“——说什么好?你——你真的不算坏,以前——”
“以前我也不错呀!”陶扬又露出一排白牙,说实在的,他笑起来真是迷人又性感:“好了,我要走了,三点齐老板约了记者,很烦人,这家伙就爱搞这玩意儿,没事嫌钱多了,下午拍一场海边的戏,他找了记者来参观。”
“罗伯新那爱管闲事的女儿也来?”
“谁晓得,也许吧!”
“怎么样?你对她有没有兴趣?”
“我的妈!”陶扬拍打着额头:“那只小母鸡,骄傲得跟个什么似的,送过来都没胃口。”
赶到海边,迟到了二十分钟,齐老板、导演和其他的演员都到了,七八个记者聊的聊,拍照的拍照,现在陶扬红了,算是大牌的了,齐老板和导演对迟到的陶扬,吭也不吭。
“对不起,对不起,有点事耽误了。”
正拱手左右道歉,一眼便看到一辆红色的摩托车,被陶扬叫小母鸡的罗若珈,满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跨在车座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在跟女主角聊天,时而在记事簿上写上几笔。
她也来了?八成是齐老板千请万请,拱手拜托给请来的。陶扬移开了视线,开始让化妆师修饰门面。
“陈小姐,陶扬的眼睛给他画深点,要忧郁而深沉。”
导演扯大嗓门吩咐着化妆师。电影就是这样,观众迷死了陶扬在上部片子里的模样,导演就顺着观众的胃口替演员定型。
“陶扬,对新片的这个角色,你有什么感想?”
“感想呀!嗳,轻点,眼皮给你拉痛了。”陶扬皱了皱眉,清清喉咙:“我很喜欢这个角色,有个性、有抱负,年轻人就该这样,嗯——我很欣赏,我相信我可以刻划得比上部片子深刻,因为我认为这个角色跟我本人很接近。”
陶扬很满意自己对记者的回答,脸部表情刻意的表露出有个性、有抱负,一个剧本里的角色,正是发生在他本质上,完全是相同的一个人。
“罗小姐,这里来,这里来,女主角写完了,该帮我们男主角也写一点。”齐老板满脸笑容,硬拉了罗若珈过来:“你上次写的那篇稿子太棒了,喂,陶扬,坐过来。”
纵使是演戏,但化过妆的陶扬,愈发叫罗若珈反感。那种夸张出来的潇洒,那种费尽心机揣摩男主角气质的伪装,样样叫罗若珈瞧不起这个男人。
“罗小姐待会儿有事要先走,你简单的跟罗小姐聊聊,导演那都准备好了,马上要开镜了。”
齐老板交待完,又忙别的事情了。
不晓得是那双冷冰冰的眼睛,还是那晚的事,正面对着罗若珈,陶扬虽然嘻皮笑脸,桃花眼溜溜转,但,打从心底,有着一股敬畏。
“好久不见。”
陶扬露着牙打招呼,罗若珈理也不理,低头在记事上写着,声音闷闷的发出来。
“这部片子多久能杀青?”
那冷漠的不像在对自己讲话的声音,陶扬真想骂句他妈的。
“两个月吧!”
“是不是还有别的片约?”罗若珈头也不抬。
“嗳?把你的头——”这只小母鸡引起了陶扬的兴趣,陶扬嘻皮笑脸的勾了勾手:“稍微抬起来点,怎么样?”
轻蔑的看了陶扬一眼,罗若珈又把头埋进记事簿里。
“有别的片约等你吗?”
讨了个没趣,陶扬摸摸鼻子,也不嘻皮笑脸了。
“嗯,有好几个人找我谈过,不过,我跟齐老板签约了。”耸耸肩,陶扬侧身降低音调:“那老家伙精得很,算他有眼光,便宜给他占了。”
罗若珈记事簿一盖,就往皮包收,陶扬瞄了瞄记事,拍拍额头。
“就问这么两句话呀?”
记事簿收进皮包,罗若珈板着脸把笔挂上口袋。
“嗳,小母鸡,我跟你没什么恩怨嘛!我——”
陶扬刹住了口,罗若珈原本就冰冷的脸,经过变化,真叫人不寒而栗,陶扬搓着手,要笑又不敢笑似的。
“——对不起,我——我这个——其实——嘿,开玩笑的,我胡说八道惯了,真是对——对不起。”
“不需要。”罗若珈冷淡的回了一句:“对一个没脑子的男人所说的话,我犯得着把它当一回事吗?”
讲完,罗若珈转身就走,大迈步跨上摩托车,开动引擎,谁也不打招呼,发出一道尖锐的引擎怒吼,呼啸冲去。
赶回市区,到了跟徐克维约好的咖啡店,一向不迟到的徐克维居然还没有来。
罗若珈要了杯咖啡,静静的等着。
前面的十分钟,罗若珈等得很安静,后面的十分钟,有点时时引颈张望了,再过十分钟,罗若珈直觉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了;徐克维相当有时间观念,他总是准时的赴每一次的约,为什么今天迟了半个钟头还没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至少他也该打个电话来。
四十五分了,徐克维已经迟到了四十五分了,罗若珈的等待由焦虑转为不满,付了咖啡钱,拎起皮包,出了咖啡店。
踩了踩油门,罗若珈觉得车子有个什么阻力拉着,一回头,是徐克维。
罗若珈没有熄掉引擎,头转回来望着前方,等着徐克维用什么理由过来道歉。
徐克维是走到车子前面了,但并没有开口,脸色很坏,铁青的。
“下车好吗?”
罗若珈直视着前力,胸口的怒火加倍的燃烧了起来。没有道歉,铁青着脸,就是一句近乎命令的“下车好吗”?
“我有话对你说。”
也许恋爱中的女人,除了爱那个男人,也多少有些尊敬、有些臣服。罗若珈,这个冷漠而骄傲的女孩,不再坚持了,熄掉引擎,又回到咖啡店。
徐克维没有立刻说话,沉闷的吸着烟,望着罗若珈,眼里有些红丝。
“若珈,我爱你,你有怀疑是不?”
“你要告诉我什么?”罗若珈觉得心抽了一下。
“不要怀疑,我爱你是绝对的。”
“把你要告诉我的讲出来。”
“若珈。”
徐克维痛苦的抓着自己的脸,抓得好紧。罗若珈的心一下紧接着一下的抽着。
“若珈,在我没告诉你之前,你要先相信两件事,第一,不要怀疑我爱你。第二,我从来没有蓄意要瞒骗你任何事。”
罗若珈用力吸一口气,镇定的。
“现在你要告诉我,你瞒骗我某些事情?”
“若珈——”
“你可以说了,我已经准备好最坏的情况等着。”
徐克维整理一下紊乱的情绪,在此刻败坏的脑子中,努力组合一张平静下来的脸孔。
“我回台湾快三年了,当初我回来,是因为我父亲病重,那时,我正在修博士学位,还差半年,但接到电报,我放下一切,赶了回来。可是,我还是迟了,在我回来的前一天,我父亲就病逝了。”
徐克维平静的脸,开始扭曲。
“没有比这种事更叫一个做儿子愧疚的,我整整一个月红肿着双眼,背着沉重的不孝愧疚,另一方面,还要安慰我那痛不欲生的母亲。本来我以为在台湾待个把月就能走,但我父亲病逝,我几个哥哥和姐姐都有他们的家,唯一能守在母亲身边的只有我。”
徐克维扭曲的脸,开始激动,红丝布满眼眶,似乎含着泪光。
“母亲自父亲病逝后,健康情况因悲伤过度而变得很差,经常要上医院,这时候我回台湾已经待了三个多月了,我母亲也晓得我的博士学位还差半年,所以直催我走,就在我要走的前一个礼拜——”徐克维突然捉着脸,半天才松开:“医院告诉我,我母亲的胃可能有癌细胞,那时候,我慌乱了,我马上决定一件事,我不走了,学位和母亲,我当然选择母亲。”
徐克维的激动逐渐缓和下来,眼中依然布着层层的红丝。
“医生告诉我,虽然发现得早,但,除了用药物延续生命,没有别的办法,也许两年,也许三年,随时不晓得什么时候——”徐克维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吸了吸鼻子:“费了很大的力量,我终于使母亲相信我只是单纯的对学位没兴趣了,我开始做生意,父亲没有留下什么,除了一栋房子,但我母亲需要庞大的医药费。”
点了根烟,徐克维愣直的望着罗若珈。
“若珈,我一直活得很痛苦,三十多岁的男人讲这种话,实在有点无病呻吟,但是,我真的很痛苦,在母亲面前,我要扮演孩子气来逗她,忍着刀割般的难受,告诉她,她健康得像一棵摇不动的大树。”徐克维揉了揉眼皮,重重的吸了口烟:“在这种痛苦的情况下,也许是心理上太大的压力造成的苦闷,也许根本没有理由——她有了我的孩子。”
就像一根巨木,轰地一声,击进罗若珈抽动的心口,过度的痛,罗若珈发不出声音,木然的、无表情的、动也不动的。
“若珈——”
“你继续说。”
“我说过,我不是蓄意想瞒骗你什么,我以为我可以在不伤害你的情况下,使那个问题消失,但是——”
“问题不会消失,她有你的孩子,是不?那个孩子呢?”罗若珈的胸口遽然的发痛着。
“孩子快两岁了。”
他有个女人,有个快两岁的孩子,哦,天!罗若珈突然觉得自己在一桩十分戏剧的情节里,扮演一个多余而悲剧的角色。罗若珈太清楚自己了,这个多余的角色如果由别人来告诉自己,那么,受伤的程度,要远超过自己告诉自己。
“克维!我是个很冷静,也可以说我是个运用理智比运用感情多的女孩。”罗若珈尽量的吸着气,冷冷的空气:“我是在爱你,但是,到今天为止,我会勒令我自己,你不需要再为我挣扎,我懂得——”
“若珈!”徐克维捉住罗若珈的手,几乎生气的:“若珈,把你强烈的自尊暂时收起来好吗?到目前为止,你到底知道了什么?你是个很冷静的女孩,听完它好不好?”
松开罗若珈的手,徐克维以坚定而没有欺骗的目光,无畏的望着罗若珈。
“有了孩子是我的错,但她是有目的的,我不愿恶意的批评她,从开始,我就晓得她抱着目的,她是我一个大学同学太太的朋友,她晓得我在美国还差半年就能拿到学位,可是我们在一起,很少谈到些深入的问题,她甚至不清楚,我迟迟不走是因为我有一个需要照顾的母亲。”
“她下那么大的赌注不觉得冒险?”
“并不是很坏的女孩,她也是真的对我有感情,但她是个典型现代式女孩,她崇尚时髦,认为嫁个能到美国,又有学位的丈夫,是最好的前途,从一开始,她就抱着这个目的,而在所有女孩里,偏偏这是我最不欣赏的,我明白的告诉她,如果她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会负责她们母子的一切,但,结婚是不可能的。”
“你不觉得这样对她不公平?”罗若珈突然同情起这个未婚有孩子的女孩了。
“这里面牵涉很复杂,还牵涉到我母亲,牵涉到她的家庭。”徐克维显得有些暴躁:“我母亲对我的重要胜过一切,我几个哥哥结婚以后,嫂嫂跟我母亲都合不来,虽然口里她老骂我、催我,要我娶芝茵,芝茵就是她,可是我心里清楚得很,老年人的自私使她恐惧再进来一个女人会抢走她的儿子,这就是我一直不跟她结婚的第二个理由。”
“有件事我不明白,也不谅解,既然你知道自己不愿意娶她,为什么又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呢?”
“这是她的阴谋,在我晓得她有孩子的时候已经五个月了。”
“你母亲晓得她有孩子?”
“她没事就带着孩子到家里来,对我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徐克维又补充了一句:“但这也是她的手段,她晓得我母亲对我的重要。”
“你对她就一直这样拖着?你没有考虑到她带着一个孩子,没有丈夫?”
“本来,只要我母亲真的希望我娶她,我会跟她结婚的,但是,现在——我爱着你。”徐克维痛苦的把脸埋进掌心:“今天我就是跟她谈,我以为我可以让她选择任何的条件,可是,我把事情弄坏了。”
这是他迟到的原因,罗若珈强烈的自尊没有了,伸出手,去摸那张被绝望打击的脸,去摸那张本来有着英雄般气势,此刻变得无助、变得沮丧、变得颓败的脸。
邻桌的目光一直集中过来,罗若珈毫不顾忌,吻着徐克维的手,抚摸着徐克维的脸,两个人都不说话,安静、坦白而不避讳的互望着,从没有一刻,两个人的心灵如此的接近,如此没有空隙的密贴着。
☆☆☆
回到家已将近十一点了,进了门,李芝茵居然还在,抱着已经睡着的蓓蓓,坐在徐老太太旁边,眼睛红的,显然哭过。
徐老太太沉着脸,一言不发,徐克维大致晓得发生什么了,来不及问什么,李芝茵以一种小媳妇饱受委屈的可怜姿态站起来。
“徐伯母,克维回来了,我不陪您了,也别责备他了,您早点睡吧!今天很冷,只有六度,您要多盖点被子,明天该上医院了,一早我来接您去。
徐老太太用一双充满责备的眼光,看着儿子。
“送送芝茵。”
“不用了,我自己到巷口可以叫车。”说着,李芝茵换只手抱睡着的女儿,夸张的让老太太看,抱着女儿是多么吃力的事:“蓓蓓这两天又感冒了,打了针也没见效。好了,那我先走了,徐伯母,您要注意,多盖点被子,暖水袋的水我刚换过,记得抱着睡。”
一离开屋子,徐克维再也按捺不住了,停下脚步,恨恨的拉住李芝茵。
“你还能做什么?除了到我妈那边告状,你还能做什么?”
刚才小媳妇的样子,出了门,全改头换面了,抱着孩子,李芝茵冷笑的哼了一声。
“哼!我能做什么?你自己想嘛!除了告状,我还真不能做什么!”
“不要不可理喻!”
“请你说话公平一点!你把我当做什么了?请你不要忘了,纵使你的户籍上写的是未婚,但蓓蓓是你的女儿,我替你生的女儿!”
“就因为这样,我才每个月付你两万块!”徐克维的声音在冷风的巷口,显得尤其尖锐。
“两万块?我要的是名份!”
“办不到!”
“好,那你就不要再干涉我在你妈面前怎么讲,谁有弱点,谁就自认倒楣!”
“芝茵。”徐克维的态度软下来了,“我们这是何苦?为什么不用条件来妥协?”
“可以,我要名份。”
“你知道办不到。”
“徐克维,你这下流的男人。”李芝茵哭起来了,“我哪一点让你那么看不顺眼?我受过高等教育,纵使生了蓓蓓,谁见了我不夸我漂亮!对你母亲无微不至,你还要求什么?居然跟我来谈条件?为一个认识不到两个月的女人,请你面对你的良心,站在我的立场替我想想,做一个没有丈夫的妈妈,是怎样的一份感觉?你简直卑鄙、你下流,孩子都两岁了,还去勾引别的女人,你无耻!你们都无耻!难道,她不晓得你有孩子?这种寡廉鲜耻的女人,你也要?我不好,她呢?你该怀疑那个女人的品格!”
怀里的孩子,被李芝茵的声音吵醒了,这个无辜的孩子,睁开眼睛,一片晕黑,哇的哭了。
“你讲完了吧?你是非要让一个两岁的小孩也感染到大人的是非,你才满足是不是?”一把抢过放声大哭的蓓蓓,徐克维哄着,“蓓蓓不哭,蓓蓓乖,爸爸在这里,乖,睡觉,妈妈马上带蓓蓓回去了。”
“爸爸呢?”
徐克维讲不出一句话,紧紧地用下巴抵住女儿的脸,然后,交给李芝茵。
“带蓓蓓回去吧!有话我们明天再谈。”
抱过蓓蓓,李芝茵理直气壮的丢过去一句话:“我爸爸要我告诉你,他这两天缺一点头寸,叫你给他周转一下。”
徐克维看了李芝茵一眼,冷冷的问。
“多少?”
“十五万。”
“什么时候要?”
“最迟后天。”
上了计程车,李芝茵又丢下一句话。
“后天一早我去你办公室拿。”
十五万?徐克维用力把巷口边的一块石头,踢得老远。
进了屋里,徐老太太沉着脸坐着,徐克维晓得躲不过一顿责备,也不再像平常那样逗母亲开心,坐到母亲对面,点了根烟。
“妈。”
“你那么爱那女孩?”
徐克维抽着烟,望着鞋尖。
“那女孩多大了?”
“二十三岁。”
“干什么的?”
“报社记者。”
“芝茵说你认识她不到两个月?”
“嗯。”
“她晓得你和芝茵的事吗?”
“我昨天告诉她了。”
“你今天跟她见面了?”
徐克维点点头。
“她既然知道了你跟芝茵的事,她还跟你见面,芝茵没说错,她是没有一点品格。”徐老太太大声的骂着,肩膀都震动了:“克维,你给我听好,不要再见那女孩了。”
“妈,这种小事情,你何必动气呢?来,我扶你进去,该睡了。”
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徐克维晓得母亲的脾气,熄掉烟,过去扶母亲。
“今天可没心情跟你装疯卖傻,你给我记着,不准再见那女孩了。”
“好、好、好,睡觉了,都十二点了,再不睡你那大树般硬朗的身子可要有麻烦了。哦,对了,妈,明天国军文艺中心有你最喜欢的孔雀东南飞,票我订了,下了班陪你去看。”
“别把我的话题转开,我在跟你谈那女孩。”
“明天我们有一晚上的时间,何必现在放着觉不睡,伤身子呢?睡吧!妈。”
连哄带催,总算把徐老太太送进卧房,回到客厅,徐克维整个人瘫跌在沙发上,脑子像一张网,层层的网着。脑子愈乱,徐克维突然愈想见罗若珈。
这个念头一升上来,徐克维真是非见到她不可了。徐克维有点不明白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会像个二十出头的小孩,还残余着年轻男孩的疯狂。
确定母亲熟睡了,徐克维走出客厅,轻轻带上门,溜到巷口,招了车。
再没想到,这么晚了,敲门的竟是徐克维,罗若珈惊喜的跳了起来,勾住徐克维的脖子。
“老天爷!我正在想念你。”
高大的徐克维,几乎是将勾在脖子上的罗若珈抱进屋里的,你吻着我,我贴着你,这样惊奇的见面,心中荡漾的喜悦,震动得好强烈。
“若珈,我是疯了,我真是疯了。”
“我也疯了,我们一块疯吧!”
“糟得不得了,想到你,就迫切的要看到你。”
“我喜欢你这样。”
“答应我,从明天开始,每天让我看到你。”
“一天看两次。”
“哦!若珈。”
紧紧搂住罗若珈,徐克维激动的情绪中有着安详与满足,这个震撼自己的女孩,她是不是能发出什么力量?为什么让三十多岁的自己,疯狂得像个年轻男孩。
“若珈,爱你这样的女孩,为什么会令人疯狂?为什么?你有什么力量?”
“你忘了我也同样疯狂吗?”罗若珈仰起脸,笑着:“别忘了,我一直是个冷静的女孩。”
“你晓得吗?我爱你比你爱我深。”
“你晓得吗?”罗若珈玩着徐克维衣服上的钮扣:“昨天回来,我哭了,我说过我不爱哭,但,我又哭了。”
“为什么?你今天没有告诉我。”
停止玩那排钮扣,罗若珈走到唱机旁,坐下来。
“我嫉妒李芝茵。”
“你是小傻蛋。”
“我真的嫉妒。”罗若珈抬起头:“而且,嫉妒得要命,我嫉妒你吻过她,我嫉妒你摸过她,我嫉妒你跟——虽然你没有跟她结婚,但这一切都令我嫉妒,我觉得她得到的比我多,我会笑我嫉妒的无知,但,总之,禁不住这些嫉妒,昨天我想着、想着,就哭了。”
“若珈。”徐克维托起罗若珈的脸,无限爱怜的望着。“当一个男人,他真正爱你的时候,里面会包含着尊敬,明白吗?用你的智慧去区别,你是被真正爱着的。”
“我很贪心。”
“我喜欢听你这样告诉我。”
“昨天到今天,我一直不快乐。”
“不快乐?这很严重,得想个办法治疗,嗯——这样吧!后天我们一块吃晚饭,然后去跳舞,跳了舞——”
“跳了舞,我骑摩托车载你兜风。”
“这太没有面子了吧?这么大的男人。”
“那——我坐后面。”
“好,就这么决定了,现在我该走了。”
“这么快?”
徐克维把手表伸到罗若珈面前。
“两点十五分了。”
“好吧!可是,为什么不是明天,而要后天呢?”
“明天我要带我妈妈去看平剧,这是她唯一的兴趣。”
“克维。”罗若珈尊敬的拉着徐克维厚实的手掌:“你妈妈真是个幸运的母亲!”
吻了吻罗若珈的脸颊,徐克维带上门,不让罗维若珈送自己。
“好好的睡觉,明天给你电话。”
“让我送你好不好?”
“外面很冷,你不要出来了。”
“可是我真的想送你。”
“我真的不要你送,这么冷的天,感冒了我会难过。”
再一次吻了罗若珈的脸颊,徐克维拉上门,转身走向楼梯。
“克维。”
徐克维停下脚步,只见门又开了,罗若珈光着脚站在门口。
“我好爱你。”
“他更爱你。”
指了指自己,徐克维抛过去一个吻,留恋的望了罗若珈好一会,终于下楼梯在冷风中坐车走了。
☆☆☆
上午就准备好了十五万,李芝茵一直没来拿,到了中午,徐克维正要去吃午饭,李芝茵来了;刚做好的漂亮发型,妥切的化妆,毛料格子洋装大衣,脚上套着咖啡色马靴,不抱着蓓蓓,实在看不出李芝茵是个二十九岁的女人。
每次到办公室,李芝茵昂首阔步,对职员点头微笑的神态,完全一副老板娘的样子。
李芝茵一屁股坐了下来,坐在徐克维办公桌对面,皮包往桌上一放,露出十分艳丽的笑容。
“我的发型好不好看?”
徐克维看也没看,把十五万拿出来,放在李芝茵前面。
“这是十五万。”
一这种冷漠得近于嫌恶的态度,李芝茵放下抚弄头发的手,似企求谅解,又似要胁的把身凑向桌沿前。
“克维,你晓得,这钱是我爸爸要的,我没办法,我想你也明白。”
徐克维没讲话,低着头整理桌上的文件。
“克维,”李芝茵又将身子凑前:“我们一块去吃午饭好不好?”
桌上的电话铃声正好响在徐克维不晓得如何推托李芝茵要求的时候。徐克维拿起电话。
“喂,协和贸易公司。”
“克维吗?我是若珈。”
“若珈?”徐克维皱着的眉心,一下子舒展开来:“不是说下班才给我电话的吗?现在在哪里?”
“在你们公司门口的公用电话亭。”
“在门口?”
“出来吧!我下午没事,好闷,好想念你。”
看了看李芝茵,徐克维又看了看表。
“你等我十分钟,我马上出来。”
“站在门口十分钟啊?我进来好不好?”
“哦,不!”徐克维赶忙阻止:“我尽快出来。”
“好吧!快点哦!待会儿见。”
放下电话,徐克维还没开口,李芝茵已经先用一双锐利的目光,盯住了徐克维。
“什么人?”
“我有点事,不能跟你一起吃午饭,你先走好了。”
“我问你是什么人?”李芝茵锐利的目光,一点不放松的盯着。
徐克维把十五万丢过去。
“你今天的目的只是来拿钱,别的事我想你不需要过问。”
李芝茵冷笑的撇了嘴角。
“是那个姓罗的女人?”
徐克维站起来,推开旋转椅,从衣架上拿下西装外套。
“你先走还是我先走?”
“那么怕她?”李芝茵把十五万放进皮包里,泼辣的冷笑着:“我们不能一块出去吗?怕她看见我?”
“她晓得你。”
“那更好,我总该跟她碰个面的。”皮包往肩上一挂,李芝茵摆出坚决的态度。
“你不觉得没有必要?”
“滑稽了——这么有魅力的女人,我当然要看看。”
“芝茵。”徐克维尽量压住要爆发的火气,和气的说:“钱你也拿到了,别闹得大家不愉快。”
“是谁在闹不愉快?我高高兴兴的,还特别去做了个新发型,想跟你一道去吃午饭,姓罗的一个电话,就像道圣旨似的,你自己想想,到底是谁在闹不愉快?”
办公室里的职员被李芝茵的吼声,引起了看热闹的注目,徐克维一句话不说,拉着不罢休的李芝茵就往外走。
出了办公室的大门,李芝茵重重的甩掉徐克维的手,坐在摩托车上的罗若珈看见了他们,李芝茵和徐克维也看到罗若珈了,三个人露出三种不寻常的表情。
“芝茵,现在你可以走了。”
愤怒的抛下一句话,徐克维头也不回,下了台阶,走向摩托车。
“若珈——”
“罗小姐。”
带着尴尬的歉意,徐克维才开口,身后李芝茵站到前面来,和颜悦色,充满抱歉的抢在徐克维前面。
“实在很抱歉,罗小姐,克维可能没办法陪你吃午饭了,是这样的,我们的女儿蓓蓓生病了,在医院里,我跟克维要马上赶过去,改天我请客,代克维向你道歉。”
徐克维气得脸都发青了,手掌捏得好紧,几乎愤怒得要一巴掌打在李芝茵那张笑脸上。
“芝茵,你不要在这边胡——”
话没讲完,又被李芝茵和颜悦色的截断了。
“罗小姐会谅解的,是不是?孩子病了,最着急的就是做父母的,实在很抱歉,罗小姐。”
罗若珈十分清楚李芝茵是在自导自演,从徐克维那张发青的脸,罗若珈也晓得他气得讲不出话来。但在这种情况下,去拆穿、去争取、去坚持,只有一团糟。罗若珈明智的发动引擎,报以同样的和颜悦色对李芝茵:
“没关系,你们去医院吧!我先走了。”
徐克维铁青着脸,冷冷的盯着李芝茵得意的神色。罗若珈红色的摩托车愈骑愈远了,李芝茵冷笑的迎接徐克维那道冷得搜索不到一丝感情的目光。
“吃午饭去吧!她已经走了。”
徐克维的脸依然铁青着,冷直的目光,依然不可原谅的盯着李芝茵。
“你是全天下最愚昧的女人。”
徐克维用着一种阴森、轻蔑带着怜悯的同情,没有感情的说出来。
“总要有人愚昧,像姓罗的那种聪明人,哼!有几个?”嘴角是冷笑的,但李芝茵的心底却冰凉得结冻了。
“我告诉你,你用了最坏的方法。”
“我能有别的方法吗?”李芝茵不再冷笑。
揉着额角,徐克维逐渐从极度的愤怒中冷静下来了。放下揉额角的手,徐克维平静的说:“找个地方,我们好好的谈谈。”
谁也没有心情吃饭,各要了杯饮料,徐克维平静的先开口。
“芝茵,我们要承认一件事清,在我还没认识罗若珈以前,我是不是提过大家分开这回事?”
“那是不可能的。”
“现在不谈可不可能,我只要你承认在这之前,我是不是提过?”
“提过又怎么样?”
“好,那么从现在开始,不管我们分开可不可能,不要牵涉到罗若珈。”
“解释一下你的意思。”李芝茵心凉得发不出冷笑。
“你明白。”徐克维点了根烟:“她跟我们的事无关,我觉得她没必要受到我们的伤害。”
“伤害?”李芝茵发出的笑声,比哭还令人难受:“徐克维,请你公平点吧!受伤害的是谁?没错,认识罗若珈之前,你早提过分开,但,你敢否认,从前你有这么坚决?认识了罗若珈,看到了我,就像着到毒蝎似的,你自己说好了,受伤害的到底是谁?”
“芝茵,这是件需要冷静的事,我们不要争吵。”
“从前我要名份,现在连最起码的关系我都要失去了,我还能冷静吗?”
“芝茵,大家面对问题好不好?”徐克维还是用缓和的音调。
“我的问题你晓得,我要名份。”
“我的问题你也晓得,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徐克维,你要明白,蓓蓓是你的女儿!”
“对,蓓蓓是我女儿不错,但你怎么生下她,你没忘记吧?”徐克维再也维持不住缓和的音调了,“我们把难听的话讲开,你认为嫁给一个有学位、又可以去美国的丈夫,是最好的前途,这个观念我不批评你。你找各种借口接近我,晓得我和你不会有结果,瞒着我怀蓓蓓,当时我坦白过,你要生下孩子,我可以负责你们母女的生活,但结婚不可能,我给过你选择的,可是你还是生下蓓蓓,你认为孩子会使我不得不结婚。也许在责任上来说,我该娶你,但我始终没有办法容忍你,没有办法容忍你父亲近乎敲诈的行为!”
李芝茵手按着桌子,指尖都要掐进桌子里面去了,牙咬得紧紧的,恨恨的发着抖。
“对,我爸爸是敲诈你,我硬要嫁给你是有目的,我是爱慕虚荣,我结婚的目标的确是要一个有学位、又可以到美国去的丈夫,你全说对了,你完全说对了,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李芝茵完全陷入不可抑止的歇斯底里状,疾声的尖吼:“可是,徐克维,你为什么只记得从前的我?该公平一点!”
李芝茵的尖吼,变成沙哑的抽泣,含着泪的眼睛,流泄着辩白的哀求。
“克维,生下蓓蓓后,我改变了,我晓得你为了你妈,你不可能再去美国,我的虚荣只是在生蓓蓓之前,生了蓓蓓,我只希望能像每个女人一样,有丈夫、有自己的家,但你为什么只记得从前的我?至于我爸爸,我承认那是敲诈,可是你得为我想想,我带着蓓蓓住在家里,我是什么地位?除了尽量讨好、顺从,我能怎么样?你替我想过这一点没有?你只晓得叫我冷静,动不动跟我谈条件分开,你知道每次听这种话,我心里就像有把刀在那儿割。从前,我是不好,我找借口接近你,甚至可以说,就是存心勾引你,怀蓓蓓也是我的计谋,可是——我——”李芝茵几乎泣不成声了:“你现在这样对我,也算是报应了。”
女人,永远是一个令人不忍心去伤害的动物,她们的眼泪、她们哀怨的目光,她细微凄楚的抽泣着。
徐克维打着自己的手心,李芝茵的脸伏在桌上,新做的发型,已经显得凌乱了,徐克维几次想要伸手去安慰李芝茵,但还是缩了回来。
李芝茵终于停止了哭泣,抬起的脸,像一张褪色的布,妥切的化妆,失去了明艳的作用。徐克维掏出手帕递过去,面对面的椅子,拉到李芝茵旁边。
“擦擦眼泪,芝茵。”
接回湿透大半的手帕,徐克维的声音变得温和了。
“我先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道歉。”
“道歉?”李芝茵撇了撇嘴角,眼圈还是红红的:“何必呢?安慰我的话现在对我是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芝茵,让我们好好的谈,好不好?”
“谈分开的条件?”
“今天不谈,明天还是要谈。明天不谈,后天还是要谈。”徐克维不再任意让自己发怒了:“芝茵,两个相处在一起会痛苦的人,如果不改善,终究会是个悲剧。”
“已经是悲剧了。”李芝茵木然的神情,有着绝望。
“芝茵——”徐克维捶着自己的手心,想再说什么,又放弃了,头仰靠向椅背,好一会儿,才再拉回身子:“芝茵,让我们都为自己做一个正确的处理。”
“我唯一正确的处理就是请你跟我结婚。”李芝茵冷冷的强调,讲了这几个字。
“就算我们结婚了,你会幸福吗?”
“那是以后的事。”
“你——”徐克维无奈的将掌心拍向桌面,叹了口气:“芝茵,你为什么这么愚昧?”
“随便你怎么说?”
“芝茵,我不晓得我还能有什么话说了。”徐克维无法再持续这样没有结果的谈判,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这是一张空白的支票,数字由你填,在我能力范围以内,我借贷都付给你。”
看着那张支票,那只拿支票的手,那张没有丝毫感情的脸,李芝茵只觉得全身冷起来,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我的经济情况你了解,你填吧!”
李芝茵觉得自己像被闷在一间没有空气的房里,窒息得胸口发胀,头晕眩得就要从椅子上跌下去。
“我——我真的那么令你厌恶?”
恨,像一棵迅速成长的植物,在李芝茵心中,扩张、根植,植得好深,深得几乎拔不起来。
“好,徐克维,你不要后悔。”
一把抢过那张空白的支票,李芝茵打开皮包,取出笔,毫不思索的,先写了阿拉伯数字“1”,后面像幼童在墙上涂鸦似的,零乱不整,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圈上无数个、无数个零。
“这是我要的数目!”
接过支票,徐克维当场震傻了。
“一千万?”
“是一千万吗?”李芝茵站起来,她已经完全变了一张胜利而冷酷的脸了:“我写的时候没算后面的零,这数目不大,是不是?给你三天的时间,再见!”
一千万?那个报复的身影快步走出去了,徐克维推开椅子,没叫车,沿着街旁的红砖,一块砖一个脚步,三天凑一千万?要凑不是凑不成,只是凑了,怕自己辛苦经营起来的贸易公司也要关门了,随芝茵填,料也没料到,她用这样的手段,是不是该怪她?她一双充满恨、充满报复的眼睛,我是太伤她的心了。
停在街旁,徐克维点了根烟。
“一千万?”徐克维喃喃的念了一句,忍不住摇头苦笑。
接近办公室,徐克维看到一辆熟悉的红色摩托车,摩托车上坐着一个更熟悉的人——罗若珈。
“若珈!”
她悠闲的坐着,毛线帽下的两只眼睛,轻松得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徐克维兴奋又吃惊的跑过去。
“她走了?”
“走了。”徐克维坐到摩托车后座,握住罗若珈冰冷的手:“来多久了?”
“我根本就没离开。”罗若珈笑得没有一点不高兴:“我在街口转弯的地方停下来,看到你们走了,我就过来了。”
虽是冬末接近春天的时候,还是满冷的,尤其是坐在四面不挡风的街道旁,徐克维又心疼、又难过、又歉疚的紧握那双冰冷的手。
“你就一直在这儿?”
“我要你知道我并没有不高兴。”罗若珈体谅的望着徐克维:“我晓得她是在做给我看。”
“若珈,”徐克维感动得要哭出来:“我怎么能不爱你?到那儿我能找到这样的女孩?你等着,给我三天的时间,你值得我做任何牺牲,我决定了。”
罗若珈疑惑的斜着头。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思索了一下,徐克维没有讲,像罗若珈这样明理的女孩,她很可能阻止的。
“三天后我会告诉你,现在不要问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要记住,我深爱着你。”
“真的不能告诉我?”
“三天后告诉你,等我解决了这件事。”
“好吧!”双手一摊,罗若珈不再追问:“我只好勉强做个不爱唠叨的女人了。”
“若珈。”徐克维自心底的说:“我真的好爱你,爱你的明理、爱你的洒脱、爱你那双有原则的眼睛。”
“爱不爱我勉强做个不唠叨的女人?”
拧了拧那张没有半点化妆品的脸,徐克维露出歪牙笑着。
“爱死了。”
“爱死了?”罗若珈看着表:“好了,放你进去上班吧!”
“要不要谢谢?”
“不谢!”
“那我进去啰?”
“再见!”
罗若珈的笑容不再自然,怪怪的,徐克维没有进去,谨慎的扶着罗若珈的肩。
“可有点不对劲,怎么了?”
“没事,你进去吧!”
“有事。”徐克维肯定而不解的:“说出来,什么事?”
罗若珈咬咬嘴唇,摇摇头。
“别这样。”徐克维急得要叫了:“若珈,这样我没办法上班的。”
“我一直在等。”罗若珈说了,声音像受委屈的小孩:“前天你说过今天晚上我们去跳舞,然后骑摩托车兜风,可是你忘光了,我一直在等你提,我都说再见了,你还不提,我难过。”
顾不了大街如织的车辆,顾不了交错的行人,徐克维搂着罗若珈,拍抚着,脸贴在那头乌黑的发丝上。
“对不起,若珈,我被别的事困扰,否则说什么也不会忘记的,下了班我去接你,好不好?”
胸膛前的头轻微的点了点,徐克维做错事被原谅的歉意,才觉释然。
☆☆☆
一千万,这个庞大的数字,弄得徐克维焦头烂额,当真把辛苦建立起来的公司卖出去?
商人分好几种,有一夜之间,输掉一千万面不改色,一张支票开出去,公司依然坚固的钜子。有上上酒家、搂搂舞女,一个月花上三、五十万,养小老婆的,也有经理、主任、工友,集于一身的,运气好坏,刚好维持一个饿不死的家。
徐克维要算中间的那种。跟商业钜子比起来,遥遥距离着,比集经理、主任、工友于一身的,又强百倍。
凭商场上的信用,翻遍了电话簿,周转的支票,一千万还是个遥不可及的数字。
焦急中,电话铃响了,厌烦的捉起听筒,徐克维松了松领带。
“喂。”
“请你找徐经理听电话。”
“我就是,那一位?”
“我是芝茵。”
“芝茵?”徐克维索性把整条领带从脖子上扯下来:“你不是说三天吗?”
“你放心,今天我不会找你拿钱,你出来一下好吗?我在上次那家咖啡店等你。”
“有什么事你在电话里说好了,我现在很忙。”
“不出来你会后悔。”
啪!电话断了,徐克维恨恨的把听筒重重一摔,气极败坏的冲出办公室。
到了咖啡店,徐克维的脸色好坏,领口敞开,十分狠狈。
“怎么一副衣衫不整的狼狈相?”李芝茵带着笑,但,笑得怪异:“要喝点什么?”
“不必了,有什么事你快说,我很忙。”
“忙那一千万?”李芝茵挑着眉:“今天第二天啰!弄了多少?”
“就是问这几句话吗?”徐克维生气的站起来:“你开的条件够狠,给的时间也够苛刻了,请你不要无聊的浪费我的时间。”
“坐下!”李芝茵慢条斯理的指了指椅子:“我要说的还没讲。”
厌恶、愤怒的坐下,徐克维的眉几乎拉到一起了。
“我改变主意了。”
“你?”徐克维又一次气得站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不要那么冲动,我话还没讲完。”
“有话你快说!”
“你坐呀!瞪着眼站在那儿干什么?怕别人不知道我们在吵架?”李芝茵还是那么慢条斯理的:“昨天想了一夜,我不要一千万了。”
“卖掉公司我也会凑给你。”徐克维冷峻的盯着李芝茵:“希望你不是一个不守信用的女人。”
“我当然守信用。”李芝茵姿态优雅的喝了口咖啡:“只是数目改了。”
“你——不要太贪心,你!”徐克维气得脸都红了。
“你这个口口声声强调冷静的人,今天怎么冲动成这个样子?嗯!”今天的李芝茵,性情温和极了:“听好,把数目记清楚哦!”
“什么数目你说好了,请不要拐弯抹角。”
又是一个优雅的姿态,李芝茵再喝了口咖啡。
“你会满意我今天带来的数目。”
“多少?”
徐克维屏息的等待着。
“一百万。”
徐克维是很满意,但是脸上写满了疑问,什么理由叫李芝茵从一千万降到一百万?这样的“大减价”,徐克维真是措手不及的吃了一大惊。
“你是说——一百万?”
“一百万。”
李芝茵心底胜利的冷笑着,这张惊喜的脸,从这一刻起,就让自己掌握住了,徐克维,你尽管去惊喜,去找姓罗的抱着开心,去计划一幅永远不会实现的美梦吧!我爱你没锗,但我也会恨你。你能不顾感情伤害我,我也能加一千倍、一万倍的伤害你!
“你——没讲错?”
“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为什么?”徐克维实在无法相信这突来的改变。
“昨天我想了一个晚上,我想通了。你说对了,我的确是个愚昧的女人。”李芝茵露出极富人性的感喟:“叫我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我一定会痛苦,同样的,硬要你娶我,那也是个悲剧,何必呢?我赞成你的意见,我们是该妥善的彼此去处理自己。”
“芝茵!”
李芝茵微微的抬起手,示意徐克维不要说话。
“一千万实在是一个困难的数字,我不能太狠。再说,那么大一笔钱,我和蓓蓓一辈子也花不完。所以,我改变了,有一百万够我和蓓蓓生活下去,我又何必贪心的去为难你呢?”
这不是李芝茵,起码不是自己一向认识的李芝茵,徐克维在惊讶中感激着,在感激中又迷惑着。
是什么使她一夜之间变得这么宽大?她看来清醒而冷静,不像是受到某种刺激而造成的冲动,但是,这个改变多奇怪,怎么也整理不出丝毫的理由。
会是个阴谋!
徐克维的脑子闪过一阵恐忧,会吗?是个阴谋吗?怎样的阴谋?不可能,她的神情,她那份近于向命运屈服的痛楚,她实在还是个善良的好女孩。
李芝茵心底笑着,笑徐克维感激的眼神里的感动,笑徐克维那样高大的男人,竟跌在自己的掌握中,被骗了。
“芝茵,我现在只能说——我——真的谢谢你。”
李芝茵淡淡的苦笑,笑得又凄楚、又哀凉,完全没有暴露半点心底的计谋。
“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去困扰你了。”
“别这样,我们永远是朋友。”
“朋友?”
“你爱蓓蓓,我也爱她,她会使我们像好友般是不?”
好友般?等着吧!李芝茵眼角有一抹胜利。
“我希望我能常去看蓓蓓。”
那抹胜利,继续挂在李芝茵的眼角。
“你和罗若珈有什么打算?”
“目前不会有什么打算,你是知道的。”徐克维眼里有着痛苦:“我妈剩没多少日子,我嫂嫂使她对媳妇寒心,除非她晓得自己的病,否则她心里不愿意我结婚,这些你都清楚是不?”
当然清楚,清楚得足够用这些来进行我的计谋!李芝茵心里充满了成功的把握。
“你准备一直瞒下去?”
“又怎么能?”
“如果她晓得自己的病,她会催你结婚?”
“一定的,我都三十多岁了,她也着急我的婚姻,只是老年人的寂寞和我嫂嫂,使她变得害怕而又自私。”
徐克维很感激的望着李芝茵。
“芝茵,谢谢你一直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李芝茵几乎要狂笑出来了,秘密?再没有多久,它就不再是秘密了,等着吧!徐克维。
“那一百万——我明天送到你家去,还是——”
“也好,那我明天就在家里等你。”
☆☆☆
李炳森不满意的拍着桌子,李芝茵怀里那个无邪的蓓蓓,吓得哇哇叫,李太太这个没有主见的女人,大气也不敢吭,只走到女儿身边,低声的嘀咕一声。
“那么大声吼干什么?看你把蓓蓓给吓的。”
李太太从女儿身上抱起了蓓蓓,才轻轻的哄着,李炳森又吼叫了起来。
“抱走,抱走,把这个徐家的种给我抱走!”
李太太二话没说,抱着哭闹的蓓蓓进了卧房。
李炳森指着沙发里的李芝茵,满脸的火气。
“我说你是猪啊!拖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拿他一百万,你划不划算?”
李炳森捶着手心,气极败坏的跳着。
“你想想,他那个贸易行,你要个三百万、五百万,还有什么困难?”
“他当然会给,但,那样公司会拖垮。”
“拖垮?哈!我聪明的女儿,你这是那门子的仁慈?”李炳森一步跨到女儿面前:“他公司被拖垮跟你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他不要你的,他主动提出条件,你管他垮不垮,你又不是他们徐家的人!”
“我会是他们徐家的人。”
李芝茵表情冷峻,眼中射出肯定的把握,李炳森被搞得莫名其妙,李芝茵又开口了,声音依然有把握,表情依然冷峻。
“再隔不了多久,我会是他们徐家的人,公司拖着债,对我和蓓蓓都不好,所以我只要一百万,一百万对他而言,是轻而易举的。”
“你在搞什么?”李炳森一头雾水。
“你等着,爸爸。”李芝茵胜利在握的冷笑着:“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李芝茵看了李炳森一眼,又补充了一句。
“爸爸,你应该清楚,你女儿从你那儿学到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精明。”
李炳森尴尬的跳脚,正要发怒,门铃响了。
“大概是克维送钱来了。”
听到钱字,李炳森跑得比谁都快。
开了门,果然是徐克维,手上一只○○七式手提箱,李炳森眼珠子瞄着手提箱,脸上故作不当回事状。
“芝茵在吧?”对李炳森,徐克维厌恶的向来就不尊敬,碰到面连对长辈普通的称呼都不用。
“在里面。”李炳森又瞄了瞄那只手提箱。
进了客厅,李炳森的眼睛紧盯着手提箱,李芝茵还没开口,李炳森倒先沉不住气了。
“克维,一百万你不觉得太少了?”
“爸爸——”李芝茵不满意的站了起来:“你先进去好吗?让我自己跟克维谈谈。”
李炳森不情愿的走开,不时还回头看那只箱子。
等李炳森进去了,李芝茵重新坐下来。
“钱带来了?”
“带来了。”徐克维把箱子打开:“一百万。”
“你真的决定这么做了?”
“——我很抱歉。”
“好!”李芝茵把一百万从箱子里拿出来,“啪”的一声,盖上盖子,推到徐克维面前,“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你不会有困扰了。”
“芝茵——会不会恨我?”
“恨?”
李芝茵冷冷的笑着,眼中透着奇怪的胜利。
“芝茵——”
手一挥,李芝茵站起来。
“你可以走了。”
“我可以看看蓓蓓吗?”
“我想不用了,以后又不是看不到。”
“蓓蓓她——”
“她和她母亲一样,绝不会去困扰你。”李芝茵阴谋的笑了笑:“除非有一天,你主动的请我们回去。”
徐克维没再说什么话,站起来预备走。
“不送你了。”
徐克维才出大门,李炳森就钻出来了,见到桌上的钞票,眼珠都直了,伸手正要摸钞票,李芝茵从后面阻止了那双贪婪的手。
“不要动那些钱!”
“什么话?”
李芝茵把满桌的钞票分成两份,一份八十万,一份二十万,把二十万推到李炳森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
“二十万你拿去。”
“二十万?”李炳森要跳脚了,“就二十万?”
“爸爸,二十万已经够了。”
“还有八十万你留着干什么?”
“我和蓓蓓的生活费。”
“你不是说过,要不了多久你会是徐家的人吗?做了徐家的人,你还怕饿着、冻着?”
“做徐家的人做不了几年。”李芝茵把八十万装进牛皮纸袋里:“我和蓓蓓下半辈子就靠这些钱。”
“芝茵。”李炳森做出乞怜状:“爸爸最近的生意情况你也是晓得的,正好缺一笔钱周转,反正你这笔钱留着也是留着,还不如先借给爸爸周转周转。”
“你永远都缺一笔钱周转。”李芝茵不屑的说。
“你这是什么话?”李炳森换了一张凶恶的脸:“你这是做女儿的对父亲的态度吗?你太不懂孝道了你,不说别的,光养你这么大,又帮你照顾那个没爹的种,忍受朋友的冷嘲热讽,留你这样的女儿在家里,光讲这些,你也应该帮帮你父亲的忙呀!”
“没爹的种?”李芝茵从鼻缝里哼了一声,带着不屑的说:“爸爸,摸摸你自己的良心吧!照顾那个没爹的种,你拿了多少的代价?有好几个八十万了吧?”
“你太过份了,那些钱全是跟他借的。”
“还过吗?”
李炳森哑然无言了半天,指着女儿的鼻子。
“——你吃里扒外,你这个不懂孝道的,人家寡情寡义的不要你,你还帮着他来批评自己的父亲,你有没有天良你?”
李芝茵没理会李炳森的吼叫,夹着牛皮纸袋就朝外面走。
“你给我回来。”
李芝茵不理。
“你要把钱拿去那里?”
“存进我的帐户里。”
“回来,你给我回来呀!听到没有?你给我回来!”
“桌上还有二十万。”
李芝茵头也不回,出去了。李炳森暴跳的大叫,卧房里的李太太抱着刚熟睡的蓓蓓探出了个头。
“出来,都给我出来,气死我了,我活活的要给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