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星光黯淡。
从傍晚便开始下雨,先是大雨倾盆,后转为丝丝细雨,但雨一直没停。因守在太平客栈的徐海城三人,先一步抵达,虽没淋到雨,但也只能待在客栈里,没了逛市集的兴致,并焦急的等待南无春等人的身影。
南无春的部下已事先包下一个院落的客房,可以很舒服的消除骑马的疲惫,热水、茶汤、晚膳,无一不缺。
阮非雪立在窗边等候,风吹过窗边,夹带数滴雨珠,无声无息地从眼眶落进她心坎里。她好后悔提议先行一步,但怎么也料不到大师兄无意随行。
王府里多的是比她更美的女子吗?否则大师兄怎会对她无动于衷。
窗上的木雕花纹透过月光,浮印在她娇丽的脸上。
徐海城着迷又不安地看着她,他迷恋着她彷若天人的美丽,然而,明明近在眼前却常常感觉远在天边的迷离感困惑着他,彷佛阮非雪的心一会儿在他身上,一会儿又不晓得游离到哪儿去,使他感到不安。
到底是为什么呢?
「来了!来了!大师兄他们抵达了──」到前头探听消息的徐悠萍,沿着长廊喳喳呼呼的喊过来。
阮非雪第一个抢出房门,「大师兄──」
只见南无春怀中抱着人,几乎是飞奔而至,厉声道:「哪一个房间最舒适?」
阮非雪讨好道:「我们为大师兄留了主厢房。」付钱的老大合该住最好的。
南无春越过她,一脚踢开主厢房的门,果然很大,分内、外两室。
随行的双婢已机伶的抢进内室,将床上的被子拉开,南无春小心翼翼的将怀中的人儿放在床上,拉掉包裹住全身的披风,露出惨白着一张小脸的弄晚。
寒嫣道:「奴婢立刻去熬姜汤来。」
南无春颔首。「流霞,熬一帖退热的药预备着。」
「是。」双婢赶紧去厨房。
感觉到抚触自己脸蛋的温热大手,焦急的声音一直喊着,「晚儿,醒来!晚儿,妳醒一醒!」长长的睫毛轻轻搧动了下,弄晚睁开了眼睛。
南无春喜悦地挑起了眉,长长吐出一口大气。「太好了!妳终于醒过来。」他从来不知道他会担心一个人担心得心彷佛要跃出胸口。
白皙又透着病弱的小脸带点儿迷惑,音调柔细的说:「我又回到车上了吗?这车子晃得我头好晕喔!」
「不是,我们已来到投宿的客栈,妳刚躺在床上歇着。」南无春解释道。
「我怎么了?」
「妳晕倒了。」
「为什么?」她想起身,一阵头昏眼花使她倒回枕上。
「躺一会儿,等好些再起身。」南无春拉来薄被为她盖上。
「我不要生病,不要坐马车,我喜欢跟大师兄一块儿骑马,那是我第一次骑马……」花弄晚突然拉上被子盖住自己的脸,用快哭的声音说着。
「晚儿,别这样孩子气。」
「呜呜呜……」
「好好好,妳别哭,大师兄知道了,明天再带妳骑马,前提是妳的身子要受得住。」南无春叹气道。他喜欢她向他撒娇,即使是孩子气的,像小妹妹对大哥哥撒娇,都令他感到无比欣慰,只是,她身子之弱,却使他忧心忡忡。
继中午「野餐」之后,弄晚对南无春已前嫌尽释,深刻体会到大师兄严肃的外表下有一颗多么柔软慈悲的心肠,认为自己要好好补偿过去对大师兄的冷淡,想通了之后,其实是很简单的,她只要将大师兄与最疼爱她的师娘放在同一个天秤上,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即可。
最主要的,也是南无春在她面前放松了脸部刚毅的表情,放柔了原本冷酷的语调,这才使小老鼠不再诚惶诚恐、畏畏缩缩。南无春可没忘了师娘暗中指点他的绝招,没想到真的管用,成功撤去小师妹的心防。
野餐后,花弄晚畏惧坐马车的晕眩感,迟迟不上车,南无春正想干脆抱她上车,她终于大起胆子,央求道:「大师兄,我可不可以不要坐车,我想……跟你一起骑马,好不好?」
南无春无声地凝视着她,掩不住讶异之色。
望着她无邪的笑颜,他已神思迷离,似乎回到儿时。
他见过她出生时粉雕玉琢的模样儿,真可怜,才出生不久便遭弃养,被师娘从山神庙抱了回来,从小便清楚自己身世的南无春,决定要好好疼爱这个小妹妹,不时跪在摇篮旁,逗弄她红通通的小脸蛋,而她的小手时常顺势握住了他的食指,塞进自己的小嘴里当奶嘴吸。
曾经,他与她何其的亲哪!
打从她会走路,便天天对他跟前跟后,从他的口中学会说话。
即使过了两年,师父师娘又收养另一位失怙女童阮非雪,但谁也替代不了小弄晚在他心中的地位。
曾几何时,风云变色,天地倒转,小弄晚昏迷了好多天,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她开始怕着他,那种恐惧感日深一日,他成了她口中「可怕的大师兄」。
他到底做了什么?他只是太害怕她死掉,威胁恐吓、疾言厉色,用尽手段将苦死人的药汁强灌进她嘴里而已。
艺成回家后,他每年回师门一趟,百忙之中要抽出一个月的空档有多么不容易,就只为了亲眼看一看她是不是还活得好好的!所以每当弄晚畏怯地逃避着他,一瞬间的感觉,简直像有人拿针刺他的心脏一般,疼进心坎里。
如今,弄晚又肯对他笑了,用娇嫩的嗓音央求着他,他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弄晚见他良久不发一语,一直用古怪的眼神盯着她看,她低下头,以为自己惹他生气了,小小声的说:「不行是吗?也对,是我踰矩了。」
她转身要登上马车,感觉有人按住她的肩。
「晚儿,妳不是不想坐车?」
「可是,我以为你不高兴……」
「我不是不高兴,而是太惊讶了。来吧!妳当然可以跟大师兄一起骑马。」
南无春牵了她的手来到黑色骏马前,双掌托住她的腰送上马背,令她侧坐,在她还未感到害怕前已然飞身上马,稳稳扶抱住她。
「取来本王的披风。」
流霞立刻从衣箱中取出王爷那件黑色刺绣飞鹰的披风,南无春将它披在弄晚身上,绑好系绳。
「牢牢抱住我的腰,千万别放手,否则会摔断骨头的。」他恐吓道。
好羞人!弄晚这才想到自己的提议有违女戒。
可是,等马儿开始在道上跑,那种痛快感使她拋却了男女之防,何况大师兄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亲人,宛如亲兄妹一般,何须防范?
弄晚开心的初尝骑马的滋味儿,即使无法手握缰绳,只是坐在马背上而已,但已能体会师兄师姊为何都抢着要学会骑马,因为光凭一双脚能走多远?藉由马儿的四蹄飞奔,才能看得更远,行遍千山万水。
「大师兄,我今天好快乐喔!」她小嘴轻声欢呼。
南无春呵呵笑着。「可怜的小东西,这么点小事就可以让妳高兴成这样,可见妳平常过日子有多闷。」
「我很知足了。」
「不,不要太容易满足,妳可以向我要求更多、更多。」而他,也很好奇自己可以为她做到什么程度。
「大师兄给我的已够多了,我今生无以为报。」
「又错了,要报答我很简单。」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以身相许即可!不过他没说出来吓死她。
「晚儿,妳还记不记得妳小时候的事?在妳八岁之前,妳一直都很黏我的,在我身旁跟前跟后,像个小跟班……」
南无春娓娓诉说着两人小时候相处的点点滴滴,勾起弄晚的回忆。当她仍是个小女娃,他已是个健壮的少年,可以背着她去山边采花,去河边捉鱼,牵着她的手去逛市集,买糖葫芦给她吃……
温馨愉快的回忆,使弄晚笑得像花蜜一样甜。
多年的缠绵病榻,使她忘了自己也曾经是活泼快乐的小女孩,儿时的乐趣记忆早已被埋葬在药罐底层,直到今日才被勾起。
她真的忘了,自己曾与大师兄那么亲近过。
环抱住那结实的腰杆,弄晚心里暖呼呼的依偎得他更紧些,真切感受到除了师父师娘之外,这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不嫌她是累赘的人。
「大师兄,谢谢你,还有,很对不起。」谢谢他始终待她一如初衷,也很对不起她多年来对他疏远畏避。
南无春彷佛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安抚地拍拍她的背,那绵软的身子贴在怀中,鼻尖尽是馨香,他只能动心忍性,在心中,情愫更增。
弄晚忽尔抬头朝他一笑,全是女儿家柔软的娇态,在大师兄面前,自然而然回到六、七岁时的依赖。
两人融洽的共骑,想到什么就聊什么,多年的僵局到此完全消融无踪。南无春的内心有说不出的安慰,弄晚则不再排斥和大师兄回王府暂住。
可是过不了多久,天空开始变色,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怕是要下雨了,晚儿,进车里去。」
「不要啦!也许不会真的下雨……」
南无春可不会拿她的身体开玩笑,坚持要她坐车,两人正僵持不下,大雨倾盆而下,他抱着她飞身下马,再跃上马车;弄晚紧捉着他胸前的衣襟,不肯放开,而且开始咳嗽起来。
「该死!」他低咒一声,忙将披风拉拢好,将她包得密密实实。
「呜呜……我不要生病……」
「不要生病就乖乖听话!」他斥道。吹不得一丝寒风,受不得半滴雨淋的身子骨,真想盖一间黄金屋,将她锁在里面算了。
「你又凶我……咳咳……还说我该死……」
「我是说该死的突然下雨。」他转得还真硬。「是大师兄不对,妳快别哭了。」坐在车里铺设的软榻上,将她抱在怀里,由他挡去车厢一大半的晃动。
弄晚嘤嘤啜泣了一会儿,便疲倦地睡着了。
南无春端坐在马车内,不动如山,闭目养神。
双婢也不敢乱动,只是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不可思议。王爷居然向一个小姑娘认错耶!平素老太君若故意找他的碴儿,他都倨傲不屈,更别提放软了姿态去哄老人家开心。目睹此景,她们若还不明白谁是南郡王的心头肉,就不配在王爷身边当差了。
大雨阻碍了马车的速度,等天色全黑才转为绵绵细雨。
弄晚先是发出不适的呻吟声,筋骨酸痛,身体僵硬,胸口很闷,目眩头晕,一旦人有了知觉,轻易又被病魔攫住,她眼眸半睁,微微喘气。
「晚儿,很不舒服吗?」南无春焦急道。
流霞掌灯在一旁照看,只见弄晚面色苍白,虚弱无力。
「妳告诉大师兄,妳哪里不舒服?」
弄晚摇摇头,忍住呻吟声,不想教人添愁。不多时,又陷入昏迷中。
「晚儿!晚儿!」伟大的南郡王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
就这样,一路驰往太平客栈,花弄晚都没有醒来,抵达后,南无春赶紧将她送到床上安置好,邀天之幸,她终于睁开眼睛了。
「咳咳咳……咳咳咳……」寂静的厢房只有病美人的轻咳声。
「王爷,姜汤来了。」
南无春移坐至床头,扶起弄晚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胸前,由寒嫣喂她饮下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