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马士请了一位信得过的朋友吉瑞德,利用他工作的空档,带领麦姬在纽约市中心逛街采购,并且参观了许多名胜古迹,直到她尽兴为止。
“嗯,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你是想再逛另一间呢?还是想今天到此为止呢?”
在逛过一连串的精品店之后,吉瑞德和气地问,不过看她没回答,于是又伸出手肘,补充一句。
“你已经见过不少纽约的形形色色了,或许一次看这么多也很难消化,我们何不就先散散步,再看看你感觉如何?”“谢谢你,吉瑞德。”
麦姬低语著,同时把自己的手放进他手肘里,让这位老人家慢慢陪著地穿越人行道上的人群。
忽然之间,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晓得它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为了把它抛诸脑后,她暂且把自己托付给身旁的朋友,听著他耐心地为她说明各式各样的新奇事物。
然而,就在他们正要穿越马路之际,她的注意力忽然被旁边不知什么东西给吸引住了,她望向那间商店的橱窗,停下了脚步。
午后的阳光正反射在玻璃橱窗上面,她用手遮著眼,极力试著想要看清楚店里的古董,说也奇怪,这时阳光就彷佛是有求必应似的,消失在云后面了。
然后,她看到了它!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一时之间,只感觉到全身虚弱无力,当她再凑近一看,她觉得她的心就快要从胸口蹦出来了。“怎么了?麦姬?”吉瑞德关切地问。
她并没有回答他,因为她的全副心力都集中在它上面,她的目光简直离不开它。她曾听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件是用这种方式打造出来的,从小到大地听过这个故事多少遍了—.她不禁伸出一手紧抓住领口,再伸出另一手,轻触著橱窗。
在她的手指下,她感觉到玻璃被阳光照热的感觉。而这片玻璃,正是目前唯一把她跟她母亲的缝纫桌分隔开来的障碍物!我的天啊,它就在这里!在这个时代!在纽约市里!
“我想我们该走了!”吉瑞德说著,轻轻拉她的手肘。
她一把抽出了自己的手,“我想进去看”下。”她的声音连她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奇怪。“这家店关门了。瞧,门上有个告示,人家最起码还要两三天才会回来,大概是趁这几天国庆日连续假期出去远行了。你怎么了,麦姬?我想我还是把你送回卡特先生身边吧。”她根本听不进去。她正死盯著她妈妈的缝纫桌。那一定是她妈妈的!一定是!麦姬默念著桌边那张小卡片上的描述文宇:乔治三世桃花心本内镶缎木之缝纫桌年代约1790年,美金6500乔治三世,桃花心木内镶锻木!
没错,只要她能进店里去!亲手触摸它!亲眼检查它- 看看在它的盖子底下是不是刻有她妈妈精美的姓名缩写,以及她自己小时候胡乱在它精致的质材上偷偷用小刀刻出来的名字缩写。喔!上天啊,她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当母亲发现她干的好事之后的反应……“噢!麦姬,你怎么能这样子?你明知道这张桌子对我的意义。我们已经变卖了每一件东西,唯独这一件我受不了跟它分开。而现在你居然在上面乱核乱画!
“可是,蚂咪”她幼小的声音曾辨称,“我只是想在您的名字旁边加上我的名字而已啊,您自己不是也说它总有一天会属于我啊。所以我想要确定我的名字也可以让大家都看得见。反正,将来总有一天它是会归我保管,您说过的……”
此时此刻,当麦姬回想起这段与母亲的对话之际,她又感觉到那股同样的奇怪感涌人心头。就彷佛是有某件事即将要发生,某股力量正拉著她,离开,远远离开,离开这家骨董店,离开这片街道,离开她身边的吉瑞德……离开汤马士!
惊慌失措之间,她回头望著橱窗,看见自己反映的身影,然而,在她身后,那片原本是熙来攘往的忙碌街道的背景,却正在迅速变换之中。
街上已经不再是飞驰而过的汽车,而是一部由马拉曳的马车,还有人力拖运的手推车,载满酒桶的货车,当当驶过街头,以及配有身著鲜红制服的车夫,手执缰绳、高踞车前的亮黑四轮马车。
而每一样东西都在不停地移动,马车、人群,就连橱窗也开始变成一幅活生生的画面,她甚至可以闻到马粪味,混合著皮革味!以及烤豆与面包香。
这实在是疯狂!整件事疯狂极了!她在惊恐之间握紧拳头,闭上眼睛,无助地摇头,拼命想要抵抗这地狂乱的景象。
不!这不能再发生了!不能在这里!不能在现在!她在橱窗里看到的不是雷海伐镇!
她可以感觉到它,从她体内,那股奇怪的晕眩感,而且她可以清楚地明白,此刻是什么事正在发生——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尽管害怕,但她心里早已知道她会发觉自己身在何处。
麦姬伸出手捂住嘴巴,恐惧得张大了眼睛。
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居然又回到了布里基太太的客房里!而且……噢,天哪,当她继续不敢置信地环顾房内四周之际,喔!她简直连想都不敢再想……他就伫立在梳妆台旁边,他的两腿大大张开,两只手伸展在胸前,彷佛想要保持平衡,防止坠落似的。而且,他身上还穿著他今天早晨出门去工作时穿著的那套上好套装。然后,一认出是她,他的双手便慢慢垂下来,而他脸上的表情也顿时由恐慌转为惊愕。他环顾著整个房间,让他的目光最后才落到她身上。他眼中的怒意立刻吓得她不敢动弹。
“妈的!”汤马士挤出一句咆哮,“这种事怎么会发生的?!”
麦姬不敢回答,她只能摇著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汤马士在梳妆台边一时不稳摇晃了一下,赶紧抓住它支撑住。
“我……我才刚结束与董事会的谈话,踏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忽然之间,我就感到一阵晕眩……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也不大会形容。”他断断续续地喃喃低语,“……当我……我正想要走近我办公桌后面的椅子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开始往下坠落,对!当时的我就是这种感觉,不断往下掉……而且,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你自己心里很清楚,当时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它或挽回它……”她点点头。
“我当时正和吉瑞德在一起,”她慢慢道出,再咽了一口口水,“当时我正在观看一家骨董店的橱窗,然后……然后,它就开始了。”他瞪著她,眼里充满了疑惑,“你一定是做了什么事情或什么动作才会促使它发生!我简直无法相信这种事又再度发生,而且这次,我很明白我绝不是在作梦!”她真想哭出来。瞧瞧他,气地气成这副模样,就好像这一切全是她一手造成的,就好像只要她手一挥,就能轻易阻止这一切似的这时,外面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卡特先生,你醒了吧?”“是布里基太太!”麦姬对汤马士耳语。
当她注视着那道房门之际,两眼因恐慌而再度张大。
“卡特先生?”布里基又再次呼唤,“你在铃声响之前还只剩三十分钟,我可告诉你喔,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睡在老布里基家里的人曾经上工迟到过哦—.好了!别再赖床了,赶快给我起来了吧你!”“她在胡说些什么啊?”汤马士轻声问麦姬,脸上原有的愤怒已被恐慌取代了。麦姬耸耸肩。
“就告诉她你已经起来了。”她提议道。
“我,呃,我……我已经起来了,房东太太。”汤马士只好照她的话重复一遍。“我这儿已经把你的早餐装好盘子送上来了,就是些昨晚的蛋卷和茶,你已经没时间下楼来跟往常一样陪我用餐了,所以现在你赶快开门,亲自把它从我手里接过去吧,对我”个老人家来讲,它实在是够重的了。”汤马士和麦姬两人互相对视,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你最好打开门吧!”麦姬朝房门点点头,“反正,你不开门,她是不会走的。”于是,彷佛打开精神病院大门似的,汤马士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扭动了一下门把。“嗯,也该是时候了。”
布里基太太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快步扫过他身边,把托盘摆在窗边的小茶几上。“我敢说我这把老骨头一定有几根已经松——”
她的话忽然中断,因为这时她已转过身来,面对著他,而当她一看到汤马士的打扮,她吃惊地张大了嘴,然后又露出惊人的微笑。
“啧!啧!啧!我可否请问一下,这身打扮是为了什么用?”她问著,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别跟我说你忘了令儿个是礼拜一了!这是你上工的第二个礼拜了,你该知道到矿坑底下是用不著这身好衣服的。”
汤马士低头望了一眼身上的灰套装,再摸了摸他的蓝领带。
“到矿坑底下?”
布里基太太摇了摇头,似乎很不可思议。
“我真搞不懂你,汤马士.麦坎纳.卡特,你是个怪人!瞧瞧你这副模样!难道你还要我提醒你,今天已经是你下矿坑的第二个礼拜了吗?这种事你怎么可能会忘记呢?小伙子,而且,请问你为什么还穿了一身上教堂的衣服?”
“呃……”他望向麦姬,无助地耸耸肩,“我忘记了什么?”
天啊!他觉得回答这个女人就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真是明知故问!我敢说你是寻我老太婆开心。”她瞄著他的正式服装说道,“好啦,
你最好是快点吧,你已经睡过了头,没时间在这儿穷磨牙了,我会给你包份上好的羊腿肉在便当里,昨晚你吃得连连叫好,赞不绝口,我应该让你继续满意地住到回家为止。”
在离房之前,她又不忘再添一句。“就把今儿个早上当作是教训吧! 汤马士,别再熬夜到那时晚,再学布莱恩.吉布莱和那群老流氓一样饮酒狂欢,那么你就会再碰上像今儿个
一样难熬的早上!”
她笑了笑,又摇摇头。
“待会儿楼下见。喔,我已经把你的衬衫洗好了,它就摆在这个走廊上,折叠得好好的。你非要我提醒你多少次,这就是你放脏衣服和拿干净衣服的地方?!”她这才伸手去握住门把。“我也告诉过你了,未经允许我是从来不会随便进我房客的房间,现在赶快准备上工了吧!你八成要迟到了!”等房门一关上,汤马士立刻转向麦姬追问。
“刚才那究竟是怎么回事?那老太婆是疯了不成?”
麦姬摇摇头,“我不知道。布里基太太已经哀悼她儿子不知多少年了,不过她的脑筋一向还都很清醒——”
“她表现得就好像我已经在这里待上很久了,”他打岔道,“她还当真以为我在矿坑里工作哩!”
“别那么大声讲话!”麦姬好心提醒他,同时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只有我的话她听不见,可不是你,万一给她听见了,她一定会奇怪你在跟谁大吼大叫的!”
他看起来似乎欲一肓又止。他脸色变得更红了,就连他的眼神也变得更硬了,教麦姬看得也开始担心,假如他再不说点什么的话,他一定会爆发脾气……
“我想你该换一换衣服准备上工了。”
她试著提议,知道这句话必会引起反应。
“上工?”他对她怒目而视,“你听见那女人刚说的话了!她居然以为我是个矿工!”“难道这真的那么难以忍受吗?”麦姬反问他,“我爸爸是个矿工,而我哥哥也是个矿工!还有我认识的不少好人也都是矿工”
“我不是指这个!”他火爆地打断地,“我是说我根本就不晓得在矿坑里工作是怎么回事!”他看起来很痛苦,“天哪!我怎么可能同时在雷海伐这里,又同时在纽约市呢?”“不是同时,汤马士,这中间有一百多年的差距。”
“你明知道我的意思!”他气急败坏地反驳,“我想要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昨晚待在这里?像布里基太太说的,跟你哥哥喝酒?这- 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
“在‘我们’身上!”她补充道。
他盯著地,半晌不说话。“我们该怎么办呢?麦姬?”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露出悲哀的笑容。
“我想,你是该去工作,要不然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目前,似乎只能顺其自然,再接下去看看会有什么情况发生吧。”他的表情意味深长。最后,汤马士似乎也无可奈何地认了,顺手一拽,就把脖子上的领带给解了开来。
“除非蛇是有意准备接受惊吓,要不然,我建议你最好先退避一下。”他说著,脱下外套放在床上,“这样吧,你何不到走廊上去找找看布里基太太都她已经洗好的衬衫?”望著他的手指已经开始逐一解能他衬衫上的钮扣,麦姬不由得悄悄伸出舌头润了润唇。天哪,他在脱衣服,就在这里,当着她的面!
她不得不强迫自己眨眨眼。最后,再赶紧把视线给拉开。
“喔,是啊,好主意,我这就去把它给找来!”
她说著,迅速敲开了房门,当她一掩上身后的门,靠在走廊的墙上之后,便开始重重地喘氧,她找著让自己回复镇定,保持冷静。
天啊,她为什么就不能停止对他的渴望?她要他,她明知道她要他,可是,这种事,类似上回给自己出丑的事,绝对,绝对不能再发生了!
这里,正站在楼梯底端的布里基太太,正准备要再度拉开嗓门叫她的房客勤作快一黠,可是,刚张开嘴巴的她欲元意间目睹了这幕奇怪的景象,吓得她目瞪口呆。
揉了揉眼,布里基太太吃惊地望著客房的门自个儿被打开来,她眨眨眼,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会有这种鬼事!
可是,真正让她惊愕的,是她亲眼看见卡特先生的栩衫居然好端端的就在空中飘浮了起来,然后一路飞进他房间,最核消失在门后。
我的老天爷!布里基太太在心里暗祷,我保证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在睡觉前偷喝一口威士忌了!这会儿也该是自己承认的时候了
她身上的白发已经比理智多得多了,而且她也已经老得没办法再承受这种怪事了。清了清喉咙,她最后还是破口大喊。
“时候不早了!卡特先生,我的声誉就快要毁在你手里罗!”
她说著,赶紧在胸前画个十字保平安,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逃回厨房里去了。...穿戴上这身奇怪的衣服和装备,他觉得可笑极了!
他头上是顶宽帽,边缘镶有一条金属带,上面还装了一罐油。麦姬告诉过他,等他一下坑就得点上这油里的灯芯,只要他一想起待会儿要在头上顶个火光,他就全身发毛,尽管这是个又湿又热的夏天早晨。
地底下的工作? 他觉得自己就像只地鼠一样。他不知道他是否能做得了这份工作?!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份工作?
事实上,当他们一走出布里基的家门口之后,他就开始一直不停地向麦姬争辩他的不情愿,只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哥哥忽然从他背后上来拍了他一下肩膀。“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喔! 汤马士老弟,”布莱恩咧著嘴笑道, “不过,你已经安然熬过了第一个星期,第一个星期向来是最糟的,大多数人都可能受不了。你也知道,尤其是外来者,通常他们会在周末还没过完之前就搭著火车先溜一步了。”汤马士点点头,“哈罗,布莱恩。”
他倒是一点也不惊讶见到这家伙,他觉得自己已经认命了,就好像这一个星期以来有另外一个人在操纵他的命运,而他明白,跟它反抗是没什么好处的!他瞥了一眼身旁的麦姬,发觉她眼角正门著泪光,目不转睛地望著她的哥哥。他知道她心里很痛苦——明明看见了亲人却又不能与之相见,而他想要安慰她。可是,此刻,他也只能对地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我猜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要过矿工的日子吧,”汤马士对她哥哥说,“这种日子对我还是有点不适应。”哈!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布莱恩又拍拍他肩膀,催促他走上街道,当他们一块儿落在街上数十个也正要赶去上工的人群后面之际,他才再度开口。“别担心,我会帮你忙的,只要你需要,尽管说一声就行了。”
汤马士低头看著他手里握的圆锹和铲子,还有他肩上斜背的皮带和午餐盒,以及他头顶上摇摇晃晃的煤油灯。老实说,除了这个午餐盒之外,他实在不晓得该拿其他这些东西怎么办才好。“谢了!布莱恩。”他喃喃低语,倒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相信你会很快听到我的消息的。”
他紧跟上其他人的队伍,觉得自己就像个被送去做苦工的囚犯。此刻,他在瓦顿公司位居高阶这件事已经无关紧要了,在这里没有人会听说或是会在乎他最近在商场上的战绩,而他堪称全国数一数二的买人专家的头衔,以及他最善于运用杠杆原理操纵市场的声誉,对这些人根本毫无意义。过去这二十几年来,他一直在致力于发展自己的头脑,但此刻,它对于这份挑战是一点用场也派不上。
此刻,他需要的是个坚强的臂膀,而不是坚强的脑袋,而且,他觉得就算是他每个礼拜在健身俱乐部下过的工夫,恐怕也不足以帮助他渡过这项难关。
雷海伐镇的矿场是栋巨大的木造建筑。从远处看,它倒像是个古怪的游乐园似的,只不过当你走近一看,你才分辨得出那些看似摩天轮的木键是往哪里去的。原来,它是要穿越一个大型隧道进人地底下,等它再度出现时,它会装满了煤矿,送进另外一栋建筑物进行分类,最后再装上运货火车,沿铁道送出去。
这就是他的工作。麦姬告诉过他,他的工作就是要把地底下开探的煤矿送出来。“只要跟著布莱恩就对了,”她建议道,陪著他走向搭乘板车进人山谷的地方,“只不过我真的没办法,我曾经试过一次……过一次但就是行不通。那是我小时候的事,我爸爸想要带我瞧瞧地下究竟是怎么回事,结果我昏倒在矿坑里。我不是说你也会啦,只不过有些人就是会有这种反应。”“幽闭恐惧症!”汤马士低喃。
“什么?”布莱恩问著,在板车上坐下来,同时腾出个空位给他。
“喔,没什么。”
汤马士回答道,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简直是蠢透了,他试著在狭窄的木板上坐下来,同时又不能让身上那要命的圆锹和铲子伤到别人或他自己。“我只是在跟白己说话。”
“你常常这样子,是不?”布莱恩调侃地问。
这时板车开动了,说也奇怪,当他看见唯一支撑这部板车往下降落到矿坑底的竟然只是一条绳索时,已经没什么感觉了。老实说,这还真像是个游乐园里的摩天轮顶部,在他之前的人正准备第一回合的转圈子。等到他感觉阳光逐渐被抛在背后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听见有个女人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喊。“祝你好运了!汤马士。”
他知道她的声音里其实充满了同情。
当他们逐渐下降到山谷底下时,他全身都可以感觉得到那陡峭的坡度,当他听著板车的齿轮沿著绳索逐渐绷紧,同时吱吱尖响之际,他不禁屏住气;这时,叮当的铃声和尖锐刺耳的哨声同步响起,他觉得自己真像是一路被送下地狱去了。
转眼之间,板车就已经柢达坑底,然后猛然煞车停下来。他身边的工人纷纷跳下车子,而汤马士也回过神来,赶紧跟上布莱恩,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只晓得,地狱还真是冰冷得很,因为这地底下一定足足比地面上冷个三十度以上,要不然他怎么会抖得这么厉害。
环视四周,他简直无法相倍怎么会有人能在这种鬼地方工作?这里到处是灰尘和污秽,他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闭紧了嘴巴,除非必要绝不开口。因为,没有人想要吸进这么脏的空气。
有好几个工人向他点点头,好像认识他似的。他认得其中有几个人是那天曾出现在酒吧里的人,其余几个人大概也是布莱恩的朋友吧!所以,他也回以对方微笑。这时,布莱恩忽然转向他,毫无预警地拿了根火柴凑近他头顶。他吓得往后一缩。“嘿,我只是想帮你点上头灯。”布莱恩说著,再试一遍。
“噢,对不起。”汤马士不好意思地说,非常难为情。
布莱恩退后一步,斜瞥著他。
“在这下面工作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吧?”
他的笑容里充满同情,然后,不等汤马士回答,他又继续说下去。
“你上礼拜干得不赖,我晓得你拿到的酬劳不多,不到两块钱,是不是?不过,这种情况在经过协商之后马上就会改变了,这一次我们绝不会轻言放弃。”
汤马士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所以他只好点点头,表示赞同,而这个动作 让布莱恩十分欣慰。
他拍拍汤马士的肩膀,“你的所有建议对我们都算是帮了大忙,不过我想你今晚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你看起来有点虚弱。”他压低了声音,“如果你还有这个兴致,我们今晚会在林思家里碰头,准十点钟。”
“准十点钟。”
汤马士以同样秘密的口吻重复说道,尽管他根本不晓得布莱恩在说些什么。忽然间他开始猜测自己这一个礼拜以来到底干了些什么事?他很可能干过任何事!老天!再想下去实在是太可怕了。
“卡特!”
这时有人在叫他,于是他转向叫声的方向一看。
一个留著人宇胡的胖子男人正怒目瞪视著他。
“你这个礼拜要在新矿脉工作。”他指示著汤马士,示意汤马士跟他走。
于是,汤马士朝布莱恩点点头,便跟上那个人后面,进人无数通道的其中一条。“等你午餐完后,去找约翰.史密斯,他说他那边的坑道还需要人手。”
那人说完,停顿片刻,像是在等他反应似的,然后见他不答,就投给他一个厌恶的眼神。这眼神汤马士看得清清楚楚,绝对错不了。
这个人不是矿工,而是个经理之类的人物;而他,只是个新手,一个缺乏经验,害他们进度落后的头痛小子罢了。“看看你这个礼拜能不能想办法不弄坏什么东西,”那人嘲讽地说,露出不屑的讪笑,“
不过,照你目前的程度来看,你大概永远也没办法赚到一个礼拜三块钱。他们到底是从你薪水里扣了多少钱啊?”
汤马士并没有回答,但他觉得他已经开始克服在地底下工作的恐惧了。这个人反正是来意不善,故意挑激他。“八块半,我听说了。”
“你要我在这里工作?”汤马士问道,不理会他的嘲笑。
那人忽然抬腿往地上一踢,制造了一阵不小的黑沙尘,在他们俩周围掀起一片漩涡式的风暴。趁这个时候,那人凑近他,悄悄低语。
“我要是你,会对你最近选择的朋友更小心点,一个像你这样的软脚虾在这下面是很可能随时会受伤的。更别提随便一袋煤碴很可能就会松了线掉下来,这种事常会发生,料不准的。”
汤马士在这阵完全笼罩住自己的灰尘当中差点喘不过气,但是他克制住自己别咳嗽。死盯著对方,绷紧著下巴,眼中闪耀著怒意。
“你是在威胁我吗?”
他以极其冷静的口气问道,同时也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力。
那人退后一步。
“我是警告你,你在这下面只是个新人,我只是要你凡事当心点!”
他说著,望向周围其他的矿工,然后再瞥回汤马士身上。
“注意你的脚步!卡特,我不喜欢你——闯进这个镇上来,不停地制造麻烦。我已经听说过你的所有事迹了,大家说你是真的很聪明……一个知书达礼的文明人,不过我可告诉你,小子,你要注意我一点,因为你已经给自己树立了一个不容忽视的敌人!”汤马士眨也不眨地瞪著他。“我会记住这点的!”
他冰冷的语气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可是,他的确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恨意,尽管他完全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干了什么事换来对方这个仇人。
不过,反正这都不要紧。当他目送对方走开之际,他明白这一切无非是权力作祟罢了。他不是处理过其他形式的权力长达二十多年了吗?在这里,尽管有一点差别,但,权力终归是权力!
在这里,游戏的主角不一样,这是介于矿场主人和这些工人之间的权力游戏,但话说回来,竞争、永远是存在于位居上层的人和这些下层的人啊。
这道理他懂得,只是,再也没有比目前看得更清楚了。
这些握有权力大饼的资本家们,已经把这片地底矿坑塑造成了个世间地狱,而这些任凭压榨的苦工们需要的是个团体,和一个领袖。
握著圆锹,他斜瞥著山谷里发亮的灰色矿脉。他的手伤虽然还没有完全好,可是当他弯下腰去,用力一敲,听见煤矿破土而出,一声落地之际,他的感觉简直是说不出的美妙。他把那块煤捡起来,它感觉是沉甸甸的,冰冷冷的。他再把它扔进一旁的铁桶里,然后用裤管抹了抹手掌。没有用!他的皮肤已经沾满了煤灰。
“换作是我的话,卡特,我会小心跟本思.克里敦打交道的!那家伙是个狗娘养的龟孙子。”汤马士望向那个说话的年轻人,他正在离汤马士不到八尺的角落里干活。等汤马士再仔细一看,老天,那个小伙子看来还不满十八岁。“你叫什么名宇?”
“安迪.拉金。”
天哪,就连他的声音听起来也老气横秋。彷佛在他幼小而早熟的心灵里,早已知道生活不容易,日子不好过了。汤马士脸上带著友善的表情。“那家伙叫本恩.克里敦?!呃,”他深吸一口气,“看来这将会是个漫漫长日了。”“十个钟头。”
安迪应了一声,继续往墙边挥斧掘矿。
汤马士被吸进的沙尘呛了一 口气,不可思议地盯著小男孩。
十个钟头?在地底下?
老天!他先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顿时一扫而空。他在被丢进这个时代之一刖干的是一天五小时的白领工作,如令要他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地牢里干上十个钟头?天啊,他怎么熬得过?哦,只要能再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