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站的距离不远,没多久就到站了,他们出站步行到夜市。
不远处看到她口中的那家店,一阵爆米花的浓浓奶油香传来,以嗅觉强迫推销,她忽地停下脚步,像中邪一样盯着那家店。
望见她无意识间显露的饥渴表情,他终于醒觉答应让她请吃饭是件非常残忍的事。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因此他主动礼让生路。“请客的事可以改天再续。”
她陡然回神,用力吞下口水,自尊心高强地摇头。“不行!说好今天就今天!”呔!她活了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何况自从下定决心要减肥后,她的定力就跟帮太上老君守炼丹炉的牛不相上下了,就当一切都是幻觉,吓不倒她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小担心自己会一时失控现出丑态,为了防患未然,以不容质疑的语气说:“我去买就好,你别跟来。”
说完,不给他时间发表意见,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举步出征。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战士突然止步,过了两秒,转身归来,脸上带点难为情,轻咳两声,对他说:“对了,你要咸的甜的?”
“咸的。”
“嗯,好。”她再次壮烈动身。
他注视她走入自动门内,没多久,一手抱一盒爆米花走出来,低头边走来边算另一只手上找回的零钱。走到一半,倏然间,她像是发现什么不对,猛然一个回身动作像要回店里去,因为没留意周遭距离,抬起的右脚膝盖在停靠门前的摩托车上狠狠碰撞一下……事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
“哎唷!”她痛呼一声,手反射性向上一甩,一堆爆米花飞天欢呼自由,她再咚咚咚向前单脚跳三步,最后重心不稳向前俯跌,手中的盒子跟剩下的爆米花以泼墨手法落地。
他连忙上前,近距离目睹飞天爆米花洒落她身上的盛况。
她狼狈地爬起身,跌坐在地,手捣膝盖忍痛。
他也蹲下身,扶着她肩膀察看她的情况。“怎么了?”
好糗好糗好糗!为什么老在他面前出糗?她自觉太过丢脸,努力用不在意的声音强调:“没事没事没事……只是不小心碰到膝盖上的瘀伤而已……”
她抬起头,一张龇牙咧嘴的扭曲脸庞映入他眼中,因为她抬头的动作,几颗落在她发上的爆米花骨碌碌滚落,此情此景实在显得……有点滑稽。
望着那几颗爆米花落地后,劲道未歇地滚了两圈才静止,一个念头不期然钻入他脑海:这是不是也算一场名副其实的花雨?即使此花非彼花。
“喂喂喂,你还笑!有没有同情心啊?!”
听到她气呼呼的指责,他才惊觉自己真的在笑,而且还是那种压抑不住的闷笑,他自己至少有几年不曾听过了。
不清楚这样奇妙的情形是怎么回事。
将一块铁跟一块磁力极强的磁铁放在一起,久而久之铁也会拥有磁力,这定论说不定可以解释他们之间发生的现象,而他无法判断是好是坏。
深植的笑意一时无法拔除,然而种子究竟是从哪飘来的?也许就像看到小猫追自己尾巴一样,没什么理由就让人不禁失笑,无从探究,也无需探究。
他还是觉得她很麻烦、很奇怪……却并不感讨厌。
“……不要笑了!”她有点恼羞成怒,对他也对自己。因为在这种时候她居然还被他陌生的笑脸迷惑,甚至希望他再笑久点也无妨。为了不让人察觉自己有这种想法,她捡起地上的爆米花,报复性地弹到他脸上。
他这才止笑,问道:“你的伤有没有事?”
现在才关心会不会太晚了?她没好气地嘀咕:“死不了啦。”
他拿起横倒在地的纸盒开始收拾满地残局,她见状,赶忙动手帮忙,满心哀怨地想:明明想表现得落落大方,让他修正对自己的印象,这样一来,也许……也许……瞎,也许什么她不知道啦!反正她痛恨出糗就对了!
现实毕竟不是戏剧,因为那场另类“花雨”一点也不美丽,他当然也不可能就此爱上她。
只是,在他内心某些隐密角落,确实多了几分连自己也不甚明了的不同。
*
陶菲菲当时转身要回店里是发现店员多找了钱,打算归还。
但现在那区区一点钱已不足以弥补她的精神损伤。
爆米花捡到一半,店内的人发现形迹可疑蹲在店前的两人,走出来一探究竟,知道发生何事之后,好心地拿了扫具出来帮忙清理。
她道谢之后,因为自觉太过丢脸无颜再待,拉了高悟森就往夜市里走。
然后她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因为龙潭虎穴都没这可怕。
在食物香味的环伺之下,她终于明白什么叫楚霸王困垓下——四面楚歌。
“……三一得三、三二得六、三三得九、三四十二……”
听到身旁的她喃喃念起九九乘法,他奇怪地回过头,见她行走时目不斜视动作僵硬,大概猜得到原因为何。
从他们出来到现在她都跟自己一样尚未进食,就算之前跟自己一样在家中有吃过早餐,也理应感到饿了,而她现在的模样是打算就这样饿到回家?
“你今天的热量又用完了?”只想得到这个原因。
“啊?没啊……咦!”她蓦地停步,双眼闪闪发亮。“对喔,我怎么都忘了,我今天明明还有预算啊,忍得这么凄苦干嘛!”
害她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隐隐感觉肚子怪怪的,一定是蕃薯消化完了,胃在抗议,她得找点热量不算太高的东西来暂时补充能源。
“嗯、嗯、嗯……我想到了,你吃不吃卤味?”
他在她的一脸期待之下点点头。
呀呼,太棒了!她暗中欢呼。这样也正好依约请客了,一举两得!
“那走吧走吧,我知道这里有家卤味赞到破表,保证你也会喜欢!”她笑咪咪地领路前进,脚步瞬间变得轻盈。
没多久就抵达目的地,摊前已挤得六、七分满,她熟门熟路挤进去拿了两个塑胶篮,将其中一个交给他,慷慨地对他说:“随便拿别客气,不用帮我省钱!”
最后,他拿了篮子的五分满,她则只夹了一块豆干交给老板。
结帐之后,他们围坐在角落台面边开始享用。
她小口小口像老鼠一样慢慢啃喷;一块小小豆干硬是吃了十五分钟,当她放下筷子时,他盘中食物也所剩无几。
他不禁狐疑瞅她。“你饱了?”
“当然没有。”她叹口气,摸摸肚子,似乎感觉得到那块豆干已被消化完毕。“我现在在施行蕃薯减肥法,其实每餐应该只能吃蕃薯,今天是小小破戒奢侈一下,剩下还没饱的部分回家再用蕃薯……”话声戛然而止。
他停筷打量她,见她脸色突然变得古怪,坐姿僵硬,像在隐忍什么。
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了,突然听到一声——噗!
有人放屁,而且还是个非常响亮的屁,在喧闹人声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一时间,所有人不约而同转过头看向他们的方向,全都忘了动作,时空像被施法冻结,只有烧开的卤汤还在咕噜咕噜滚动。
他见到身旁的人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成一片惨白,像随时可能晕倒。
来龙去脉显而易见,蕃薯减肥法的可悲效应。
只因明白这对女人来说太伤面子,尤其她又是个特别怕丢脸的人,所以在还没人反应过来之前,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猛然看向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置信。
忽然有人笑了一声,推倒了第一张骨牌,于是窃笑声越来越多,聚集在他身上的视线也越来越多,而他面色丝毫未改,彷佛毫无知觉。
摊贩旁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比之前还多了几分热闹。
她脑袋里一片乱烘烘的,口干舌燥,呼吸困难,然后,身体比大脑先行动,抓起包包站起身,大踏步离开,头也不回。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忘了吧忘了吧忘了吧全部忘了吧!
身体有点发抖,脚步越走越急促,冲出那条巷弄,冲出夜市,在大街旁的人行道上继续冲,像要逃离这个世界——直到有人拉住她。
拉着自己手臂的男人,用空着的手指向对街的红绿灯,开口说:“红灯。”
她呆呆地望着他,乱烘烘的脑袋慢慢、慢慢沉淀……到死寂。
临出门前意外撞伤了膝盖;认真打扮却忘了拉裤子拉链;想进去吃饭的餐厅却没有她要的餐点;买爆米花不小心洒了满身满地。
跟刚刚发生的事相比,这些根本就微不足道无关紧要。
她的形象……她仅剩的形象……好像脆弱的肥皂泡泡一样,轻轻“啵”一声,就这么幻灭了——在他面前。
“羞愤欲死”这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她心境的万分之一。
天哪!她明明只是一个微渺的凡人,每天循规蹈矩、脚踏实地地活着,为什么要受这种对待?!就算她前世真造了孽,至少也要告诉她一声是什么样的孽,好让她有心理准备啊。
耻辱、难堪、委屈、羞窘、气愤……一大堆情绪疯狂朝她蜂拥而来,偏偏没一个是好东西,最后她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决堤落下,转身大哭跑走。“呜哇啊……我不要活了!”
他一时不察让她甩脱,见到她拔腿狂奔的模样,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傻眼,彻底领教到她的情绪化。
下一秒,他追上去,又一次捉住她的手臂。
“不要管我啦……离我远点……很丢脸耶……”她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说。
“大家都在看。”他其实并不介意,只希望能以此让她停止哭泣。
“那、那又怎样!反正刚刚也是大家都在看……”
“他们看的是我。”
“呜哇……可是我还是没脸见人了啦!”说完,她用双手在脸上发泄似的一阵用力乱抹,像要抹掉眼泪,又像要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没人认得。
他皱起眉,不知该怎么形容胸口的那股情绪,只知道自己不想看她这样,所以想也不想,手一使力将她扯入怀中,以最具效力和速率的方式阻止。
完全没料到他会有此举动,她傻住,一时忘记哭泣。毫无防备地感受到他的味道跟他的温度,她脸温急速攀升,心跳得好快,脑袋又变回一片空白。
“这样就没人看得到了。”
他的声音传入耳中,她还是傻傻的,额头抵着他胸口,终于渐止抽泣。
在这种情况下……他竟是这样意外的温柔。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她慢慢举手蒙住自己的口鼻,双手阻隔在她的脸跟自己胸口之间,不解地低头问:“做什么?”
她沉默好几秒,才支吾地说:“我……弄脏你衣服就不好了……”
“……”他叹了口气,心中的感觉真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
真是服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