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刚蒙蒙亮,一辆华丽的马车疾驰过长安朱雀大街,直往安兴坊的方向驶去。
也顾不得是不是会扰人清梦,花喜兰站在孙玄羲住的「水影居」前急促地敲着门。
孙玄羲一夜未眠,听见持续不断的敲门声,疑惑地出来开门,一看见花喜兰,浓眉便深深锁紧了。
「皱什么眉呀?现在该皱眉的人是我!」她一把扯住他的手往马车拉过去。「走,跟我上车!」
「去哪里?」孙玄羲挣开她的拉扯,面无表情地看她。出什么事了?花喜兰这一次来,脸上半点妆饰都没有,发髻微乱,像一朵褪尽艳泽的牡丹。
「快去劝劝我的宝贝儿!」花喜兰的嗓音脆弱而疲惫。「细细已经疯了,她要把自己卖给一根木头了,你知道吗?」她急得几乎语无伦次。
孙玄羲愕住。「妳说什么?我听不懂。」
「不是卖给一根木头,是她准备要把自己拿去换一根木头,她说要把那根换来的木头赔给你!」花喜兰烦躁地摇摇头,发髻更乱了。
孙玄羲惊讶、困惑、不解。
「到底是怎么回事?妳能不能说清楚?」
「我,苏合香,双十年华,在此昭告天下男子,我要亲选夫君。为妻为妾都行,唯有一个条件,一定要拿得出一块千年古桧木为聘,条件符合了,我,便嫁。」花喜兰模仿昨夜苏合香在茶坊内发下的招婚誓,叹口气,百般忧虑地看着他。「昨晚,细细在茶坊当众说了这些话,有位公子声称家中有千年古木,今日便会送到茶坊来。孙玄羲,你说,应该怎么办?」
孙玄羲极度震惊,他的喉头干哑,发不出声音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并没有说过要她赔他那块古木呀!
「玄羲,你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孙姥姥在屋内听见花喜兰说话的声音,慌急地从内室走出来。「还不快去阻止细细!万一她真被别的男人带走了怎么办?快去阻止细细,让她回心转意呀!」
孙玄羲的目光凝滞,整个人僵立不动,他的魂像一个不慎跌入了万丈深渊,一直地坠落,落进地狱,受到火烙的酷刑,再不能超生。
「玄羲,你还不去!」孙姥姥见他不动,气极,自己上前挽住花喜兰的手。「好,你不去,姥姥去!」
「您是……」花喜兰困惑地看着满头花发的老太太。
「我是玄羲的姥姥,妳是细细的娘吗?我跟妳去,我去帮着劝一劝细细那傻孩了。」
「您认得细细?」花喜兰诧异不已。
「是啊,有话咱们上车再说吧!」孙姥姥推着她上车。
「可是……他不去,咱们两个怕都劝不了细细呀!」花喜兰望着孙玄羲,担心地说。
「走吧。」孙姥姥径自坐进马车,朝花喜兰招招手。「放心,那孩子的心不硬,他要是真那么绝情,姥姥我也不认他这个孙儿了!」
花喜兰犹疑地坐上马车。
华丽的马车渐渐驶离幽静的巷弄。
孙玄羲控制下了窜上背脊的颤栗,他浑身被焦虑和不安反复煎熬着,几乎令他崩溃。
他并不无情,也不是绝情,他情愿放弃那一份唾手可得的爱,是因为不愿她被他的爱伤害。
可是他竟然忘了,她是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她曾经在高墙上豁出去地舞给他看,只为了向他证明他有错,而这一回她又豁出去,用自己去换一根古木偿还给他,她这么做,又是为了向他证明他是错的吗?
他错了吗?
这一回,他还能像上一回那样接得住她吗?
*
苏合香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花喜兰和孙姥姥分坐在她身旁,一个心情是沉甸甸,另一个心情是乱纷纷。
「反悔吧!」花喜兰急切地说。「不管怎么样,咱们反悔就对了!古木要是真送来了,就让娘出面去替妳挡掉。要让人说背信也没有关系,妳的人生终究比什么都重要!」
「不,我不反悔。」苏合香眼神坚定。连孙姥姥都着急地赶了来劝她,让她更体会到孙玄羲的冷漠和无情。
「细细,不要跟玄羲呕气,妳这样赌一时之气,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孙姥姥焦急地劝。
苏合香脸色木然,她如今心灰意冷,心都寒彻了,哪里还能思考得出什么呕气、赌气、后悔来?她现下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全然的麻木。
「细细,姥姥要对妳说,玄羲他其实非常喜欢妳。」孙姥姥叹了口气。「姥姥知道现在的他也是很痛苦的,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苏合香眨了眨眼,满脸寒霜。「我明白,娶五姓女是他不得已的苦衷,他毕竟把名利和富贵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不是这样!」花喜兰和孙姥姥同时出声为孙玄羲辩解。
苏合香微微蹙眉,眼神古怪地看着花喜兰。
「细细,玄羲并没有要娶荣阳郑家的小姐。」孙姥姥替爱孙解释着。
苏合香又转过脸来,错愕地看着孙姥姥。
「事已至此,没什么必要替他隐瞒的了。」花喜兰吐出l口长气。「细细,孙玄羲喜欢妳应该是真的,但他不能娶妳的原因,是因为他明年春天就要远赴甘肃敦煌的千佛洞,所以,他不希望耽误妳。」
「什么?」苏合香茫然地问:「他要去千佛洞?」
「玄羲十几岁大的时候就已经有这样的想法了。」孙姥姥小心地说。「他一心一意想到敦煌千佛洞雕塑佛像,那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
苏合香傻住了。到千佛洞雕塑佛像是孙玄羲最大的心愿?她竟从来没有听他说过!
「他以为我会阻止他去吗?」她蹙眉深思。「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不肯娶我,不肯接受我吗?」
「玄羲说,他不希望娶个妻子回来守活寡。」孙姥姥说。
「守活寡?」她惊愕。「他难道一去便不回来了吗?」
「不是不回来。」花喜兰说。「但是雕塑佛像也不是短短两、三年的事,万一他二十年后才回来呢?这样的妻子不叫守活寡那叫什么?细细,孙玄羲是那种属于山、属于海、属于大地的男人,他不会只属于妳一个女人吶!」
苏合香缓缓低下眸,怔然沉思,当她渐渐弄明白了孙玄羲为何推拒她的真正原因时,不知怎地,她的一颗心满怀感动,感动得想掉泪。
是呀,那才是她爱上的孙玄羲,她爱上的正是那个属于山、属于海、也属于大地的男人,她终于把她爱上的孙玄羲找回来了!
「细细姊——」巧珍忽然惊慌失措地从外头奔丁进来,气喘吁吁地喊着。「不好了,那个什么公子的,真的弄来了一根木头,这会儿已经摆在茶坊里了!门口也不知道干什么,挤满了一大堆人,一窝蜂地全挤进茶坊里来,都在那儿等着细细姊出去呢!」
花喜兰霍地站起来。「细细,妳待在房里别出去,娘出去挡一挡,大不了赔上『长乐坊』的招牌!」
「娘,『长乐坊』的招牌是咱母女俩的,真要被砸也得我跟您一道去。」苏合香眼中透出一股清亮坚定的光芒。
「细细……」花喜兰犹豫地看着她。
苏合香抬起头,直直地大步走出去。虽然对接下来要怎么应付,心里还没有个底,但事情是她惹出来的,她总要自己去收拾。
一跨进茶坊,放眼看去的景象,不禁令苏合香感到触目惊心。茶坊里里外外、楼上楼下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而茶坊大厅上用八张桌长长地拼了起来,上面摆着一根巨大的古木,那长满大胡子的壮汉正站在古木旁接受着众人的道贺,人人都恭喜他可以娶到长安第一舞伶为妻了。
苏合香心口凉了半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能反悔得了吗?
「我的天老爷呀,事态严重啊……」花喜兰站在她身后,一看见眼前的场面,脸色已经惨白了。「妳瞧瞧,茶坊的屋顶都快被人掀翻了,人人都知道妳苏合香今番要嫁人,咱娘儿俩要是当着众人的面反悔,娘不怕『长乐坊』赔上招牌,怕的是妳苏合香的声名就要扫地了,将来谁还敢上门求亲呢?」
苏合香深深吸口气,她是不怕将来没人上门求亲,但她怕会毁掉花喜兰用半生心血经营的「长乐坊」。
有人看见了苏合香,振奋地大喊着!「快瞧啊,新娘子出来了!」
茶坊内忽然发出鼓噪声,恭喜道贺声不绝于耳。
苏合香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她的嘴唇微颤着,慢慢抬起铅般重的腿,一步一步往前跨出去。
愈靠近那根古木,她的心就愈感到沉重。那古木十分巨大,色泽微紫,交错的纹理看起来极为华丽,愈接近,愈嗅得到木中透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连她这个对木头是大外行的人,都能看出那根古木极其珍稀。
倘若孙玄羲看见了这根古木,必然也会十分心动狂喜的吧?
「这……就是千年古桧木?」她恍恍然地走近,那木质的清香更浓郁了。
「是!苏合香姑娘,这便是妳要的千年古桧木!事实上,这古木已有一千两百年了,世上罕见!」那大胡子傲气十足地笑道。
苏合香本想反悔的心情,在这一刻起了剧烈的动摇。这根一千两百年的古桧木,比她不小心撞坏的孙玄羲的那一块古桧木大上了好几倍,而且更漂亮,也更清香。要不要……就真的用自己去换下这根古木给孙玄羲呢?她心中有个声音在蛊惑她。听说这是当年隋炀帝建造晋阳宫时的古木,必然是名贵且世间罕见的,不如……就真的用自己去换吧……
她内心强烈的挣扎被忽然排众而出的高大人影给切断了,她深深抽口气,痴痴凝望着那张满是忧虑仓皇的俊脸。他在担心她吗?怜惜她吗?他眸心深切的痛楚是为了她吗?
孙玄羲深深地凝视着她,瞳中的强烈情感已不是他的理智能控制,她清清楚楚看见了他浓烈的深情,如潮水般地淹没了她。
他的视线慢慢转向那根古木,眼中闪烁出奇特惊异的光芒,手指轻轻地抚过木身,缓缓地划着纹理,温柔得就像爱抚着情人一样。
那大胡子没理会孙玄羲,径自迫不及待地问苏合香。
「苏合香姑娘,聘礼已经送到了,什么时候我能过来迎娶?」
苏合香屏住呼息,心乱如麻,又强装镇定。她怔怔傻傻地望着孙玄羲,他看着古木的眼神十分珍爱,但脸上的神情却复杂至极。
「苏合香姑娘。」孙玄羲突然开口唤她,她蓦然一震,茶坊内所有人的目光也纷纷投到他身上去。「妳说,妳要的聘礼是千年古桧木吗?」
「是。」她哑声答。
孙玄羲深深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线条骤然松懈了下来,在他唇边缓缓绽开一抹隐忍不住的笑意。
苏合香呆住。他笑了!为什么笑了?
「这位公子,你送来的确实是一千两百多年的古木,但是,它并不是桧木。」孙玄羲转向大胡子,语气透出一股连他自己都意外的轻松。
茶坊内发出一声声诧异的低呼。
苏台香也惊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