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她那句冲击性的话语,他离台到了日本。
平时若非必要,他一星期最多出门四、五次,看来疑似无业游民,实则不然。
他的工作是音乐创作和编曲,广告配乐、游戏配乐、电影或电视剧配乐、舞台剧配乐……当然他也制作纯音乐个人演奏专辑,虽然出辑速度很慢。
之所以能长期在家工作是因为他家中设有一间简易的个人录音室。对他而言,音乐不是一直枯坐在桌前就能写出来的,所以他需要一个温暖舒服又适合自己的工作环境。至于「必要」出门的时候,大多是要外出取材、借用专业录音室或跟委托人开会研讨进度、内容以及其它相关事项。
从出道至今,大小案子接过不少,也曾荣获奖项,在业界算小有名气,因此他无需非常积极的去寻找工作机会,有意者通常会自己找上门来。
最近他在着手的是日本某游戏公司的游戏配乐,这是他们第二度合作;第一次合作是经由一位同行的日本朋友居中引荐,因为成果卓越,所以获邀再次携手。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对方放心地交付他更多工作量,虽然网路便利,能用以传送音乐档或以跨国邮寄资料的方式进行,终究还是有需要本人亲临的场合,因此他才特意抽空到日本半个月,这段时间暂居那位日本朋友中村先生家中。
中村通晓中文,是中日混血儿,多年前随母亲到台湾拜访母亲娘家,两人在一间钢琴酒吧结识。由于中村较他年长整整十岁,两人间的关系亦兄亦友。
算算自上次见面已有经年,久别重逢,两人除了主要的公事,私下当然也有许多话可谈,尤其中村又是个开朗健谈的男人。
今天中午,工作进度告一段落,中村带他到附近一家餐厅用餐。点完菜,两人不着边际地闲聊,不经意间提到他们共同的朋友小张。
小张就是那间钢琴酒吧的老板,也是沈宇从艺专时期就认识的老友;当年酒吧开张营业,小张立刻邀聘他成为酒吧的钢琴师,负责每晚为时两小时的现场弹奏。说起来他能认识中村也是小张促成的缘分。
「我也好久没跟小张联络了,他现在怎样?」中村问。
「他跟他老婆去欧洲二度蜜月,要三个月才回台湾。」
「二度蜜月三个月?」中村诧笑。「他还真是有钱有闲。不容易啊,结婚越久越恩爱……那么你呢?」
「什么意思?」
「嘿,老弟,我知道你不是在装傻,不过我希望你别告诉我你今年又是一片空白。」中村伸出食指朝他一指。「我指的当然是你的感情生活。」
「唔。」简短的一个回音很明显代表无话可说。
中村其实多少料到,忍不住摇头。「再这样下去,我实在很担心你会跟乐器结婚。说真的,热爱音乐是好事,不过总要为生活制造点新鲜才能刺激灵感嘛。」
为生活制造点新鲜?沈宇想着他的话,然后不知怎么地想到了孟蕴真。对他而言,她就是个能为生活制造新鲜感的人,因为她的言行举止常使他感到惊奇又有趣。
没察觉他的思绪已远扬,中村还在说:「尤其你还年轻,又那么有本钱,不像我是老了,挺着半个啤酒肚没人要,想当年我可也是个情场浪子……啊,上菜了。」
服务生端上两客猪排饭,两人开始动筷。
中村笑道:「我知道你喜欢这里的猪排饭,重温念念不忘的滋味,感想如何?」
念念不忘吗?的确。当年他就是在此启蒙对猪排饭的喜爱,只是现在看到炸猪排,他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手艺。
「炸猪排算是我的招牌菜,所以味道应该还不赖。」她说。
然后他又忆起她的「忠告」,当时不觉得好笑,现在嘴角却为此上扬。
这次总算发现他的失神,中村眼内透出精明。「喂喂,你在想什么?老实说。」
「没什么。」他收敛心神。「只是想到我的新邻居。」
「对哪,之前听说你搬家了……新邻居是女的?」中村眼睛一亮。
「对。」
「年轻貌美?」
「……对。」还要想一下才能确定,因为她的个性远较外貌令他印象深刻。
「你在追她?」
「不对。」从哪冒出这问题的?
「那你喜欢她?」
「……」
「不说话是默认?」
「是不知道。」不是敷衍,是真的不知道。他明白自己对她有种从未有过的特殊感觉,而那情绪太难拆解剖析。尤其当他知道她是「倒挂音符」的DJ之后……
「记不记得我出第一张个人专辑的事?」他忽然问。
「怎么不记得!像个传奇故事。」中村唔唔嗯嗯边吃边说。「一开始卖量惨澹,出辑半年后峰回路转,创下不错的成绩……不过跟你现在的行情当然不能比啦。」
「那『一开始』的时候,我很难过。」
一句话使中村完全愣住。
「在那之前,我负责演奏过几部电影和音乐服装剧场的配乐,不过那都不是我的原创,只有那张专辑从作曲编曲到演奏都是我一手包办……可是那段日子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做的音乐是不是只有自己听过。」
那些抑郁和难堪如今早已烟消云散,但当时确实像刺一样深扎心头,只因人年轻时往往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禁得起挫折。
抬起头,不意外见到中村满脸惊讶,因为连他也不明白,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也很少无故吐露心声的自己为何竟在此时失常。
他并不是个心如止水的人,却也不曾体验过这几天里那几乎称得上心烦意乱的感受;而他明知是谁使自己如此,却想不透又理不清对她过分在意的理由。
中村见他难得皱着眉头,赶忙试图开解:「那种陈年往事想来干嘛,事实证明好音乐不会被埋没,现在你不是有那么多忠实乐迷了?」
「我刚刚讲的那些往事都不是重点。」现在有多少乐迷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有天晚上,我无意间听到一个广播电台播放我的乐曲。」
「咦!我好像有点印象。我记得那张专辑开始卖的时候我正好也在台湾,我们在小张的酒吧自己办了个小型庆功宴,那时你还被我们灌得半醉,小张硬要你发表感言,你没啥创意地背了一长串感谢名录,最后迷迷糊糊说了个英文名字,好像是……Jane还是John?问你那是谁,你说是个什么主持人的,我们还以为你醉昏头了胡言乱语,该不会……」
「对,就是她主持的节目。」
他甚至清楚记得她当时的介绍词:「太花稍的句子不适合用来介绍这张专辑,最贴切、唯一的形容就是这张专辑的名字,安宁的《宁》。」
至今她也常在节目里选播他的音乐,而且总会很有耐性地介绍他的化名──
「禹乐乐,大禹治水的禹,快乐的乐,音乐的乐。」
「禹」取于他名中「宇」的谐音,「乐于音乐」则是他的初衷,亦是他的信念。
身处低谷时,即使一条细索也能挽回生机;他深受感动,决心就算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在倾听也要继续创作下去。那是他素未谋面的知音,而他也不打算唐突制造见面机会,只是从此默默成为她的忠实听众。
怎么也没想到离台的前一天,他竟意外得知:Jane,就是真──孟蕴真。
初次见面,对她的声音感到些许熟悉正因如此,然而即使从头相遇一次,他恐怕也猜不到那属性偏感性的广播节目是由她所主持。
原来在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也曾蒙受过她的好处。
对她的感觉本就错综复杂,好奇、感兴趣、受吸引,原本以为全都只是单纯的研究精神,却不期然发现自己怪异的介意心态;尚未勘透,如今又迅速渗入知遇的感谢,彷佛在画盘中平添一道全新色彩,更加难以辨识。
因此,一时间被问到是否喜欢她这种艰深问题,他只能老实回答不知道。
「如果你想找到她当面道谢,我在台湾有个朋友的朋友在广播界有些人脉,可以帮你打听看看。」误会他提及此事的动机,中村好心提供助力。
「我已经见过她了。」话尾顿了顿。「她就是我刚才提到的新邻居。」
中村惊噫一声。「是你刻意安排的?」
「不是。」
嘿,事情越来越有趣了。「所以为报知遇之恩,你打算以身相许?」
沈宇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中文有进步,可是用得不太对……现在我连自己对她是什么感觉都弄不清楚了。」
见他微微蹙眉,表情略带困扰地认真思索起来,中村有点目瞪口呆。
虽然他在某些方面略嫌迟钝,个性却向来喜好分明,居然也会有「弄不清楚」而想这么多的一天?啧啧啧……「纯情的小兄弟,你恋爱了。」
那过来人似的笃定结论让沈宇小小吃惊。「怎么说?」
「你自己仔细想想,来这里的这段日子当中,你有没有任何时候曾想打电话给她,随便说些什么话都好?」
他依言细思。「有。」
「那就对了那就对了!这就是俗称的『思念』啦。」
「有是有……可是我连她的电话号码都没有。」
「哪尼?!」中村再次目瞪口呆,脱口溜出一句日文。
是的,正因如此,沈宇才无法全然信服中村的论调;因为像他这样个性有些死板的人,有可能对一个连电话号码都不知道的人产生「喜欢」这种深奥感情吗?
连他自己都不禁怀疑。
*
回到台北的当晚,他搭计程车回到大厦,意外在大门口见到一个熟悉又诡异的身影。熟悉是因为那正是自己这阵子不时想到的孟蕴真,诡异是因为她分明在门前却不入内,背贴门边墙壁,侧身窥视里头,而手上抱着……一桶炸鸡。
他拖着随身行李箱走向她,轮子磨地滚动的声音引起她的注意,她回过头来。见状,他开口招呼:「孟──」剩下的句子被她比的噤声手势中止。
发生什么事了?他走到她身边止步,好奇地也探头观看,却没发现异状。
里头一批在电梯前等待的人走进电梯,门关上,电梯向上。
「好,可以走了。」她说。
「怎么了?」
「刚才陶菲菲正好在那里等电梯。」她指指手上的炸鸡桶。「她在严格减肥中,看到这个会很怨毒,更糟一点说不定会歇斯底里。」解释完毕,对他露出笑容,真诚地说:「嗯,欢迎欢迎,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噗通。又是那声音。他感到喉咙有些干,没发觉那是因为紧张。「为什么?」
「这附近开了家新的湘菜馆,我想找你一起去吃。」
一个人去不能点太多菜,偏偏陶菲菲在减肥,而孟老太太不爱出门吃饭。当然,她也不是没别人可约,但她想,等他回来顺便帮他接风洗尘也不错。
殷切等待的心情,与其说是想念,不如说是别有用意。
「……好。」心里的失望是在期待她有更特殊的理由吗?他依旧似懂非懂。
「你现在肚子饿吗?」她捧起炸鸡桶。「我买了不少,可以一起吃。」
他摇摇头。「我在飞机上吃过晚餐,现在没什么食欲。」
「这样……你不会也在减肥吧?」
「没有。」
「那就好。你现在的身材非常匀称,千万不要改变,不然太可惜了。」
看来她真的很钟意自己的身材。他脸色变得古怪,因为察觉自己好像有那么点窃喜……怎么可能!
两人相偕走入大厦,在电梯前等候。
因为适才电梯满载,此时一层一层停,看来还得再等上好一会儿。
电梯前方的位置正对顶上的冷气风口,一股凉气吹得怕冷的她背脊冷飕飕,感觉实在不好过,正欲跨步走远些,那阵凉气突然消失,正感奇怪,以为空调故障,回头一看,才见他不知何时绕到自己身后,状似不经意地以身躯为她将冷风挡住。
她不由得微笑,因为──「你总是在做会让我觉得高兴的事呢。」
面对她的直接,他「唔」了一声,像是不知如何回答,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有略嫌僵硬的站姿泄露了内在的微窘。
叮!电梯终于来了。他率先走入,顺手替她按下二十九楼。
电梯开始上升。
她注视他的侧脸,暗自将自己等他回来的那份心情做了个小小修正。
因为她或许真的有点想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