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透过素格窗棂,映在伏桌而眠的纤弱身影上,洒落了满地的冷然气息。
不知是脑子辗转的思绪使然,旭见睡得并不安稳,一抬起眼便被那初露曙光的朝阳给刺痛了眼。
还来不及遮掩那白花花的光,一个阴沉锐利的中低嗓音已於脑中响起。
「还睡!快起床,练剑!」
「练剑?娘说姑娘家不用练剑!」揉著惺忪睡眼,床上的娃儿不解的娇憨道。
「你以为自己还是千金大小姐吗?你没有家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教你武功、给你饭吃,你就得替我办事……」
「可是……」
在她仍犹豫之际,竹条已倏然落在她身上。「你已经吃了咱家的饭,是宫里的人,咱家说一是一,不容反抗!」
瞠著圆圆的眼,眼泪滑下,那竹条又落了下来。「谁准你哭来著?杀手是没有眼泪的,不准哭!」
「雨儿不吃你的饭了,让我走,我要找哥哥……」
她的下颚猛然被粗暴的扣住,痛得她想哭却不敢流泪,拼命忍著泪意。
「你没有哥哥!打你吃咱一口饭起,你便是豫宫的人,你的名字是旭见白狐,记住了!」
「我不要!我不叫那怪名字!我要爹、要娘、要哥哥……你别打我……别再打我了……雨儿好痛……」
颤著身子,旭见仿佛能感觉到竹条落在身上的抽痛,心口泛著诉不尽的酸楚。
天啊!她……想起来了?
原本残留在脑中的儿时记忆与杀手生涯顿时串起,回忆在瞬间回笼。
双手捣著自己的脸,眼泪透过指缝滴落在紫檀圆桌,她难以置信只是一道曙光,便轻而易举唤出了那段痛不欲生的过往。
以往她对初露朝阳的光明气息有著莫名的喜爱,谁知进入东厂豫宫後,曙光变成了恶梦的开始。
不服从被打、反抗被打、流泪也被打,好像所有人都遗弃她似地,让她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刚开始为了反抗,她绝食了十天,在眼睁睁看著同样命运的同伴被活活饿死後,她冰封起自己的情绪,强迫自己面对现实。
那一年她才八岁,就残忍地体验了生、离、死、别的无奈。
那一天之後,她咬紧牙关捱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
原来她真的是个冷血杀手,一个没血、没泪,把人命视为蝼蚁的妖女。
泪水瞬间止住,她脸上扬起笑,她的心再一次被这个无法抹灭的事实冰封了。
项大哥,广叔没错,错的是我,我对不起你啊!
的确是我负了你……
缓缓拿出捺在腰际的短剑,她拔去剑鞘,冷然绝望的神情映在明晃晃的剑身上,显得讽刺。
将剑尖抵在胸口,她毅然合上眼,打算让那锐利穿过胸口,划破那始终萦回在其中的愧责与不安。
动作尚未完成,胸臆间那隐隐传来的绞痛却让她顿时松了手劲,一阵空茫的感觉掩去她原有的思绪。
就在此时,那逐渐趋近梅苑的嗓音趁隙钻入,她定住思绪,停止了原本的动作。
「听说鲁大夫已经赶往疆界,这一回的状况实在教人担心!」
「嘻!难道你没听过明有儒将袁崇焕、北有武将项雪沉这句话吗?坦白说我才不会担心哩!」皱起鼻头,那名唤福冬的丫头俏皮地开口。
「呵——经你这么一说才想起,将军领兵多年,打过不少硬仗,这一次有『赋释』神剑护身,必也能化险为夷。」
轻盈笑声逸出,两人继续闲话家常著。「奇怪,怎么最近都不见那刁蛮公主呢?」
「莫不是尾随著将军上战场去了吧!」
许是已习惯战场杀戮,两个丫头像谈论天气似的,轻松将话题转至别处。
而她们的谈话却让旭见的思绪骤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断回绕著。
项大哥在疆界的状况很教人担心吗?
虽然丫头们说得稀松平常,她却无法以平常心看待,她实在没办法啊!
只要一想到项大哥可能有危险她就背脊发凉,脑海中只剩下一件事——她得上战场去,她不能留在这里!
「好了,别再瞎扯下去,雨姑娘会饿著的!」
轻推开门,那名唤福冬的丫头瞧见旭见那张血色尽褪的脸庞,不禁惊呼道:「雨姑娘……你怎么杵在门口呢?」
诧异地抚著胸口,她完全没察觉旭见的出现。
想是广叔为了防她,索性把送饭的丫头换成她不熟悉的面孔。
冷冷地瞥了她们一眼,旭见以飘渺的语音说道:「告诉广叔,我会还给项府一个公道。」
「什么公道?广叔说你不能出去的。」张开双臂,福冬天真地堵在门口不让她出去。
瞧著福冬天真纯朴的模样,旭见抑不住眸中的欣羡,感到酸涩不已。
仿佛唯有她,无力地连最基本的单纯也留不住啊!
轻点莲足,旭见轻而易举地闪过她的阻挡,像只雪雁般展翅跃上檐梁。
那俐落的身影,足让两名丫头瞠目结舌地杵在原地。
「福冬是我眼花了吗?雨姑娘变成雪雁飞走了……」
站在纷落而至的雪中,她们傻了眼。
在那瞬间,没有人知道旭见心头做了什么样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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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与蛮族旌旗翻扬交织成海,在朗朗晴空之下,马嘶声与兵戎交错声,间著震天喊杀,形成一幅惨不忍睹的人间炼狱。
触目所及尽是尸横遍野,若仔细推算激战已持续进入第五日,此次战役久攻不下,敌人的顽强令项雪沉陷入苦战。
策马进入混乱的战场,旭见漠视眼前哀鸿遍野的惨状,清冷的目光搜寻唯一的目标——项雪沉。
凝神之际,北方倏然射来一支长箭,旭见侧身躲过,冷眸凝向发箭处,翻身一跃瞬间便取了对方性命。
依装束判断,那突击该是北方蛮族所为。
虽然记忆并没全部恢复,但至少她的武功仍保有该有的应变能力。
无奈地微拧秀眉,驱马踏过尸体,终於在震天价响的厮杀声中进入了战场中心。
秀眉远眺,在双方人马中,那身披鱼鳞软甲的挺拔身影登时落入她清冷的眸底。
刹那间胸臆涨满的情意涌至眼眶,湿了眼亦润了心,教她心颤不已地乱了方寸。
对他的情,怎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根深蒂固?
她踢著马腹,抱著必死的决心,将挡在身旁的障碍一一解决,往他的方向驰骋而去。
未半刻,她已俐落地杀出一条血路,娇软唇上扬著抹自嘲的讽刺笑容。
旭见白狐啊旭见白狐,你果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在取人性命的瞬间,竟是冷然镇定地感觉不到一丝恐惧。
而在另一方面,明军莫不被这霍然杀出的素衣男子给吸引了目光。
那匹棕栗马是项将军留在将军府的坐骑,想来也与柳单远一样是特地前来协助将军的高手吧?!
瞧马上那手持长剑的俐落身影,众军心里莫不震荡,受到无限鼓舞,原本低迷的士气在瞬间飘涨。
横过眼,项雪沉险些没因震惊而跌落下马。「你该死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虽是男子装束,飞扬的长发掩去了她那雅致的脸庞,却仍掩不住那秋水凝眸的娇软神态,只要距离稍近便可瞧出她的性别。
思及此,怒意随著长剑横扫,敌方再被他灭去一兵。
凝望著他疲惫眉宇间的怒意,旭见只是怔怔地睁著那双翦水秋瞳,无语地瞅著他。
那眼眸中流转著千丝万缕的情意,时间、空间仿佛在此时静止了。
「听话,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回去!」
当他那异常温柔的嗓音一落,旭见心头蓦地一阵酸楚,竟衡量不出自己对他的爱究竟有多深。
下意识的纵手挥剑伤敌,她的眸光仍落在他脸上。「此处是人间炼狱,也是我旭见白狐的归处。」
恍然间,项雪沉的思绪被扣在那轻软却凄楚万分的话语中,久久无法回神。
「你……恢复记忆了?」唇办微扬,他已忘了自己仍身处战场。
旭见朝他轻扯唇,她的无奈全融在那凄冷浅笑里。「或许没有回忆会比较好一点……」
「你们在做什么!」瞧两人在沙场上旁若无人的凝视,柳单远不禁驱马介入两人之中。
纵使现下气氛诡异万分,他的一双俊眸还是忍不住落在那俊秀非凡的男子身上。
定睛一瞧,他才发现素衫男子该是女儿身。
让人无法栘视的是那镶在雪肌凝脂上的眸子,清冷地彷佛是黑夜长空里澈亮的星子,闪著灿夺的光芒,而那张姣美脸庞像极了逝去的……娘!
「她是不是你攒在胸口的那方帕子?」
柳单远思忖著项雪沉的话,愣在原地,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她是我们的雨儿。」项雪沉试著想冷静下来,却发现自己在见到她之後已失去了向来自豪的沉稳。
「雨儿!」激扬起嗓,柳单远被这突如其来的相见给撼住了。
旭见不明白这两个男人打什么哑谜,冷然地打算再解决几个蛮兵,却突然见到一个藏身在军中的弓箭手,藉著掩护朝项雪沉发出羽箭。
「项大哥……」旭见迅速翻身凌空跃离坐骑,她的身子落在项雪沉之前,双手环抱护住他广阔的身子。
在电光石火间,朝项雪沉射来的羽箭,就这样以锐不可挡的气势嵌没入她的胸口。
「呃……」旭见低喊一声,秀眉吃痛地蹙起,无力地伏在项雪沉的宽肩上。
感觉到穿透她身躯的箭尖抵在自己胸口,项雪沉猛然一惊,略略推开她的身子,低头一瞧,几乎被那穿心一箭给夺去了呼吸。
鲜红的血缓缓沁出,才不过片刻,那刺目的血色已将她身上的素白衣衫给染湿了半边。
一种莫名的恐惧缓缓拢至心口。
「雨儿!」项雪沉声嘶力竭地吼出声,当机立断封住她心口附近的几个穴位,止住大量流出的血。
「这一箭就当是我还给项家的……」她艰涩地吐出这句话,生命力随著流出的血渐渐消逝,只留下教人心碎无比的言语。
「我不要你还,不要你还……你不准死,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你到底听到了没有!」
暗哑著嗓,他感觉到椎心刺骨之痛,发了狂似地勒马转回营帐。
柳单远见状,连忙将领兵权交给了项雪沉的副手,跟著策马尾随在後。
「此处是人间炼狱,也是我旭见白狐的归处。」再一次痛心低喃著,她向来澈亮的眼底竟映著不相符的笑意。
瞅著那抹凄怆不已的笑容,项雪沉的心仿佛被碾碎般,遍寻不著心痛的源头。
「不要笑……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你还要笑呢?」将她拥入怀里,项雪沉心疼地在她耳畔低语著。
「对不起……项大哥,是我负了你……」似乎感觉不到身体的痛楚,她的心仿佛处在无比平静的状况下,让她有著说不出的放松。
「不要说话,拜托你别再说话了!」用力抱著她,项雪沉扬剑退敌,硬是开出一条血路。
她的身躯怎么透著教人不寒而栗的冷?猛踢马腹加快速度,他不断祈求上天,再多给雨儿一点时间。
他不能失去她!
终於回到扎营处,他心魂俱裂地翻身下马。
将她安顿在自己的军帐当中,项雪沉焦虑地紧握她的手,等待鲁大夫的到来。
松了松秀眉,她睁大眼,眼神茫然地落在远方。「我不痛……真的不痛……」
此时一个身影跟著进入帐中,原来是一直不放心而尾随在後的柳单远。
欺向那张美丽却苍白的小脸,他轻哑著嗓,自责道:「雨儿……你是雨儿……哥哥终於找到你了……」
可没想到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找到雨儿……
苦涩地眨去眸中的湿意,柳单远迭声哽咽著。「对不起……一直以来哥哥便没尽到保护你的责任,对不起……」
「哥哥……」努力蠕动著毫无血色的唇,她丝毫感觉不到周遭人们的呼喊,只是把思绪定落在遥远的回忆当中。
她不动不哭,眼神木然空洞地低问道:「我有亲人吗?」
柳单远瞠目结舌地听著那问句,满怀悲愁地失了方寸。还没开口,那人儿却持续地说著。
「公公说我没有家人、没有哥哥……他才是我唯一的亲人……可雨儿记得……我有哥哥、有爹、有娘……
只是不明白他们怎么都在一夕间消失了……只留下我一个人……
雨儿不是有意当坏人,雨儿根本不想杀人……可是……公公说我才八岁,没有他救我,我是活不成的……我吃了他一口饭,理该报恩、替他办事……可是雨儿不想为了杀人而练武啊!
我不肯练他便打我……天天打我……
打到我就快麻痹了……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不懂得痛时,他把我和一个不听话的姐姐关在一起,直到看著姐姐被活活饿死,他才放我出来……也许雨儿应该在那个时候死掉会比较好,对不对……」
柳单远沉痛的合上眼,哽咽地说:「别再说了,是我不好……哥哥没保护你,没人怪你……没人会怪你的!」
柳单远被自责紧揪著,胸口因为拼命压抑而泛著椎心之痛。
然而旭见的唇却还是无意识地动著。「可是我却怪自己……我该死……为了生存,我用别人的生命换取自己的地位……
我的双手染上永远洗不去的鲜血……可是我根本就不想要杀人啊!雨儿天天做恶梦……却不能哭……只要流泪就会被打……公公说在东厂是不能有眼泪……不能单纯……不能善良……只有自私……只有踏著弱者的尸体来成就自己……我真是该死……」
感觉到那嗓音愈来愈轻,项雪沉屏著气,因为她的话猛握著拳,却无法压抑心头无止尽的痛。「雨儿,求求你别说了……」
一思及一个才八岁、根本不经世事的小女娃要承受那种痛,她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两个大男人悲切难语地被那心酸痛楚折磨著。
猛然一咳,她乍然剧痛地咳出了口鲜血,那语音却始终未歇。「我没有爱……也不能爱……因为公公说一个杀手是不配拥有爱的……所以……云大哥才会选择了沐姑娘……
自从刘公公的杀手组织被捣毁後,我以为自己会死……却又没如愿……另一个爱我的人出现了……而我还是不配拥有那么正直完美的男人……因为……我是个杀手……我灭了他的家……
为什么?我想起了所有的事,却独独忘了这件事……
我想不起来……
难道我……真的是广叔口中的妖女……所以这是一个杀手该有的下场,是不是这样?这是报应……」
吐出最後一句话,她的唇悬著一朵笑花,那双曾经晶莹流转的美丽眸子却疲惫地合上了,徒留一声无谓的叹息在唇边。
项雪沉陡然瞠眼,探了探她薄弱的鼻息,心魂俱裂地朝她吼著:「柳映雨你给我起来……起来!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那强烈的恐惧与心痛让项雪沉几乎要崩溃。「老天爷啊!求您救她……求您救她……」
这辈子他从未如此害怕过,在雨儿合上眼的瞬间,他终是难以自持地落下男儿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