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你这个混帐!你自以为是的幽默感一向不高明。你怎么能对我做出这种事?
黑乔尔站在小教堂的后面,冷眼打量挤在前面几排座位上的一群哀悼者。九月的阳光由彩色玻璃窗洒了进来,照得这座A字形建筑物清晰明亮。牧师清楚有力的声音竟带有几分令人讶异的轻快,很难相信他正在主持一项追悼仪式。
“桑查理是我所见过最热衷于渔钓的人。”牧师说。“而且我并非空口无凭,因为,上帝明鉴,我本身对钓鱼这项高贵的户外活动亦颇有涉猎。不过,对我而言,它只是一个嗜好;对查理,它却是一项真正的事业,一个召唤。”
牧师右侧的木架上放着一个骨灰瓮,上头挂着一人刻有“钓鱼去”三个字的铜制小徽章。在那个瓮内是乔尔八十五岁的老板——桑查理——的骨灰。骨灰瓮的四周陈列着几张查理跟他的渔获物的合照,其中最显眼的一张是查理捧着在墨西哥海岸钓得的一条马林鱼。
乔尔仍无法相信这个混蛋居然在最后一刻剥夺了他的应得的一切。他曾允诺再过一年就将公司售予乔尔,但却在最后无情地将他三振出局。乔尔一手建立的公司现在属于查理的侄孙女桑兰蒂——一个不知任职于堪萨斯州还是内布拉斯加州抑或是中西部一所名不见经传大学的图书馆员。
该死!桑氏公司属于他,黑乔尔;他绝不容许它落入一个生活在象牙塔内,甚至不知资产负债表为何物的女流之辈手中。乔尔的心因愤怒而冷硬。他离桑氏的所有权曾经只有一步之遥。
不管从哪一方面看,桑氏公司都应该是他的。过去十年来他将全部心血挹注在这家公司上。是他凭一己之力将桑氏由一间小公司脱胎换骨成呼风唤雨、纵横商场的大企业。这八个月来,乔尔一直在策划一个苦候已久的报复计划。然而,要执行这个计划,他必须能够完全地掌握、控制桑氏。
无论如何,乔尔想道,他将维持住他对桑氏的控制权,那个从爱荷华州或管他什么地方来的图书馆员尽可以一边凉快去。
“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跟桑查理道别。”牧师说道。“从某些角度来看,这也许是令人伤心的一刻。但事实上,我们是来为他送别,送他到上帝的国度。”
我们有过协定,查理。我信任你。你为什么食言背叛我?
乔尔愿意告诉自己,查理并非故意在遵守承诺更改遗嘱前突然心脏病猝发而丧命。查理老爱丢下一堆的公事不管,忙里偷闲钓鱼去。他一向精于此道。只是这次,老好人查理是永远的撒手了。
现在,乔尔不仅失去了桑氏这个总部设于西雅图且正不断迅速扩充的露营、运动器材公司的所有权,他还有了一位新老板。一思及此,乔尔死命咬紧牙关。一个图书馆员,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得为一个图书馆员工作。
“桑查理在他的数十年生命里,一直保有一种热情。”牧师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对钓鱼的热情。对查理而言,重要的不是他钓到了什么,而是在钓鱼的过程中那种与大自然合而为一的感觉。当他乘船出海,一杆在手时也就是他最怡然自得的时候。”
这倒是真的,乔尔暗自赞同牧师的话。然而当查理悠闲地享受钓鱼的乐趣时,乔尔却流血流汗地将桑氏由一间小商店发展成一个日进斗金的企业王国,一条正虎视眈眈准备一口吞下它的第一头独特的幼鲨。查理应该要感激他的。
由彩色玻璃窗泻进来的阳光亮得令乔尔难以睁眼,他眯紧眼睛注视前排的一群人。
因查理的关系,他已经见过桑摩根教授。桑摩根是一名大学教授,任教于西雅图一所私立学院——里奇蒙学院哲学系。他出身于中西部一所农场,由他健壮的骨架以及宽阔的双肩依稀可以看得出过去岁月锻炼出的痕迹。
除此之外,桑磨擦根身上就再也找不出当年那个农场男孩的影子。他今年约五十开外,而据查理所言,他在五年前失去了他的第一任妻子。有着一双浓眉,蓄着一把修剪整齐的灰胡加上一身的文人气息,桑摩根在在吻合了乔尔心中对大学教授所描绘出的形象。对他,乔尔没有任何不满。在他们几次偶然相会的场合中,桑摩根一直表现的彬彬有礼。乔尔尊敬有智慧的人,而没有人可以否认桑摩根是一个具有高度智慧的人。
同样一番话亦适用于桑摩根的现任妻子,那个坐在摩根右侧,有着高傲冷静外表的金发孕妇桑黛芬身上。据说桑黛芬的聪颖与才情毫不阻逊于她的丈夫。她正值女人四十一枝花的年龄,为里奇蒙学院语言学系的教授。
不可否认的,桑黛芬是一个一眼便令人印象深刻的女人。她拥有贵族般的五官,即使身怀六甲,身材仍显得优雅高挑,一头银金色短发剪了一个时髦、永不褪流行的发型,冷静的蓝眸中则反映出同样可以在她先生身上发现到的深沉智慧。
几次的邂逅,乔尔对桑氏夫妇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他们既不具威胁性,也绝不神秘,然而,他的新老板则两者兼备。
乔尔的视线几乎是不情愿地转移到坐在桑摩根左侧的那个年轻女人身上。虽然他还没有见过桑兰蒂,但他一点也不期待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从他所站的位置没有办法仔细看清楚她的脸,主要是因为她一直用手帕掩着脸,不住地抽泣。桑小姐是那一小群人中唯一的落泪者。乔尔觉得,她的泪水似乎太过热切。
他对桑幸蒂的第一印象是她一点也不像她的继母。她没有那种修长纤细的身材。相反地,她看起来显得娇小、丰满。而且,她绝对没有桑黛芬那一头金发。
事实上,一眼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的正是她那一头丰厚、狂野的蜂蜜色长发。显然她很努力地想将它们换成一个严肃石板的发髻,只是她的苦心全都白费了。几绺不驯的发丝由金色的发夹挣脱散了下来,有的恋恋地贴覆着她柔软的颈背,有的则淘气地覆住她的眉毛及脸颊。
查理曾经不经心的提起兰蒂今年二十九岁。他亦曾提及她任职的那所学校名称,只是乔尔早已不记得。他试着回忆那所学校的校名——好象是什么维蒙特或维考特的。
就在此时,桑兰蒂转过头,发现了他在注视她。当她用一双圆亮的眼睛打量着他时,他并没有掉开视线。她拥有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圆亮的双眸加上弯弯的柳眉刻画出无邪的神情,令乔尔联想起一只满脸困惑的猫咪。
兰蒂深思地对乔尔皱眉,显然正在猜想他是谁以及他的来意。
他略受震撼地发现她拥有丰满、诱人的双唇。他也注意到她的外套之所以皱巴巴的,至少有一部分必须归咎于她圆润的娇躯。她一点也不臃肿笨重,相反地,曼妙的身材秾纤合度,雕砌出完美的曲线。她身上有一股迷人的特质,是那种男人在思及成家立业时,于心中勾勒出的典型女人。
乔尔倒吸一口气。他的问题还不够多吗?现在他还必须想出对策来应付这个看起来像是标准贤妻良母的天真女子。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他打气似地告诉自己,如果桑兰蒂果真表里如一——是一个天真的图书馆员——他应该能掌握她。他会向她提出他对查理提出的同一个提议。
幸运的话,桑小姐会为这个能在短短几个月内致富的机会雀跃不已,然后赶搭下一班飞机飞回堪萨斯或是其他哪个她所来自的城市。对了。应该还会有个未婚夫在等待着她,他接着想起。查理似乎曾经提过她最近才刚订婚。
当兰蒂将注意力转回正准备结束整个追悼会的牧师时,乔尔的视线徘徊于她纤长的玉指,搜寻着戒指的踪迹。
“查理在从事他最热爱的活动时结束了他的生命,向这个世界告别。”牧师结论道。“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如他这般幸运。对于查理能够以他所希望的方式走完一生。他的亲人好友都应该感到欣慰。”
乔尔凝视那个骨灰坛。我会想念你的,你这个老混蛋,即使到了最后你把一切搞得一团糟。
乔尔带着兴味的眼眸看着兰蒂打开她的黑色手提袋,取出另一条手帕擤了擤鼻子,再将手帕丢回袋内,然后小心翼翼,尽量不惹人注目地整了整西装外套。她的努力白费了,乔尔下结论。很显然地,兰蒂是那种没有办法不让身上的套装在五分钟之内起皱的人。
宛若再度察觉他的凝视,兰蒂转过头来。乔尔发现自己已突然心猿意马地猜想她在做爱时脸上是否也挂着同样的好奇表情。他几乎可以想象当她到达高潮时她脸上的惊异。思及此,他露出笑容,随即发觉这是数星期来自己的第一个笑容。
“让我们大家静静地祝祷查理踏上永恒的渔钓旅。”牧师低下他的头,其他人纷纷跟进。
当乔尔再度抬起头,他看见牧师将骨灰瓮交给桑摩根。前面几排座位的那一小群人开始起身,走下走道,往小教堂门口走去。
摩根与黛芬停下来与一对夫妇交谈。乔尔的视线一直定定地凝注在正搜寻着另一条手帕的兰蒂身上。她打开皮包,两条用过的手帕掉了出来散落地上。她弯腰拾起座位下的手帕,此一动作使得她浑圆的臀部曲线毕露,也使得她后背上的衬衫挣脱了裙腰的箝制,衬衫下摆被拉了出来。
就在此时,乔尔决定兰蒂只会带来一些小小的不便,不会是什么大麻烦。他冲动地越过走道,走到兰蒂正趴在地上寻找那两条手帕的那排座位旁。
“我来帮你找,桑小姐。”他停下脚步弯腰捡起两条湿手帕。他将手帕递给蹲在两排座椅间的兰蒂。她惊讶地抬起头,乔尔发现自己望进了两泓又大又亮,海水般碧绿的恝黠绿眸。
“谢谢你。”她低喃,一边整理身上的衣裙一边挣扎着想站起来。
乔尔吞下一声叹息,抓住她的手臂,拉起她。她的身子既轻盈却又结实强壮。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健康、朝气蓬勃的活力。
“你没事吧?”他问道。
“当然。只是参加葬礼我总是会哭。”
桑摩根带着微笑大步走了过来。“嗨,乔尔。很高兴你能来。”
“我再怎么样也不会错过查理的葬礼。”乔尔干涩地说。
“我知道。你见过我的女儿了吗?”摩根问道。“兰蒂,这位是黑乔尔,查理在桑氏的执行总裁。”
兰蒂的双眸因好奇及一抹隐约可见的兴奋而闪闪发亮。“你好吗?”
“很好,”他简短地回答。“好极了。”
摩根看着他。“你会跟我们一起到小屋去吧?我们打算小饮几杯,追念查理。”
“谢了,”乔尔说道。“但我已计划好今晚开车回西雅图。”
黛芬走过来加入他们。“今天晚上何不住在我们的小屋?乔尔?我们有足够的房间。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加入我们,浅酌一番。”
为什么不?乔尔想道。如此一来他就有机会找出扳倒桑兰蒂的良策。“好吧。谢谢。”
兰蒂深思地蹙额。“你是我叔公的执行总裁?”
“正是。”
她的视线带点些许不赞同地掠过他的黑色运动夹克,牛仔裤及运动鞋。他立即知道她注意到他没有系上领带。
“您是否来得很匆忙,黑先生?”她有礼地问道。
“不。”他的微笑显得软弱。“我是考虑到查理的喜恶才做这样的打扮。我为他工作了整整十年,从未见他打过领带。”
摩根忍俊不住,咯咯发笑。“好家伙。查理一直告诉我你有多能干。他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因为有你为他掌舵,过去十年他才有办法整日钓鱼。”
“我只是尽力帮他分担经营公司的责任罢了。”
“我知道你的确非常卖力。我相信你跟兰蒂也会成为一对出色的搭档。”摩根宣布道。“你们两个要讨论的事可多着了。”
“爸,拜托,”兰蒂说。“此时此地实在不适合讨论公事。”
“胡说。”摩根驳斥道。“查理叔叔不会希望我们为他伤感、难过,而且你跟乔尔也需要一个熟识彼此的机会。你何不坐乔尔的车回小屋?你可以为他带路,你们两个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自我介绍一番。”
当兰蒂沉思地考虑摩根的提议时,乔尔看见一抹不确定掠过她眼底。他当下决定应付他新老板的最好方法便是替她解决陷于进退两难,难以决定的困境。
“好主意。”乔尔轻松的说。他坚定地握着兰蒂的手臂,开始走向教堂的阶梯。“我的吉普车就在外面。”
“呃……”兰蒂的视线迅速地来回游移于她父亲与乔尔之间。“好吧,如果你确定你不介意?”
“我一点也不介意。”
正如乔尔预期,他所表现出的坚决似乎主宰了兰蒂的决定。她抓起她的黑色皮包,让他领着走出教堂。
这简直易如反掌,乔尔想道,轻松得就好象从小孩手中拿走糖果一样。查理一直也是这么容易应付的。
直到最后一刻!老好人查理到了最后关头居然罔顾他的忠诚。
“哎唷!”兰蒂喊道。“你弄痛我的手臂了。”
“对不起。”乔尔强迫自己松开手指。
查理,你这个混帐,你怎么可以对我做出这种事?
XXX
乔尔驾着吉普车行经山区的小社区,然后驶上那条沿着小河谷蜿蜒延伸的柏油公路。兰蒂不安地坐在车椅上,双手紧压着置于大腿上的皮包,不时偷偷打量她的执行总裁。他身上散发着一股紧绷的张力,令兰蒂困惑不已。
没错,参加丧礼难免令人伤感,但他脸上的阴郁表情绝对不单是缅怀谢世的老板所引起的。兰蒂可以感觉到他的浮躁不耐,它在他金褐色的眼瞳中燃烧,沿着他精瘦身躯的每一道线条跳动。
这股情绪正在他心中翻腾,虽然他用一层冷静自制的面具将它掩饰得很好。他的心中亦燃烧着一股愤怒,她可以感觉得到。一阵战栗滑下她的脊髓。
愤怒的男人也正是危险的男人。
他那张线条坚定、有棱有角的脸透露了他身上所蕴含蓄抛待发的爆发力。那是一张野性未驯的脸,兰蒂想道,一张反映出应该深埋在现代文明面具下的原始狩猎本能的脸。在那张冷硬的面具下有太多压抑已久的情绪呼之欲出。兰蒂猜他已年过三十,约三十六、七岁。然而,他身上有某种东西让他看起来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兰蒂挣扎于强烈好奇心以及谨慎行事的警觉间交相煎熬。她从未遇到过能够像这样令她警戒的男人。那是一种本能的直觉。
“你为我的叔公工作多久了?”当沉默开始逼人而来,她终于礼貌地问道。
“几乎十年了。”
“嗯。”兰蒂润了润双唇。“他,呃,对你的评价很高,说你非常机警敏锐。他认为你有生意头脑。”
“对。我有的是生意头脑而不是企管硕士的头衔。”他投给她一个迅速、愉悦的眼神。“他对你也有很高的评价,桑小姐。他说你是个聪明的小东西。”
兰蒂瑟缩了一下。“我不认为学术上的成就能令查理叔公印象深刻。他对学位一向不怎么重视。”
“他是个白手起家的人。他对象牙塔的生活不甚赞同。”
“你不也是,我猜?”兰蒂努力保持礼貌的语气。
“查理和我的共同点不多。这点倒是其中之一。”
兰蒂噘起嘴。“不全然如此。我觉得你根本鄙视学位,查理则不然。”
“是吗?”乔尔的声音听起来并不特别感兴趣。
“查理在我祖父母过世后接手抚养我的父亲。是他一直资助我父亲念完研究所。所以你瞧,查理并不是完全瞧不起学位的。”
乔尔耸了耸肩。“查理相信每一个人都应该过他所想过的生活。他唯一的要求是能够清静、不受打扰地尽情享受钓鱼的乐趣。”
“是,我想此言不假,不是吗?”他们是这么尽心地找话题平缓弥漫在彼此之间的那股紧张,兰蒂想道。她不禁猜想他约会的对象是什么样的女人。当然如果他已经结婚,他会带他的太太来参加丧礼。
不管他的女人是谁,她一定是个性感尤物,兰蒂想道。像乔尔这样的男人要的自然是一个能够回应他生理欲望的女人。
当然,大部分的男人都想要那样的女人。即使是菲力——她以为他不会有太多的需求——也需要一个较有反应的女人。她很幸运,能在订婚后发现事实,否则等到结婚就为时已晚。
“你会在西海岸停留多久,桑小姐?”
“你可以叫我兰蒂。”
“当然。好,兰蒂,多久?”
“我还不知道。”
有那么一刻,乔尔表面上的冷静自持瓦解,先前她所受到的那股浮躁不耐又开始噬咬他。“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乔尔狠狠地瞪着吉普车挡风玻璃前的蜿蜒狭径。“难道你不需要回维拉特的那所大学?”
“维拉特?”
“对。维拉特或随便什么都好。难道你不用重回你的工作岗位?”
“不。”
“可是查理说你在那所大学的图书馆工作。”
“没错。咨询的工作。差不多六年。”兰蒂瞄了眼仪器板。“能不能开慢一点?”
“什么?”乔尔一脸阴鸷地看了她一眼。
“我说,可不可以请你开慢一点?”兰蒂小心翼翼地重复道。
“你父亲已经超前我们。噢,对了,他的车还真不赖。”
兰蒂注视着那辆红色敞篷保时捷。它正飞快地奔驰在蜿蜒的公路上,摩根的车速开到了极限,黛芬银金色的头发仍安安稳稳,整整齐齐地罩在白色围巾下。白色极适合黛芬,兰蒂想道,能衬托出她的冷艳。
“那辆保时捷是黛芬的,”兰蒂说道。“我父亲开的是宝马。”
乔尔挑起一边眉毛。“你的语气似乎并不以为然。对好车有任何异议吗?”
“不。只是有个开红色保时捷的继母实在有点不寻常,”兰蒂承认。“尤其我所开过最拉风的车也只不过是别克。拜托开慢一点。你不用担心会跟丢。我认得到小屋的路。”
乔尔不再紧踩脚下的加速器。“遵命,你是老板。”
兰蒂微笑,很高兴听到他这么说。“对,我是,不是吗?我觉得很奇怪。”
“突然继承一家桑氏这样大的公司?是,我可以了解你会觉得有点奇怪。”乔尔的手抓紧方向盘。“告诉我,兰蒂,你有任何商场上的经验吗?”
“没有。可是自我知道查理叔公把桑氏企业留给我以后,我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籍与论述。”
“书籍与论述?你要知道,兰蒂,学术理论跟实务经验是有很大差别的。”
“有吗?”她浏览风景,注意到喀斯开山区早临的暮色。太阳已经西沉,沉沉暮暮笼罩大地,凭添一抹幽黯神秘的色彩。她一向习于广阔的平地以及和缓起伏的山丘。这片狂野、迫人的山脉令她有点无法喘息,就像黑乔尔。
“有,天壤之别。”乔尔的语气尖锐。“我不知道查理是否跟你提起过,我们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
“你们有吗?”
“再过一年我要接买桑氏。”
“是吗?”
乔尔侧眼飞快地投给她一瞥。“没错,听着,我知道现在提太早了,可是我要你知道我仍然准备完成这笔交易。未来一年我仍将继续主持公司,就像过去十年一样。然后等我凑齐资金,我就将公司从你手中买过来。听起来怎么样?”
“走前面右侧的岔路。”
乔尔缩紧下巴。“谢谢。”
他减慢车速,驶离傍河的公路,转进一条通往一片蓊郁林木的小路。路尽头那幢玻璃与木造的建筑物虽名为小屋,但不管以任何人的标准,它都是一幢豪华价昂的宅邸。
“你可以把车子停在保时捷后面。”兰蒂说。
“不错的房子,”乔尔说,双眼鉴赏地掠过房子流畅的线条。“我不知道大学教授也供得起保时捷和这样的度假屋。”
“我父亲是全国举足轻重的中古世纪哲学权威之一。凭藉天分与努力,他本身就是一位卓越优秀的逻辑学家。我继母则出版过一些有关造句学与语意学的重要论文。”
“所以?”
“所以他们两个都是聪明、擅分析的思考家。这点使他们无论做何投资,几乎都无往不利。”
“下次我买卖股票需要人指点迷津时,我会记住的。”乔尔说,他打开吉普车门下车,然后绕过车头去为兰蒂开车门。
兰蒂看见他的举动,自己下车。她不要他以为他为她工作,就得亦步亦趋地伺候她。
她有种感觉,她与黑乔尔之间的关系将变得困难重重。
XXX
兰蒂迟疑地走进明亮的厨房,看见黛芬站在水槽前。“需要我帮忙吗?”她问道,早已预料到答案。
“不用了,谢谢你,兰蒂。”黛芬一面剥虾,一面投给兰蒂一个惯常的祥静笑容。“这里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你何不出去陪你父亲及乔尔?”
黛芬不论做什么事总能掌握情况。兰蒂不禁猜想什么事才能使她的继母失去一向的冷静、优雅?“好吧,如果你确定没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事。”
“如果我需要你,我会叫你。”黛芬保证。
“好吧,如果你坚持。你在弄什么?”
“黑舌贝虾球汤。”
兰蒂眨眼。“我不相信我居然喝过这种看起来像墨汁的汤。是添加了色素让它变得黑乌乌的吗?”
“老天,当然不是。”黛芬一脸震惊。“是乌贼汁。”
“噢!”兰蒂退出厨房。
黛芬不会要人帮忙的,兰蒂知道,因为她不愿别人闯进她整洁有序的私人天地。毫无疑问地,她绝不愿冒险搞得厨房一团糟。
黛芬的厨艺精湛。这一点兰蒂并不惊讶,因为她早就发现黛芬无论做什么,总是技巧熟练,成效卓著。令兰蒂赞叹的是她能保持厨房一尘不染、一点不乱地调理出异国美食的本领。
兰蒂走进客厅,摩根正站在窗户边跟乔尔谈话。他瞄了女儿一眼。
“啊,你来了,我亲爱的女儿。我们正想开一瓶雅马基酒。我想你会喜欢的。”他转向乔尔。“兰蒂待在西北岸的时间不多。我们正试着改变她的口味。”
“我听说西雅图以吃闻名。”兰蒂干涩地说。
乔尔耸耸肩。“这我倒不知道。不过我们喜欢吃,而且我们喜欢吃得好。”
“我了解了。好了,爸,我已准备好尝试你的最新发现。”兰蒂在一张白色的皮沙发坐下。她注意到乔尔站在窗边,凝望窗外漆黑的森林。
“我很高兴地说这次的确称得上是一大发现。”摩根走到设于客厅另一端的小吧柜。“甘纯香郁,酒性非常温和,可以说是极品。”
在过去“极品”两个字绝不会是桑摩根教授用来形容酒的字眼。兰蒂仍在调适自己习于她所目睹父亲的改变。
有些改变是好的,她决定道。他已减掉二十磅的多余体重,而且也戒烟成功。他看起来健康、快乐,生命又再度出现春天。不可否认,西北太平洋岸,确实适合他,他显得神采奕奕,生气蓬勃。
兰蒂衷心为他感到高兴,然而她觉得就摩根的年龄而言,再添一个孩子的决定未免突兀,她仍不能相信很快她就会有个小弟弟。
“我们这就动手吧!”摩根摇了摇酒,拉出瓶塞。“颜色绝佳。你认为呢?兰蒂,把你的杯子给我。”
兰蒂站起来,递给她父亲一个高脚酒杯。摩根注满酒后把杯子放在白沙发前那张装饰派艺术风味的涂漆咖啡桌。
“黛芬不能喝,当然。”摩根说。“马休出生以前,她必须禁酒。你呢?乔尔?”
乔尔正站在窗旁欣赏窗外壮观的景色,他瞄了那瓶酒一眼。“厨房有啤酒吗?”
摩根微笑。“当然。冰箱里塞的都是查理的最爱。你知道他有多热爱西北岸酿造的啤酒和麦酒。”他提高音调。“黛芬,亲爱的,麻烦你把那瓶我们上个月在西雅图北部新酒厂买的上好麦酒带过来。”
黛芬几乎是立刻出现在门旁,手掷酒与酒杯。“在这里,乔尔。”
“谢谢。”乔尔忽视酒杯,只接过那瓶酒。“敬查理。”他啜了一口酒。
“敬查理。”
“敬查理。”
“敬查理。”
兰蒂啜饮一口酒,然后打量漆桌中央摆放的那一盘菜肴。大部分她都能认得——尽管其中一、两道看起来十分怪异。她挑起一根豌豆荚,沾了一下酱汁。
“这是什么?”她礼貌地问。“我尝不出味道。”
“那是我用芝麻酱和豆瓣酱调出来的。”黛芬说。“你喜欢吗?”
“味道挺新鲜的。”兰蒂说。她转向下一碟摆在一堆饼干中间的深红色沾酱。“这个又是什么?”
“晒干的番茄做出来的。如果你喜欢,我可以给你做方。”
“谢谢你。”兰蒂正色说道,察觉每个人都带着不同程度的兴味看着她。
“你喜欢生鱼片吗?”乔尔问,语气显得过于有礼。“在我们家乡,我们用生鱼片当诱饵。”
摩根纵声大笑。“在这里每个人都吃寿司和生鱼片。对不对,乔尔?”
乔尔缓缓点头,视线凝注于兰蒂身上。“从这里到温哥华,几乎每两、三个街角就有一家卖寿司的日本料理店,而那些不卖寿司的街角通常都有泰国餐厅。不过我想兰蒂不会比较喜欢牛肉。”
黛芬立即一脸忧戚。“噢,亲爱的,兰蒂。你该不会还吃牛、羊肉吧?现在已经没有人吃这些肉了。”
“在印第安那,我们也不吃生鱼片。我读过一篇报道说生鱼片里可能藏有寄生虫,这些寄生虫也许会导致一些难以治愈的疾病。”
“胡说!”黛芬起身走向厨房。“根据统计,如果小心选择高级的餐厅,吃到受污染的鱼比率几乎等于零。”
摩根看着兰蒂。“你何不告诉我们,你现在对你的事业有何计划?”
“事实上,我想过很多。”兰蒂停下来啜另一口酒。她可以感觉到乔尔身上原先那股紧张又开始骚动。她有些不安地发现这一生中她从未像此刻这样地知觉到一个男人的存在。体察到这项事实令她不由惊慌。
“继续说下去,兰蒂。告诉我们你的想法。”乔尔的语气轻柔,眼神专注。
“我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我的生活需要一些改变。”兰蒂低喃。“查理叔公的遗产来得正是时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吧。在搭机来这里时我决定不回维拉特了。”
摩根看起来又惊又喜。“哇,哇,哇!我很高兴听到你的决定。你做事一向不冲动鲁莽,我的亲亲。你做了哪些改变?”
兰蒂咬了一口涂上一层用晒干番茄做成果酱的吐司。“我取消了跟菲力的婚约,辞掉工作,决定搬到西雅图来,掌理桑氏。”
玻璃瓶掉到瓷砖上的尖锐破裂声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兰蒂的视线越过房间飘到站在窗旁的乔尔身上,看见他手中的那瓶麦酒掉到地上。
乔尔抬起瞪着脚边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的眼睛。他定定地凝视兰蒂,燃烧着两簇火焰的双眼像是黑夜中猛虎的眼睛。
“对不起,”乔尔的声音异常轻柔,平板地不带一丝感情。“是个意外。别担心,我会清理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