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尧天循址来到小店前,礼貌地询问:
“请问这儿是不是有位晏星云小姐?……”
伟如循声从锅炉前站起,转过身来。
一时,两个人当场有如泥雕石塑般都呆住了!
何尧天忍不住满心激动的叫唤:
“小梅!”
小梅!这个在他记忆深处回荡了廿年的名字终于呼唤出口了!多少年的魂萦梦系,如今相思的人儿重现,反而教他不能置信,恍如在梦中。
一个他以为早已死去多年的人,现在却好端端的站在他眼前,怎不令他又惊又喜呢!
而晏伟如的反应却只是冷冷的转开头,说:“先生,恐怕你认错人了。”
尧天不由自主的向前跨一步。“我不可能认错人,不可能!我日日夜夜都惦记着你。小梅!你想想,再想想,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健忘,你一定记得我的。”
“何先生,你请回吧!”她安静地掉过头,故意以背对着他。“我们还要做生意,这里不是您这种大人物来的地方。”
她的冷漠教他难过。他不明白,她为何这样拒他于千里之外。“小梅,你明明认得我,为什么还要故意——我是尧天,你总该记得……”
“请不要再叫我小梅,过去那个小梅早就死了。”她淡漠地望着他,第一次没有回避面对他的事实。“曾小梅已经不存在了,我是晏伟如,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这样?我盼了廿年,整整廿年,真料不到……”重聚使他恍如置身梦中。“我早该想到的,是不是?早该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长得那么相像的人,我真迟钝,如果我早点来……”他情不自禁,高兴地笑了起来。
她却浇了他一头冷水。“你错了,何先生,我们晏家人跟你毫无关系,更不会有任何牵扯,我们也没有必要再见面,请你回去,以后也不要再来,请不要打扰我们母女的平静。”
伟如不懂,她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大的恨意和冷漠?这绝非是他所设想的重逢场面啊!“小梅,请你听我说,不管有什么误会……”
“没什么好说的,过去的已经过去;我只求你不要再出现,不要来干扰我们一家人的生活。”
“小梅,我等了你廿年,你为什么要这样拒绝我?你不知道我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
“你却看得到我们是怎么过的,拜你所赐,真是感激不尽啊!”她厉声说道。“何先生,你如果还有一点点良心,请放过我们,不要再来纠缠……”
他抓住她的语病。“我们?难道你指的是还有星云和星苹?”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迅速成形。
伟如全身一颤,戒惫似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星苹?”
“星云提过,她喜欢提起家人。”尧天唇边泛起一丝笑容,有苦涩、有欢喜,百味杂陈。“时间过得真快,竟然一眨眼就廿年了,如果不是偶然认识了星云——她廿岁,廿年,小梅,难道星云她们姐妹是——”他急迫地望着她,毫不放松。
“不是!”晏伟如大叫,终于失去最后一丝自持和镇定。“她们不是你的孩子!她们是我的女儿,我的!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还要出现!我们已经躲得远远,躲了整整廿年,你为什么还不罢休!还不肯放过我们……”她崩溃地瘫在凳子上。
“小梅,你听我说,我从没有……”尧天要去拉她,试图使她冷静。
她却甩开他的手,不愿他来碰触。“你走!我求求你走好吗?”
“小梅,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廿年,你不知道……”
“你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出现!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不认识你,请你走!你走!走啊……”
他在她歇斯底里的情绪下暂时屈服了,但也只能无言地望着她。
他心里有太多的酸楚,和无限的惆怅。
虽廿年不曾相见,然而面对这个苍白的枯瘦女人,他仍可以确定她是他日夜思念的小梅。
尽管岁月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身上留下痕迹,他还是认得她,一眼就认得她,知道是她。小梅是他今生今世的最爱,他怎可能错认?怎可能遗忘?
然而他在她眼中读到的只有——恨?她恨他?为什么?
“我还会再来的。”他深深望着她固执的背影。那背影的消瘦令他心疼。这些年来她一定吃了不少苦,他没能陪她,全是他的过错。“我找了你廿年,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到你,我不会放弃的。”
???
星云照例来到别墅,却发现何尧天整晚都坐立不安,要不就古怪地打量她,再不就是出神地将视线停驻在她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又对她说的话心在不焉。她终于忍不住,合上杂志,开口问:
“何叔,如果你今天有其他的事忙,或许我早点回去会比较好。”
他连忙制止她:“不,我没有其他事情,你在这里,很好,真的很好!”
星云关切地问:“您好像不太对劲,那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只是碰到一些情况,很难处理。”
她释怀了。“是生意上的问题让你烦恼吗?”
“没什么重要的。”他不敢直接跟她说——是你、你们让我“烦恼”。自从重遇小梅以来,尧天的心绪没有一刻平静过,感情的波涛在他心头翻搅,他简直快发狂了!一想到星云可能是他与小梅的女儿——还有星苹,要他怎能按捺住那份激动和狂喜?
“星云,有个问题,我想——”
“你想问我什么?直说无妨。”星云微微一笑。他今天确实有点反常,连说话都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这在一向沉稳自信的何尧天来说是未曾有过的事。
她的话给了他冒险的勇气。“星云,你想念过你父亲吗?如果他——”
她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问题呢!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星云开玩笑道:“你不会是想要我认你做干爸吧?”
“我不要当什么干爸,我就是你真正的爸爸。”何尧天以为这句话只是在他心里喊着,实际上他却已不经大脑的冲口而出了。
星云满脸讶异的神情,说:“什么意思?”
“星云,我就是你父亲。”尧天再也忍不住。他紧紧看着她,观察她的反应。“你可以回去问你妈妈——”星云的反应安静得可怕,许久之后她开口了。
“这是什么玩笑?何叔,你是在开玩笑的,对不?”她的脸紧绷,握着拳,整个身子如紧绷的弓。
他只能迎视她,缓缓地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
她的眼神刹那间转为狂乱,教他心惊肉跳。这是他最担心见到的反应。
“你为什么要骗我?”
尧天试着抓住她。“星云,你听我说……”
“不要碰我!”她连连退后。“我会去问我妈,她不会这样骗我!”
星云连跑带跌地奔出别墅,冲入黑夜。
当她回到家里,母亲和星苹正在看电视。她开门见山就问话:“妈,你告诉我,我们的爸爸到底是谁?为什么何先生会……”
一看到女儿的脸色,伟如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何尧天终究还是说了。她原本想阻止星云出门的,却想不出适合的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伟如悲哀地说:“你知道了?”
星云真不愿相信母亲给她的回答。“不,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怎么会——”
“是真的。我一直不希望揭穿真相,然而到底还是——瞒不住。”
“我不相信!你不是告诉我们,爸爸早就死了,我一直这样以为。”星云宁可相信父亲已不在人世,也不愿接受何尧天突然成为她亲生父亲的事实。这又是为了什么?这矛盾的心理,她还无暇去细想。
一直缄默着的星苹却开口了。“爸爸并没有死,他是不要我们了,我知道。”她看着母亲与姐姐。“我曾在无意间听见妈和杜叔谈的话。”
星云去摇她的手臂。“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有差别吗?”星苹感到奇怪地说:“如果他不想要我们,他是生是死,意义不都相同吗?他不在我们身边都廿年了。爸爸这个名词早就被抽空了,我们只有妈妈,不是吗?”
那一刻,星苹成熟冷静的神情看来宛如长大成熟许多。
“小苹!”伟如喊道。她心中思绪翻涌,却找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对两个女儿说,不论是解释、安慰或说明。
“我也知道,现实就是现实,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星云喃喃自语。
在知道了这件事实之后,她将如何、要如何面对他呢?而他们的关系——再也不会跟以前一样了,再也找不回来了。然而母亲与妹妹又要怎么去面对这个人?她们能接受这个人吗?星云忧心的想着。
“他昨天下午来过了。”伟如低着头,说:“我只求他不要再出现,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平静、平凡的生活。”
“事情不会就此终止的,你们都知道,是不是?”星苹环顾每个人。“戏才刚开演,往后还有下文呢!只是有一点不公平,你们都见过那位何先生,而我连他是什么样子,一点概念都没有呢!”
???
“我还要买苹果。”星苹扯着常宽的袖子,挤过夜市人潮,到水果摊上拣了袋五爪苹果。
常宽今天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大胃王,和她逛了短短一条街,这小女生见一样爱一样,吃了炒米粉、肠子汤、瘦肉粥,又叫了面线和润饼,还意犹未尽地买了半打装的拐杖棒棒糖,而现在又看上心爱的苹果,拿出最中意的一颗在T恤上抹了抹,津津有味地咬了起来。
“我真是服了你,你这么会吃,怎么还这么瘦?”她那扁扁的小肚皮根本看不出饱餐的迹象,真不晓得刚刚那堆食物到那里去了。
“天生丽质啊!”她得意地笑。“吃不胖有什么办法?我也想要点肉,丰满些多性感!可是不知道那些东西吃到那儿去了,我就算三餐拿巧克力当主食,也重不了几磅。”
“美容健身中心应该找你去拍广告,不知会有多少人羡慕你。”
“健康就是福,胖瘦没那么重要。骨感也满好的,另一种性感哦!你觉不觉得?”
“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很欣赏自己喽?”常宽揉揉她原本就被风吹乱的短发,星苹跳着、笑着躲开。奇怪,跟她在一起,他的话就变得特别多。从前他可以一个人闷上一天都不吭声,现在只要有星苹在,话匣子一开就滔滔不绝,要关上还很费力呢!
“每个人都应该欣赏自己,不是吗?如果连自己都不喜欢自己,还该喜欢谁?又有谁会来喜欢你呢?”她理直气壮地。大多时候,她是很有主见、自信满满的。“这苹果真香,你要不要来一颗?”
“我不吃苹果,有异味。”
她一副怪他不懂珍惜美食是天大罪恶的表情。“不吃苹果,你的人生一定无味、无香、无乐趣。这可是我的命根子,一天都少不了它,不吃的话,连觉都睡不着。”
“我看你的苹果脸就是这样吃出来的。”
“那爱吃苦瓜的人不也吃成苦瓜脸?可见你的推论没有根据,不能成立。”
“那你的意思是说……”
星苹伸伸舌头,自己笑得好开心。“老话嘛,天生丽质喽!”
小街上人挤人,他们一度还被冲散,星苹踮脚尖张望,一下子就看到他站在街的另一边,她叫他的名字,常宽即排开人群走过来。
“你不要乱走,我会找不到你,”她咬下最后一块果肉,舔舔指上的甜汁。“而且这么大的人还当失散小童,传出去很丢脸。”
“我没乱走,我买了东西,给你的。”他将她拉到一边。
星苹迫不及待地去掰他的手掌,那是一条红绿格纹的流苏发带,颜色十分好看。
“我头发这么短,绑这个不好看。”她遗憾得不得了。
“谁说不好看?”常宽将她扳过去,斜扎起一束头发,笨笨地打了个蝴蝶结。星苹也很乖地动也不动,一手提着糖和苹果,一手捏着果核,像个等着被妈妈整理好头发上学去的女娃娃。活像个过动儿的她,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星苹就着烤香肠小贩摩托货车的后照镜左右照个不停,感到很满意。“美得很吧?我发现天生丽质真的很重要,怎么装扮都好看。”
常宽还没骂她臭美,她已抛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溜开了。
常宽趁隙抓住她的手。
星苹触电般急急地挣开他的手,她不看他,只是红了脸噘嘴道:
“你以为送我个小礼物就有权吃我豆腐吗?”
“谁告诉你这是吃豆腐?”
“起码你没征求我的同意。”
原来这位小姑娘有这么传统的一面。“我不知道这样还得征求同意。”
星苹瞟他一眼,跺跺脚。“你这人好死脑筋。”
“你满拽的哦。”
“才不!我很友善。”
“是啊!拒人千里之外是友善的表现。”
“臭屁鬼!”她赌气般抓起他的大手,将自己的手塞进去。“谁怕谁?”常宽笑了。他感觉手心中那柔软的小手正悄悄、柔柔地伸展,很自然地让他握着。
谁怕谁!在感情面前,谁都拽不起来。
???
“你还是告诉星云了?”
“我忍不住。知道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还装作若无其事的跟她聊天?”
“我没有承认她跟你有什么关系。”伟如淡淡地说。
尧天不禁恳求似地望着她。“小梅,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态度对我”难道当年的情分,你都忘记了?”
“不要提当年,你我之间无过去可言,我只求你不要再出现,还给我们平静的生活,不要再制造无谓的干扰。”
“干扰?”尧天苦笑。“我对你们而言已成了‘干扰’吗?小梅,不管其中有过什么误会,请你不要太快拒绝我,念在几十年的恩情上,让我们好好谈谈,最起码……”
“恩情?有何恩情可言?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我只求你离开,不要再出现。”
“小梅!”
“小梅已经死了!当年那个痴情的曾小梅早已死了,我是晏伟如,请你搞清楚,不要错认。”伟如转过身坚决地望着他。“你我之间早就恩断情绝,所以不要在我面前再提恩情两字,你担不起。当初你既然无情地抛弃这份感情,现在有什么资格要求发言!”
“我从没有放弃过要争取跟你在一起。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约定一个月的时候相见……”
“是你背信忘约了,你说要回家争取父母同意,怎么不说是回家探视病中的妻子——”提起往事,一幕幕椎心刺骨,那是藏匿在她心深处最深的痛。“你真狠啊!何尧天,你够残忍的,你敢在我面前承诺、许愿,怎么就从不敢向我承认你在家里有个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不敢。你可以怪我懦弱,可是我真的不敢,只为怕失去你,越到后来越矛盾,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小霜是我父母所挑选的媳妇,我却从没有爱过她;直到遇见你,我更明白自己过不了那种无爱的生活,再也忍受不了那种无爱的婚姻。”
“谎话!你大可以自圆其说,但别指望我会相信你。”伟如不愿相信他。
“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回家,是决心要结束那段婚姻关系,我跟家里抗争,天天跟我爸妈理论;又面对小霜的歇欺底里,以自杀要胁,到后来的冷战,我没有屈服,更没放弃过。”
“事实是你一去不回,两个月……”
“我父亲先是软禁我,隔断我所有对外的联络,后来我发烧大病了三个月,简直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你至少可以给我一点消息……”
“刚开始我只想尽快处理完事情,再回去告诉你好消息,到后来,情况已完全不是我能控制。”
“可是你到底欺骗了我,我曾经百分之百的信任你……”
“对不起,我知道我犯了大错,可是请体谅我的出发点全是为了爱你。我从来没有想要辜负你,从来没有过。”
“然而伤害还是造成了,不是吗?”伟如紧抓着摊子边缘。她的唇边泛起苦楚的微笑,眼泪却在心里淌。“你知道我去找过你吗?”
尧天大大惊动。“没有人告诉我……”
“我到了你家,被挡在门外三天,最后是你母亲和盛气凌人的太太出面用支票打发我走。我想她们打听过我,在她们眼里,我不过是个只看得进钱的烟花女,根本不屑一顾,你可知道那时我有多——试问那时你在那里?你在那里?”
伟如一番沉痛陈诉听得尧天冷汁涔涔。他想像得到当时她所受到的委屈,想像得到母亲与小霜会给予她多不留情的羞辱。只恨他当时病得无知无觉,不省人事,没能保护她免受伤害,免于后来所发生的连串悲剧。
“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他的眼光充满祈求,也含藏了多年的渴盼、悔恨与挚烈情爱。“当我再回到我们的家,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了,见到的却只是一片废墟,整排屋子已化为灰炉,人事全改,我连想找个人问都无从找起;后来才知道那里发生大火,连夜烧个精光,死了廿几个人,尸体全成焦块,因为无法辩认,只得全埋在一起,你不知道,我当时几乎疯了……”
“你以为我死了?”她问。
“这是唯一的答案,他们说火势那么旺,不可能有人幸免。”
“我不知道有场大火。”伟如低语。“我后来没再回那里去,那幢屋子对我而言只是充满欺骗与痛苦的回忆;我没收你家给我的那笔钱,她们给我的侮辱够多了,我不会连自己都来侮辱自己。”她静下来。“烧了也好,把那些不堪的记忆烧光,或许少些牵念。”
他为之战栗。“谢天谢地,你没有留在那里,老天有眼,让我们还有相遇的一天,我们的缘分还没有完结……”
“过去的都过去了,还要提它干什么?错的已经错了,不可能再挽回,你还想干什么””她深深望着他。
还想做什么呢?还能做什么?时光飞逝,往事已矣,再回首也已枉然。
她承截的,他可明了?
何尧天轻轻抬起她的手,贴向自己的面颊,期盼用这个动作向她表达他的渴慕期盼,还有更多的狂喜与珍惜。
那只紧贴着他的手坚实温暖,却满是硬茧和伤疤;他不由心生怜惜。这些年来她一定吃了不少苦,都是他不好,亏欠了她。他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这些过错呢?
“你怎么会改名呢?”
“晏是我的本姓,我把在舞厅工作得来的十万块交给养父母之后,就决心跟他们断绝关系,也忘记曾小梅和与这名字相关的一切,包括回忆,包括痛苦——”
“也包括我吗?”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是,包括你。你就像是我体内坏死的一个毒瘤,日日流脓发肿、发痛,我想连根割除,但还是做不到!我说不出有多恨你,气你的隐瞒和负心,更恨我自己不争气……”
“后来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一个人孤苦伶丁挺着肚子去投靠一个远房表亲,一位老叔叔,可是他不久之后也去世了。”
“如果我早知你有身孕,说什么也不会放你一个人留下。”
“那是在你走后我才发现的,我想等你回来再给你一个惊喜,谁知道——”
她已黯然无言。只能怪上天作弄,人虽有心,现实却无情。又能怪谁呢?是命运造就了他们各自的人生。
“你已经肯承认星云她们姐妹是我们两个的骨肉了?”
伟如略略沉默了一下。“我没否认过,但这并不代表什么。”“不,你不知道,这对我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尧天的激动依旧。“还是你仍然怪我?不肯原谅我?”
伟如的眼光是复杂的。“现在说原不原谅有什么意义?现实是人造成的,你以为一句道歉、一声原谅就能抹掉所有的错误?”
“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那怕我永远补偿不完……”他靠近她。
伟如下意识地避开了。“不可能了,你明明知道,已经过去的不可能再回来了,还需要补偿什么呢?你这是在强求,强求不可能的事。”
“你难道不肯原谅我?”他执着握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我们就不能让过去成为过去,不要再追究错误吗?我们现在的生活很平凡,很平静,不希望有任何改变……”
伟如的眼角扫过站在门口的人影,她倏地抽回自己的手,尧天也发现了异状,转过身来。
杜平轻咳一声,显得有些尴尬。“我来换灯泡。”
伟如轻声地对着尧天,说:“你回去吧!我不想再谈了。”
这动摇不了他的意念。“我明天再来。你早点休息,不要让自己太劳累,好吗?”最后他温柔地轻捏了捏她的手,依恋不舍地放开。
???
“我只是刚好过来看看,不是故意打扰……”杜平尴尬地搓着手。
伟如在水龙头底下搓洗抹布,拧干,叠起。“没事。上面的灯能亮了吗?”
“行了,亮得很,晚上就能用。”他在那里磨蹭半天,把卫生竹筷倒出来又塞回去排整齐。“伟如,我冒昧问一声,刚刚那位先生——是他吗?”
伟如坦白地点了头。
“我看他很有诚心的样子,”他吐了口气。“他怎么找到你们的?”
“说来话长,都是巧合。”
“那他也晓得了星云和星苹的事?”
“知道。”
“这样,”杜平勉强地笑笑。“你打算怎样呢?会言归于好,再在一起吗?”话出了口,他更责怪自己的笨嘴笨舌;说言归于好实在奇怪,但他一时实在想不出别的形容词来。“你说可能吗?”伟如抹着桌子。“事情完全都不一样了。”
“可是我看他——”
“阿杜,我知道你是好意关心我,不过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伟如转身去招呼客人,开大炉火,下面,又开始忙了起来。
杜平默默地收起螺丝起子和废弃的灯泡,回到店里去。
结束了吗?他并不作如是想。
那个男人并非肯轻言放弃的人,在他身上有某种坚毅的魄力,一看就知道。他有一种高贵的风度,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连伟如都是。廿年前初见她,即使她是那么狼狈瘦弱,但她还是美,一个美丽得让人不敢侵犯的女人。寡言沉默,坚韧地负起一切的生活磨难。这么多年了,他习惯站在身旁默默看她,生活里互相照顾,实际上心里还是有着不可跨越的距离,来自他,也来自她。杜平无所冀望与强求,只要能照顾她们母女,他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那个男人的出现会为他们这廿年来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变化?伟如又会如何对待他?伟如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管怎样,杜平心里都有了准备,他会继续留在伟如身边,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但也没有人能够再伤害她了。
???
“小云,你今天晚上不出去吗?”
所谓“出去”,她们心里都知道指的是什么地方。
星云盯着电视萤幕。“我不会去了,我不想再见到他。”
“打过电话了吗?”
“不需要。我可以不要这份工作,这份薪水。妈,或许当初你应该强制我不要接受这个工作,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总之我们和他——何先生是不会再有任何牵扯了。”
伟如沉默了许久。“他毕竟是你的长辈。”
“就是因为我知道了,才更不可能再去找他,连原来的和谐关系都做不到了。当初他既然选择了放弃我们,狠心的把苦难丢给你一个人扛,现在又有什么权利要求我们接纳他?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他所应该得到的报应。”
何尧天与她在这段日子里建立起来的“友谊”太特别了,教她难以接受这突然的转变。意外出现的生父,被弃廿年的事实,让星云只想和那个人隔得远远的,不要再面对他最好。
“当年全是一场阴错阳差的误会。”伟如说道。“他有他的无奈。”
“妈,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不负责任就是不负责任,没什么好辩解的。他狠心不管我们母女三个,难道你不恨他、不怨他吗?”
“他有他的无奈。”伟如仍只能重复那句话。“有时候,人活在这世上是很身不由己的,外在环境的压力太大,造化弄人,也只能听凭安排。小云,妈说这些并不是为谁辩解,只是告诉你,人的命运是很难预料的。有时候,走过人生,才发现自己走的路和自己所期望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但妈已经老了,无能为力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继续走下去。”
星云望着她。“妈,你一点都不老。”
“妈或许还不老,却很累了。”她叹口气。“他又来过了。”
“不管他再做什么,也不会改变目前的状况。”星云早就打定了主意。“我们三人这廿年来也过得挺好的,并没有什么缺憾或不快乐;我想,实在不需要一个多余的人出现。”她说完,就按掉电视,进房去了。一进房门,却看见星苹正盘腿坐在床上发呆。
“干嘛?在修行啊?”姐妹俩睡的是上下铺,此刻星苹高踞其上,看来像煞一尊神像,星云一看忍不住笑了起来。“发什么呆?”
星苹两手托着下巴。“你们刚刚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你一定又有意见了?”
星苹趴在床上,瞧着她,说:“姐,真的不太公平?!你们都认得那位何先生,但我却连他长得是圆、是扁都不晓得,其实我还满想见他的。”
“没什么好见的,就当作从没有这个人存在就好了。”她要去戳星苹的额头,星苹反应快,躲开了,躺在床上呈大字形,嘻嘻发笑。
“可是姐,你为什么突然变得对他这么反感呢?事实上,他还是你原来认识、喜欢的那个人,你们在几天前还是忘年之交,但你一知道他可能是我们的爸爸以后,他就从天使摇身一变成为恶魔了,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此一时,彼一时。我只是觉得我们家与他没有什么关系,是爸爸又怎样?我们只有妈妈,只需要妈妈就够了!再苦,廿年不是这样熬过来了?多一个或少一个他并没有差别,反正最重要的时刻,已经被他破坏了,他也全错过了。”星云两手交叉枕在脑后,望着顶上的床板说话。
“但是我们俩身体里有一半是流着他的血,这是割不断的情分。”
“生育简单不过,费心教养才是最大的恩情。苹,怎么连你也劝我?我以为你会跟我站在同一阵线的。”
“我没有要劝你或反驳你的做法。我是我,不帮谁。我关心,是因为这是我们家的事。那个人的出现,事实上已经对每个人造成影响,你平时上班不在家,所以不知道。妈最近常一个人想事情想得出神,连客人来了都没反应。隔壁刘妈妈还偷偷问我,妈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说她大女儿恋爱、二女儿失恋时,也是常出现那种怪怪的表情,失魂落魄的。”
刘妈妈是这一带三姑六婆的总首领、大头目。
“那你怎么说?”
“我当然说是喽!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小孩子总是不太方便过问大人这种事。”
星云笑得肚子痛。“她一定嫉妒死了,你这样吊她胃口,她又有新闻到处去宣传了。”
“当然要刺激她,反正妈又漂亮又有味道,暗恋她的人多得是,才不像刘妈妈那种水桶身材,河马脸。同样是四十几岁,真想不通怎么会……”
“你又缺德了,小心那天被她偷听见,以后就不帮你介绍对象,你在方圆百里之内都销不出去了。”
星苹哇哇叫。“我还靠她啊!我才没有那么笨。你信任她的眼光吗?她帮自己东挑西拣,万中选一,选中了个刘伯伯,你看——”刘先生是这附近公认的丑男子,不到卅就秃光了头,还兼有暴牙、口臭、台湾国语,走路又外八。当初他相亲专用的相片上倒是满头浓密的乌丝,像茂盛的大草原,直到洞房之夜刘妈妈看到床边那顶假发,才知道自己千挑万选还是上当了。
两姐妹嘻笑一阵过后,星苹才正色道:
“姐,你知道吗?其实我最担心的,倒不是那个有钱爸爸和妈会怎么样,而是杜叔。”
“杜叔。”
“他对妈和我们付出这么多,却什么都没要求过,真不知他会怎么想?”
星云俯卧在柔软的枕上。“感情这事真的是最让人难懂的事。不知道一个人要聪明到什么地步,才不致做出后悔的决定。”
“只能一旁看着喽!我想他们都是很有自主性的演员,我们这两个小朋友是左右不了他们的想法的。”
???
宇斯来到何家时,大门是开着的。他在酒吧间找到何尧天。
“何叔,出了什么事?”何尧天的醉态让他大吃一惊。跟了何叔这么多年,没看过他如此豪饮。何尧天凡事节制,不会藉于酒发泄情绪。这回必定不寻常,不只是为了左儿的事。
“宇斯,你来了。”尧天只抬头看他一眼,示意他坐下,却仍闷闷地喝着酒。“左儿不肯跟你回来?”
“她的情绪还不太稳定,就让她在我那儿待几天,我会要她打电话回家的。”宇斯抓住他的手。“何叔,你心里烦,也用不着藉酒消愁,折磨自己啊!您酒量不好,明天……”
“她没有来。”尧天抑郁地吐出四个字。“都怪我,告诉了她。我知道她不会再来了。”
宇斯蹙眉。“星云?”
尧天再也按捺不住,再不发泄,他就要发狂了!他已经被无数的矛盾和悔恨折磨了好几天了。他抓住宇斯的手臂。“宇斯,她是我的女儿,你知道吗?我的亲生女儿!”
宇斯的反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感到意外?”尧天问。“星云百分之百是我的亲生骨肉啊!”
“我是这么猜过。因为我看过你收藏的那张照片,也碰巧遇见过晏伯母。这世界实在很小!”这样一来,宇斯差不多就明白了让何尧天消沉失常的原因了。“星云不能接受你吗?”
“我一时忍不住告诉她,她回家去问她妈,再也没回音了。我想她一定恨透我了,恨我这个没有尽过一天责任的父亲……”他苦涩地道。
“可以想像得到。”凭他对她的了解,丝毫不难料想星云那好强又顽固的个性,会有如此激烈强硬而决绝的反应。不惹而已,一惹惊人。特别是这回又是如此不寻常的事,他相信那一定是触到她心中的最痛。
“她一定恨我,是我让她们母女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告诉她,希望她知道我心里也苦;星云一直是那么善解人意的孩子……”
“左儿知道这件事吗?”
“她还不知道。她或许还以为星云是我新交的小女朋友,所以才有那次误会的产生,到现在还不肯谅解我。”尧天叹气。“因为我打了她一巴掌,她受不了我竟然为了外人而打她。左儿也不知道从那里听来的谣传,真的是谣传……”
他以为已经够隐密了,不料还是保护不了星云,让她蒙受不必要的屈辱。
说起这事,宇斯心知自己也有一份责任。“事实终究瞒不了,何叔打算怎么做?”
“我怕左儿会受不了刺激,所以暂时不打算让她知道,她住在你那里,我很放心。她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我担心的是星云她……”
“我会去找她,跟她谈一谈。”不论能做什么,他想尽这份力。现在也唯有他能居中缓和一下两方面的关系了。
宇斯的承诺仿佛为尧天燃起一线光明。“你愿意去,那实在太好了。”
???
一部亮闪闪的重型机车摆在眼前,小健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干什么?”
左儿笑着。“送你啊!你不是一直想要一部拉风的机车吗?你身高够,骑这车够帅,而且有车到那里都方便。唉,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车子是你的了。”
然而他脸上没有她预期的笑容。
“我不要你送我的车。”
“为什么?”左儿不解。“不好看吗?”
“我不能收你的东西,特别是这么贵重的……”
“唉,你好迂!这不过是部车,说什么贵重?”她扮鬼脸。
“对你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我而言不是。”小健坦然地说。“左儿,我很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家有钱,你的行事方式又海派,不当一回事,但我不是……”
左儿跺脚。“哎呀!只不过是一部车,那有这么多大道理好讲!”
“我真的不能收,你还是……”
“你不收我会生气的。”她固执地跟他拗着。
小健心里为难极了。“左儿,我是说真的,我没有理由接受女孩子的礼物,而且就算我收了车,怎么跟我父母交代?”
近来左儿找他的电话已经频繁到让父母起疑了;爸妈一向对他的交友采不干涉、不放任的开明态度,然而母亲对他连续三天的“到同学家温习功课”已经颇有意见,在他出门时有意无意地说:
“小健,讨论完功课早点回来,你以前很少弄到这么晚的。”
“那是什么同学啊?最近好像常打电话来。”
“小健,你上次模拟考全校排名已经退了十名,要多注意。”
他匆匆含糊应声,赶紧出门没敢多说。和左儿的交往确实使他分心不少,为了要花时间陪她,他时常得牺牲睡眠时间来读书,以维持成绩水准。有些累,可是能看到左儿开心的笑容,比什么都值得。
“那还不简单,你可以把车子寄放在朋友家,要不就留在我家,我们出去玩时就由我骑出门,风光的时刻让给你,够意思吗?”
“可是——”他怎么想都不妥当。
左儿不耐烦。“你收不收嘛,你存心要我难受是不?”
“怎么会?我希望你开心。”
“那你就把车收下。”左儿把亮晶晶的车钥匙交给他,并拍拍垫。“过来,试试看。”
小健还是顺从了她,跨上车子,发动引擎,按按喇叭,感觉好威风。他还是很开心的,因为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部像这样的拉风机车;左儿对他这样贴心,他也不想扫她的兴,乖乖地陪着她高兴。
“左儿!”他望着她,眼里充满喜悦的光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嘟嘴。“我有对你很坏过吗?”
他的眼睛发亮。“左儿,阿希他们问,你是不是我女朋友?”
她啐他。“想得美哩!你看你够格吗?连那些臭八蛋说的话你也搬来问我!谁要当你女朋友!我谁都不喜欢!”
她谁都不喜欢,只喜欢一个人——宇斯大哥,她自小就念念不忘的人。
反正,她是不会告诉小健的,因为她认定他是个书凯子。
小健还要问,左儿已爬上车后座抱着他,说:
“走啊!还等什么,陪我去兜两圈,开心开心!”
???
常宽放下吉他,问神秘兮兮瞋?在床铺上的星苹。
“你在画什么。
她提防他看到似地,连忙把画藏到背后。“画你呀!我在改造你,想像把你那一头乱毛砍除后,不知会出现什么样等级的帅哥?”
他好奇。“我看。”
她不肯。“还没好呢!以后再说。”
常宽无所谓。“以后看就以后看,是我的,怎么也跑不掉。”
“是我的!我画的。”星苹抗议着。
他没搭腔,嘴里嗯嗯哈哈哼着调子,星苹确定他没有抢看的意思,才又放心地搬出画板和纸。
“喂,你知道吗?你那两卷专辑我都听过了,我发现其实你的歌都不难听,但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她嘴巴在动,手上更忙。“是少了什么我也说不上来;音乐这东西我不懂,但是我一向觉得搞音乐最重要的是要有生命和感情,你要先能感情自己,拿出去的东西才感动得了别人,这就好像如果你真的爱过一个人,也更能传达恋爱的甜与痛,是一样的道理。”
常宽一直笑着盯住她。
“喂,你眼睛抽筋了呀?”她心如小鹿乱撞。这么小的空间,又面对他这样紧的目光,教她心跳不安。
他还是一直盯着她,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你看这种眼神,感情够不够?”
开这种玩笑!星苹用橡皮擦K他。
“小苹果,我发现你专心画画的样子很美,让人想唱歌,你像一首歌。”
星苹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他的吻给占据了。他的嘴唇火热而猛烈,像磁铁般牢牢吸住她。她忘了感受,连思绪都成了真空,只知道心狂跳如擂鼓。她从闭起的眼睫间偷眯他,常宽投入的脸庞,紧闭的眼离她只咫尺,她的心又是猛地一跳,赶紧闭上眼睛。
也不知那个吻是怎么结束的,但她终于知道了腾云驾雾是什么感觉,写小说的人没骗她。星苹想着当天使的快乐,她今天已经尝到一二了。
她仍是红透了一张脸,又看到常宽挂了彩,他的颈子上齐齐被耙了十道指痕,是她太紧张所留下的纪念品。
好丑!没有人告诉她,接吻后的男女习惯讲什么。
“我妈一定又在叫我了。”她抓起自己的东西,连鞋都忘了穿,好比是落荒而逃。“我下次再来,你不要等我。”
她叭哒叭哒冲下楼,像着了火的云霄飞车;留下傻笑的常宽,他摸摸隐隐作痛的脖子,还回想着刚刚那一吻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