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弯腰从坚硬的黑沙滩上捡起一块卵石。她从那光滑、圆润的石头上抹去粘着的沙粒,然后把它握在拇指和食指中间,欣赏着它那光洁的表面。接着她用弯曲的食指夹住卵石,抬起头来望着浩瀚的大海。风刮得很猛,使这清晨的海面很不平静。浪打在岸上的声响断断续续传来,海水的闷沫像薄雾一样笼罩在望不到头的海滩上。
简走进水沫中,停了一会儿,然后她侧身向旁边跳了几步,用那卵石在浅浅水面上打了个水漂。它在起伏的水面上跳动了三下,接着消失在渐近的下一层浪花里。考虑到各种不利因素,以及她是用右手投掷,这就很不错了。
她从水里退出来,抖了抖溅在短裤上的水花。现在她打水漂的最高记录依然是五跳,但是过几个星期她的左手好了以后,她相信可以把这个记录翻一番。
风刮得她湿漉漉的腿很冷,她把包着绷带的手插进衣服口袋里开始往回走。她估计到吃早饭的时间了。当她走出大潮留下的水印的时候,她向左回头看了看那将皮亚海滩分割为南滩和北滩的巨大的狮子石,它在阴沉的天空和水沫的迷雾中依稀可见。到上午过去一半的时候,天可能会放晴,今天将是又一个明媚的夏日。
昨天这里可够热闹的,步行来的周末旅游者把海滩都挤满了,冲浪救生员也忙得不亦乐乎。他们不停地在各主要海滩的人群里穿来穿去,而到了星期一,只要不是学校放假,这里就只剩下一些当地人和真正执着的留宿冲浪爱好者了。他们才是不惧喜怒无常的皮亚海浪的人。
她的视线从脚下的黑沙滩移开,转向陡峭的长满灌木的山坡。这山是将孤岛般的皮亚海滩和奥克兰东部远郊四十公里外的戈壁滩分开的怀塔基尔山脉的北部余脉。这儿只有一条公路穿过怀塔基尔山,皮亚就是它的终点。当地人对此倒很喜欢。
闭塞使这里的经济不很发达,海滩只有一家百货店,一家杂货店和一家快餐店,没有大饭店或酒吧。再有的就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居民。这里还有一家政府开设的营地,为来往的游客提供帐篷、停车等服务。这里的居民数量说多也不算多,因此和游客很友好,但说少也不算少,所以还能形成自己独特的生活习惯。
好一个世外桃源!
简在那不宽的柏油路旁的成堆的茅草籽中抓起一把草籽。这条路从皮亚的后山延伸过来,经过简的陋室附近。
房子的景色和皮亚海滩的很多其他房子一样,并不特别美丽。是一所长方形的用涂色胶合板搭建的房子,多年来因居住人数的需要和海水逐步上涨的因素而不很规则地接出来好几间。其中她住的这一栋还尤其显得难看,它通身是橘黄色,而且已经褪色,房顶的铁皮波纹瓦是红色的,亟须修补。
房顶和墙壁的颜色都已脱落大半,尤其是西北面的墙壁,因多年的风沙吹打更是变得光光的了。别墅的几个窗户窗框都已松散,玻璃也裂了缝;前门懒洋洋地吊在门框上来回摇摆。别墅旁边的木制车库的情况更是糟糕。已经腐了的木板表明这里已许久无人居住。松松垮垮的链子围成的栅栏构成这里颓败景观的最后一道风景。 但无论如何这里可以栖身,尽管房顶总漏雨。简在推开那破旧的房门的时候感伤地想着。这里不收房租,更重要的是,这里可以躲开瑞安·布莱尔的危险的势力范围。
她的敌人。
她的情人。
这两者她不知道更怕哪个。
到现在为止她还不完全相信她真的摆脱他了。和前一阵的拼争比起来,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还是因为瑞安决定放她一马才有了自由? 这些问题困扰着她。她又恐惧而清晰地回忆起那个作为他性欲发泄对象的难忘夜晚。她倒是可以把自己的可耻举动归罪于那药片和烈酒,但她又摆脱不掉另一种想法,就是这些不过是自己有意无意放松戒备,既满足了情欲,事后又不致后悔的某种策略。
要真是如此,那她可没达到目的!
那天早上她醒来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左手痛得要命。那疼痛简直赶上她刚受伤后头一两天的感觉了。难道是睡觉时不小心身子把手压住了?手为什么没有好好的包扎?
她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被清晨阳光照耀着的陌生的屋顶。她只觉得嘴里又干又涩,头脑发昏,还有一种异样的疼痛,在……
噢,天哪!这疼痛提醒了她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
她在扭头往身边看的时候,心里不禁突突乱跳。而她看到的却是自己一个人留在这空旷的房间里。她长长的头发大部分落在身边枕头上的凹窝里。她感觉到在被单下自己全裸身体的每一个敏感部位都异常脆弱、肿胀。
难怪!她猛地将被单拉到齐脖子的地方。昨晚的那些激烈、刺激的情景在她脑海里清晰地展现出来,她不由得浑身发烫。被野蛮的占有欲望驱动的行为很快就变成了持久的相互满足的需要,并压倒了双方昕有的斯文和虚伪。使简倍感惊讶的是,瑞安似乎具有某种超人的活力和惊人的吸引力,使她不能不听从他的要求。她为他做的事情是她从来连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更不用说在瑞安身上做了。
她突然发现,从没有关严的窗帘处射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地毯上的一堆衣服上,其中有她的,也有男人的。她还听到厕所里有流水的声音。她大吃一惊。上帝,也许她该趁瑞安洗澡的时候溜走?她坐起身来,—但就这么一个动作也使她的左手骤然疼痛难当,她又一头倒在床上。看着肿胀的手指,她嘴里胡乱嘟囔着。
她把左手轻轻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比较凉爽的地方。止痛药的作用过去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加倍服用止痛药是多么糊涂:她不仅要承受过量服药的副作用,而且还因感觉不到疼痛而失去了对手的保护。
没错,她简直就是个十足的大傻瓜!简用右手捂住眼睛,遮挡刺眼的阳光。目前的境况是,穿衣服要花很长的时间,要是她不愿意让大厅里的人们看着她裹着被单走出去,那她和瑞安的再度遭遇就无法避免。她又嘟囔了起来,咒骂自己的软弱和不走运。
“如果你觉得身上酸痛,就冲个热水澡吧。”一个懒洋洋的身影出现在洗手间门口。“这对我可太有用了。” 简立刻紧张起来,努力抑制着自己并非完全是精神上的痛苦。她不想看他,可又抑制不住地通过自己胳膊低下的缝隙偷偷看着他。
幸好瑞安在腰上系了一条手巾。简可以看到他腹部逐渐浓重的汗毛,他那晒黑的皮肤在水珠的作用下闪闪发光,这表明他在出浴室之前并没有擦干身体。他的头发乱糟糟的没有梳理,他的脸也因没有刮胡子而变得发青。
他缓步向床边走来,表情坚定而毫无羞耻。简又嘟囔了一声,既是呻吟,又表达了她的厌恶。她把胳膊移到自己眼睛上。
床猛地往下一陷,她随即感到他坐在了她的被单盖住的臀部旁边。“你也可以起来了,简。”他平静地说。“我可不会因你拒绝看我就消失掉。” 他说着抓起她的一绺头发,在手里抚弄着,她仍旧紧紧裹着被单。上帝,她又想起了昨晚的事!在开始的一系列动作完了以后,瑞安就把灯关掉了。难怪他还要看!
“简?”他的声音里带着邪气和不耐烦。她还是用胳膊挡着脸。“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能如此大胆地发泄性欲的女人还这么腼腆。因此我想你这种沉默只不过是想让我……”
她感到被单被他猛地掀了一下,她敏捷地用胳膊肘把被单夹住,但整个身体还是在他贪婪的目光下一闪而现。
他的嘴满意地扭动着。“早上好,简。”他故做礼貌地小声说。她的头发蓬乱,脸上妆也几乎没有了,残留的眼影和睫毛油使她深陷的眼睛比昨天浓妆艳抹时更加性感。 他见她不理睬,就将嘴凑过来吻她紧闭的嘴唇,并用双手搂住了她的头。由于枕头套挡着,他的整个身体几乎都要碰到她受伤的手上了。预感到的疼痛使她的身子缩成了一团。看到她苍白的脸,他脸色阴沉了下来,太阳穴的青筋直跳。
“你后悔了吗,简?”他的目光瞟过她被单覆盖的身体,然后又回到她脸上。“可惜我看一切都太晚了。我告诉过你没有回头路可走,你自己做的事得你自己承担。”他又吻了她一下。
“你还是收起脸上的那种圣洁的表情吧。我们都很清楚,你这不过是装出来的——女人要不是非常开心、满足,是不会发出那种呻吟声的。你至少可以不用担心我会要你把钱退还给我。你是个完美的职业高手,亲爱的——你值这么多钱。”他说着用手在她的枕头下面随意摩挲着,并碰到了她的手腕。
简突然睁大了眼睛,她感到自己皮下血管里的血都停止了流动,皮肤变得冰凉——除了那只手以外,它现在像是有千万根火热的钢针在扎。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痛苦现在已无法区分,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诅咒。但她没有哭泣,她至死都要忍住眼泪!
“见鬼,简,难道你不知道可以通过取悦我来得到你想要的——”瑞安厉声地说,在看到简眼角晶莹的泪水的时候,他皱起了眉头。他从她弯曲的手上掀开了枕套。“我的天!简,这是我弄的吗?”他害怕地小声说,“你的手指——好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他轻轻地碰了一下那肿胀的皮肤,简又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随即她把那只手小心地放到心口上,好像它是一只受伤的动物,瑞安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知道我昨天晚上很粗鲁。可是,我知道我自己的力量——我不相信我会伤害你。”他声音颤抖地说,脸上同时现出极度内疚的表情。“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真不相信我能把你伤得这么厉害,而自己还不知道——” 考虑到他不遗余力地通过各种其他途径伤害她,他对她身体所受的伤害感到如此歉疚倒真是怪事,简难过地想。但她也可以看出,他此刻的表情都是发自内心的。
想用谎言来折磨他是一件诱人的——非常诱人的——事情。可此时的疼痛已使她无力去折磨任何人了。
“这不是你干的。”她喃喃地说。
“不是我干的?”他又仔细看了一眼那伤口以后,嘴角舒展开来一些。 “不,当然不是我干的——肿成这个样子绝不是几小时之内的事情。但要是它昨天晚上就是这个样子……那我倒是可能没注意到,这屋里的灯光很暗。可是,在餐厅里我不会注意不到的——” 他突然停住了,眼睛盯着她那毫无血色的脸。“除非你带着手套……”他缓慢地说。“昨晚我就觉得奇怪,你一反常态,弄得我不知所措。难道这是你的圈套,简?你不让我看到你的手,难道就是为了不让我看出你的软弱和所受的伤害?”
他知道得太多了,他一直就是这样。“我一点儿不软弱,”她仍旧倔强地反驳,但已感到有些理屈词穷。
“是不软弱。你只是傻得不知道自省,倔得不知道自爱。”他说着拿起床边的无绳电话。
“你干什么?” “我不知道那是怎么伤的,但是必须马上进行治疗。”他担心地说。接着拨了一个号码。
“已经治疗过了!”她大叫说。 “我不傻——”过去每当她的主意和父亲的不一致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指责她。
他没有理她。“喂,是卡尔吗?我是瑞安,有件事需要你。”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并捡起地上的衣服。
简蜷着身子,强忍着疼痛,大叫着说:“你干什么,我不需要医生——”她说着不由得停住了。原来他拉掉了腰上毛巾,把电话架在肩膀上,开始面对着她穿上紧身裤衩和裤子。她真切地看到他的下身。
他关掉电话,随手把电话机放到桌上,穿上他的蓝色衬衫。
“我有大夫,我可以去找他——”
“你哪儿也不能去,就在这里等医生来。”
“饭店的医生?”她的心不由得一沉。饭店医生收费很高,而且,饭店不是传播流言的最好场所吗?如果她和瑞安·布莱尔睡觉的事公诸于众,她后半生的日子就会比现在更加难过了。简试着把一只脚伸到地上,竭力护着她的手,同时依然保持着端庄的姿态。
“不,是我的医生。你会看到他非常能干,非常谨慎。”
“你叫来了你的私人医生?”看着他把自己的衣服团成一团,放在不远的一把的椅子上,可自己又偏偏够不到,简更加气愤。“我可不见他!”
十分钟以后,她愤怒的叫喊变成了不满的呻吟。但依旧裹着被单蜷缩在床上。而他却骂她顽固不化。
“你至少得让我有空穿上衣服——”
“噢,看上帝的分上,他是个医生,什么裸体的女人没见过。”
她不知为什么脸红了。“可是,如果他进来一看我这样和你在一起,他会认为,会认为……”
“认为我们刚刚度过了一个性欲大满足的风流夜晚?”
她闭上眼睛,不理睬他说的大实话。
“如果他看到你在早上七点钟仍旧穿着到处露肉的晚礼服,他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他用一本正经的口气说。“衣柜里挂着一件浴袍,你要不要先把它穿上?” 她只好勉强同意了。可当他拿过浴袍的时候,她又不得不在他的帮助下把左手伸进那长长的袍袖。奇怪的是,在她一直努力用被单遮挡住身体,直到把浴袍整个穿在身上时的过程中,他并没有发出任何讥笑。简决定还是冲一个热水澡,这在他们之间引起了激烈争执,但就在这当儿,传来一阵敲门声,简骤然紧张起来。医生肯定不会来得这么快,在瑞安转身的时候她急忙抓住了他粗壮的胳膊。
“一定是戴恩,我可不想看见他。”
“你是在请求帮助吗,简?”
像触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她立刻把瑞安的胳膊放开了,并骂了一句。可他却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轻快、放肆的动作,使他显得完全像个天真的孩子,他走到门边,先把上衣的纽扣扣好,然后打开了房门。简只听到他和来人说了几句话,就见他把一个放满银盘子的大托盘端了进来。 “这是什么?”
“早饭。我刚才订的。”他把托盘放在床另一侧的小桌上,然后一一揭开银盘上的盖子,露出下面的燕麦粥、水果、全麦的面包和一壶咖啡。
“我可不饿。”她冷冷地说。
“对,但是我饿了。”他说着坐到了桌边,并把一块餐巾铺到膝头。“我还有一天的事情要做。” 她可没什么事可做。由他说吧。他开始安静地进餐以后,她仍旧默默地坐着,焦虑却在她心头滋长。她感觉到他在看着她,她试图再次摆出傲慢和冷淡的样子,可这一次她却没有成功。疼痛使她烦透了表现勇敢,也使她烦透了装出她本不具有的样子。那些样子除了哄骗她自己以外,又能哄骗谁呢?
穿着整齐的灰色制服的福雷大夫的到来确实给简增添了意料之中的麻烦。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金发的瘦小男子。他像黑豹一样身手矫健,他先把房间里的安全出口迅速察看了一遍,然后递给瑞安一只黑皮箱。此人在简向瑞安打那一拳的时候,就站在瑞安身边。后来为她推开旅店大门的也是他。 当他看到简坐在床上的时候,他的眼睛瞪大了。在瑞安向简介绍此人是他的顾问的时候,简扬了扬下巴。但瑞安并没有说明卡尔·特雷沃是哪一方面的顾问。当他看到她肿胀的手,然后又把目光投向瑞安结实的下巴的时候,简的心收缩了一下。
“特雷沃先生,”她连忙装作很礼貌的样子打招呼。心里却希望以此打断他心里刚刚出现的怀疑。
“叫我卡尔好了。”他和气地说,并不欣赏她的礼貌。然后,他脸上现出一种高雅的怜悯表情,冲她的手点了点头。“这看上去伤得很不轻啊,舍伍德小姐。难怪瑞安很担心。”然后他显出更亲热的样子说,“掌骨骨折,是吗?” 简正在琢磨该如何对答的时候;瑞安打断了他们。他有些不耐烦地叫他的顾问到门口去,“谢谢你,卡尔,我想这里的事有我和医生就可以了……”
“用不用我在门外等候?”
这个问题使他定睛想了一会儿。“我的车就停在外面,所以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了。我还不知道大夫要诊治多久呢。你还是先回办公室去,告诉艾琳我今天可能会晚一点,让她把我今天上午的日程安排好。”
他把卡尔送出门以后又站在门口和他交谈了一番,然后才把门关上,大步来到头发花白的福雷医生身边。他已经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开始小心翼翼地给简诊治。 简忍着疼痛,很不情愿地回答着医生提出的有关她以前接受的治疗的问题。可她的话被瑞安打断了,“骨折?!可你为什么没有打石膏?你找的是个什么混帐大夫? *** ,格雷厄姆,她本来用不着受这么多痛苦的,是吧?你干吗不赶紧做点什么?”
福雷医生显然不仅是医生,还是瑞安的好朋友。他没有理会瑞安的叫喊,只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到简的伤口上,并严厉的责怪简擅自取掉了绷带,这才造成骨头的重新错位。他猜想肯定是虚荣心在作祟。简也乐得他做出这样的错误判断,就不再解释。 “可你是怎么受的伤呢?”医生在问完了受伤的日期和她的就医地点以后问道。从他的口气上简可以看出,他也有和那位诊室医生一样的猜测。在有经验的医生面前简无法撒谎。
“这其实不是意外事故。”她看了看身边的瑞安,当他推算出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的时候,他呆住了;并用手下意识的摸了摸嘴唇。她感到现在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我……我打了一个人。”
“是吗?”
“没错,那人就是我。”瑞安坚定地说。他看上去对于应该感到负疚而恼火。“她低估了我骨头的坚硬程度。对吧,简?这正是你的弱点,总是低估对手……” “可我把你打倒在地上了。”她叫着说。
“对,可代价是什么?”
“再大的代价也值得。”
医生轻轻咳嗽了一声,打开他的药箱。简眨了眨泪水汪汪的眼睛,自己告诉自己说,这不过是疼痛所致。瑞安只是小声咒骂着,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我再把你的手包扎起来,不过我希望你这一次不要再打开了。否则你就不得不去做外科手术,我警告你。”福雷医生严肃地对简说。“实际上,再度出现的肿胀已经大大降低了愈合的速度。从现在开始,舍伍德小姐,你必须听医生的。”
尽管福雷医生说话十分和气;可当他把简的手包好以后,她却真的失声哭了起来。瑞安在送医生到门口的时候显然在努力控制着自己。
“放心吧,格雷厄姆,我不会再让她这么任性的……”
简趁他还没转身,赶忙用被单擦了一下眼泪。他转身回来,用有力的双臂撑在她身体的两边,盯着她。
“你别指望能对我的行为有什么约束,”她又拿出了以往的傲气。“我自己全权支配我自己——”
“在昨晚的事情发生以后,你还这么嘴硬?”瑞安说话时的目光使简不由得脸上发烧,并用那肥大的浴袍把身体裹得更紧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绕这么大的圈子向我隐瞒真情?”他说着狡黠的一笑。“不,你不用回答,我想我知道答案。你听见格雷厄姆医生说的了吗?这可能造成永久性神经损伤一可这一切不过是你那舍伍德的傲气在作怪!你父亲难道就没有教导过你要有自知之明吗?简?你宁可让自己残废了也不肯简单地承认自身的弱点!”
他伸手理了一下自己的湿头发,怀疑地摇了摇头。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冒这样的险。上帝,究竟是什么让你着了魔?”
“当然是你!”简不禁脱口而出,这句不明确的话所揭示的真相使两人都僵住了。
“我——我不是——”简说着把身体拼命往后缩,瑞安用眼睛在她身上扫视着,他的目光由阴沉逐渐变得可爱。 她快速地喘息着,面颊上出现两朵红云。她眨着长长睫毛的充满憧憬的大眼睛,掩饰着内心的冲动。左手的疼痛现在减轻了很多,使她又可以想一些其他事情了,一些使她又痛又麻的感受,这感受使她想起被他拥有的快乐。
“可我是,”他温柔地小声说,并支起身子。“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是吗,简?我无法不迷恋你……”
他抚摸着她的脸,并用拇指抹去她眼圈深陷的眼角残留的眼泪。
“而我想你也希望我这样。”尽管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做了一个男子汉自信的俏皮的手势,可这并不像是一个胜利者对他所征服的敌人的鄙夷的讥笑。简的心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我——”
他用手从她那显示贵族身份的高颧骨上伸过来堵住了她颤抖的嘴。“别,别,简,不要说违心的话,让我们俩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还能彼此以诚相待。”
他俯下身去用嘴取代了大拇指的位置。他亲吻她,这一次并不像昨天晚上那样疯狂、冲动,却充满着温柔、甜美和感人的魅力……其中甚至充满谅解,这种发自内心的谅解的允诺正是简梦寐以求的。她感到他的手伸进了她的浴袍,抚摸着她温暖的乳房,并逐渐接近她勃起的乳头。她本来有力量反抗,可是她无法抗拒他的温柔,以前还从来没有人认为她是可以用温柔征服的。 “哦,没错,这对我们都有好处。不是吗,亲爱的?”他说着吮了一下她的嘴唇。“大有好处。所以,我们何不为此努力,停止我们之间的争斗,携起手来为共同的目标奋斗……”
“什么目标?”她问,他的亲吻已使她体内充满了任何毒品都无法达到的迷幻。
“对对方有所帮助。”他温柔的声音充满性感的挑逗。“说到底,我还向医生保证过要照顾你……”
多年自傲的习惯使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需要——”
“你当然需要——我们每个人在生命的某个时候都会需要。”他说着把手抽出来抚弄她的眉毛,让它们舒展开来,使她严肃的脸上带上了一丝笑意。“而且你还比一般人更需要,亲爱的。否则你昨晚不可能那么快就出卖了自己。” 她心头涌起一股怒火。她想告诉他,他根本用不着花那么多钱买她已经准备付出的东西。可是她不能说。那样他就知道得太多了。“不是那么回事,我……我很生气——”
“我知道,我也一样。”他温柔地说,那充满谅解的腔调甚至比他的亲吻还更有魅力。“由于我们一直都在相互攻击,我真想像不出我们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他把手伸进她的头发,轻轻敲着她的头皮。她不再躁动不安。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赌气才拿了那笔钱的?你那么自信,怎么会和我或其他任何男人做这种交易?你答应和戴恩睡觉,不过是因为我对你太过分了,你想借此让我伤心。可事情几乎失控……”他的嘴角现出一丝玩世不恭的扭曲。“但是还好,我懂这种事情,我很清楚复仇的的愿望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征服人心……” 他那蓝色的眼睛里放射出的光芒似乎有某种导航能力,从而使她受伤的左手放在了他张开的大手里。
“我在米逊海滩有好几栋别墅,”他温和地说,“虽然不大,但是设备一应俱全,而且很安全……你要愿意,还可以让任何人都不知道你住在那儿。怎么样?你同意的话,今天就可以搬去。” 她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弄明白他在说什么。“你是要我和你住在一起吗?”她严厉地问。
“我不住那儿;我有自己的住处。那别墅就归你了,”他又解释说,“这段时间归你。”
“这段时间?”
“但是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前去拜访,还可能会不时在那儿过一夜。所以我当然得负担你的全部生活费。”他补充说。
可她仍旧抓住问题不放,“这段时间?”他说这话显然有所指。
她怒气冲冲地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做你的情妇?”
他也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她说:“你用的词太古老了。可我脑子里想的不过是更符合现代情趣的搭档,各得其乐,彼此完全独立。” “也许是更现代,可并不平等!”她声音颤抖地说,心里的喜悦大大超过惊异。他不是仅仅想和她风流一晚上,而是要和她建立搭档关系,也就是伙伴!可是,他还是大男子主义十足,一切都得听他安排。她感到他的提议还是对她的侮辱。“可我并不真的像你一样独立,不是吗?我要是住在你的别墅里,花你的钱,就不可能像你一样独立……”
他瞟了她一眼。作为谈判高手,他很精通辞令和行为学,对于话语中遣词造句的不同所流露出的不同思想倾向十分了解。他注意到简的语调已从干脆的拒绝转变为谈条件了。他当然也没有忽略她鼻孔的不断翕动,和她乳房的剧烈起伏。这女人已上钩,现在需要的就是收线了。 他把自己的手也像她那包扎着的手一样微微弯曲,但是并不给她受伤的手增加任何压力。“如果手好了以后仍然想找个工作,那完全随你的便——我向你保证,你的工作没有问题。我的意思是,你完全不用担心你在养伤期间的生活问题,不用担心我们之间的恩怨的不利影响。”
“你说什么?”她小声反问,不敢相信他话里的暗示。
他耸了耸肩膀:“我在消除戒备,简。”
可她不但没有放松,反而紧张、害怕起来。要她无条件地相信他…… “为什么?”她把他推开,裹上毛巾急忙下床。这一次他没有制止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这是不是你的又一个圈套……”她踉跄着止住步子两臂抱在胸前,以示不接受任何诱惑。
他伸起双臂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并站起身来说:“没有圈套,只有事实——事实是,我们尽管是敌手,可更是情侣。一夜之欢并没有使我们满足,不是吗,简?在我们心中的烈火没有熄灭以前,我们谁也休想安宁。”
她想告诉他,就她来说,这火永远也熄灭不了。“然后呢?然后我们就又是敌人了?”
他脸色阴沉。“不。那样敌对就结束了。你不会再得到舍伍德公司,但我也不再逼债了。”他说着打开了刚才卡尔拿来的皮箱,从中拿出了一个电动剃须刀和一件干净衬衣。看着他的背影,简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对待我,考虑到你对我的照顾,还是不明白。我觉得你是要斩尽杀绝,不但剥夺我的所有,还要剥夺我的存在。”
她走到可以看到他严肃的侧影的位置。“但这也肯定不是单单为我这个人,是吧?”她补充说,有意加重着每个字的分量。 “肯定还有别的什么,肯定和我所代表的舍伍德公司有什么关系,你说到我名字的时候,声音总是充满讥讽的腔调,这和我父亲有关系,是不是……”她真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想到这一点。这也许是因为她一直都不太想回忆自己的父母。“你认识我父亲——” “难道认识就意味着仇恨吗?”他打断她的话说,那冷静与嘲弄的腔调更增加了简的怀疑。
“你恨他吗?为什么恨他?他做了什么?”
他走到镜子前,打开剃须刀。 “别提这个了,简。”
“不,我要提。”她伸出手来挡住了他抬起来要抚摸下巴的手。两人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你要我对你诚实,瑞安,那我能得到一点回报吗?你是不是要让我自己去搞个明白?”
他的眼皮垂了下来,“你知道吗,这是你今天以来第一次喊我的名字。昨天夜里你情不自禁地一次又一次喊我的名字……” 她差点心软。“不要转移话题。”
他咬了咬嘴唇。“他已经死了,不能再做任何事情。不论他做了什么,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可他不过刚刚去世,他做的事情你仍然十分在意。”她抓住他手上的剃须刀说,“你干吗不告诉我?是怕把我吓坏了?我不会的。而且我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他嗜血成性,咬住就不放。”瑞安说着关掉了剃须刀并转过身来。“就像你一样。”
这话深深刺伤了简,可她富有个性地扬了扬头,以掩饰心中的愤怒。但是没等她想出如何答对,他却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下巴以表示抱歉。 “我认为他的这种固执正是我钦佩他的地方。”他若有所思地说。“好吧,简,你穿好衣服以后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他把手伸进她的头发,轻轻扭过她的头来给了一个足以消除她心头孤独感的亲吻。他的嘴仍旧放肆但是已全然没有了昨晚的那种愤怒,放肆的只是不加掩饰的冲动。“我必须去办公室打几个电话,所以还是先让我把胡子刮了。打完电话以后我们就可以尽情地交谈了。”
简站在褪色的别墅的门廊上,望着远处在狮子石上空的劲风中上下翻飞的海鸥。要不是她对那毒苹果的执迷,也许她现在还在奥克兰,还在冥想着瑞安的好感有朝一日不再飘忽不定…… 但那不过是虚无飘渺的幻想罢了。她在破坏瑞安的婚礼时所揭开的将近十七年的伤疤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愈合的。对于瑞安来说,她永远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
当然,马克·舍伍德并没有用刀枪杀人,可他对他的受害者造成的打击却和致命的子弹没有区别。
简说得也对,她没有被那传说吓住。据传说,二十年前,马克·舍伍德在建造家园的项目上采用卑鄙的欺骗手段。她对父亲非常了解,知道他是一心只顾自己的利益,对干预自己赚钱,保护“愚蠢的失败者”的法律是很少过问的。 按他的话说,查尔斯·布莱尔就是个失败者。尽管作为一个木匠和建筑师,他的生意也不坏,可他为人太实在,在生意就要出麻烦的时候还不肯抽出利润溜之大吉;相反,他还抱着信誉执迷不悟。他因此破了产。后来又由于有传闻说他曾经使用不合格的原材料,他不但名声扫地,而且连生计也没了。在危急中他找到简的父亲,请求他帮助,可马克·舍伍德对他大肆讥笑,并威胁说,他要整理一份书面材料,以证明查尔斯确实是因挪用公款才导致破产的。
在这以后不久查尔斯·布莱尔就死了,他在自己家里触电而亡。对于他自杀的传闻似乎更证实了他做生意的不规矩。他身后抛下的怀孕的妻子和十三岁的瑞安不但衣食无着,还被他生前答应偿还的债务逼得东躲西藏。 就在马克·舍伍德用不正当手段建立自己的巨人形象的同时,查尔斯的妻子却正在为儿子和刚刚出生的女儿的生存而痛苦挣扎。由于没什么资历,她只能做最下贱的工作,还经常同时于两份工作。现在她虽说已经又结了婚,可她却背着丈夫不应有的坏名声整整苦熬了十四年。最后她终于盼到了自己可怜的儿子长成为一个热血青年,他还发誓要赚大钱,要摧毁使她父亲身败名裂的人。
但是,在他真正在生意上兴隆起来,开始考虑如何报仇的时候,马克·舍伍德却成了垂死的人了,他已无法掌管舍伍德公司。瑞安因此不忍心把对一个人的复仇之心转嫁给他的女儿。他一直忍耐着自己复仇的怒火,直到……直到简证明她自己也和父亲一样是个不诚实、不道德的人。 想到这里,简在寒风下打了个寒战。她连忙走进了破旧的厨房。
只要瑞安再次占据进攻的制高点,她就决没有机会,他的复仇心愿是那样的坚定、无情,可谁又能指责他呢?
简不能。
这是她不敢相信瑞安真的会娶她的直接原因,除非他把她视为自己复仇胜利的象征。也许他并不需要有意识地这样想,也许他真的认为他们之间的相互吸引力可以和他的怨恨相抵消。但是简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特殊,可以让他永久地消除那作为他野心的支柱的复仇情绪。 不,他还是有可能认为,她一旦成为他的情妇,他的复仇也就完成了。他已经不可能再让马克·舍伍德受苦,但是他可以往他的坟上啐唾沫,可以像摧残他自己的财物一样摧残舍伍德公司和简本人。
在少女时代,简已经饱尝了单相思的苦头,她可不想在长大以后重蹈覆辙。
正因为此,她在昨天早上瑞安离开旅馆之前才故意给他以她落人了圈套的印象。他走了以后,简坐在没有整理的床铺上,不大情愿地给爱娃挂了个电话。 她因此才惊喜地发现了这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