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胶着,苦煞了两颗其实是多情的心。
孙凝吁一口气,决定把财务报告审视好呈交香早儒。
她不能丢这个脸。然而,数字一个个的在眼前跳动,半天冲不进视网膜内。
气得她简直头痛。忽然有人叩门。
“进来!”孙凝说。
无任欢迎一些外来的人事,去令她有新鲜的接触,分一分她已伤的神。
令孙凝大出意料之外,来人不是秘书,亦非同事,而是叶柔美。
她一见孙凝就笑得什么似的。一脸的欢愉与亲切,说:
“来看你了,不是有心的,其实是路过。早源不在办公室,若然连你都碰不上,那就白走一趟了。”
叶柔美笑起来还是好看的。
“要杯咖啡或是什么吗?”孙凝问。
“不,只向你问句好,我还得赶去替朋友取回批命书呢,
不能坐太久了。”
“批命?”孙凝问,“灵验吗?”
“蛮灵的。我的批命书就顶准确了。唉!”叶柔美说,“就是准,我才担心!”
“为什么?”
“不见得我会有段好婚姻!”
“你信?”
叶柔美点头:
“是命定的,人为的力量有限,所谓尽人事而已。”
“故此,香早源实在不知道我对他没有要求,一切都是由他摆布决定,因为我太信命,我不认为自己可以一步升天,能嫁至侯门去当贵夫人。我只不过希望能有一段安稳的婚姻就够好了,连这最起码的要求在命盘内也没有说会实现呢!”
“那你还介绍朋友去批命?”
“不能为了自己的不如意而抹煞别人知道福星高照的机会呀!”
孙凝有些少感动,立即说:
“你能带我去吗?”
“你信?”
“好奇!”孙凝是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才这么答。
叶柔美很爽快地答:
“好哇!我们现在就去,成吗?”
孙凝火速抓起手袋就站起来随她走。
这个动作令她微微吃惊,好像跟香早儒发生龃龉之后的这段日子以来,只此刻有点进展,生了新的希望,令孙凝的精神焕发过来。
依靠一个完全跟自己没有认识,并无交往的占卜人去预测自己的前景,无疑是滑稽而且悲衰的。
孙凝苦笑,可是她恋恋不舍於一个想法,如果那批命者说她会跟香早儒复合,她会多么开心!
这个希望令她不顾一切地跟着叶柔美到那批命的张九姑跟前去。
张九姑是个已届占稀之年的老妇,住在一幢残破的唐楼内,看到叶柔美带着孙凝来了,笑吟吟咧开她已没有了门牙的嘴在笑。
“九姑,这位孙小姐是我的朋友,很希望你给她批算,没有预约,要请你原谅。”
“不要紧,来了,只为心安,我就尽绵力好了。”
九姑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似有哲理,令人听得舒服。
於是孙凝更放心, —股脑儿把自己的时辰八字相告。
九姑很用心的,闭目养神,合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辞。
奸一会,才又张开眼睛,张着那差不多已经没有了牙的嘴,语音怪怪地说:
“命是好命,却又是硬命,细批今天是拿不到的,三个月后来取吧。”
“可是……”孙凝有着很大的失望。
叶柔美看在眼内,心上明白,便向九姑说:
“九姑,你就简批几句,让孙小姐有所依归,指点一下她的迷津。”
张九姑还是笑,又摇摇头答:
“红颜总为多情误,浪里泛舟,还得靠自己,明白吗?”
孙凝不好意思相问,叶柔美就直率地说:
“怎么个靠白己法呢?九姑你明白指示呀!”
“情缘不可强求,凭心仗性办事,就见光明。”
张九姑站起来,在那张灰黑的桌子抽屉内摸出了一个信封,递给叶柔美,说:
“这是你另外一位朋友卢小姐的批命书,交给你了!”
说罢以手捶腰背,差不多表示送客了。
孙凝在心上叹气,刚才来时的一串希望.像冒升的气泡,一下子就没有了影踪。
九姑之言,说了等於白说。
究竟自己还能不能与香早儒再续前缘呢?
她的沉默透视着失望与不悦,聪明的柔美一看就知道。
她很轻巧地说:
“我们影视圈的人顶迷信,连戏名都要个盲公改名,别说是要择日开镜了,如果你有空,还有几个看相批命占卜的能人,我都知道,带你去好不好?”
孙凝便道:
“好,反正已经跑出来了,跟你去闹一天吧!”
“太好了,我正想有人陪我!”叶柔美是这样诚恳地说。
孙凝忽尔心中一动,她想这叶柔美是个能相处的人呢,看样子,她不是真的要跑这么多家看相批命去,只是为了成全自己的意愿。能够倒过来把施恩看成受惠,这份胸襟不能小瞧。
孙凝开始留意叶柔美了。
这一整天,两个女人坐在名贵的房车内,在港九各平民甚至贫民区钻,那些高明的占卜之士似乎都住得不怎么样。
知命者不能改命,可能这就是明证。
足足拜会了几个相士,才入夜。孙凝却有点气穷力竭,对叶柔美说:
“我们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好不好?”
“好。”
两个女人坐下来,叫了菜之后,孙凝忽然觉得不好意思,便说:
“我必须承认,我骚扰了你一整天,不是我陪你,是你陪我。”
叶柔美笑:
“不要紧,我们应该守望相助,女人不帮女人.谁帮我们了?”
孙凝一怔,觉得面对的这个女人,外表土气,相貌艳俗,说话却有点味道。
叶柔美替孙凝添了茶,道:
“现在心上好过一些了没有?”
既是这样问了,孙凝也不避嫌,答:
“好了一点点,你怎么会知道?”
“当然是经验之谈了。什么人会一天到晚几家看相批命的地方?只有感情受到伤害的女人!”叶柔美苦笑,呷了一口茶,再说,“我告诉你,我曾在一个月内光顾了全港九的相士,再一个月专程赴泰国,远涉重洋,就为要到那儿佛寺神寺求神许愿。”
“结果呢?”孙凝问。
“结果还是时间战胜一切,日子过下去,事情淡化了,人仍然活着,就是这样了。”
“遇到香早源是以后的事?”
“很久以后的事了。当时,我以为世界末日,原来不是,要熬下去的日子还长。”
“你看过那么多相士,有真灵验的吗?”
“当然。结局只有两种,不是好便是坏,百分之五十的机会,定会有人猜中。”
“天!”孙凝轻喊。
“我是否太坦率,令你失望。”
“为什么你一边清醒,一边糊涂?”
“前者是理智,后者是感情,总希望那些神神怪怪能带给自己新希望,找呀寻呀的,直至找到有—个相士说,自己心中所爱会很快回到身边来,就叫满意,就会暂停下来”
孙凝吓呆了。
这叶柔美活脱脱是个禾秆盖珍珠的材料。孙凝肃然起敬之余,也稍感惭愧。
从前并未曾看得起这姓叶的女子。香早源今日作的牺牲,看来是物有所值的。
孙凝忽然有点冲动,对柔美说:
“我并不如你幸运。”
叶柔美转动着她明亮的大眼睛,只一瞬间,她就说:
“你是指香家兄弟在我们身上所采取的态度?”
孙凝点头,然后坦率地说:
“香早儒并未有为我而离家出走。”
叶柔美拍拍她的手:
“如果对方需要时间去考虑他的抉择,这才是他认真的地方,到了鱼与熊掌之间的取舍时,他为着一时冲动而作出的任何决定,都不会为双方带来好处。”
经过深思熟虑,经过实际分离之后,始得破镜重圆,才更实在。
孙疑心中又燃起一缕希望。
“香早源考虑厂多久?”
“怕是从一开始认识我就有了他的计算。”
说这话时,柔美有一脸的沧桑。
这孙凝并没有看得出来。
“早源是考虑过作出底线准备才把你的重要性向他母亲宣布的,这表示他并没有牺牲你和他共叙相恋的时光,他从没有离开过你。”
但,香早儒呢?孙凝的心又往下沉了。
“香早源是有备而战,香早儒是措手不及。孙凝,你记着我这两句话,慢慢细味,就知道在现阶段不必灰心和伤心了。”
跟柔美在一起的这天,是孙凝自失恋之后最舒畅的一天。
她重新抖擞精神,投入工作。
自此,她下意识地跟柔美有了来往。
跟柔美有来往还有下意识的两个原因在。
孙凝喜欢在她与柔美的对话之中,偶然能听到有关香早儒的一切。例如,这天下班时分,柔美在中环购物,就约孙凝到文华饮下午茶,柔美给孙凝说:
“POLO有新货式了,香家兄弟都喜欢穿这牌子的衣服上球场。”
这孙凝是知道的。数月前大减价时,孙凝还替香早儒一连买过半打球衣。
香早儒还打趣地对孙凝说:
“啊!由星期一至星期六上球场都有你选的贴身享受,只有星期日一天的自己时间可以穿用别些人的礼品与安排!”
“不!”孙凝当时佯装霸气道,“不成,星期日不许打球。”
一个星期七日,天天浓情相许。
这一段日子过去了。
孙凝默然。偶然提起香早儒是一阵子痛楚。
可是,很多人就是能从痛楚之中得到神经的松弛。
按摩、指压就一例。此所谓痛快。
孙凝就是为了要寻这种痛快,不住地自动去碰触伤口。
另一个潜在的原因是跟叶柔美在一起,令她感到仍是香早儒身边的女人。
两兄弟的两个情人走在一起,有妯娌之亲,无疑看在别人眼中讲得通,自己的感受也温馨。
“柔美,为什么还不结婚?”孙凝忽然问。
“香早源没有提出,如何结婚?”
孙凝的错愕,是看得出来的。
“我们不谈这些,我告诉你,下星期有个古典珠宝展览在君悦酒店举行,你去不去?”
分明的顾左右而言他,益见创痛。
孙凝和叶柔美正在谈得入神时,忽尔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擦过。
孙凝眼角瞟见了那令她魂牵梦萦的人儿。
香早儒出现在文华酒店的咖啡座上其实是极普通的一回事。然而,对孙凝而言,却似石破天惊,尤其在她看到他往一位极漂亮女郎的位子走前去时,震痛更甚。
是佳人有约,谈笑晏晏。
孙凝继续有讲有笑,却已显出力不从心。
生活上就是亢塞着这一总相见时难别亦难的例子,
情人分离时,牵肠挂肚得连跟一些与对方有关连的人物在一起也感安慰。
到见了面,却添九重的惆怅。
走出文华时,已然日落,孙凝正打算跟叶柔美道别,身旁有人叫她:
“孙凝1”
孙凝回转头来,看到方佩瑜,忙拉着柔美给她介绍。
方佩瑜闲闲地跟叶柔美握了握手,就把孙凝拉到一边,说:
“怎么,你竟跟这姓叶的走得这么近?”
“佩瑜,叶柔美这人相当不错,相处后才发觉。”
“你知不知道你在增加与香早儒的距离。”
孙凝一愕,没做声。
“我这话是为你好,你太不肯正视自己的需要了。”
孙凝自明所指。
既爱香早儒,要得到他,就不要再站到与香任哲平的敌对势力一面去。换言之,叶柔美根本是毒草,来往不得。
谁跟有势力的人一有嫌隙,立即众叛亲离,人们忙不迭的与之划清界限。
孙凝没有说什么,挥挥手就告别了。
叫她怎么说呢,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与方佩瑜好像距离越来越遥远。
这无疑是令她难堪的,说到底,方佩瑜是个很漂亮、很讨人欢喜的女人,且相交多年了。
很多老同学在毕业前感情如胶似漆,毕业后为了不同的际遇而各奔前程,几难得还有个知己可以在一起亲密相处,有商有量,有来有往,怎么一下子又像快要少掉一个似,心头总有不舍。
事实上,只有孙凝是这样想。方佩瑜有她自己的一套。
她一方面觉得孙凝越来越不长进,另一方面她也确实忙个不亦乐乎。
她的最后一击就快要得出结果来子。
是成王抑或败寇,是免不了有一点点紧张的。
这天之所以来文华酒店,就是约了白晓彤。
一见了白晓彤,就知道整件事要有眉目了。
白晓彤的面色是较苍白的,说:
“佩瑜,出了事了。”
“出了什么事?你这副面色很吓人。”
“哈尔滨那边来了电讯,说百货公司不能如期开幕,要延期大约一年甚至年半。”
“这算什么事呢?中国大陆办事的效率不错已经进步多了,可是仍跟香港的效率有差距,而且,这么一个具规模的百货商场,不能准时开幕,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不,”白晓彤差点是惊叫,“哈尔滨百货商场是我最大的订户,他们订进的玩具占丁百分之八十强,不如期收货, 我的原料已经订下了,工厂方面亦已排期生产,制成品如山堆积,往哪儿放好呢?”
照情况看来,的确是非常的棘手,难怪白晓彤急坏。
方佩瑜皱了皱眉头,说:
“跟雅顿商量取消订单或者是延期运货,先把整宗计划按下不动,缓一缓再作处理吧!”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我给雅顿发了急电,又摇长途电话去给他们的总裁解释情况,他们口气相当紧,坚持要完全按照合约办事。”
“合约是讲明不可退货吗?”
“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了,如果退货,就要给雅顿赔偿,那个赔偿的数目是八位数字美金呢!”
白晓彤的面色真是青红不定。
方佩瑜拍拍她的手道:
“彤姐,你是商场老手了,该知道有时是非要壮士断臂不可的,忍一时之痛,会赢得其后很大的利益与安泰,对不对?”
“可是,情况不是我肯赔偿雅顿,就能了事的。”
“除了哈尔滨商场之外,全国几个重点城市的购物商场,都与我们签订了寄售合同,预留位置放我们的货。如果我推却原料厂,没有原料,就不能如期供应其他百货商场之需求,这样子一毁约,就名誉扫地了,以后再要重新打入国内购物商场做生意,机会是迹近于零了。你说,我是不是进退维艰?”
方佩瑜沉思一会,问:
“那么,你的最大理想是什么?”
“最理想当然是不用赔偿雅顿,改为只向他订购原订单的百分之二十原料,让我加工应付了那些重点城市商场所需。佩瑜,你不是不知道的,用寄售形式要货,我等于要先押上本钱,单是这百分之二十的原料费与制造费已甚可观子。”
“彤姐,这个理想与实际情况一定有极大距离。既不想赔偿,又不愿放弃其中百分之二十的生意,那是太难了。”
“佩瑜,你帮我。雅顿是你介绍给我的,你人面广,一定可以打通关系。”
“彤姐,介绍人家赚钱,无论如何容易,要人家吃亏相就,这个口就不好开了。”
“如果我摆不平这件事,我会有很大的麻烦。可以这么说,我们厂的流动资金立即成问题,这样一惊动岑奇峰,他会生很大很大的气。”
“彤姐,由着他生气,你没有必然责任让他事事顺境。
叫他抚心自问,他曾给予过你什么?既无名又无分,拿那鸡毛蒜皮的薪金为他终年卖命,偶然失手一次,就要问吊吗?” 白晓彤听方佩瑜这样一说,稍稍把急躁平伏过来,但仍是一脸忧疑。
“没有转寰的余地吗?”
方佩瑜觉得是时机了,于是答:
“你真的想扭转局面?”
“当然了,我是宁可人负我,免得过,不想我负人。”
“办法只有一个,找替身。”
“会有人肯以原价承接起这批原料?”
“不但肯,而且还可以让你有个合理的利润。”
“要是有这么好的买家,那就不用受雅顿的气了,”
“我可以为你安排这宗交易,连百货公司合约都转让出来。”
“你真能帮我?”白晓彤问。
“也要你倒过来帮我一件事。”方佩瑜说。
“什么事?”白晓彤紧张地问,“只要是能力范围以内的事,我一定做。”
“你跟岑奇峰说,如果香早业提出跟岑春茹离婚,他非但不要反对,还应鼓励女儿结束那段没有感情的婚姻。”
白晓彤呆住了。
她脑海里忽然思潮起伏,很多并不清晰的意念一涌而至,令她迷糊极了。
方佩瑜一直不造声,静待对方的反应。她的神情是如此的成竹在胸,胜券在握。
白晓彤终于开口问:
“我帮的这个忙跟有人以原价把雅顿的订单整批承接下来有关系吗?”
“绝对有关系。”
“什么关系?”
“彤姐,热辣辣得灼手的一支火棒,今时今日,谁会接过来厂?除了我,还会有谁?”
“你?”
“对。如果你不可以承接得起这次商业上的落败与冲击.只有我来做替身。”
“可是,我不能连累你。”
“如果你能帮忙令岑奇峰向女儿推波助澜,施以压力,她离了婚,让我和早业有结果,那就不是连累,而是成全我。”方佩瑜紧握白晓彤的手,说,“家父有言在先,只要我结婚,就能自由调动一笔三亿元的资金,做独立的生意,那是我的嫁妆。
“我相信连你在转让原料及合同上的利润在内,那笔钱已足够应付了。”
白晓彤听了,一颗心扑扑乱跳,想着非但不用面临巨大亏损,还有厚利可图。这在岑奇峰面前是完全交代得过去,且有光彩了。
问题是怎样令岑奇峰同意女儿离婚?这无疑是很难开口的游说。
方佩瑜一看白晓彤的面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紧紧握着白晓彤的手,说:
“彤姐,我老早跟你说过,我不同你,我不肯如此这般的当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情妇。
“岑奇峰把你收起来,既是个枕边良伴,又是个能干伙计,他占的便宜也委实够多了,到如今公司有困难,做错了一单生意,你就要独力为他承担风险,把所有的责任都搁在你一人身上,这公平吗?彤姐,你就是不为自己,也为我这个朋友,办妥一件顶天立地、光明正大的交易。
“他岑奇峰可别怪你扼杀了资金,白赔给雅顿,息事宁人算数,否则,就尽他的能力帮你一把。
“香早业之所以不敢提出离婚,他说跟岳父开不了口,况且岑奇峰如果找香任哲平算这笔帐的话,他母亲也决不会放过他。
“故此,只要岑奇峰表示没有异议,甚至催谷其事,我看没有太大的困难。”
白晓彤几乎是没有选择的。她太明白岑奇峰的个性。
金钱对他的吸引力之大,远远超乎其他一切事物之上。
之所以历年来,不管自己使出何种法宝与招数,依然不能令他名正言顺地跟她结婚,就只为与妻子离异,要分去他起码一半的财产。
这无疑是要掉他的命,无论如何不干。白晓彤明白,现今已是势成骑虎。
对于方佩瑜,她的感觉很奇怪。经过这一段日子的相处,她多少已受到方佩瑜的感染,令以往多年来安分守己的心情起了变化,开始对自己的地位有着一份不甘不忿。
即使在往后的日子里,得不到名正言顺的待遇,她还是下意识地希望跟她同搭一条船的天涯落难人得成正果。
故而,当方佩瑜软硬兼施之际,她是心软的。
方佩瑜那一句“彤姐,我就靠你成全了”真是太令她不忍脱下的一顶大帽子了。
况且,白晓彤对岑奇峰的妻女,有挥之不去的经年累月怨恨,未至于势成水火,但也是相当白热化的。
每当白晓彤在工厂内做到金睛火眼,废寝忘餐之际,看到岑夫人与千金大摇大摆地拖齐姨妈姑爹、亲朋戚友上来,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她就生气。
彼此尊重,各施各职,无所谓。
不见得白晓彤会公开让岑奇峰妻女下不了台。
然而,倒过来,岑家母女对她并不太客气。
每次操上工厂,就指手划脚,视白晓彤这总经理如无物,分明与她为难。
就有一次,岑夫人带同一班麻将搭子的朋友去参观玩具厂,一班女人七嘴八舌地走进那个玩具模型的陈列室内,就起了哄,说玩具精致,要据为己有。
岑奇峰夫人就说:
“都是样本,谁要样本的话,就叫我司机送去好了。”
于是回身打算嘱咐秘书,谁知秘书说:
“取陈列室的样本要总经理签批。”
岑奇峰夫人听到秘书这么说,面不改容,优哉悠哉地答:
“哦,是这样吗?那么,请你们的总经理来一趟。”
秘书不知就里,跑去把白晓彤请来了。
岑奇峰夫人见了白晓彤,皮笑肉不笑地打过招呼,然后回头对在身边的那个司机说:
“替我把诸位太太喜欢的玩具样本抱到车子上去。”
根本完全没有征求意见与解释原因的打算,予取予携,大模斯样。
白晓彤的一张脸煞白。
还要听到岑奇峰夫人身旁的一位贵太太说:
“这怎么好意思?要破坏了你们厂的规矩,让你的同事做难了。”
“什么话了?我的旨意就不是旨意了吗?这儿不只岑奇峰—个话事。况且,我们这位总经理人最随和,最不计较,最无所谓。她是很乐意迁就屈就的人。有什么为难,她也不会离开岑氏,我不担这个心。”
再回头望住额上青筋已然跳动的白晓彤,说:
“我说得对不对?”
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的把心头的怒火爆发出来,也只在当天晚上的闺房之内。
白晓彤指着岑奇峰,骂他个不亦乐乎。
“我算什么总经理?你说,奇峰,你说!如果她要耀武扬威,让她来坐我的位置。我不是白吃白拿而不用动手脚动脑筋去捱的,为什么我是牛耕田,她却是马食谷?这世界还有公平没有?
“岑奇峰,我严重警告你,你若不好好地处理,还我公平,别说我不客气。”
再难听的话讲上一车子也不管用。实际行动胜于言语。
岑奇峰是聪明的男人,他决不在女人风头火势之上加—把嘴,以免火上加油,不可收拾。他完全有把握,只要白晓彤发泄怒气怨气完毕,就会乖乖地回复正常,继续没名没分地在岑奇峰身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白晓彤自觉委屈,也没有勇气跳出岑奇峰的五指山。
那五指山是她习惯了二十年的生活模式。她将会失去每天十二小时的工作寄托,失却了个人与别人眼中成功职业女性的地位与形象,失去了发挥才干的机会,失去了与同行同业在公余来往的情趣。
这也不是最大的问题。影响性的症结在乎她已近半百之年,通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底蕴,还哪儿去找女人最着重的归宿?
她自知走投无路。
最是凄凉的是岑奇峰也知道她走投无路。
于是类似岑夫人在工厂内的耀武扬威,层出不穷,白晓彤也只是哑子食黄连,有苦自己知。
这次面临一个巨大的考验,方佩瑜其实向白晓彤提供厂一个一石二鸟的方法,既能为她建功立业,又为她间接反击岑春茹母女。这才是一个想深一层,也会笑出来的雪耻报恨办法。
无疑,岑春茹果真败在方佩瑜手上,后者有日能得成正果的话,就象征着职业女性打赢一场仗。不是每一段婚姻都牢不可破的。
岑春茹落难,那岑家夫人的面子也同样的被撕下来无疑。
白晓彤想,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在此生胜过了岑奇峰的那个老婆了。
在有生之年,目睹她的下一代败下阵来,且是败在自己的好朋友手上,不是不高兴的。
这一招又何只一石二鸟呢?岑春茹母女到头来会发觉谁在幕后捣蛋搅鬼。
一想到岑奇峰夫人曾在自己跟前冷笑,知之为不知地说:
“对于视财如命的丈夫,我压根儿就很放心!他不会为任何人与任何事牺牲他的点滴财富,”
对。
就让她自食其果。总有一天,自己也可以在岑夫人跟前,若无其事地说:
“当一个男人视钱财如生命之时,其余人与事都似尘土,则同类的尘土才可分高下与贵贱。”
白晓彤差不多兴奋得打从心底里笑出来。
她的心理准备十分充足了,就挑了个适当时机,去打这一场硬仗。
这天晚上,差不多八点子,在办公室内收拾起文件,准备回家去,才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微微觉着腰酸背痛,就有叩门声。
没等她回应,随即推门进来的是岑奇峰。他的面色凝重,把手上一份档案扔到白晓彤的台面上去。
“你看过了没有?”岑奇峰问。
白晓彤揭开档案,稍稍瞄了一下,就把它盖上了。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雅顿的原料已在赴寄途中,换言之,我们要认这笔帐。”
“这笔帐当然要认。”
“当然要认?”岑奇峰嗤之以鼻,“你不是不知道我们过去一年的盈利,仅攀上二亿元之数,这么一亏蚀,就把去年落到口袋里的钱,全数吐出来了。”
白晓彤更胜券在握了。于是她慢条斯理地说:
“生意当然有赚有蚀,只有盈而不亏的,不是生意,怕亦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愚拙关系。”
岑奇峰没有兴趣跟她玩这种打比方、含沙射影的游戏,他直截了当地责备她说:
“怎么事态弄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才让我知道?”
白晓彤于是答:
“照你这么说,如果不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就毋须让你知道了是不是?”
“你还弄什么玄虚?”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把整批原料转手卖给另一个买家。”
“用不用亏损?”
白晓彤笑,故意拖慢节拍,先不予回答。
“你是在割价求售?旨在止蚀,是不是?”
“在这次交易上,你认为亏多少,才令你满意?”
“晓彤,你别叫我实斧实凿地讲个数字出来,老实话,亏蚀一点钱也会心痛肉刺。只是到了情不得已的境地,就无法可想,只能少输当赢了。”
“舍不得输就别输好了。我知道你性格。”
岑奇峰睁大眼,等待对方作进一步的解释。白晓彤这才说:
“如果我找到对象可以把哈尔滨商场的合约买过来,并把原料转售,获利超过去年总成绩的百分之十五,你满意了吧!”
室内忽尔的一片静谧。岑奇峰没有回话。好一会,他只带点口吃地说;
“我们不要在这些紧张关头耍花枪。要吃亏的刺激,我已多少有心理准备。但把我推上云霄之后,原来发觉是南柯一梦时,反而更难受。”
“我曾经令你难受吗?几时的事了?的而且确有一个实力派买家。”
“谁?”
“方佩瑜!”
“她的方氏家族?”
“不,她本人。”
“方家未分家,她会有这笔巨款?”
“问得对。是要有条件之下才能挪动那笔巨款做成这单生意。”
“这条件跟我们有关?”岑奇峰问。
“太有关了。”
白晓彤故意卖了一个关子,看对方的脸色。
无疑,岑奇峰的表情现了一点点兴奋,追问:
“有什么我们能做得上的?”
“你愿意帮忙了?”
“帮人原来等于帮自己的话,有什么叫做不愿意的?”
“怕你要牺牲一些很亲密的人际关系。”
“人际关系是可以在牺牲掉之后就又重新建立起来的,有什么大不了。有钱身边就有人,你没听过穷在深山有远亲?”
“说得太对厂,只怕你不够狠心。”白晓彤说。
“我似有妇人之仁?”
“又怕有力人士会从中阻挠。”
“你别卖关子,解了当时困境,我什么都肯。”
“包括牺牲你女儿的婚姻?”
“什么?”
“方佩瑜要出嫁,才能有资格在方氏家族基金内挪动到一大笔现金。”
差不多是画龙点睛的一句话了。
岑奇峰呆住,没有做声。他需要思考与作出的决定开始多了。
白晓彤在心内吁了长长的一口气。
她像玩足球,大脚传中,已把责任推出去,远离自己了。
现今太有吐气扬眉的感觉了。
多年来的积怨,一口喷在岑奇峰身上,让他知道不负责任,占人便宜的事,不是永远在自己控制之内的。
这一边岑奇峰面临抉择。
那一边方佩瑜雷厉推行她的计划。
她对香早业说:
“为什么你母亲总是偏爱香早儒?”
香早业耸耸肩。他的这个动作带一点无奈,特别的有味道。
香早业每次一皱眉,显得无可无不可,那副样子就令方佩瑜陶醉。
她轻叹一声。的确,有气质、有气派的男人真不多。难怪她逃不出他的五指山。香家的少爷的确非同凡响。
“怎么样?答不出来?”方佩瑜问。
“母亲喜欢长得英俊的儿子。”
“母亲看儿子,个个都是绝世英姿,这不是最重要的理由吧?”
“那么,你看呢?”
“我看,主要是香任哲平在你幼弟身上看到了希望,在你们三个身上没有看到。”
“什么希望?”
“两种希望。”方佩瑜卖一卖关子,讲下去,“—种是儿子娶什么媳妇,一种是儿子能为她带来什么权益。”
香早业苦笑:
“老四在生意上的确经常能令母亲老怀大慰。他有本事。”
“本事你也有,只不过你放弃。”
“你太看得起我了吧?”
“不,是真的,你也是笨,在香氏机构内捡了一个不易发挥的角色来当。我告诉你,早业,球迷老是喜欢前锋,以.为赢了比赛,靠的都是他们。几曾见过后备是足球明星?”
说得不是不对的。
尤其是球赛对手太弱,后备就更是摆摆样子,只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偏偏香早业是香家的财务主管,管收支节流,并不理会开源。风头如何及得上香早儒。
“这个比喻很好。”香早业於是说。
“知错能改呀。听我说,不要让老四独领风骚,把一笔大买卖做成,让香任哲平对你另眼相看。”
只这两句话就足令香早业动心了,他瞪着眼看对方,显了一点点焦躁,希望方佩瑜说下去。
“肯不肯接受我的推荐?”
“你说。”
“我在中国大陆有一笔大生意,能让香家捡—个大便宜。”
“为什么方家不捡,要让香家捡?”
方佩瑜笑,她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说方家的人有心要变成香家人,故此谁捡便宜都一样。
“我手上有笔跳楼货,你拿着作饵,让你母亲开心,知道你是个可以打前锋的人。”
“买入了跳楼货,也得有出路才成。”
“连这个我都安排好。坦白告诉你,雅顿玩具原料与制造厂有一大批玩具原料及制作版权,很快就抵达大陆,买家临时要易手,我们买进来,立即转售给哈尔滨百货商场的单位,一方面内销,一方面外销。”
“你这么有把握?”
“老早搭通了天地线。”
方佩瑜洋洋自得。
这一段日子以来,她的确在这宗连锁性的贸易生意里头做尽很多功夫,而不为人所知。
方佩瑜非常的聪明,她利用了跟雅顿原料厂的关系,在雅顿以非常便宜的价钱把大批原料卖给岑氏玩具制造厂之前,老早已通过方氏家族跟国内的密切贸易交往,与哈尔滨百货商场私人达成协议。
方佩瑜负责与哈尔滨百货商场合作,由方佩瑜负责制造大量玩具,一半内销,一半外销。
外销部分她安排由雅顿以版权人身分兼做海外总代理,以能为其争取到一定利润,用以平衡原料的割价出售。
其余内销的利润,当然是属於方佩瑜与哈尔滨百货商场。
协议签订之前,方佩瑜还亲自飞到哈尔滨跟百货商场董事长胡建平会面。
“胡董事长,想你帮我一个大忙。”
“什么忙?你只管说!”
“能不能把哈尔滨百货商场的玩具部门经营专利权批给我。反正你旨在批发生意,我却想独占零沽的利益,算是你对我的恩惠,成吗?”
这就变成了日后最吸引白晓彤的一份可观利润。
当时胡建平说:
“方小姐跟我们做着如此大数额的一批贸易,百货店零售的生意,批给你,自然不成问题,只是我们要先声明工程不会如期完成,大约要延误起码十个月。”
方佩瑜冲口而出:
“那就更好!”
“什么?”
方佩瑜即打圆场说:
“我意思是这样就可以让我慢慢策划了。”
於是,哈尔滨百货商场玩具部门的总代理权合约握在方佩瑜尹里,她将利润回扣再加高,却说明只须寄售,就这样转与白晓彤签约。
然,偏偏隐瞒了商场不能如期建成的事实。
商场上的成与败,很多时在於一个重要消息的披露与否。
方佩瑜的圈套是连环性的。
她巧妙地用尽手上的人际关系,从套用雅顿原料厂一大批原料,获得特价开始,最终把原料加工完毕,外销的责任一下就搁回雅顿肩膊上,所用的手段极为简单。
方佩瑜只在长途电话里对她应酬惯了的雅顿主席佐治·雅顿说:
“佐治,你勉为其难帮我这一次,好好地当这批玩具的总代理,怕向你订原料的用户拿不出这么多现金来,当初我跟银行分别做担保,我这儿的一半如果不是你高抬贵手帮个忙,就得要泡汤了,你不忍心吧?”
佐治·雅顿不是个特别瞧得起东方人的美国商家,然,对方佩瑜已很另眼相看,只为她是东方女人,在交往中,她经常适当地卖弄一定程度的妩媚手段;这种精神上的冰淇淋肯定有魅力。
再加上,大陆市场的开放,无疑是吸引的。
中国既是今非昔比,自己亦无谓太与业务前景斗气。
就为了这个原因,佐治答允做岑氏玩具的这笔生意,也愿意承接这批玩具,反销北美市场。如今听说岑氏出了小纰漏,对方佩瑜把外销玩具的总代理权塞到自己手上去,以货抵押,就更无异议了。如果做不好的话;雅顿就只有伸长脖子等岑氏或担保人方佩瑜偿还债务,不是不麻烦的。
况且,方佩瑜还说:
“佐治,反正雅顿手上有这批玩具模式的制作版权,试把中国制造的产品远销欧美,看成数如何。一旦为用户接受,成本比在美国本土制造低得多,你就可以刀仔锯大树了,一举数得呢,何乐而不为?”
所言不是无理,於是方佩瑜就成功地搭通天地线了。
搭通之后,她才双手奉送给香早业,鼓励早业说:
“把这笔生意交到汝母手里,万无一失。”
香早业一听,不是不蠢蠢欲动的,他沉思一会,答:
“母亲会问,我的生意线路何来?”
方佩瑜老实不客气道:“我看你就坦率地跟你母亲交代,说是我的献策。”
香早业有一阵的犹豫。
“怎么样?认为这样正要暴露了我的身分与我们的关系?”
哪有这样大的便宜可占?除非中间透着一层更密切的关系。
“当然,早业,你可以选择放弃这个大好的献功机会,让香早儒独领风骚去,不过,我告诉你,过一些时日,你母亲年纪再大一点,或者香早儒娶到一个类似孙凝之类的女人做妻子,你要挽救危机就来不及了。”
方佩瑜口中的危机,自是指香家大权的问题。
这是很易理解的。
“别以为你的对手只是香早儒,还有其他三人。”方佩瑜这样说。
香早业就忽然不能明白过来厂,问:
“谁还能与老四匹敌?”
“最低限度,老大与老三的条件都比你强。”
“何以见得?”
“老大是你母纵容惯的,对不对?”
“对。”
“这种纵容的态度其实并不是香任哲平的一套作风与性格,其中有什么原因导致香早晖能享受他才华表现之外的宠幸,不得而知。唯其如此,可见你母亲对长子的偏爱是固执的,是任何人,包括最得宠的香早儒绝不能动摇的。
换言之,他在香家有特殊的地位。”
方佩瑜的分析紧紧扣住了香早业的心。
“再下来的老三,他看上去是你们兄弟之中最没有条件、最不得宠、最不起眼、最没有凭藉去争宠的一个。”
“他根本失宠。”香早业答。
方佩瑜摇摇头。
“只要他是香任哲平的亲生儿,我就不同意这看法。”
“为什么?他身边的叶柔美是大毒草。”
“早业,这就是你更需要我的地方。”
“你把自己跟那姓叶的比较?”香早业觉得好笑。他当然知道方佩瑜是那种眼高於顶,不会看得起女明星的大家闺秀兼商场翘楚。
“当然不是跟她比,我的意思是你需要一位机灵,能洞悉人心世情的女人在你身边提点你。早业,香早源决不比你们几兄弟傻,他有着香任两家的血脉,就有慧根,我差不多可以肯定他是利用叶柔美,来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对他的母亲采用欲擒先纵的手腕。”
方佩瑜稍停,看了早业一眼,轻叹:
“你还没有明白过来吗?香早源一向被冷落,他像那种故意在冬天跳到冰河里把自己冻病的孩子,躺在床上,看母亲如何反应。做母亲的固然会大发雷霆,但随之而起的是极度担忧,怕孩子—病不起,失去了他,於是慢慢把他疗治过来之后,就更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不敢对他掉以轻心。那种会失去孩子的教训有效地唤起她强烈地表现母爱。
故此大病过后的孩子绝不会失宠。”
方佩瑜这一段剖释直叫香早业目定口呆。
第一次,他被迫着看到自己的处境。
原来在那个金玉满堂、富贵双全的大家族内,正是四面楚歌,每个人都静静地以他们的本身条件建筑起自己的王国来。活脱脱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众诸侯,正为他日继承大统作好准备,万一还是要拱手称臣於兄弟的话,总还有自己的立足处。
可是,香早业呢?他毫无准备,毫无把握,毫无防范。
如果有一天,谁登了大宝,说一句:“撤回香氏家族班底,把管财务的权位拿过来!”
那么,他还会有什么?
香任哲平会不会为他预留封邑?会不会为他另起王国?
完全的不得而知。
他蓦然发觉原来自己这么自以为是,一切都想当然。因而被吓得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来。
他企图攻破方佩瑜的预测,缓缓地答一句:
“你会不会高估了早源的智慧?”
“不会!”方佩瑜断然作答,“是你低估了他,不只是你,可能是整个香氏家族。”
“你有凭藉?”
“可以说是有的。早业,你想想,除了香早源,你们兄弟三人,在长相样貌等方面都有神似父母的地方,从而做事的干练,也如此的一脉相承,怎么会有一个完全出格的香早源跳出来?他如果是一如你们看他的平庸肤浅,心无城府,根本不可能是香家三公子。恕我说得直率,只怕香家养的一头狗,都会出类拔萃。香早源怎么会如此的一无可取?”
“这是主观的推论。”
“对。我也有客观的凭据。”
“那是什么?”
“那是自孙凝口中身上所得到的资料。”
方佩瑜在孙凝处套取了很多有关香早源做事的成绩与手段,她记得孙凝曾在闲谈中这样说过:
“到底是香家人,香早源处理信联的冗员很有一手,他的深沉果断,不动声色,实事求是,出入意表。我曾把这个观察告诉早儒,嘱他转告他母亲,想她会安慰。怕以前是没有机会让他大展拳脚之故。果然,香任哲平听了早儒的报告,很有些关於信联的大改革都装作知之为不知,放手让香早源去于。”
这段话蕴含了两种重要的意义,当方佩瑜转述之后,香早业立即听得出来。
其一,证明香早源有他不为人知的潜质。
其二,香任哲平并没有真正痛恨而放弃这个儿子。
“早业,我的推论不是凭空想象吧!”
香早业无辞以对。他心里还多一重不需再宣诸於口的资料,是关於老大香早晖的。
母亲之对香早晖溺爱,大有可能是因为早晖不是香任哲平亲生,为了表现自己的大方与涵养,终其一生,都会善待早晖,以此赢得美名。
当然,香早业对香任哲平的了解还差一筹,但落实早晖在香家的平安保险地位,还是有足够的证据的。
在如此一个复杂的环境内,香早业将如何自处呢?他斗得赢三个兄弟吗?
方佩瑜微微笑着献计说:
“可以赢,只要你把岑春茹撤走,而换了我。”
如此的不可思议。
香早业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想了一想,他才说:
“是因为你能为我带来商业机缘,使财富增加。”
“岑春茹原本也有这个能力。”
“那是为了你有本事帮我在香氏家族运筹帷幄,赢得母亲欢心。”
“孙凝的这块料子绝不比我差呢。”
可是,香任哲平依然一见了孙凝的面,就剑拔弩张,形成僵局。
这阵子,香早儒与孙凝的破裂,证明幕后的香家太后 的确深具掣肘作用,她不喜欢的话,谁也不能踏入香家门 槛当名正言顺的香家少奶奶去。
孙凝如此一位才貌双全、身家清白的女人,为什么还 不合香任哲平心意?
香早业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方佩瑜微微笑,也不解释,这可把香早业惹得急了,追问:
“既是孙凝这么强,为什么还不能讨母亲欢心,你却有这个把握?”
“孙凝太讲原则。”
“母亲不喜欢讲原则吗?”
“不是的,但你母亲讲的原则怕只有一个。”
“什么?”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香早业微微一惊。
“怎么?你能为汝母辩护吗?”
香早业不敢回应。只好改变口风,说:
“你肯迁就她吗?”
方佩瑜微笑,答:
“不能单迁就。你母亲这种人对于迁就她的人会瞧不起,对不迁就她的人又看不顺眼。”
“那要怎么样?”
“要设法刻意迎合,再攻心取宠,然后反过来驾驭她。”
香早业呆望着方佩瑜,有一阵子的迷惘。
“早业,把我引介到你母亲跟前去,包保你能建立成万世基业。”
香早业微微地点了头。
方佩瑜的确有备而战。在她的策动下,香早业首先给香任哲平述说了经过。
“妈,这笔万无一失的贸易生意,只以经纪身分,转一转手就能抓到钱,很着数,几乎不需要本钱。”
香任哲平静坐在她的办公椅子上不动,定神地看着她的这个儿子,才缓缓地拿起了暖水杯,呷一口热茶,说:
“早业,你哪儿来的这个好路数?有没有听过广东俗语说:‘哪有这么大的蛤蟆通街跳’?事出有因吧!”
香早业的脸稍红,讷讷地说:
“我的一位好朋友认为我可以把这个业务计划办得更好!”
“那就是说,你的这位好朋友原本是在处理这项生意的,对不对?”
“对。”
“照你所讲的数据,就是先有了内销及外销的合同,才去买备原料,互相对冲之后,胜券在握,且会赢得不少。那么,你的这位好朋友对你未免太照顾了。”
“她对我的确很好。”
“她是谁?”
“方佩瑜。”
“嗯。”
“妈,你听过她?”
“在本城的望族里,姓方的还算有地位。方佩瑜是独女吧!”
“正式为方家承认的就只有佩瑜一人。”
香任哲平没有立即接腔,心里发酸。
男人一旦发达,外头惹下的家庭与子嗣一箩箩,真令人气愤。
一夫一妻制进行顺畅,好像在男人贫寒时方能获得保障。
“这事二嫂知道吗?”
“春茹?”
“对。她知道吗?”香任哲平重复。
香早业想丁一想,这样答:
“有关这单与哈尔滨商场以及雅顿合作的生意,我没有向她透露。”
这就是说,生意的关系没有对岑春茹明言,可不表示其他情况对方就全然在梦中,不知不晓。
当然香任哲平有此一问,自有其道理在。
一旦受了方佩瑜的好处,香家和她之间就挂上钩子。
香任哲平怎么会不清楚这个道理?
香早业继续补充:
“至於其他,我想,或者应该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才再面对现实,包括向春茹的正式交代。”
香任哲平点头。对儿子的这番话是受落的,最低限度证明他对自己的坦白和尊重。
“如果我的反应不如你的理想,你怎么办?”香任哲平还是向儿子紧迫一步。
单是言语上的尊重,显然未是她最大的满足,她要测试自己的权力范围。
“你是说我会仿效早儒抑或早源。是这个意思吗?”
香任哲平说:
“这证明你考虑过这个问题。”
“对。可是,妈,老三与老四现今的态度都不能作准,作为指标。”
“为什么?”
“因为有可能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你讲得具体一点。”
“老三可能浪子回头,对你对香家更有可能是欲迎还拒。至於老四,他今日的隐伏,可能等於部署,谋定而后动,怨我直率地说,你不一定全胜,孙凝亦不一定全军尽没。”
香任哲平的脸色大变,有着极大骇异。骇异於香早业分析的内容,无疑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更骇异的是香早业为何能有这番理解,深刻独到而且超脱。
这不是香家二公子平常的表现。
香任哲平忽然的觉得,她需要对这个儿子另眼相看,重新估计。
於是香任哲平的兴趣来了,她站起来,缓步在房内走了两圈,坐到沙发上去,然后用手拍拍身旁的座位,示意儿子就近她坐下。
这才把脚跷起,和颜悦色的说:
“告诉我,你有把握过关吗?”
“过哪一关?过你的一关还是过春茹的一关?”
这回话就很有意思了。
肯承认香任哲平的一关要闯过去,等於给她很大的面子,那不会令她不高兴了。
“都是两难,对不对?”香任哲平说。
“过得了你的一关,春茹的一关并不怎么样。”
“哦!你这么有把握。”
“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预测与计算。”
“还有方佩瑜?”
“对。她想求见你。”
“好,我也想见她。”
这样就说好了。
方佩瑜闻讯大喜,一把抱住了香早业的腰,昂着头道:
“你母亲的反应告诉我,已经成功了百分之五十。”
她的触觉无疑是敏锐的。
如果香任哲平知晓了方佩瑜的实际身分及早业的关系,而没有拒绝与她见面,这就表示她准备接纳方佩瑜。
因为香任哲平是可以用划清界线的态度处理此事的。
无论如何,接见儿子的情妇,在香任哲平的心目中,有绝对的理由视此为一项罪行,最低限度是没有给予媳妇足够支持的表示。
於是方佩瑜是满怀信心地跟香任哲平在山顶餐厅内见面的。
香任哲平坐下来不久,就说:
“原本要请你到办公室去见面,但在那种气氛之下,只谈生意,也未必合我们的心意。请你到家中去呢,在现阶段还未认真合适。”
“这儿甚好,只要能被接见,我已很开心。”
方佩瑜不错是神采飞扬,但她表现得更积极的是谦恭,以及绝对高级的奉承。
“那就好。早业把你介绍的这笔大生意告诉我,能有这种机会,搭通了中国百货连锁店的货品内销与外销渠道,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是,方小姐,你有本事运筹帷幄,指挥若定。钱应该赚到你的口袋里才是。”
“是赚到我的口袋里的。”方佩瑜淡定地答。
“你跟早业怎样说合作的条件与利润的分配?”
“很简单的一条常识,他的是我的,我的也是他的。”
方佩瑜一开场,就如此挥军直入,毫不造作,微微地令香任哲平吃了一惊。
她心想,眼前的这个女子,对香早业如此的义无返顾。
有诸内而形诸外,既是打开天窗说亮话,香任哲平便说:
“你对小儿太错爱吧,是不是有需要旨在必得?”
“伯母,得与失,其权在你。”
“我?”
“对。”
“有我的份儿吗?”
“太有了。”
方佩瑜回一回气,继续说;
“早业不会为我而放弃你及香家,这是肯定的。”
“何以这么低估自己,放在眼前的有个叫叶柔美的女人,她的条件比你差得太多了。”
“不是妄自菲薄,而是不宜把早业的个性错误估计。你知我知,他是个浪漫不起的人,此其一。他的进取是循序渐进式的,不是白手兴家的材料;最大的理想与目标,是青出于蓝,早业从没有另起炉灶的志气,此其二。在谈第三点之前,我得补充一句,香早源若有另起炉灶,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准备,他的谋略与计算,不可忽视,实则比早业还要行。”
香任哲平至此,明白为什么香早业跟自己的对话,都变得比以前醒目了。
无非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忽然的,香任哲平生了一种儿子找对了对象的感觉。
这个意念一闪而过,她不觉吃惊。才不过几句话,这姓方的年轻姑娘就买了她的心?太犀利了吧!
“你说,还有第三点呢?”香任哲平重新集中精神听下去。
“香早业是有潜质的一个人,但潜质要被发掘、被提升、被栽培,否则就会被埋没。换言之,香早业需要有人拉着他的手一齐飞升,他自己连独个儿独立一阵子都会觉得厌烦而放弃。”
“方小姐,从没有人像你那般了解早业,差点包括我在内。”
“不,你是知道的,只不过没有眼前的需要,要你好好的把早业分析吧了。”方佩瑜说,“所以,话说回来,要培训早业,必先要你的认同。”
这顶大帽子戴得香任哲平最舒服。
不论是孙凝抑或叶柔美都没有这个重要的意识。
至于大媳妇胡小琦是异种,她只是香任哲平破坏长子生活与成就的一只棋子,对她有不同的处理手法。至于香早业的妻岑春茹,她的态度比起方佩瑜来,更差一截了。
岑家与方家都可以说是香江豪门,岑春茹当初也是得到了香任哲平的认可,才踏进香家的,但岑春茹在往后的日子却没有对这份认可作积极的回应。
在过了一段时期之后,香任哲平其实提点过香早业,说,
“二嫂因没有商场经验,她连本城富豪也分若干等级这回事也弄不清楚,你有便呢,告诉她一声,不要随便答应出席一些并不需要应酬的场合,以免贬低了身分。”
表面上这番话只是针对岑春茹的社交活动,对她答允当什么慈善活动的主席与顾问之类提出意见,骨子里其实是要她觉醒岑家跟香家比,仍有一段距离,示意岑春茹在高攀香早业。换言之,不知感恩,不明图报,或直接地说,不懂对香任哲平迁就与逢迎,是不智的。
可惜,香早业有意无意地没有转告其妻,更没有心机去分析母亲的用意。
这比起方佩瑜肯自动自觉的向香任哲平的权威致敬,是有重大分别的。
香任哲平对方佩瑜说:
“我认可的话,香早业会答应你向岑春茹提出离婚吗?”
“我说过了,早业要有人捉着他的手,才能一齐起飞。
而且,早业看岑春茹被孤立了,他会下定决心把这件事办妥。”
香任哲平一听,眉毛向上一扬,问:“岑春茹会被孤立吗?”
“会。”方佩瑜非常肯定地说。
“香家对付她,只代表她一面受敌,她还可以有后盾。”
“如果娘家不支持的话,岑春茹就是腹背受敌,四面楚歌了。对于一个不出社会来做事的女人,她身旁的猪朋狗友,只是落难时的一层压力而已,不会对她伸出援手。”
“你何以如此肯定她娘家的态度?”
“你有兴趣听经过?”
“为了增加我们彼此的了解,我愿意花时间聆听。”
于是方佩瑜扼要地把她的部署说了一遍。
“在公事得益,私情发泄的情况下,白晓彤会令岑奇峰就范。最重要的是岑奇峰一定会看在商业的一大笔进帐上自动就范。白晓彤只起推波助澜的作用,架起他下台的阶梯而已。”
香任哲平差不多拍案叫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姓方的才真是自己理想的媳妇材料。
香任哲平一直需要一个家势显赫,聪敏能干,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去当儿媳妇,助她一臂之力。
能有这样才具的女人不多,这少数之中还要她具备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就是肯臣服于香任哲平手下。
打个比方,香任哲平是武则天的话,方佩瑜要是上官婉儿。
谁个朝代的后妃,一旦不合皇太后的脾胃,不是打落冷宫,就更可能是红罗赐死。
时移世易之下,她,香任哲平投儿子离婚再娶一票,有何不可?
况且,聪明伶俐的方佩瑜还清清楚楚地说:“我要一开始就成为香早业以至于香家的资产,而不是负累,这一点请你放心!”
香任哲平笑着说:
“你这么肯定雅顿的外销合约与哈尔滨的内销网所带来的利益,适足以抵销香早业离婚的那笔赡养费?”
方佩瑜很从容地答:
“如果香家不是由你主持,再多十倍的盈利,也可能弥补不了香早业的一半身家。但,我对你有着无比的信心。”
至此,香任哲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她跟方佩瑜果真是说着同一语言的两个女人。方佩瑜甚至能当她肚于里的一条蛔虫。
她确实早在香家的公子成婚之前,这位香氏家族的掌舵人,老早已经计算好财产的分配方式,不会谬谬然地留下一笔可观而且可调动的数目,让媳妇摇身变为外姓人时,会得有把柄数据在手,平白分他们香家的利益,其实,这不是难懂的一个道理。只要是名门望族出身,都知道世纪末的婚姻是应该怎样安排的。
在欧美,尤其美国,老早已流行在婚前订立契约,讲清楚他日离异,妻子名下极其量所能享有的利益,以免被她分去一半的身家。太多望族离不了婚,就是很难割舍巨额家财之故。
以香任哲平的老谋深算,再加手上有四个儿子,老早就会想到预防策略,怎会在儿子婚姻有问题时,平白容许外姓人取走分毫?
有钱人尤其比没有钱的计算得周到。因为后者根本无钱可守、无财可计。
方佩瑜再补充:
“我引进香家的生意,除了颜面以外,很可能还有其他的利用价值,那就要你去想一想了。”
这最后的一句话,就更深得香任哲平的心了。
无疑,这次会面是空前成功的。香任哲平找了个机会对香早业说:
“如果你老早留神找到这个方佩瑜,就省掉如今的很多麻烦。当然,这种麻烦或会由别的一些乐趣抵销,你会得看着办,实在不用我操心了。”
这番话就等于圣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