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中环,鸡飞狗走,兵荒马乱。天桥上挤满一双双溅满污渍的皮鞋,在忙乱的走动着,很有你践踏我、我践踏你的情势。分明已是有盖遮头,依然撑着伞子赶路者大有人在,雨水沿着伞边滴下,搅得旁的人一头一脸尽是狼狈至极的湿濡。
没有人有多余的闲情去作理论和分辩,好像都认了命似,只管急促地加强脚步,尽快离了场才是正经。
那容许计程车停下来上落乘客的交易广场转角处,乌压压地聚了一群人,守着、候着,偶尔驶来一辆计程车,他们就活像一群饿透了的苍蝇,飞扑到那一滴红艳艳的血上去似。
乐秋心是那人群中的一个。但,她决不像一只饥不择食的苍蝇,纵使在这横风横雨、乌天黑地的劣境之中,乐秋心仍然是一只色泽鲜明、神采飞扬的粉蝶。
身上那件齐膝宽身湿漉漉的嫩黄色雨衣,娇艳欲滴得近乎反叛与放肆,在灰蒙蒙的天色之下,如此的耀人眼目,完完全全地鹤立鸡群,别树一帜。
黄雨衣使乐秋心的周围像捆上了一条淡金的边边,把她与人群分割,让她超然独立,继续发挥她的魅力与光芒。
等待一般是艰辛的过程。
无了期的等待尤然。
但,乐秋心在这个期盼的过程中却显得信心十足,精神奕奕。
只有一个理由,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迟来的梁山伯之所以要饮恨,只不过有马家郎在而已。
否则,迟来的相聚,只有更使等待的情绪高涨至沸点,益发烘托出久别重逢的那番喜出望外。
果然,在10分钟之后,一辆白色的罩上淡啡色厚帆布顶盖的摩根跑车,刷地从对面马路转过来,正正停在乐秋心跟前。车门清脆玲珑的一打开、一关上,就把乐秋心载走了。情景浪漫得有如沙尘滚滚的古战场上,勇士策骑着一匹白色骏马,寻着了他心爱的小美人,一手就把她揽上了马背,一扬马鞭,四蹄并发,扬长而去。
乐秋心才坐好在车上,头回过来,触着了英嘉成的脸,眼前就是一黑。
因为乐秋心习惯了每次当英嘉成吻她时,一定闭上眼睛。
直至耳畔响起了很多很多汽车的鸣按之声,英嘉成才放过了乐秋心,让车内的热浪跟车外的不满,渐渐的双双引退。
乐秋心睁开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
“英嘉成,你好大的胆子,等下酿成最严重的中区交通意外,问你良心怎么过意得去?”
英嘉成回望乐秋心一眼,他那双会笑的深棕色眼睛眯在一起,状若沉思,细细考虑过才答:
“若只酿成我和你两个人的死亡,也算不上惨案,是不是?谁说过的,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正好成全我俩!”
“你不留恋其余的一切?”
“其余的一切?那不是等于乐秋心一个人么?”
“搪过了油的一张嘴。”
“总胜过抹了油的一颗心。”
“嘿!”
“说不过我了?”英嘉成问。
“等会有得你瞧!”乐秋心白他一眼。
英嘉成风驰电掣地把汽车驶回那间座落在西南区域多利道面海的公寓,一把拖着乐秋心走进屋内去,门才关上,英嘉成就一把抱起了乐秋心,直走进睡房里,重重地把怀中的她扔到床上去。秋心还来不及翻过身爬起来,英嘉成已经连人带脸的压上来,狠狠的吻住了对方。“如果有一天,我对你说,秋心,我不再爱你了,你信不信?”英嘉成拿手扫抚着乐秋心那双浓密得似假的眉毛,说着这话。
“不可能发生的事。”
太对了——打从他俩结识的那一日开始,就知道英嘉成与乐秋心有着的是不可解的、从前生带至今世、再到来生的缘份。
他俩相识的那日,是个艳阳天。
整幢富恒大厦都由玻璃幕墙所建成,阳光挤过玻璃透进富恒企业的会议室内,应该是温柔而恰到好处的。然,室内的气氛却是火热。
乐秋心气鼓鼓地以双手撑着台面,跟坐在主席位上的富恒企业总裁孙国栋争执至面红耳赤。
孙国栋在金融业内是老行尊了,从未遇到过像乐秋心如此张牙舞爪、盛气凌人的下属。
姑勿论乐秋心的工作成绩多辉煌,她的职位已经在行政架构上属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仍应该记得这之上的一人正正是他孙国栋。缘何可以如此不留情面地作她的据理力争?
因而,孙国栋的面色是相当凝重的。
乐秋心之所以敢犯颜直谏,明知顶爷者谁,一样理直气壮,不退半步,只除了她生性的耿直之外,正因为她此举是为民请命。
要求孙国栋为富恒企业全体后勤部门加薪的百分比不低于前锋部门,这份利益并没有包括乐秋心自己在内。
富恒企业辖下的业务包括港股、国际股票、黄金、期货、外汇等经纪以及商人银行业务。这20年间,随着本城在国际财经地位的日益巩固,业务蒸蒸日上。每年负责冲锋陷阵,在前线争取客户,使佣金利润节节提升的部门,一定在年底多获几个月的花红。至于那起负责后勤工作的行政、人事、公关、广告、会计、公司秘书、法律等部门同事,花红一般相对地少,这也不去说它了。今年,风闻董事局还要将这等部门的薪金升幅调低,就无论如何完全说不过去了。
乐秋心这高级经理是后勤部门的总舵主,当然的认定非跟孙国栋算这一笔帐不可。
“老总,做生意的部门功绩固然可嘉,但,守在大后方的同事,一样是胼手胝足的苦干,年底花红已见了高下,还在薪金的升幅上头刻意地要二者造成差距,一定影响士气。”
孙国栋答:“富恒的大门是周时敲开的,谁都可以自由作出选择。”
乐秋心把嘴角向上微微一提,她这个表情妩媚而又决绝,看得人心上不觉有半点寒意,她以手撑着会议桌子,把身子稍为冲前,对牢孙国栋说:
“老总,这句话可清清楚楚是你老人家说出口的。我们的同事有权利知道,然后作出他们的选择!”
说完了,转身就走,才一拉开了会议室的门,孙国栋就急急的叫住了她:
“秋心,秋心,何必要小题大作,多生枝节?”
“老总,让我同你打个比方吧!”乐秋心回头撑着腰说:“你在孙家当然算是一家之主,钱经你手赚回来,由你多花一点,合情合理。但你家的老婆、菲佣、司机,一样有他们的职责和贡献吧,若没有他们,看你怎么可能一下班就翘起二郎腿,饭来张口,茶来伸手?人心肉造,何必欺人太甚?若真认为他们一无是处,就干脆自己动手,将他们革职查办。”
乐秋心再狠狠地加多几句:
“跟在一个只晓得自己身光颈靓,而让家丁仆从蓬头垢面,仍认为理所当然的男人屁股后头干活,简直有辱斯文!”
说罢掉头就走,竟跟站在会议室门口的一个男人碰个正着。
当两对剪水似的双瞳接触时,二人的心头都煞地抽动。一种敬佩的神采满溢在这个叫英嘉成的男人脸上,他觉得她艳如桃李,正气凛然,那么的不畏强权,主持正义,像一尊愿为普渡世人而牺牲自己的玉观音!
乐秋心在盛怒激动委屈的情绪之下,一回头,看到一幅满是同情支持欣赏庇荫的表情,她差不多就在那一刻钟内融化。
自踏进社会做事开始,就是参与一场连接一场的大小战役。轮不到你不招架、不还击、不进攻,否则人们就挥军直捣你的领土、践踏你的所有、蹂躏你的自尊,直至你一无所有。
每每战至人疲马倦,连深深叹息也无心无力之际,就会殷切地盼望旁边出现一个人,会为自己吁出长长的一口气,替自己拭揩掉额头上的一把冷汗。
当乐秋心回头一看见英嘉成时,立时间心上有种找到了的浓郁感觉。
那种感觉舒服畅快得令她整个人松软,只能站在原地上,不再晓得走动。
乐秋心与英嘉成每次提起那相识的经过,就作会心微笑。
英嘉成说:
“富恒的董事局要我跳槽以出任他们的执行董事,彼此为条件而作拉锯战凡半年之久,如果老早知道有位叫乐秋心的在那儿工作,根本省掉不知多少工夫,我会得立即走马上任!”
这以后,是太太太顺势发展的一回事了。
英嘉成与乐秋心都明知彼此借了公事为借口,着迹地走在一起,跟着情不自禁地闹起轰轰烈烈的恋爱来。
爱情火焰灼热而猛烈,燃烧着两个人的身与心,完全无法掩饰,不能自控。
尤其当英嘉成与乐秋心单独相处的时刻,彼此都有一种非要将两个人化成一个整体的冲动。
那种冲动,令他们热血沸腾,整个人紧张,整个脑胡思乱想。
官能上的极度兴奋,把他们的灵魂带上九重天。
一旦攀上高峰,无人会愿意一下子又被摔下来,只会竭尽所能多站在云端一时得一时。
乐秋心倦慵无力的在英嘉成耳畔轻喊:
“别动!”
“嗯!”英嘉成在此时此刻回应的一声,对乐秋心尤其吸引。
她深深地感到自己是属于他的。
女人能有这种感觉,是至高无上、难以描述的幸福。
乐秋心拿手抚揉着英嘉成那头浓密而硬挺的黑发,他则把脸伏在她胸肩之间,像一个乖乖的,依傍在母体上的男婴,在饱餐一顿之后,于极大的满足之中,熟睡了。
是她赐予他安宁与丰足。
在英嘉成均匀的鼻息里头,意味着乐秋心无比的快慰。
与其说,乐秋心陶醉于她与英嘉成的造爱热潮之中,倒不如说她沉迷于这份二合为一后所产生的浓浓归属感内。
乐秋心静静的,心甘情愿的等待着英嘉成转醒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钟头,睡房内依然黑漆一片。英嘉成转了一个身,把怀中的乐秋心放弃了,管自再睡。
乐秋心轻轻地吻着情人赤裸的背,用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试试寻梦去。
她知道今晚英嘉成不会离去了。
能把一个相爱的男人留宿在自己的公寓内,竟然是一重难以形容的骄傲与喜悦。
转醒来时,天还是乌蒙蒙的,雨仍倾盆而下。
乐秋心想,幸好今天是假日,可以埋头再睡。
她温柔地问:“嘉成,你醒着吧?”
“嗯!”还是那从喉咙间发出的声音,有效地紧紧扣着她的心弦。
“还要不要再睡?”乐秋心问。“不睡的话,我们可以干些甚么呢?”英嘉成问。
之后,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乐秋心。
英嘉成扭亮了灯,看一眼床头钟,正是早晨6时40分。
“为甚么要亮灯?”
“因为要看清楚你。”
英嘉成真的捧住乐秋心的脸,在灯前细看。
“这是眉,这是眼,这是鼻,这是你的小嘴!”
英嘉成拿手逐一的在乐秋心脸上点指兵兵。害得秋心乱笑,赶快捉住了对方的手,不让他胡搅。
“快别这样,我这就起来给你弄早餐好不好?”
“好。”
“先给你调一缸暖水,你洗过澡,早餐就刚刚弄好了。”
“秋心,我把你娶过来后,会不会仍有这样的好服侍?”
“甚么意思呢?这分明是你看低了自己,把理所当然的责任,视作引诱成交的薄饵,英先生,你是侮辱了人,也委屈了自己。”
乐秋心嘟长了小嘴,一脸的不悦。
“对不起,这回是我的错。”英嘉成慌忙道歉。
“有哪一回是我的错呢?”乐秋心还是不放过他。
“对,对,罪该万死,由始到终数来数去都是我的错。”
“最错的一着,你心知。”
“那只是早晚会解决的问题。”
“是早还是晚呢?就是问题的关键。”
英嘉成沉默了,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乐秋心立即补充:
“我是真的怕,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英嘉成一时间沉默了。“已经拖了半年了,看样子还要拖下去。”“要商谈的条件实在烦复。”“她又不是要掉了你的整副身家!”“如果那是唯一的条件,倒易办!”“你舍得?”“舍得,当然舍得。秋心,我说了多少次,现今我最舍不得的只是你。”
乐秋心垂下了眼皮,她是相信英嘉成的。
如果对方没有诚意,根本不会切切实实地安排离婚。
通中环的大企业内,闹婚外情的人怕有成千上万,究竟看几对能修成正果?数字一定低得令人大吃一惊。
问良心,乐秋心并没有在跟英嘉成上床之前,就讲好条件,非要他离婚不可。
只是其后情势的发展,令他俩觉得有永远相依相叙的需要,这是大前提,无可取代与置疑的主要原动力。
其次,也为要光明正大的在人前走动,不要太多无谓的是非,干扰到他们的正常生活,甚至影响及他俩如日中天的事业。
于是,一切由英嘉成采取主动。
有一天彼此并坐在床上观赏电视新闻片时,英嘉成无端端地对乐秋心说:
“我跟她说了。”
“甚么?”乐秋心未能捉摸到对方的意思。
电视画面仍然在播放着一件弥敦道的抢劫柔,一名警员被枪伤了。
这种案件,渐渐的失掉震撼力,实在越来越多。越普通。观众的麻木意味着治安的确令人忧虑,只是观众未曾敏锐至知道两种不同的情绪与情况是有密切的关连的。
乐秋心虽然也不是全神贯注于画面的罪案之上,但他们有着甚多共通的同事、公事与话题,因此,实在一时间领悟不出个所以然来。
英嘉成重复地说:
“我向她提出离婚了。”
乐秋心把电视机的遥控掣一按,房内一片静谧。
她伏在他宽敞的胸膛上,觉着有史以来最大的快意。
没有比这个男人在自己提出要他离婚之前,自动自觉地采取了行动,更能令人振奋与安慰!
多少次,乐秋心打算开心见诚地跟英嘉成商议:
“我们不能这样子下去了!”
只是话到唇边,就觉得量浅小家,无法启齿。
正在不断踌躇、担忧、挂虑,以致有点进退为难之际,问题似乎一下子迎刃而解。
乐秋心怯怯地问:
“她的反应如何?”
“出奇地冷静。”
“你以为她会一哭。二闹、三上吊?”
“那又不致于,姜宝缘毕竟是个念过书的女人,有她的涵养。”
乐秋心静静地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小器。英嘉成如今的态度和语气是合理的。
别说是多年夫妻,就是相交一场,一旦分手,也不必口出恶言,这才是真正的风度。
乐秋心望了英嘉成一眼,更觉得他可亲可爱可敬可慕。情不自禁地,乐秋心坐直了身轻吻英嘉成的脸颊,微微肉紧地咬了他的耳朵一下。“怎么了?我在跟你谈正经事呢!”英嘉成说。“你尽管说,我不是在好好地听吗?”
“宝缘说,她要好好考虑。”
“考虑?那要等待到几时才给我们答复呢?”
“秋心,你别心急,我们能有这个结果,已经是极大的意外,最低限度宝缘没有大吵大嚷,断然拒绝。把局面和关系弄僵了,只有对我们不利。”
“可是,任何事都有个期限。”
“你在得寸进尺。”
“人之常情而已。”
“孩子!宝缘在考虑如何安排孩子的教养问题,她要女儿和儿子都跟她。我不肯!”
英嘉成最后的那句话是相当决绝的。
“就算由母亲带着孩子,你还是可以定期见他们的。”
“我有隐忧。”
“什么?”
英嘉成突然抿着嘴,不作声。
“嘉成,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乐秋心是实话实说:“你平日已经忙个不亦乐乎,怎么可以腾些空闲出来照顾孩子。”
“你不打算帮我共同负起责任吗?”英嘉成提出这问题时,神情是严肃而认真的。
“嘉成,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姜宝缘是全职家庭主妇,她有时间与心思带孩子,我却有正职工作。”乐秋心说:“你不会认为我应该辞了职,在你家里带孩子吧?”乐秋心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是:若带的是自己亲生儿女,也叫没法子的事。
想着这问题的那一刻,顿时觉得自己猥琐。
是不是爱得英嘉成不够了?怎么自己会有这么个自私自利的念头?
如果是全心全意爱嘉成的话,那么他的孩子也应如同己出,何分彼此呢?将来,尤其会有自己的亲骨肉,更不应厚此而薄彼,削弱跟嘉成之间的感情与关系。
乐秋心悄悄瞥了英嘉成一眼,看他还是皱着眉,心上顿生不忍,立即将口气放缓:
“当然,如果有一日你坚持要我当全职归家娘,我也是会肯的。”
英嘉成一把将乐秋心抱在怀内说:
“秋心,是不是现在你的每一句说话都能如此有效地打动我的心?我实在感动、感激!”
“那么,你还是要坚持把孩子的抚养权争回来?”
“对,反正母亲愿意带孙儿。”
“你跟她也交代了?”
“看,我是认真的。”
“嘉成,感谢你!”
他们俩好像有千亿句彼此道谢的话,永远说不完似。
互相欣赏,爱恋、尊重、感谢,这一种美好而完满的感情一直填满了乐秋心与英嘉成的二人生活。
还有比这种情况更令人羡慕吗?
“所以,不论出任何条件,我都要铭刚和铭怡两个孩子在英家长大。”
英嘉成咬一咬牙,重复着他的决定。这个决定对他极为重要,因为有一个顾虑,始终挥之不去。他不能排除姜宝缘三字,始终有日冠以他姓。英嘉成自问是个头脑比较保守的人,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血缘骨肉要生活在别个男人的门楣之下。何况,这男人是拥有了他曾拥有过的女人。
好笑不好笑?自己已弃的敝履,竟这么不情不愿地让人家捡回去使用。
英嘉成问自己,究竟是对姜宝缘犹有未了的余情,抑或是纯粹大男人主义使然。
别说与乐秋心共处一室之时,心气相通,恨不得把她紧紧的扭着不放,更莫道在公司里面,一大群人坐在会议室内谈论正经公事,气氛庄严肃穆得可以令人窒息,只要眼角稍微看到乐秋心的轮廓,或当她发言时,那软绵绵的声音,随着室内调节着的空气钻进身里去,直贯心窝,就起一种即时见效的催化作用,令他全身血液急急窜动,甚而小腹之下有一股极好受又极难受的滋味。
一个男人在有这种亲身经历之后,除了肯定自己对那个女人的占有欲之外,还能有甚么其他的解释?
于是,英嘉成热切而确实地认为自己对乐秋心的爱,是无庸置疑的。
要他放弃她,万万做不到,连想一想若有分离的可能,都连连冷颤,背上阵阵发冷,浑身的不舒服。
就算有同事在人前背后,提一提乐秋心三个字,他都会得悬起半个心,担忧有人讲她的不是,又希望有人会对她不住赞叹。
外间对乐秋心的毁与誉,英嘉成全部感同身受。如此这般的感情关系,牢不可破,他没有理由相信自己不是已誓无反顾地爱恋秋心,对发妻已不再有丝毫留恋。
英嘉成认为是自己头脑的古板与人性的偏私造成了他不愿意姜宝缘终于有日会再婚,尤其不能把他的孩子带着嫁予他人。。
虽然不涉及他对妻子的感情,但,还是不必要对乐秋心解释这个关键。
相恋以来,这是第一次,英嘉成没有把心里头的话,讲出口来,跟乐秋心有商有量。
乐秋心于是乐得飞飞的,认为只须解决了孩子的抚养问题,她的大喜日子就在望了。
女人一般很受情绪影响工作,乐秋心这阵子很明显地是情绪高涨,于是工作得分外起劲。
这天,碰巧没有午膳之约,她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内埋头批阅人事部的最新职级调整报告,忽尔,有人轻轻敲门。
“请进来!”
探头进来的是乐秋心的秘书冯逸红。
一个年纪20来岁,刚自大专院校秘书科毕业了3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乐秋心做事的年轻女孩子。
那张并不漂亮,然而,非常清秀祥和的脸,予人一种极好的印象,乐秋心每逢见到秘书那笑起来,深深陷进脸颊去的梨涡,就觉得整个人轻快。当初,乐秋心也是为了这个原因而雇用她的。
“你果然没有出外吃饭,我给你买来了午饭盒呢!”冯逸红关切地说。
“谢谢,你一提起,立即腹似雷鸣。”
乐秋心把文件放开一边,实行据案大嚼。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外出午膳?”
“你日记簿上没有午膳之约,我是知道的,再加上,”冯逸红微微笑:“我刚才在街上碰上英先生,他跟一些朋友走在一起,没有你的份儿。”
乐秋心看了秘书一眼。平日在办公时候,她有严肃的一面,但在下班或在工作稍闲之际,她倒是不介意跟谈得来的同事打成一片。
没有一个工作上的伙伴,会比自己的秘书更亲热。
乐秋心的起居生活,差不多都不可能在秘书面前保密。于是,冯逸红是公司里,第一个知道英嘉成约会乐秋心的人。
两个女人的关系,也由此而跃进了一步。
每逢周末,英嘉成有大束的玫瑰送来给乐秋心,冯逸红就会摆头摆脑地说:
“这年头,开花店是真会发达的。”
直笑得乐秋心弯了腰。
恋爱中的女人,尤其情不自禁地会找着任何合适对象,讲起自己的心中所爱来,诚一大乐事。
于是,余闲之际,主仆二人的话题就额外得意。
“乐小姐,你别说我多事,真是心急想知道,你大婚之日定下来了没有?”
“为甚么皇帝不急太监急?”
“因为身边多的是好奇诸事的人。”冯逸红直言无讳。
“而这些人又都不尽是我的朋友。”乐秋心笑着答。
她当然明白摆在目前的情势。当她与英嘉成走在一起的消息披露之后,公司里头的好事之徒已在暗地里打赌,究竟乐秋心从今要沦为情妇,抑或能在不久将来落实英夫人的名号?
不消说,在公事上头跟她合不来的一总人,恨不得乐秋心一脚踩在泥沼之内,一无所得,反而弄得脏兮兮。很多时,是为自己敌人生活,多于为朋友生活。
天下间以爱心为出发点的动力,似乎不及由仇恨为根本的,更加威猛。
奈何!
因此,今天的乐秋心,胜券在握,非常的轻松,对诋毁及轻蔑她的人,一点都不在乎。
“乐小姐,我希望你争气。”秘书这样说。
对于爱护自己的朋友呢,好应该有个交代,于是乐秋心答:
“好,小红,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们大概快要水到渠成了!”
当“我们”那两个字说出口来之际,乐秋心的心,甜到发腻。
“那就太令人高兴了,看来,我们办公室的风水正盛,主桃花盛放。”
冯逸红兴奋得差点手舞足蹈。看在乐秋心眼内,忽尔心上一亮,忙问:“你也是受惠人之一吗?”这问题教冯逸红愣住了,立即耳赤脸红。忙把眼神移到办公室的一个角落去。不敢正视自己的上司。这种表现,比答案还要清楚。乐秋心高兴极了,连连嚷:“怪不得!这阵子,你好准时下班。”“我从来都是把功夫做妥才走的。”冯逸红分辩。“这自然,我只是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故你的工作效率也大大提高了。”“真奇怪,念书时代,老师多数反对学生闹恋爱,认为会分心,影响学业。而这理论呢,又往往获得证实。”冯逸红摊摊手:“可是,成长之后,情况就作了一个180度的转变。我这些日子来,工作的兴趣更浓。”
看对方越说越兴奋,乐秋心被感染着,也忍不住问了个相当私人的问题。
“谁个如此幸运,可以获得我们小红姑娘的青睐?”
小红是冯逸红的小名,在部门里头,同事都爱这么称呼她。
“他不是我们公司的同事。”答这话时,小红的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苹果。
“他是在工业专科毕业,学机械工程的。现今在立昌行的工程部当主任。这不久的将来,他说要自立门户,正式开设一间冷气维修工程的公司。”小红下意识地低声说:“这阵子,他是暗地里做私帮生意,收入还真不错。”
“为成立小家庭作准备了?”
话匣子一开,小红脸上那可爱的难为情,渐渐引退,代之而起是一派紧张而兴奋的神情。
“乐小姐,我们公司对职员置业低息贷款,低至五厘,然而,在年期方面,可否跟银行要个特别人情,由15年延至20年的样子。”
果然是在打算成家立室了,乐秋心很为冯逸红开心,女孩儿家,尤其是在事业上不可能有甚么突破的人,最大的幸福,便是出嫁了。
千古不易的道理,女人是要有男人认领了,才益显矜贵。
将心比己,对于能登彼岸的至爱亲朋,都有一定的安慰。
于是乐秋心说:
“你放心,直到你有确切需要时,我去替你想办法。你开始找理想的房子了吗?”
“闲来,就会得跟小麦去看看示范单位。”
跟着,冯逸红又补充:
“我经常跟小麦提起你,将来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这将来的机会,很快就出现眼前。
当日,乐秋心准时下班,就在步向停车场时,看到冯逸红拖住了一个年轻男孩子在轮小巴的人龙上站。
乐秋心跟他们打了招呼,随即毫不客气地把那男孩子打量一番。
跟小红配衬极了,个子不高不矮,样子普通,举止平凡,然,予人一种舒服平和的感觉。
这种少男少女,实则上充塞着整个都会。他们脚踏实地,精打细算,欢天喜地的生活下去,始能维持一个城市的繁荣与安定。
功不可没。
因此乐秋心看着一对小情人,打从心底里笑出来:
“太好了,我们今天才谈起你来。”
乐秋心这句话虽然说亲切,仍然弄得那位叫麦耀华的男孩子有一点点的腼腆。
“要不要我载你们一程?我这就要到香港南区的乡村俱乐部。”
麦耀华呐呐地不知如何作答,小红立即抢着说:
“好呀!我们正想到置富去。”
上了车,小红继续解释:
“我们去置富看一个出售的小单位,五百英尺多一点点,价钱还算合理。只是楼龄不浅了。乐小姐,你可给我们一点意见。”
“是自住的话,最紧要还是那一处的交通方便,环境整齐。不一定要新屋子才成。”
现今市面上的全新屋子,尤其是分期发展的房屋,售价是额外的高。
对于只能有一间自住楼字的小家庭,乐秋心认为他们真不必凑这种地产业上的热闹。
凡分有一期至多期的屋子,人们的心态是前期的一定比后期的着数。因为地产发展商基本上一定会把楼价提升,如此一来,是无形中制造了一个有效指标,且催谷了该屋字的楼价。
乐秋心把冯逸红麦耀华载至置富之后,就让二人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