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者上钩 第三章
作者:于晴
  「混帐家伙,放开她!」

  怒吼声惊动林中的鸟兽,也让站在岸边的青年受惊地退了好几步。循声看去,看见一名男子倚在树旁,披头散发、青面撩牙,眼若铜铃,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咬他似的。

  他连忙挥手解释:「我没碰宁姑娘啊,我没碰……」

  西门永一愣,注意到那女人始终与那文弱青年保持一小段距离。他横眉竖眼怒道:「你没碰,却快把她逼进河里!你还不过来,想跳河啊?」

  她看了他一眼,好似在评估谁比较强,最後她选择慢吞吞走向他。

  「宁姑娘……」那青年想靠近,西门永立刻喊道:「你敢再近一步试看看,看看是你走得快,还是我的刀快?」匕首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那青年连忙再退几步,澄清道:「我不是要冒犯宁姑娘,只是想跟她说几句话……你……啊,难道你就是爹提过那快死的人?」

  「你爹是谁?」他可不记得自己在这个小小的地方有认识过谁。

  「我爹是大夫,当日来看过你的病情啊。」原来青面撩牙是虚弱到脸色泛青,是他多想了。这青年暗松口气,笑道:「之前我跟宁姑娘提过,若是她肯,我驾牛车过来,将公子送到我家中好好静养……」

  西门永挑起眉,没有再费力转头看离他身後不知多远的她,问道:「你肯了吗?」

  「嗯。」

  他的眉头立时成打结状。一股怒火不明不白地又在他体内飞窜起来,他很不爽地瞪著那愈靠愈近的青年,沉声说:「你不要再接近了,再近一步就不要怪我手下无情!」

  「啊……我……我是李大夫之子啊,公子,我瞧你虚弱得很,好歹我也会把把脉,先瞧瞧你的病状再……」

  「你再近一步,我就出手了!」西门永嗤声道:「我这个人啊,最讨厌的就是大夫了,你那个混蛋老爹被我踹走了,怎麽?你也想要尝尝被踹的滋味吗?」

  那青年有些不知手措,吞吞吐吐:「可是……男女受授不亲,你待在这里,对宁姑娘总是不好……」

  「要你多管闲事!老子就算在这里待一辈子,也轮不著你这小子说话!还不给我滚!再走进一步,我就让你身首异处。」

  那青年犹豫地看看他,试图想越过他高瘦的身躯,瞧上她一眼,才不自觉走前一步,眼角忽地瞄见他拿著飞刀的手动了。

  白光一闪,他惊叫一声,吓得转身就跑。

  西门永见他在林中消失了身影,才头也不回缓缓道:「麻烦姑娘把刀拾起。」那小子再留一下,再多看一眼,就知道他根本连掷刀的力气也没有。

  那把小小的匕首正落在他的脚边,差点刺中他可怜的脚丫子。

  「这是我的。」

  「是啊,是你的。」他还知道她的身上也藏了一把小匕首。「反正再走个十来步,就到河边了,如果你不介意,可否扶我上前泡个澡呢?」

  「你伤口裂开了。」

  他显得有些迟钝,缓缓往下一看,黑色的衫子虽看不出有任何的血迹,但胸腹之间早已濡湿一片。

  她皱眉。「你出门做什麽?」

  西门永瞪著她,暗暗深吸口气。「我是来救你的,女人。」

  「救我?」她的眼闪过一丝迷惑,然後实在很不想泼他凉水,说道:「你只是一个重伤的人。」

  「混蛋!就算我伤重,见人有难,岂能不救?你废话少说!一句话,扶不扶?」

  「你再泡水,会延迟康复的日子。」

  西门永瞪她,眼中喷出熊熊火焰,明白她不是担心自己的伤势,而是他若晚一日康复,就必须晚一天走。

  可恶,他头昏眼花,只能靠著树干喘息。混帐家伙,当初伤他之人,怎麽不顺便把他鼻子一块割了,好过他现在每天都闻到自己身上的异臭。

  老天,下场大雨都好啊!

  他的身躯以怪异的姿势慢慢滑下,犹如在树皮上滑动的雨珠,嘴里不忘说道:「好吧,我救了你,你起码要报恩,等我的伤口一愈合,你得扶我来河边。还有……麻烦你拖我回去,记得,不准再拖著我的脚,我可不想撞到连我自己是谁都忘了。」

  她勉为其难应了声。

  「对了……」他要昏不昏,喃喃问道:「你钓到鱼了没?」

  她奇怪地看他一眼,点头。「钓到了。」

  「那好……不准你自己吃,等我醒来後,再下厨……」

  「嗯。」

  「还有……」

  她有些惊叹他的意志能强过肉体,人都要昏了,还能唠叨至此。

  「既然都这麽靠近河了,我求你就去洗个澡好吗?」

  她默默地以衣袖压住他不肯翻起的白眼,当作什麽都没有听见。

  ※        ※        ※

  水声哗啦啦的,一直不停。等了半炷香,她终於忍不住问:「好了吗?」

  「还没还没。」巨石後传来很愉悦的叫声。

  他真是个大男人吗?连洗个澡也婆婆妈妈的。

  脚下踩的绳索逐渐滑向河里,她原要抓紧,但临时手中一顿,任著绳索滑过掌心。

  「姑娘!」很冷静的声音响起:「你还在吗?河水要冲走我了。」

  她赶紧拉回绳,免得他虚弱到一路飘浮出海,当了浮尸再冲回来。

  这人真怪啊,看似脾气暴躁,但只要他理智还没有被赶走时,说话有礼又客气,就像是好人家的少爷。

  「姑娘?」

  对了,他似乎不喜独处,或者,该说,当他被迫无法走动时,他很聒噪。

  「女人!」

  「嗯?」她应了声,知道他耳力很好,即使声如蚊子,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在打瞌睡?」

  「没有。」

  「你觉得那姓李的小子如何?」他随口问,没听见石後有反应,他好心地补充:「我瞧他似乎对你挺有意的。」嗯,郎有情,妹有意,皆大欢喜,以後他也不必再遇见她了……很好很好,好到他的心头有点火大。

  难道真如西门义所说,其实他是无时无刻不飙火的?明明,现在他心里是很快活啊!

  「……有意?他对你有意?」

  「你耳朵生疮了还是成仙了?混蛋!我是说他喜欢你!」这混蛋准是生来气爆他的。「你眼睛瞎了,我可没瞎,他那种眼神就算快死的老头子都认得出来,我会瞧不出来吗……」咦,等等,他是怎麽瞧出来的?

  男欢女爱的事,他一向迟钝。活了二十三年,从来没有跟女人接触过,不,应该说,在他一堆粗人的朋友里完全没有女人的影子,他虽顶著西门二少的名在外头闯荡,却连个红颜知己都不曾有过。

  他微讶一声,想起眼前这脏女人算是从小到大唯一相处最久的啊。

  真是……令人感到悲伤。

  「你胡扯!」

  巨石後惊慌的声音让他回神,正要开口辩驳,听她又说:「他是来载你去李家村的,跟我无关,你乱说!」

  「有人喜欢你是件好事啊!」他莫名其妙叫道:「你要想想,人家可不嫌你臭、也不嫌你丑,正是患难见真情……是这样用吗……喂喂,姑娘,女人!我要被冲走了!」见自己又要顺著水漂浮,连忙抱住大石喘气後,只手吃力解开腰间的绳子。

  真他妈的王八女人,他就知道不娶老婆的想法是正确的。女人心不只复杂,还很麻烦。他小心翼翼护住自己的伤口,迟缓爬上岸,绕过巨石,见她正背对著自己,不知在想些什麽。

  天,这异臭!如果他够狠心,他会直接把她丢进水里好好洗个澡。

  「喂……」他气喘吁吁。

  她连忙转身,一见他靠得如此近,吓得跌坐在地。

  「你……你……」视线仓皇地瞥开,没有脸红,而是惊慌失措。

  西门永见状,将到口的脏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很客气地说:「我的衣服……」迎面丢来他的衣物,他根本无力去接,只得慢慢滑坐在地,抓起衣物随便套上。「如果你是男人,我直接揍了你了事,你到底是想救我,还是想杀我?」

  她闻言,先是不解,後知後觉地才发现系著他的绳子早滑入河中。

  「算啦。」他没好气地说:「反正我也上来了。我知道女人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要回去了吗?」

  「再等会儿,等我喘口气。」

  她抬头瞧天色还早,便与他保持距离坐下。

  「喂!」

  她不情愿地看他一眼。沐浴过後的他,脸色仍然苍白,像是缺血过多,但至少比之前乾净许多,一头又亮又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後,真像是……女人啊。

  「不要让我读出你的眼睛在说什麽!混帐,刚才你没有看清楚我的胸吗?比你的平多了,好吗!」

  她胀红脸,拳头紧握,整个小小的身躯像是随时要弹跳起来。

  西门永见状,知道自己又说错话……混蛋,女人都有胸前那两团肉啊,她那表情像是他做错什麽事的,他咬牙忍忍忍,最後用力耙了耙头发,对著天空大叫一声,随即双肩一颓,主动示好,道:「其实,我是个养子。」他试图博得同情。

  没有回音。

  「喂,娘们,你听见了没?」

  「……我是个孤儿。」

  西门永闻言,一脸挫败,随即又振作起来,说道:「我七岁被领养,身分虽是养子,事实上,也不过是为了要照顾西门家唯一的血脉,这跟卖身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她慢慢看了他一眼,低声说:

  「我七岁被卖进大户人家的府里当丫鬟。」

  他的脸皮抽动,瞪著她,没好气道:「你一定要跟我比惨,是不是?」

  那语气充满忿怒,像极小孩在抱怨,让她不知不觉唇畔勾起。

  西门永见状,冲动地掀了掀唇,想要告诉她,她笑起来不也挺好的吗?成天板个死人脸,多丑。话到唇边,却本能地住嘴。

  他沉默一会儿,才垂下视线,说道:

  「若我记得没错,去年我临走之时,留下百两银票,你怎麽不好利用,买栋大屋,请几个奴婢服侍?还是你不肯用,要退还给我?」

  「这是我应得的,为什麽要退还?大屋跟奴婢,对我来说并没有什麽意义。」她顿了下,续说:「我没用,是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西门永愣了下,抬眼又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浅笑。

  她的视线对上他的,终於露出他首次见到的好奇,即使是只有一点点,仍让他内心起了陌生的感受。

  「你从没有遇过不时之需吗?」

  「有钱就花,没钱就啃馒头,谁知道明天我还在不在?」他很豪气地说:「与其想著未来,不如先想今天怎麽过。」

  她用力点头。「也对。你连续两次差点死於非命,的确不必太顾虑将来的事。」

  她的话听似很无意,却像根针戳进他的心头。直觉地,一肚子的火气又要冲口而出,但一瞄到她很无辜的神色,他……忍忍忍忍,杀千刀的他在忍什麽啊?

  他以掌心撑著石面缓缓站起,她立刻搬来门板——之前就是如此拖他过来的。

  他一等她靠近,无视门板床,猿臂一勾,勾住她的纤肩。

  「你做什麽?」她大叫,著急地手脚并用要推开他,却发现他将全部的重量放在她身上,让她根本……动弹不得。

  「我没要对你不规矩,拜托,你打中我的伤口……混蛋,你还打!再打啊,最好打得我喷血,再在你家养它个一年半载的伤,就不要离开好了!」

  她瞪著他,眼睛瞪得好大,在近距离之下,他能清楚地看见她黑瞳内愤恨的光彩。

  「我不会让你再养伤,我直接将你打死,埋在这里了事。」她咬牙切齿道。

  西门永内心一震,注视著她的双眼良久,才缓缓道:「也许你真在考虑杀了我,但在杀人之前,你会犹豫,一犹豫就什麽都完了,你以为你藏著刀就有用吗?」口气一改,骂道:「我对你根本没有兴趣好吗?」

  「那就放开我!」

  「我不想当废物,任人拖来拉去的!女人!你就不能扶著我走回去吗?我不嫌弃你,你反倒嫌弃我来了!王八蛋,我真想让你易地而处看看,闻闻你身上的味道……亏那个什麽脓包大夫的儿子也会喜欢你,天底下是没有女人了吗?」

  「他没有喜欢我!」

  「随便啦,我没跟女人相处过……事实上,我压根没打算跟女人相处,你是个例外,我实在不想把你当女人看待。」

  「那最好也不过了。」

  她的牙齿还在磨,真怕她就这样磨掉了她长得还不错的牙。西门永没好气道:「在我眼里,我根本不把你当女人看,好不好?有女人在,我缚手缚脚的……你啊,硬梆梆的,就像是哥儿们吧。」

  她的小脸闪过讶异。「我……像男的?」

  他见她竟有几分期待,遂点头:「一点点啦。我是很讨厌女人的,最好连肢体也不要碰触,那我可乐了……喂,你那什麽眼神?我像是那个叫什麽董的断袖人吗?」

  「我认识你不久,自然不知道。」

  他想活活掐死她!连说个话都不懂得修饰一下吗?

  「你一定要我说实话,是不?女人都是麻烦,我活了二十多岁,都没碰过女人,你笑啊!」

  都没有碰过女人啊,她很讶异地看著他,没有笑。

  西门永不得已,只好吐露:「女人……很恶心,小心眼、碎嘴,又爱惹麻烦,一碰就碎,我一看见就头痛。这就是我还没成亲的原因,不妨顺便告诉你,这辈子我都打定主意不成亲。」

  她呆呆看著他。「每个人都要成亲的。」这男人在小时一定有过一段很惨的回忆,而且是被女人伤害的吧。

  「那就是你认识的人还不够多。」他哼声:「我这辈子啊,发过誓不成亲的!」

  「真惨……」

  他没听见她的同情,说道:「喂,你到底要不要扶我回去?」

  「你……真的把我当哥儿们?」

  「废话!要我把你当女人,我又不是眼睛瞎了……我不是有心要伤害你,咳咳。我是说,若真当你是女人,我是连一句话也懒得说的。」

  她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男人的身上总是有股味道,他刚沐浴过,浑身有些湿气,淡淡的男人气味本来还飘散在她的鼻间,忽地,那股味道不见了,就在他说完话後。

  其实,他……也像个君子,至少没对她毛手毛脚的。

  她咽下内心最後一丝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往回家的方向走,靴中的小刀仍在她伸手可触之地。她确保可以在他勒住她的情况下,自由取刀。

  「你……常受伤,是常跟人打架吗?」她有些不自在地主动询问。

  「也还好吧。」他有问必答:「去年,我是为我的小弟抢药;今年,我也是去抢药——」

  「用抢的?难道不能用买的吗?」

  「你说,跟皇宫内院的人可以谈买卖吗?」

  「你……你上皇宫?」她惊奇道:「你是指,在书里说的那种皇宫内院,还有大内高手满天飞的那个?」

  他的脚步一顿,不著痕迹地瞄著她的侧面。她的侧面流露出一股稚气,仿佛对他所说的世界很好奇。

  「就是那种皇宫内院。」他的口气微微柔软:「不过我功夫没好到擅自闯进那要命的禁地。是有道人献药给皇帝老爷,听说那药可以治百病,我就去抢——」

  「你对你小弟真好啊。」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将来若有难来找我,我的命都是你的。」

  两抹背影拉得长长的,一高一低,歪歪斜斜地走出林中——

  「那倒也不必。我长住这里又有什麽灾难呢?」她淡笑道。

  「你真要住一辈子啊?」

  「嗯,我希望终其一生都能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他默然,隔了好久,才充满快意地说:

  「那若是将来我又伤重来此,你可不要当作没看见啊。」

  「没人会把这种事一直挂在嘴皮上的。」

  「是这样吗?那将来你若有空就来西门府坐坐吧,我一定招待你。」

  「嗯。」

  她随口应了声,他听出她根本不放在心中,换言之,她根本想在此终老一生了。

  为什麽呢?一个年岁远不及他的小姑娘,宁愿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过一辈子……就因为曾经被欺负过吗?

  「你何时要走?」

  「当然得等伤好之後……顺便修你的屋顶,免得将来我养伤又得冒著风吹雨淋。」

  她心中感激,过了会儿,才轻声道:「我姓宁,单名一个愿字。」

  他皱著眉头,默念了好几遍,才道:「有点难念……」饶舌了点,不像他一个永字好写又好念。

  「难念也无所谓,反正没人会叫的。」

  他垂目,默默感受内心少有的情绪,然後故作爽快地说道:「我想之前你根本没费心记我的名字。我叫西门永,小时候认为很好写又不费力,长大了呢,就觉得很麻烦。每回遇见有人偷袭我,我就必须在他喊出那个『永』字前出招……那时就真希望我叫西门永远,至少多喊个字,让我多点准备。」

  她闻言,在脑中演练了一会儿他所说的场景,「噗」地一声忍不住笑出来。

  笑颜多好看啊……西门永想道,很明白这句话绝不能说出口。

  「还有啊,我家住南京城,有机会捎个信给我,报个平安,哥儿们。」

  「嗯。」

  她的回覆清清淡淡的。

  好好的一个姑娘……

  突然间,他有一股冲动,很想手刃那个曾经伤害她身体的混帐家伙!

  ※        ※        ※

  一个月後——

  「回来了!回来了!」奴仆一见眼熟的身影,立刻奔进西门府内,大喊:「二少回来啦!是直的进来,不是横的抬回来啊!四肢无缺,头还在颈子上,地上也有影子,没死啊!」

  「谁是用抬回来的?谁又死了?」西门永用力往他後脑勺打过去,那仆役一路飞出,正好让走出来的西门笑迎面接住。

  「永弟!」

  「又是大哥来迎接我吗?也对,在家中坐镇的也只有大哥了。」西门永咧嘴笑道,从怀里掏出长盒。「快去请大夫来看看,这药要如何食用?」

  西门笑不接,目露严厉,沉声道:「这些日子你去哪了?」

  「当然是去求药了。」他理所当然的说道。

  「是求还是抢?前些日子有人传话,说在离京师外没有几哩的路上,献给皇帝老爷的珍药被人抢去,你又多日未归,我怀疑是你……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大哥,我——」

  「他根本没有脑子,怎麽又懂得想呢?」西门家另一个义子徐缓走来,阴沉地说:「只要不是笨蛋,都懂得耍点诡计去骗去拿去偷都好,就有人蠢到用命去抢,累得咱们成天都得考虑该不该布个灵堂,立个衣冠冢。」

  「义弟!」西门笑微斥。

  「我说得可没错。大哥,这些日子来你不是担足了心吗?还听说那抢药之人生死未卜,你生怕他躺在哪个不知名的地方没人救,动尽所有人脉找他,现在可好,人不是安安全全回来了吗?」

  西门永素知西门义对他有「强烈庞大」的敌意,也不理会他,只道:

  「大哥,我没事。」西门永稍微解释:「我是受了点伤,不打紧的。让人给救了,还挺巧的,跟上回救我的是同一人。」

  西门笑面露讶异,道:「同一个?你可有好好谢谢人家?」

  他心情很高兴,笑道:「我为她修屋顶,顺便把屋内该修的全修了,临走还偷偷留下点银票。」这一回,他可是正大光明跟她打招呼才走的,他也算是个好人哪。

  「对了,我立刻吩咐下头给你煮碗面,顺便泡个澡。」

  「煮面泡澡?」

  西门笑提醒道:「上回你不是提到你的救命恩人有些怪癖,让你浑身发臭又吃不惯那儿的东西?」

  西门永「呀」了声,点点头:「的确是这样……」

  「大哥对二哥的话真是一字不忘啊。」西门义在旁神色闪烁地说道:「可惜恩弟说,请二哥过去他那儿聊聊。」

  「那无所谓,永弟你先回房换件衣服,我让阿碧煮两碗面送到恩弟房里。正好你可以陪著他一块用。」

  ※        ※        ※

  随便在南京城里抓一个人,都可以得知西门家的府邸坐落何处,顺便告知西门家的十八代历史。

  他的养子身分在南京城里也不是秘密,人人都知道西门家只有唯一的血脉叫西门恩,而其他姓西门的,全是养子。

  换了黑衣金边的袍子走进守福院,西门恩的丫鬟阿碧在门口向他福了福身。

  敲门前,他观察著阿碧老半天,才突然道:「你长得真是眉清目秀。」

  「谢谢二少夸奖。」阿碧毫无表情地。

  「眉清目秀也不是件好事。」

  「……谢谢二爷提醒。」

  「你生得清秀又卖身在西门府里,也算是你的好运吧。」

  「阿碧一向很感激。」

  「倘若有一天,府里哪个爷儿……就比方你的恩少爷吧,他对你伸出魔掌,你会有何反应?」

  「……阿碧一向不做空谈。」

  「打个比方,又没要你当真,真是。」要斥退她的同时,又及时叫住:「你们女人对贞操很在意吗?」

  「是。」她面不改色答道。

  「有多在意?就像是饿了三天肚子那样痛苦吗?」

  「不,那是一件比死还要痛苦的事。」

  「你们女人用死来比喻这种事,太严重了吧?」

  「是二少太不当回事了。」

  是这样吗?他脑中闪过她巴不得把对方撕成碎片咬牙切齿的模样,心头又起当日那种极为陌生到令人他害怕的情绪,忽地,门内传来——

  「二哥在外头吗?」

  「我在。」他答道,推门而入,而後细心合上门。

  门内,密不透风。床幔半放,隐约露出瘦弱的身影,那身影挣扎著要坐起,西门永立刻上前扶他坐好,顺便端来桌上的细面。

  「我可以自己来。」床内的少年捧过碗,温笑:「这点力气我还有。」

  「我知道。」西门永端来自己的猪脚面,尝了口,并不觉得有何好吃。是他的味觉被她同化了,还是西门家的厨子手艺退了一百步?

  「我听见方才永哥在外头跟阿碧说话。从小到大,这恐怕是你头一遭正眼看阿碧。」顿了下,又道:「我可以知道阿碧让你联想到谁了吗?」

  西门永迟疑了会,轻声道:

  「也不是联想,我只是忽然感慨,人的命运完全不同。」

  「跟你的救命恩人有关?先前笑大哥来坐一会儿,提到两次救你的人,都是同一人,这麽巧合的缘分让我好吃惊。」

  「是很巧。她……叫宁愿,有点饶舌是不?念久了就习惯了。她就这麽巧钓上我两回。多亏她,我才能保住命。」

  「永二哥?」

  「嗯?」

  「你喜欢宁姑娘吗?」

  西门永大笑三声:「怎会?我把她当男人看,不然我打从心底就起鸡皮疙瘩,连一天都没法待下去。」

  「是吗?」少年也不多追究,只道:「你以後别再为我求药了,至少,不要拿命去求。」

  「这事你就不用管了……」

  「怎能不管?永二哥,倘若你为我而出事,你要我内疚到死吗?」

  「你内疚什麽?我既是西门家的义子,为弟求药是理所当然,难道要我当个无心人,置之不理吗?」

  「是为弟求药,还是为还恩情而求药?」少年气息断断续续的,有些激动:「永二哥,你一向是直心眼的人,我怎会看不出你在想什麽?你我有缘做兄弟,这不就够了吗?这十多年来,你跟兄弟不亲,因为你从不当自己是西门家的人,你只当自己是个欠债人,你知我看在眼里有多难受吗?」

  西门永一向知道他想得多,却没想过他能轻而易举看透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他镇定地微笑,道:「我对你一向有兄弟之情,这是事实;我欠西门家一份恩情,这也是事实。我求药,是为还情,也是为了保有我恩弟的命,既然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去求药,那又何必去追究细因呢?」

  少年深深吸口气,道:「永二哥,我桌上有地图,烦你拿过来。」

  西门永依言拿过眼熟的地图交给他。

  少年放轻声量,说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是当年我年幼无知,哭闹要出门,结果病重而回,你心怜我,便连夜画了南京城的地图给我?」

  「原来是我画的啊……」西门永恍然大悟。

  「你脾气一向火爆,对谁都不客气,唯有对我,一向克制自己。」

  西门永轻笑:「我若对你发一阵脾气,只怕你会吓得病发,何况我视你为亲弟,又怎会对你大发脾气呢?」

  少年微微一笑:「永二哥,你为我上天下地求药,哪怕把命赔了都甘愿,因为你心中并无留恋之人,若是死了,欠的情也当是还清了。」

  西门永默然无语。

  少年又道:「你对我,很是看重,说起话来一向也很温柔,而现在,我确信你心中多了一个可以让你温柔的人,以後你不会再有死了也无所谓的想法了。」

  「啊?」

  「方才你在提你的救命恩人时,你的脸上充满温柔跟怜惜。」

  西门永内心一震,喃喃道:「你这小子让我浑身发毛了。」他对那女人会有温柔?让他吐了先吧。

  在少年瘦小的脸上笑意更深,道:「永二哥,你让那姑娘知道你多少事?」

  「什麽事都……都不知道……就算她都知道,也是因为……因为她的话太少了,我太无聊了。恩弟,你好好休息吧,等大夫来了,看看药方如何配,说不得明儿个你就活蹦乱跳了。」

  「宁愿、宁愿,宁是姓,单一个愿字。永二哥,这是她自己取的吗?是不是她有什麽愿望想要成真呢?」

  西门永闻言,脑中轰轰作响。当日听她自报姓名,并没有想到这麽多……是啊,这名字该是她自取,她舍弃了过去的名字,就如同他舍弃了过去的阿勇——愿、愿、愿!她想要的愿望无非是——

  「永二哥。」少年小心翼翼地:「你知道你现在的表情透露什麽吗?」

  「什麽?」

  「你心怜、心痛,又气忿。是心怜谁、心痛谁,又气忿谁呢?」

  他的脑海赫然跳出半个月前还在相处的哥儿们,不由得心绪大乱。

  「我……我……」他勉强克制自己,端起空碗,压抑道:「我收拾碗,先走一步……」

  不待回应,他冲出房门,跑了几步,又倒回来,瞪著阿碧。

  「你说,我现在是什麽表情?」

  阿碧面不改色:「二爷一副凶神恶煞……」

  「呿,我就说嘛……」他安心了。

  「又狼狈,好像心事被揭露的样子。」

  「什麽心事!混帐,你眼睛长到脚底板了吗?」脑中忽而想起当日她那惊惧的表情。

  接著,他又想起自己一向大而化之,有话直说、有屁直放,管他人做何感想?敏感的思绪只用在恩弟跟……她的身上。

  见到她一笑,他反而松口气,说话还得挑三捡四,甚至见她很单纯地相信他,就觉得她让他又气又恼又……王八蛋地想要砍了那个玷污她的男人!

  不会吧?不会吧!

  他在那里过得很痛苦耶!她……她又不洗澡,煮的饭又难吃,对他也没什麽好脸色……他没那麽贱到去喜欢这种女人吧?

  「阿碧。」他慢慢地抬起头,直勾勾地望著她。「现在,我又是什麽表情?」

  「很後悔、很不甘情愿,又极力掩饰的样子。」

  「该死的丫头,你形容这麽详细干嘛?信不信我让你滚回老家去!」

  「奴婢是由老爷签下的,一辈子为西门家的奴仆,二少没法辞了我。」

  西门永瞪著她,见她毫不害怕地回视自己,脱口:「恩弟让你养大了胆子,她却没有人保护……啊啊啊,我到底在说什麽啊?干什麽扯她啊!」

  刚走进守福院的西门笑眼一眨,忽觉有人快如风地从身边跑过去。

  「永弟?他怎麽了?」没见过他如此失控过。

  西门义连头也懒得回,凉凉说道:「他可能自爆了吧。」

  「自爆?」

  「自己爆炸,简称自爆,大哥。」

  「啊啊啊啊——」

  远方传来好凄厉的叫声,好惨好惨,惨到未来的七十五天内,南京城百姓茶馀饭後最新的话题全绕在西门府打转。

  比方,西门家中所有的义兄弟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是因为西门府里手足自相残杀——才会夜夜传出那种惨绝人寰、垂死前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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