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病来得突然。
是受了寒,也是心中郁结,沈凡玉从河边回来后,便昏昏沉沉的卧病在床,向来神采奕奕的笑颜换成了蛾眉深锁的戚然,泛红的脸庞则是高烧不退的结果。
三天来,她虽然偶尔会睁开眼,却也只是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丝毫不见起色。
「再去请大夫!」听着床榻上人儿病弱的呻吟,风玄煜忧心更甚。
方绍轩微一迟疑,道:「方圆百里之内的名医,属下都已经请过了。」
「都请过了?」
「是。」
「那为何小玉的病一点起色也没有?」风玄煜眉头皱得更紧了。
「大夫们都说了,沈姑娘的病有一半是心病,心病不解,药石罔效。」
心病……他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底。
「绍轩,你帮我准备笔墨。」
方绍轩遵命而行,片刻间便备妥了一切。
凝神回想半晌,风玄煜摊开洁白的宣纸,提笔蘸墨,将记忆中的图样细细画下,未几便完成了。
他吹干墨迹,将画交给了方绍轩。
「你命人照着这幅画多画几幅,往河下游的方向贴,能贴多少地方就贴多少地方,同时叫官府也帮忙找。另外在画上附注燕王府的悬赏,凡是找到画中图样的人,一律赏银千两。」
方绍轩张口欲言,但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说,拿着画匆匆离开。
叹口气,风玄煜在床榻边坐下,拿起一旁水盆里的毛巾,扭干多余的水,折成长条后,轻柔的放到她额头上。
凝望着她因高烧而潮红的脸,他怔怔地回想起两人初识那一天。
那天,他一时无聊,在王府里又闷得慌,于是甩开随从,带了本书,随便找了个风景还不错的地方看书。
看没多久,一个忿忿不平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望向声音的来源,正好看到她毫无顾忌的指天大骂。虽然觉得奇怪,却没多理会,只当是一般村姑在埋天怨地,仍继续坐在岸边看书。
孰料事情偏偏那么巧,她竟不小心用捣衣棒打昏了他!一时起了玩心,他乘势假装失忆,想捉弄她一下,为自己讨个公道;但她异于常人的反应让他兴趣大增,加上他当腻了王爷,想试试平民的生活,便又继续装了下去。
经过相处,他发现自己和她其实满合得来的。他赞赏她的坚强与明朗,喜欢她的自然和率真。虽然她真的很凶悍,但他诚心当她是朋友——尽管他隐瞒了身分。
三日前初见她的脆弱,在「朋友」之外,他的感觉似乎多了一点异样,只是不知这个异样是什么。
「小玉,你快点醒来吧,快点恢复原来的精神……」
他轻轻叹息。
如果她不再像现在这样脆弱无助,他心中的异样就会消失吧?
***
是谁在说话?
谁会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话?
不是妈妈的声音,她的声音要再柔一些……何况,她早与上帝同在,无法陪着她……
不是爸爸的声音,他总是扯着嗓子大声说话,没这么轻声细语,而且他前两年也去陪妈妈了……
也不是教练的声音,他的声音没这样好听……
低低的,柔柔的,温暖的声音……是谁的声音?
虽然那声音呼唤着她醒来,可是她不想睁开眼,只想继续飘荡在朦胧中,听着那暖暖的声音。
小玉……
好久好久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唤她。
她不要清醒。醒了,声音就不见了……
小玉,快醒来吧……
可是,这声音好象有些着急?
到底是谁的声音?
好熟悉,像是……阿煜!
是阿煜的声音,可是他为什么着急?
她舍不得听他着急,可是也舍不得清醒。
怎么办?
嗯,让她好好想想……
***
夕阳余晖透过窗户,照进了房间里。
感觉到刺眼的光芒,沈凡玉睫毛轻颤,缓缓地睁开了眼。
她动了动手指,试图抬手,刚抬起,便觉得一阵酸软,手又无力地垂下。
好累……她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累?
头微微一侧,她见到有个人趴在她枕边睡着了。
眨了眨眼,她讶异地发现那人竟是风玄煜。
为什么他会在她房里,还在她枕边睡着了?
她努力地思索着,慢慢的想起先前在河边发生的事,也想起自己生病的事。
凝望着他熟睡的侧脸,她缓缓露出了微笑。
是他照顾她的吧?他一定很担心……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了他的声音,温柔而着急地呼唤着她。
她原本不想醒,可是又不愿他担心,想了好久好久,终于决定醒来。不过,他似乎已累得睡着了。
虽然睡着了,他却皱着眉,是不是仍在担心她?
她想唤他,但随即打消了这个想法。
让他多睡会儿吧。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可以这么近看他,完全毋需顾忌。
虽然她口很渴,可是若能这么亲近他,一点点难受不算什么。
几绺头发自他鬓边垂下,掩住了他的唇和鼻,害她瞧不清他的模样。她想伸手拨开,却又怕自己病中无力,动作不灵活,不小心惊醒了他。
突然,她注意到他呼吸时的气息总会拂动那几络头发,灵机一动,轻轻地朝他的脸吹气,趁发丝飘起时,再补上一口气,顺利的让头发停在鬓边,不再遮掩他的面容。
大功告成,她露出得意的笑容。
瞧着他,她心里原先的难过渐渐平缓,被一阵感动所取代。
莫名的,她跨越一千年的时间来到这里,她的心中很清楚,不管如何,她注定是回不去了,除非有奇迹。
原先她心底仍隐约期盼有奇迹,但凯蒂被河水冲走,就像上帝在提醒她,奇迹是不会有的。种种思绪在那一瞬间纷沓而来,逼得她无法承受,坚强的表相霎时崩溃……
但在梦中飘荡许久,醒来再见到他,她已经平静了。
就算回去了她的时代,那又如何?
她拥有的不过是一拣华宅,一笔存放在银行的保险金,除了这些身外物,她只有几个交情普通的朋友,没有家人,也鲜少跟亲戚往来。真有牵挂,也只是担心教练发现她失踪后会着急,如此而已。
但在这里就不同了。这里有她喜欢的人,同时也是关心她的人,冰戏团的人对她也还不错;虽然是陌生的朝代,但她已渐渐适应。
就这样留下,或许也不错吧。
想着,她的心情轻松许多。
原本她就不是多愁善感、爱钻牛角尖的人,心思沉淀之后,她很快就想透,豁然开朗了。
「阿煜……」她呢喃着他的名,笑容里多了一丝甜蜜。
夕晖渐柔,投映在他脸上,彷佛罩着一层轻纱,有些许的朦胧,又隐隐散着光晕,特别是他的唇,看来格外吸引人。
感觉体力已稍微凝聚,她慢慢地撑着床板坐起,视线落在他的唇上。
越瞧,她的心跳得越快。
「这么好的机会,没有第二次了……」她低着头,悄声自语,「只是轻轻碰一下,他不会知道的,不会……」
红着脸,鼓起最大的勇气,她小心翼翼地俯身,慢慢靠近他的脸,然后唇贴上了他的……
软软的,有些湿润,在碰触的瞬间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这就是吻?
其实,她知道有更深入、更刺激的吻法,可是她不敢。
万一惊醒了他,他会怎样看待她?
纵然心中意动,她不敢也不愿冒险。
偷到这个浅浅的吻,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一手抚着他的唇,一手抚着自己的,她又羞又喜地窃笑着。
「嗯……小玉?」风玄煜眨眨迷蒙的眼,不甚确定地唤着。
小玉醒了吗?她的脸怎么靠得这样近?
「啊!」
沈凡玉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猛地听到他的声音,又见他张开了眼,不由得惊叫出声,像被雷劈到似地急急往后仰。
她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解释,「我……我只是……想叫你起来……」
「抱歉,我要照顾你,却照顾到睡着了,还得让你叫醒我。」他用手抹抹脸,有些歉然地笑了笑,又开心地询问:「你感觉怎样?好一点没有?」
「好……好多了……」她强抑着心虚,装出微笑。
「你说好多了,可是你的脸怎么还是那么红?烧还没退吗?」他说着,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同时也摸摸自己的额头。
她羞怯难当,却不敢避开,怕他知道她的心虚。
没一会儿,他放下手,纳闷地看着她,「没发烧呀……」
「呃……」她的脑袋飞快地运转着,拚命想借口,「大概……大概是刚刚退了烧,所以脸还有些红……」
他没有怀疑,信了她的话。
「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她赶紧点头,然后趁着他转身倒水时,偷偷地吁了口大气。
好险好险,差一点被捉个正着!
在他转回来前,她又赶紧恢复原来微笑的表情。
「喝口水吧。」他坐到床边,把杯子递给她。
「谢谢。」她慢慢地啜饮着,顺便利用时间整理自己的心绪。
「小玉……」风玄煜迟疑了一下,试探地问:「你的心情……还好吗?」
沈凡玉喝水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举杯饮尽,然后才开口。
「我已经想开了。」她放下茶杯,淡淡一笑,「虽然不可能完全不在意,但是既然都已经发生了,我又何苦困住自己、为难自己呢!」
「那就好。」他露出安心的笑容。
小玉毕竟是小玉,和一般的姑娘大大不同!既坚强又乐观,既率真又开朗,不会别扭的钻牛角尖,也不会只想着依靠别人来安慰。
但,望着恢复精神的她,为何脑海中仍挥不掉她那日脆弱的身影?
再次肯定她的坚强之后,他似乎更怜惜她隐藏在坚强后的脆弱,心中的异样感受未减反增。
为什么?
他暗暗问着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
休养了两天,沈凡玉便完全康复了。
当那两名仆妇再度说要和她换工作时,她没有拒绝,一是不想拖累风玄煜,二是受不了河水的冰冷。再洗下去,就算有药,他们俩的手只怕还是会废掉,就让专家去做吧。
这几日,趁着还没下雪,太阳又还算暖和,冰戏团的人都忙着晒东西,棉被、衣服、鞋子……全都被摆在水井旁的空地上,用竹竿晾着。
既然不洗衣服,晒东西就成了沈凡玉主要的工作。比起洗衣服,这可是一件轻松又愉快的差事。
看着一排排展开的棉被和衣物,她露出得意的笑容,转头对搬着一篓鞋子走来的风玄煜说道:「看,很整齐吧。」
「是不错。」他放下竹篓,回以微笑。
「是我晾的,当然不错罗!」她得意的一笑,眼尖的瞥见竹篓里的东西,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是冰鞋。」
「冰鞋!?」
她眼睛一亮,从竹篓里拿起了一双鞋,仔细地端详着。
那双冰鞋似乎是由动物的皮制成的,摸起来有点硬度,但又不会很硬,铁制的鞋底则比平常的鞋子厚上几分,还有特殊的凹槽和孔洞,只是没看到冰刀。
难道古人的溜冰鞋是没有冰刀的?那要怎么溜?
她皱着眉想了想,不一会儿就明白了。
冰刀当然是有,只不过现在拆下来了,等要穿时才会装上去。
「冰鞋呀冰鞋,我们这算不算他乡遇故知呢?」轻抚着那双冰鞋,沈凡玉叹了口气。
「小玉,你怎么了?」见她神色有些郁闷,他的心情也跟着不好。
「没什么,只是看到这双鞋子,我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她淡淡一笑。
「是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望着他盈满开心的双眼,她点了点头。
「在我的故乡,我是一个滑冰选手,每天都要和这样的鞋子为伍。」她晃了晃手中的冰鞋,「为了要有好的表现,一双好鞋子是必须的。所以我现在一看到这双冰鞋,就不由得想起了过去。」
「滑冰选手是像冰戏团团员那样的人吗?」
「有点像,但是不太一样。我不会像他们那样表演杂耍,只是一个人独自在冰上,呃……算跳舞吧。」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又问:「你是不是还很想当滑冰选手?」
她沉默了片刻,轻轻应了一声。
「我七岁开始练花式滑冰,每天除了上学和吃饭睡觉的时间,其它时候都在练习;没有时间玩乐,也没有时间交朋友。所以有的时候,我真的很讨厌当一个滑冰选手!」顿了一下,她放下冰鞋,露出了微笑。「可是呢,当我在观众面前做出精采的表演,获得掌声和喝采时,我就会很开心,觉得当一个滑冰选手真好!那一刻,不管练习多苦,我都认为是值得的。到了这里之后,一个多月没练滑冰,我更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当一个滑冰选手,那是我最擅长也最喜欢的事!」
说着说着,她的脸上慢慢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光芒,耀眼得不可逼视。
头一次见到她这般闪亮的笑容,他不知不觉的愣住了,怔怔地望着她。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能常常展露这样的笑容。
「你怎么啦?」
发现风玄煜望着自己发呆,沈凡玉轻轻推了他一下。
他连忙回过神,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要不要跟团长商量一下,让他帮你做一双冰鞋,这样等下过雪后,你就能滑冰了。」
「好主意耶!」她喜孜孜地拍掌,但随即收敛了笑容,有些担心地问:「可是团长会答应吗?」
「没问题的。」他说得信心十足。
团长领的是他的银两,只要他开口,事情当然不会有问题。
「那等一下晒好鞋子,我就去跟团长说。至于鞋子的钱,就请他直接从工钱里扣掉。」
沈凡玉越想越开心,立刻动手把一双双冰鞋从竹篓里拿出来排好,晒晒太阳,风玄煜也动手帮忙。
一边工作,她一边问:「你知道哪时候会下雪吗?」
「快了,再几天吧。」他数了数日子,也该下雪了。看来今年的初雪稍微晚了一点。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他记得自己多半是待在暖阁之中,或吟诗,或画画,或在温暖的炕上读书,凡尘里该操心的一切过冬杂务,诸如晒被、储粮,都与他无关。他只要优闲的待在一旁,自然会有人把所有的事情办妥。
虽然他很享受优闲,但闲久了实在有点腻,现在试着过平常人的日子,感觉挺不错的。
「下雪……不知道古代的雪会不会比较白?」她抬头仰望着天空,想象雪花飘落的样子。
「什么古代的雪会不会比较白?」他一脸的疑惑。
「没什么。」她察觉失言,掩饰性地对他笑了笑。
虽然仍有疑问,风玄煜却没多问,继续做他的工作。
沈凡玉吁口气,再度仰望天空。
天好蓝,云好白……看起来就是和她的时代不同。
不用怕臭氧层破洞加大,不用担心紫外线含量太高,也不用害怕得皮肤癌,更不必担心下雨没撑伞会淋到酸雨而秃头,甚至张开嘴,她还可以直接喝雨水。
这么干净的天空,雪一定也很干净吧?
等下雪的时候,她一定要掬一捧雪来尝尝,试试新鲜、干净的雪到底是什么滋味!
其实,回到古代也挺好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