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情丝 第三章
作者:容喜
  拔了一株杂草扔进竹篓,蹲踞的腿右并一步,文莞动作奇慢,几乎让人误认为是老者,可背影又显不出老态。她随手又摘掉小杂草,这一次忘了扔,随性地抓在手上,头微偏。

  殷品尧与李子扬去了一趟临安,将分铺里的人事好好整顿一番。他不反对别人自立门户,挡人财路非他所好,但临安吴掌柜不能中饱私囊,拿翰汇庄的钱去设铺啊。念在吴掌柜为翰汇庄卖力多年,也不要他吃上官司,只要他还款便罢。

  外传他冷酷无情,他冷哼一声,对人,他可留了好几手情分,这种坊间谬传,他不当回事。

  解决了人与人、人与钱的事后,想起泊胡口中文静秀丽的文莞,于是返程时他先遣回子扬,独自登门造访程化,一抵达便看到这景象。

  一片小菜圃有什么能攫住那人的注意力?只见缩成一团的身躯缓慢地跟着什么事物移动,殷品尧好奇上前一探——

  这……一只毛虫,这人跟着一只毛虫打转?

  瞧见这几近痴呆的举动他心中一震,程化家出了憨儿?

  他弯腰屈就。“请问……”

  下巴抵住膝头的文莞闻声抬头,对上他时有一阵迷惘。

  他?怎么可能,她用力眨了眨眼。

  殷品尧居高临下,心中不住摇头。这孩子不怎么伶俐,上回的尖牙藏哪儿了?

  家是文莞放心的地方,除了整理家务、裁剪从叶姐那儿拿来的手工活外,大半时间她脑子都是一片空白。

  见她摇头眨眼,殷品尧不禁觉得好笑。“很好,想必你应该还记得我。身上还疼不疼?”

  她迟钝地摇头,对于他的到访,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家中长辈在否?烦请通报一声。”

  她垂自摇头,发现手中还捏着株草,准确地一扭身投进竹篓。

  “那么,文莞……”

  她一惊,倒吸口气,张大眼仰望。

  “她在吗?”犀利的眼观察她不小心泄露的讯息。

  他挺直腰,上对下睨着心中不知打什么鬼主意的丫头,目光不觉严肃起来。她看来好小,真是芳龄十八的文莞?

  承认,是直截了当的好法子,可她就是讨厌他的气势,傲然如霜,高高在上。文莞真的一点也不想与他接触。

  她期期艾艾、眼神闪烁。“她……不在。殷大少有事,我可以代为传达。”

  “你是她家什么人?”终于放弃当哑子了。

  “程爷爷奶奶待我像孙……子一样,我跟文莞也熟。”

  “熟到偷摘菜园里的莱?”

  偷?她嘴一扁,居然骂她鬼祟!

  “到底有什么事?”

  动气了。

  他索性开门见山。“商量文莞的亲事。”

  她眉头堆起,极不愿与他谈论此事,更何况……干他什么事!

  “文莞不嫁碍到谁了?”

  “她需要人照顾。”

  “她自己就能照顾自己。”

  “老了怎么办?”

  她的唇弯成一道美好弧形。“我在啊!”

  “你?”

  “对。”她洋洋自得,“我们早说好了,我与她、她与我,焦与孟,不分离。”在他开口前又抢话:

  “别再提这件事了,爷爷奶奶不喜欢,文莞也不喜欢。这时间大人都不在,我不好留客,请殷大少先回,我自会转告你曾到访。”

  “文莞真不在?”

  他刺探的眼神看得她好不舒服,她故作轻松道:“要是她在,我就不会在这儿发呆了。殷大少,你请回。”

  蝉声噪噪,殷品尧与文莞就这样对立在院子里,菜田里的毛虫已经爬到树底下去。

  天空亮蓝,微风轻扬,菜苗与小草随风摇动,小屋朴实,却也雅洁有致,而她……一点也没有请他进屋的意思。

  “如此尽责的门神,相信文莞绝对放心。小兄弟怎么称呼?”

  “我?”忘了替自己另取别名,一时语塞。

  他眼底含笑。“咬到舌头了?”

  文莞没好气地说:“小草。”

  “小草?很特殊的名字,不过……你似乎对我有成见。”综合上回与今日的态度,他十分确定。

  “没有啊。”这谎说得很不自然。

  “你的表情全告诉我了。”

  下意识她两手触及双颊,掩饰自己外显的情绪,一时竟忘记手上沾了土。“你……误会了。”

  “这么说是你本性别扭,对谁都一视同仁?”

  别扭?她没这么放不开。她气呼呼地两手环胸:“你才虚伪,你又不喜欢文莞,还跑来假意关心,未免太做作了!”

  “谁说我不喜欢她?”

  见她脸上沾了尘土,他轻轻替她拭去。

  呃,他在干嘛?太……亲昵了!她愣了下,呐呐说道:“文莞。”

  他摇头。“我没说过这话。”

  “有。”居然在当事人面前扯谎。“你对她凶巴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你是供她吃住,可你说过讨厌小孩子,所以,你才对她不耐烦。”

  他只记得曾对品轩说过这话,威吓他用的。想不到无意间让她听到,衍用己身,居然记挂到现在。

  嗯,伤脑筋!

  “小草,你好气愤,难道是亲耳所闻?”

  话到这儿,他已经肯定她是文莞,而且,对他极度没有好感。

  “我……当然不是!是文莞告诉我的。”

  “想必文莞有一副好口才,令你感同身受。”他似笑非笑。

  她小心地、慢慢地说:“殷大少,她感谢你对她的大恩德,她会铭记在心,但是,希望你不要干涉她。”

  他淡笑。“这可难了。”

  “你……”

  “小草,既然事情与你无关,我多说也无益,不过,你的确令我印象深刻。”他饱含深意:“我相信我们很快会再见面,后会有期。”

  送走他后,文莞便下定决心,此后翰汇庄的事全由爷爷奶奶出面即可。后会有期?不,她一点也不想,真的,一点也不。

  ***

  远远便见爷爷奶奶两面包抄在教训一位年轻人,文莞意会而笑。“唉,这场景好久没见,今日竟又重现,谁哪来那么大的好奇心?”

  初时男子大意轻敌,嘻嘻哈哈像玩游戏,时而嘲弄,时而故意指点。但他主意打错了,两位老人家只是久没练习,活络一阵四肢便灵活,毕竟几十年的老默契了,一人竹扫帚横劈,一人钓杆下击,配合得天衣无缝。

  看吧,情势大逆转,击中几次,男子吃不消,只得抱头告饶。

  “我孙女儿不嫁干你屁事!你竟敢大摇大摆来窥探!”程爷爷大声叱喝。

  男子吁喘道:“我……没有恶意。”

  又中招了!

  “有恶意还得了?我孙女儿岂不让你们论成四不像!”程化挥起手中钓杆,朝空甩两下,准备再次出击。“多说无益,看来我得打掉你的歪念头!”

  男子赶紧退了两步。“喂,我表示关心不行?”

  “算哪门子关心,一个个都来讥笑。”程化可不轻易饶过他。

  程奶奶见状,道:“老伴,让他知道厉害,杀鸡儆猴,看谁敢再来!”

  噪然,又是一个好奇而来窥视的无聊人士。

  不是文莞玲珑剔透、聪明过人,而是对她女子奇的小伙子时有所见,那些人的好奇出自戏谑,好烦人!

  这小子也太不中用,怎么招招都中?她爷爷奶奶又不是武功高手,这样也躲不过……怎么这么笨,起码也该保护自己……啊,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她赶紧跑过去。“别打了,都别打了!”

  热战方酣,二老停不下手。

  文莞猛吸气大喊:“不许打了!”

  二老虽停手,仍紧握手中武器。

  “都住手,打伤人怎么办?有理变无理,怎么说都站不住脚。”抢下二老手中武器。“你们啊,一把年纪了,还跟小孩一样,老小老小,真是一点都没错。”

  背,真背!男子挺直腰拍拍身子,一口闷气无处出。家训中除了不欺女子,大堂哥殷泊胡也教他要敬老尊贤,是以不敢还手。

  殷品轩无意间知道了文莞未嫁之事,天下间有这种女人倒是头一次听过。

  不把姻缘当回事,当真不怕乡里间的蜚短流长?文莞若是悍妇倒无话可说,但听大堂哥说她秀丽温婉。

  秀丽温婉?自力更生?什么样的女子不求人,像那位寡妇叶韶?他不禁从鼻孔哼出气。想来极有可能,文莞小时候就得理不饶人,大了还不咄咄逼人?

  当年那一摔令他吓破胆,额头上的疤虽随着年月变淡,记忆也跟着模糊,但残留的意识对骠悍的女人便不存好感。文莞又勾起了他的劣根子,那点探求的血液在鼓动他,所以解了门禁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窥视印象中蛮不讲理的女孩。

  世间事就是那么邪门,两次贴近那面墙都让人抓个正着。

  八字不合!

  岁月星辰移转,也灭不了这里的煞气,两次来两次带伤,邀天之幸,他皮厚肉粗,否则伤得更惨!

  不只是那女娃儿凶,这一家子都是土匪强盗!

  殷品轩理理狼狈的衣容:“要不是敬重二位老人家,我才不会站在这挨打!”

  ”打得不冤枉,阿莞,这小痞子没安好心!”程奶奶最凶,马上抢白。

  殷品轩立刻反问:“失礼了,请问什么叫不安好心?”趁机偷瞄身旁的文莞,嗯……好顺眼,太顺眼了!像在哪儿见过?

  他瞄她,文羌也正眼瞧他。原来是讨厌殷品尧的那位年轻人。“你目的何在?”

  “说啊,臭小子厂程奶奶又凶了句。

  文莞出落得如此秀丽,看得殷品轩是目不转睛。“你是文莞?”

  文莞懒懒地点头。“是的,有何指教?”

  他发出惊叹:“女大十八变呀!”

  哼!他语气仿若童年时的玩伴,她只见过他一面吧?

  “少套交情,人见过了,打也挨了,心满意足的话赶紧走吧!一会儿爷爷奶奶再追打,我可不拦阻了。”

  他脑中一闪。“我想起来了,你是叶寡妇身旁的小兄弟,而你居然是文莞!”

  其实并不是有那么多吃饱没事干的闲人打搅,只是讥讽口吻与嘲弄的眼神令她不快,就算她不在乎,多少也有些气恼。

  “如雷贯耳是吧?见着了本人间下必然觉得三生有幸。”她撇过脸。“不速之客,恕不远送。”

  “我是从翰汇庄来的。”开始便处于挨打状态,如今抬出庄号来,总该听他说几句话吧?

  她回首,端详他的脸,右额上淡浅的一道疤,让她倒吸一口气,由淡然转而讶异。“殷品轩!”

  ***

  十年前

  矮墙上挣出红艳的果子,结实累累,似乎伸手便可触及。

  男孩两手挂在墙上,两脚黏附着墙往上蹬,眼看就快翻过墙了。

  “好不要脸的小偷,明日张胆的真可恶,居然一清早便偷李子,无耻!”女孩清爽脆亮的嗓音,句句责骂着他。

  偷?想人前人后被尊称为小少爷的他,岂会为了不值三文钱的酸果子作贼?这女娃儿忒无礼!

  殷品轩板起脸,俯视眉眼间有薄薄怒气的小女孩。“谁稀罕这果子!又酸又硬,送给我都不要!”虽然这次行径鬼祟了些,但从小养尊处优的傲气可不容她诬蔑。

  “你下来,我家的墙不许你爬!”仰着脸的文莞鼓起腮帮子,不相信他的说词。

  “你家的墙了不起吗?我就不下来!我这少下,小受你指使……”慢!她说什么?她家的……墙?妈啊!下面那个又凶又呛的野丫头,就是他想看的人?七彩幻想破灭了,别人家的妹妹可爱又安静乖巧,懂得撒娇,她?

  “明明就是小偷,还故意找借口,死皮赖脸的赶不走!”她弯腰捡起石头,作势威吓:“再不走,我用石头打你了!”

  ”臭丫头,你敢!我身上要是脏了一块,便找人修理你。我什么人,你又什么人,谁的话值钱!敢动我,到时哭爹喊娘,谁求情都不饶!”

  他不是硬着脾气不下来,是墙高使他不敢贸然往下跳,万一摔伤了怎么办?他后悔攀墙,更后悔见着了她,两手两脚巴住墙不敢乱动。

  作贼的还敢威胁主人?天理正义怎么可以倒着走!文莞不客气地用力扔出石子,打中了他的腿。幸好是小石头,不痛不痒的警惩。

  可这举动折损了他的尊贵,殷品轩破口大骂:

  “没娘养的小黄毛,竟敢拿石头丢我!有胆子站住别跑,等我下来非要好好教训……喂,再不住手,我要狠狠打你屁股……哎哟,你还来!野蛮人,狗见了你都吠……啊——别扔了,死丫头!”

  凭什么作贼的可以理直气壮。这是她家,他给人捉住了,还强词夺理,对她大呼小叫。这小混蛋愈骂愈难听,她愈听愈生气,到后来不看石子大小,拾了便丢,扔得愈快愈没准头。

  他边骂边躲,一会儿缩头,一会儿抬脚,身躯目标大,免不了让她丢中几次,哇啦哇啦地乱叫。巴住墙的手指愈来愈没劲,逐渐向下滑,他惊恐地看着墙头,兀自嘴硬地对她胡骂一通。

  小混蛋不住口,她就一直扔,忽然她看见他重心不稳,“啊——”惨叫一声后,跌下墙头,再无声息。

  闯祸了!

  怎么办?她不是故意,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有心让他摔下来的,谁让他一直骂一直骂,听了就有气。可是……为什么他没有声音了?

  文莞吓得脸发白,手中抓着石头动也不敢动。

  ***

  简屋里漫着茶香,殷品轩与文莞在柔烟飘渺中对望,同时保持缄默。

  原来对他的熟悉,缘自于十年前的照面。她没有刻意遗忘,也不会常常拿出来折磨自己,只在偶然间想到了才会对自己过往的鲁莽愧疚。

  如果他不是殷品轩,只是邻家的小孩,或许她心里的歉意不会延续到现在。她会硬着头皮去探望因她无心之过而受伤的小男孩。

  可他是殷品轩,她的无心之过变成了不知好歹、不懂分寸。看见送月银来的管事爷爷,她心里总要难过好半天。

  “对不起。”明明是淡然隐约的疤痕,偏偏她看得清清楚楚。

  殷品轩一头雾水,干什么对他道歉?想了想,自以为是地笑道:“为什么替叶寡妇道歉?”

  她摇头。“为我自己,这句对不起迟了十年。”

  看着她半垂的眼睫,“那点小伤算不了什么。”他一点就亮,不甚在意。

  “为什么来?”

  “以为你跟叶寡妇一样泼辣,逼近驰名,所以嫁不掉。”

  他的顽皮逗得文莞好气又好笑。

  “真该给你一巴掌,让人打了,活该!其实叶姐她人很好,只是她过度崇拜殷大哥。”

  “我不懂大哥有什么值得她奋力护卫。你呢?”

  “我很感激他。”

  “阿莞……我可以这样叫你吗?”获得她首肯,又继续说:“你不欠殷家。”

  “受人滴水,报以泉涌。或许在你心中这实属小事,但对我可是攸关生死。”若不是殷品尧伸出援手,或许她现在还在黄泉路上漫漫游走,一抹幽魂;五所依靠。

  “你想得太严重了。”

  “一点也不。”坚决明快,—反她平日的懒散。

  她满腹心事在屋内踱步,只要扯上姓殷的,心里就平静不起来。好多事,千头万绪,该怎么理清?

  殷品轩也不吵她,喜欢看她时而展眉自得,时而秀眉轻拢,时光忽而又静止似的,感觉她……好像在发呆……

  直到再度发现他,文莞猛然惊呼:“啊,我忘了爷爷奶奶邀你吃饭,不介意吧?”

  “菜色如何?”

  眼珠子转动,思索爷爷的鱼篓:“一尾鲜鱼,不,可能两尾,一大一小;两盘青菜,喏,看到前庭的菜圃没有?自己种的,也很新鲜;一盘花生,一盘酱菜,清爽可口。别看它寒酸,在我看来,胜过你的大鱼大肉。”

  “菜单看来可口,我介意的是干不干净,吃了会不会闹胃疼?”

  “说的什么话!”她微愠,他太失礼,充满亲近不得的贵气。

  “别误会,怕里头有毒。”

  “谁给你下毒?”一副煞有其事的提防,真是门缝里看人!

  “程奶奶。怕我害你,先下手为强,杀了我再说。”

  她这才转怒为笑。“胡说八道!同桌吃饭,如何独害你一人?”

  “先给你们吃解药,万无一失。”

  “你这江湖传言未免听得太多。赏不赏脸,殷三少?”

  文莞这么舒服干净的面容,他想多看两眼。“盛情难却。”

  语毕,程奶奶马上从帘后捧着一木箱利落地搁在桌上。“既然答应了,吃人嘴软,这木箱烦请殷三少带回去,好了阿莞一桩心事。”

  “不好吧?”文莞面露犹豫。“这东西还是亲手交给殷大少较好。”

  殷品轩性子太浮躁,容不得别人看轻。“什么东西一定得交给他,经我手就不行?”

  程爷爷在旁敲边鼓:“反正你又不上翰汇庄,恰巧殷三少在这,就交给他吧。”

  文莞低头不语,还在思考妥不妥当。殷品轩沉不住气,不悦道:“难道你信不过我?”

  “当然不是。”

  “好,废话不多说,你放心,这箱子我一定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交给我大哥。说定了,不能悔改。”

  程奶奶紧跟着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拍拍胸脯保证:“我殷品轩说的话,八匹马都追不上。对了,这里头是什么?”

  打开木箱,文莞点数起来。“这些银子全是这几年积攒下来的。旁边的檀木盒,装的是这三年来佟爷爷送来的月银。”

  任殷品轩是孔明转世,亦不知她的用意。“这是干什么?”

  “还给你大哥。”

  他仍然不懂。“还了做什么?”

  “我不是殷家亲族,没理由收这些钱。我知道这些犹不足十年来你们的周济,请容许我分月摊还。”

  殷品轩头脑清醒了,倏地站起来。他刚刚答应了什么呀!不由得大叫:“大哥不会收的!”

  “不管收不收,我总得还啊!”

  “别由我送还行不行?”

  “不行!”程奶奶先声夺人。“你殷三少说话不算话?”

  “程奶奶,”真怕了她。“饭我不吃行了吧?”

  “行!”程奶奶快人快语。“不吃我省了一顿。”

  “谢谢!”殷品轩喜出望外,真是误会程奶奶了,原来她是这么好商量的人。

  不料程奶奶又说:“吃饭跟送木箱本来就是两回事,木箱还是得帮阿莞送。”

  “什么!”哪有这回事广我拒绝!”

  “反悔了?”捏奶奶唯恐天下不乱的自言自语,不住摇头:“真不是男人!殷家的脸全让你丢光了!名誉臭了,说话没个担当,谁跟你们作生意谁倒霉!”

  “奶奶!”文莞想阻止奶奶说下去,她眼角瞄见殷品轩的脸都绿了。

  “谚语说富不过三代,恐怕马上会应验。”

  “奶奶!”

  文莞一面唤着奶奶,一面使眼色向爷爷求救。岂料程爷爷事不关己地在一旁乘凉。

  “可惜了殷大少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唉!你们说,他怎么对得起殷家的列祖列宗……”

  “够了,老太婆!”殷品轩受不得激将。从小到大他最怕人家拿他跟大哥比,大哥身上有光芒,他怎比得上?那一字一句贬损,全透进他骨髓里了。“饭我不吃了,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

  他一把扫起木箱,忿忿地要离开,临走时撂下一句:

  “看清楚了,我殷品轩言而有信!”

  唉!怎么办?回去一定会被骂得体无完肤。

  没脑子!让那老太婆算计,糊里糊涂答应了。那老太婆到底什么来头?这么阴险!

  真邪门儿,那一家三口全冲到他八字了。

  救我啊,大堂哥!他祈祷再祈祷,希望殷泊胡能伸出援手。可不知怎地,眼前依稀仿佛出现了一幅景象——

  殷泊湖摆摆手,背转他去。

  静谧的夜,寻常的下弦月,屋里油灯已灭,万籁俱寂。

  蒙面人翻墙而过,轻巧地撬开门,文莞一家正睡得香甜。他谨慎地寻觅,来至文莞床前。

  他深深看着文莞面容,两眼阴晦,布满杀气。抽出匕首,他缓缓地将刃面贴在她胸口,刃尖闪着寒光。

  “别怨我,要恨就恨你这张脸,谁教你与她神似。那张勾魂脸……”

  思路陷入最深底的记忆,那女人桃花般的脸蛋,不知不觉夺去了他的所有。恨啊,充满胸臆的仇恨似黑暗幽洞占据整个心灵,她破坏了属于他的幸福,即便挫骨扬灰都不能消他心头恨!

  她的媚,淫荡的笑声……

  贱人!

  “别怪我啊,要怪就怪那女人。”

  他扬起令人战栗的笑,手一紧,便要将尖刃刺进她心窝……

  使力啊,仅咫尺之隔,累积的怨恨便可烟消云散,他在犹豫什么?

  他自问,却得不到答案。目光上移,虽然怀恨她,但他知道,心里舍不下的是她身体里流的血。痛哪,没来由的绞痛,像撕裂了心肉一般。

  他狠狠咬住自己的唇,腥红的血缓缓渗出,他不理,因为这想法带给他的痛大过味蕾上咸腥的血!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放不下自己的执迷?

  蒙面人站立不动,久久,找到他的方式,他退出,选择不流血的方法。

  他不动声色地放了火,怨毒的神情没有丝毫慈悲,狰狞地看着屋内微星火苗渐渐转成足以毁天灭地的大怪物。而他,愉悦得像看着满天灿烂的烟火。

  火熊熊燃起了,胸腔里的一口气变成了仰天长笑。烧吧!烧啊!瞧那烈艳的火团,听那壮阔的吼声,烧吧,一生的恨,烧吧!

  他几近疯癫的狂笑,穿破星月云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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