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玲在一片黑暗中醒来。虽然是清晨三点多,睡了场好觉的快意让她感动不已,这可是在进入德康以来,为了工作夜夜失眠後,想念许久的滋味。
她开心地舒口气,伸伸懒腰:「唔——好棒哦——睡得好舒服哦!」
谁知不远处忽然一阵细碎的噪音作响,充满笑意的低沉磁嗓随之传入耳里:「是吗?那真是恭喜你了。」
「谁?」一时昏昏沉沉,卓玲还没弄清楚声音是打哪传来,急着将手伸向床灯的开关,却只拍到一片冰凉的桌面。
不对!有问题!她吓得将身子拼命往後缩,不料在床旁该有的那面墙也不见了,哇地一声,她整个人跌下床去,落入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
「啊——救唔……」家乐立刻将卓玲压在身下,手掌也即刻覆上她的嘴。
「你够了没啊?半夜起来说梦话,我都没怪你了,还给我来个泰山压顶、长声怪叫,你打算叫醒所有的邻居吗?」他伸手开灯。
卓玲骇然地瞪住他,一面挣脱他的怀抱坐起身,一面低声咒骂:「放、放开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慌乱地望了望四周,更正自己的问题:「不,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家乐忍住笑意:「难得你也有这么花容失色的时候,这和我向来看到的你实在不大相同。」
卓玲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彷佛又想到什么似的,伸手将衣服颇不淑女的从领口一拉望进去——没有异样,又连忙盖了起来,狠狠地瞪住他。
「你聋子啊!这是哪里?」她毫不客气地质问他。「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家乐非但没有回答她,反而打了个呵欠,自顾自地走到冰箱旁打开了向里面张望,手还伸进T恤里搔着肚皮:「好饿哦!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他旁若无人的举动说明他在这间屋子里的身份,也让卓玲不禁别开眼,红起脸来。
「这、这是你家?」她结结巴巴地问,猛要站起来时却被一阵晕眩困住。她压住太阳穴低吟一声:「喔……怎么还有点头昏?」
「没错,是我家。」他笑了笑。「你酒力真不好,没三两下就被摆平。」
卓玲生气地嘟起嘴,低咒几声。
「你饿不饿?」他看着她可笑的反应,摸摸肚子。「昨晚的尾牙我没吃什么,你如果不饿,我就下一个人份的面来吃。」
「面?什么面?」她被一群群罗哩罗唆的人纠缠整晚,也几乎没吃到什么。
「还不就普通面条加上贡丸、虾饺、鱼饺、青菜、蛋……」家乐将东西一样样地从冰箱里拿出来。
「好、好吧……」卓玲将外套穿上,充满不安地四下张望。
家乐回头瞄她一眼,见她还是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你干嘛?怕我把你吃了不成?看你平常凶巴巴的,没想到私底下竟然胆小如鼠。」
卓玲冷哼一声,慢慢站起来,远远地看他把一样样的配料丢进锅里,确定没有不敢吃的东西之後,才放下心参观起来。
「不错嘛,倒是很简单的个人空间。」她点点头。
家乐闻言,把目光从火炉上移向她注视半晌,又专注地煮起他的汤和面来。
他那宜室宜家的身影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事实上他若意图不轨,就不必等到她醒了再在食物里下手。一思及此,她开始卸下防备。
信步走到家乐身边,看着锅中已经开始咕噜冒泡的食物。
「哇!蛮香的哟!」她开心道:「加沙茶加沙茶……」顺手拿起沙茶拼命地加。
「加太多了啦!」家乐用手臂把她挡到另一边。
「你懂什么?这样才会好吃。傻瓜!」白了他一眼。
傻瓜?这里谁是主人啊?他用不满的眼神质问她,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迳自又加了一大瓢沙茶。
厨灯下的她,柔柔的轮廓给他一股异常温馨亲密的感觉。
卓玲忽然瞄到一旁的柚子:「什么时候了还有柚子啊?甜吗?杀一两个来吃吃好不好?」也不等他回答,说完,自己就自动拿了两个「杀」了起来。
家乐索性双手抱胸,靠在一旁看她忙她的。第一次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上班时的扑克脸,倒像个不修边幅的傻大姊、一个和蔼可亲的朋友……一个让他更想深入了解的女人。
家乐提起大锅面,放到不远的餐桌上。「地方小,你就不用拘谨了,一切自便。」他给了她一双筷子,口中叨叨地说。见卓玲还在忙着「杀」柚子,也顺便帮她盛了一碗。
「来了,来了。」卓玲将柚子放在餐桌一旁:「唷!已经帮我盛好了啊?很体贴嘛!」她喜孜孜地先行尝了起来:「嗯——这样沙茶才够味,好吃好吃。」一面不住点头。
家乐望着她,笑而不语。
「喂,你还没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真的醉得不醒人事吗?」她一副不相信自己醉死了的模样。
「你不信?我从饭店一路把你载回来,问你家住哪好送你回去,你不但答非所问,还扯了一堆有的没有的。」
「是——吗——」卓玲狐疑地凝睇他,好像他居心不良在欺骗她。
「就是这个表情!不给地址就算了,还叫我继续开,说什么到了会告诉我,然後自己倒头就睡。」好人当不成反遭诬蔑,他真冤哪。
「哼!就算是这样,你和晓妃那么熟,怎么会不知道我们家住哪?要不要蛋?」她一脸家乐在说谎的样子。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见一个就追一个啊?我可是有选择的。可不可以给我没破的那个?」他指着卓玲正好捞到的白煮蛋。
「你还真挑咧!」卓玲沉下脸,一语双关。
「告诉你,」他很骄傲地说:「除了你,还没有别的女人踏进这里一步过。」
「那我可真是三生有幸。你这里有啥不好?怕人家看啊?」她不解地问。
「啧,怕人家看?」他哼笑一声。「是没什么好看。」
他所认识的女人,有哪个看得起这样简陋的公寓?奇怪的是多少女人自动倒贴给他,巴不得有和他「一起回家」的荣幸。现在她就在这里,却一点也不希罕,也没什么鄙夷的神情。
「谁叫你金玉其外,又什么什么其中的,还怕人嫌咧!」她消遣他。
「什么叫金玉其外,什么什么其中?你还真是骂人不带个脏字。」
卓玲耸耸肩,顽皮地笑笑。旋即又惴惴不安的模样:「不过说实在的,你带我离开的时候没被晓妃或芷菱瞧见吗?」
「没有。她们正在忙着彼此陷害,根本没看到我带你先离开了。」
「真的吗……」卓玲脸上依旧布满忧心仲仲。
「怕变成炮灰?」他颇为了解。
「我早就是炮灰了。都怪大爷您实在是太有个人魅力啦!小女子我拿一份微薄的薪俸,还要每天在枪林弹雨中求生存,这么好的职位全台中哪里找?也只有在你手下才碰得到。」她苦笑,却忍不住对他再三揶揄。
「嘲笑我让你很快乐是不是?」他很无辜地说。
「岂止快乐?简直大快人心!」她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我有那么让你讨厌吗?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亏他那么欣赏她。
「别紧张,别紧张……我不是只针对你,这纯粹是个人嗜好。不管碰到任何仗势欺人的长官,我就是忍不住想戳个两下。」她连言语也越来越大胆。
「是吗?这是什么样的个人嗜好,可不可以再解释清楚一些?」
「就是打倒强权,颠覆邪恶势力罗!来!吃柚子吃柚子……」她伸手递过袖子。
「谢谢。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也算是你想打倒的强权?」他蹙眉。
「除非你有不为人知的邪恶势力。」她忽然笑的很诡谲。
家乐摇了摇头,一副完全被她打败的模样。「我看你只是个曾被上司欺压,又愤世嫉俗的人而已。」
「宾果。」她挑挑眉,淡然道:「你真的很有慧根。」
「谢谢。」他很有风度地欠欠身,将手往後脑勺一枕,身子向後一倾,靠上墙,就这么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瞧。
卓玲一面大口大口吃着柚子,一面用眼光询问他,他却只是笑而不语。
她冷哼了一声:「不必和我抛媚眼,那招对我行不通。」尽管他……是很迷人,她也会努力不让自己心动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抛媚眼?又怎么知道行不通?」这话让他啼笑皆非。
「第一、本姑娘天生是爱情绝缘体:看不懂爱情也听不懂爱情;第二、我痛恨男女关系:从情窦初开的浪漫不羁到开花结果後的重责大任我一概没有兴趣;第三、我对人性『普遍』没信心:不了解人性,也不在乎人性。」
她煞有其事地道出三个重点,家乐刚要开口,她又续道:「我还没说完,我的结语是:一个对爱情和人性都已经全然放弃的女人,要怎么为你的媚眼心动,拜倒在你的西装裤下呢?」她挥挥手,示意他可以接下去。
「既然你这么有自信,为什么对我都是一副仇家的面孔?」
他的话成功地让她心虚起来,几秒内她又回复平静:「那是因为我不想和你扯上关系。」
「那文康你就愿意和他扯上关系了?」他像个嫉妒心超强的老公在质问她。
「文康是个有家室又安份守己的人,你拿什么和他比?」
嘿!这是什么话?「我拿什么和他比?当然是……哦——我懂了。」
她怕他。因为他对她来说太危险,强调他的单身和意图只会让她更多心。
「你懂什么了?」她警戒地睇住他。
他故意搔搔头,佯装糊涂。「反正……你什么五四三的说了一堆,我猜八成是性冷感。直说嘛!兜什么圈子?」被人消遗不开心,决定把她损回来。
喝!才说男人可憎!「喂喂喂,嘴巴放乾净一点,我只是说我对爱情整体失望透顶,至於你的个人魅力还是无远弗届、凡人无法挡。不要那么容易灰心嘛!哎——我跟你胡扯什么?浪费时间而已,你爱怎么想随你。」
她看看表:「快七点,我该走了。」她开始收拾碗筷。
「这么快就要走啊?」他问。
满心的不舍——也难怪。这么孤单冷清的地方,就是他下班後唯一的空间。
「干嘛?不能走?等一下还有摸彩活动吗?」她漠然地瞟他一眼,把碗全数放进洗碗槽後,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头,好不心疼地说:「唉——白白浪费了一张彩券。」
家乐忍不住咧嘴而笑:「再掰啊!」这个女人是不是晚上还在哪个夜总会兼差啊?讲笑话讲个没完没了。
她无言地勾勾唇角,开始准备洗碗。
他用一记拐子将她顶到一旁:「闪啦!主人在这,轮得到你动手?」
「那我就不客气了。」难得遇到能互相逞口舌之快的人,家乐刀枪不入的性格倒有些让她欣赏,毕竟能开得起玩笑的人愈来愈少了。
她甩甩手上的水,乖乖地往边上一站:「噢,对了!这里有公车可以搭到北屯路吧?」
「这问题你问每天搭公车的学生就对了,怎么会问我这个有车阶级的人?」
「有道理。没关系!路长在嘴上。」她仍是心有愧疚地看看锅碗:「辛苦你了。此地不宜久留,原谅我不能陪你到洗完碗。星期一见。」
「唉,急什么?我送你回去。」他赶紧擦乾手。
「不要,万一给晓妃看到,我可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她拿起皮包:「大恩不言谢,改天有机会我一定回报你。」
家乐还是跟了上去。「送你到车站。」他说。
「免啦!」她兀自粲然一笑,纯真的笑容说明对他一点也不依恋。
他不甘心地追上她。「你在家有专线电话吗?」他问。
「干嘛?网上订购企划案还没上线,就要我二十四小时待命了啊?」她不耐烦地瞄着他。
「有没有啦?」家乐不死心地逼问。
「没。」她扭开脸。
「手机?」
「没——哪那么奢侈?」她白他一眼,一副这么白痴的问题也问得出来的表情。
「拿去。」他伸出手递给她一支炫亮的手机。
「啊?」卓玲反射性地要接过来,看到是行动电话,手一缩:「你干嘛?」
「不要紧张,和公事有关。我会再和你连络。」
「不要!」卓玲摇摇头。「我没有芷菱打发你其他女人的本事,我给你我家的电话。」她拿出纸和笔开始要写。
他拉住她拿着笔的手,将手机塞进去:「我也没本领摆脱晓妃。放心!这电话我昨天才刚办好手续,除了我没别人会打给你。」
她触电似地收回手,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那羞赧的娇态让家乐呆了半晌。
卓玲很快地的回复正常,横眉竖眼地又要将电话丢还给他。他赶紧开溜:「我再打电话找你,就这么说定了,拜拜!」
「喂!我不要……」卓玲看着手中耀眼的银色手机,一阵哑然——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待走远了,才回头依依不舍地眺望她离去的身影,忍不住长叹一声。
多少美女对他投怀送抱,他连看也懒得看一眼,现在她是入了他的眼了,她却对他这么冷淡又毫不在乎——这到底是怎样的孽缘哪?
直觉她不是天生冷漠的人。他到底该怎么获得她的信任,让她接纳他呢?
家乐莫可奈何地晃回自己的单人公寓,真的好冷清——而且锅子都还没洗咧!早知道就让她来洗,至少可以再拖她多留一会儿。
嗯?或者,晚上约她出来吃个饭……他忽然笑得好开心。
***
「你这个死丫头,整晚没回来,一个大姑娘家跟哪个野男人野去了……」
任爸一瞄到卓玲前脚进了大门,就一个箭步飞了过去:「我今天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我不姓任。」
卓玲回头想往外跑,却被任爸揪回来,还伸出结实粗厚的手掌死命打她。
「啊——救命啊!爸你……哎哟……听我说……哎哟……我……好痛……是被陷害的啦……」卓玲一面躲一面解释。
「我打你个被人陷害……你这个蠢丫头!」他伸手又是一记,卓玲揉着脸颊,泪水已挂在眼角。
「小咪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就能好端端的回来,你穿那老太婆模样会给人陷害?说给鬼听鬼都笑你。」
其实任爸是刀子嘴豆腐心,尽管心偏向晓妃,也还是疼卓玲的,知道她比较老实可欺。他只是一时心急,并没有真的要羞辱她的意思。话虽如此,这样批评她的服装还是让她有些伤心。
「真的!我向来滴酒不沾,是晓妃硬让我喝一杯她掺过的酒,我一喝眼就花了,赶紧打电话叫同学接我去她那里休息一下,谁知一睡就睡到天亮。」她急切地替自己辩解,中间还扯了些谎,就怕被老爸识破,她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住同学家?怎么不和晓妃一起回来?」任爸的耳朵还是自动省略对晓妃不利的证词。
「看晓妃还玩得高兴嘛!人家困得要命,应应急而已啊。」
「那也总得打个电话回来和我说一声啊!」任爸又气了起来。
「头都昏了,一到同学家就睡了下去,什么也不记得了,对不起嘛!」看到任爸又涨红了脸,卓玲更急着解释,手还拼命地在任爸的脸前面摇。
「哪那么玄?喝杯酒就能搞到这样子?小咪!你给我出来!」他挥开卓玲那摇得他眼花的手,朝晓妃的房间大喊一声。
门立刻应声而开,显然晓妃早就在里面偷听许久。
「爸——」
她嗲嗲的声音一传出,任爸的气就消了一半:「你这是怎么回事?这样欺负小玲。」
口气大不相同,卓玲不屑地瞄了任爸一眼——好偏心!
晓妃一努嘴一跺脚:「哎呀——爸……人家只是闹着好玩嘛!谁知道姊就这样气跑了,我也是担心嘛——」她立刻钻进任爸怀里。
任爸啧了一声,嘿嘿地咧嘴笑开来:「好了好了,撒什么娇?我真是拿你们姊妹俩没办法。」
「姊——你下次不回来好歹也先跟我说一声嘛!害人家紧张死了,还在饭店里等了老半天。」她装腔作势地白了卓玲一眼。
卓玲忽然有些可惜在家乐那里没多吃些面,不然现在就可以当场冲上前去吐在她身上。
「好啦!没事就好,害得我一晚没睡好,你这死孩子……真是累死我了……」他一面唠叨一面回房,还揉着眼猛打哈欠。
他一走,卓玲就以冷眼回敬晓妃似笑非笑的眼眸。
「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最清楚。」晓妃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能柔声细语,卓玲真是自叹弗如。
「彼此彼此。」她冷冷一笑,对她的话中有话没有心情探究。
卓玲甩下她,让她一个人在客厅里,故意不和她说明白去向,就让她这样瞎猜。
她回到房里坐下来,打了个呵欠。是啊,好累哦——把背包往床上一丢,立刻钻进被窝里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