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雨中烟霞凄迷,晴日玉树琼花,而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旖旎风光,更是这个位于大运河畔、吸引隋炀帝四度南下游玩的名城,最吸引人的胜景,大唐开国以来,到现在的唐文宗太和五年,已经建国近两百年了,其中虽经过天宝之乱,但是在几位历任君主的励精图治下,现在的国力早已恢复,扬州府的繁华更胜前朝。
尤其是临着运河一带,都是大富巨贾的别墅花园,船只从水面滑过,但见沿岸琼楼玉宇、雕梁画栋、朱栏翠槛,一派歌舞升平的富贵华丽气象,同样的,从河岸边修筑的画楼往外看,河面波光粼粼,雕饰华丽、五彩眩目的画舫彩船来来往往,也是极吸引人的风光。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忽然从水面上飘过来吟咏的声音,念的正是当代大诗人杜牧的一首“寄韩判官”,诗中所记正是绿杨明月的扬州城。
而吟诗的人却是位少年公子,星目剑眉、鼻梁挺直、丰神潇洒,江南人物素称俊秀,但是这名年轻人却更出类拔萃,气宇轩昂,仪表俊逸,俨然就是一名翩翩佳公子,他此刻正抱着膝独坐在一艘停泊岸边的巨型画舫上,眼波遥望着远方的水天一色,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爷,扬州知府派了人来,”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躬身垂手,对着独坐船头的年轻人说。“还送了张拜帖,说是备了一桌鱼翅席,请少爷过府去赴席。”
“我从京里一路南来,特别交代过不惊动地方大吏,”年轻人拂然不悦地说。“这扬州知府又是怎么知道我到了这里?”
“少爷,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侍立一旁的小书僮笑嘻嘻地说。“扬州是水陆大码头,咱们这么大的一艘官船停在码头,连日来又派了不少水手去采买各种补给品,早就惊动全城,这位扬州知府到第三天才打听出是京师神策军统领、又是奉旨出差的龙骥将军文翌轩大人途经此地,也不算能干了。”
“幸亏他不太能干,要不然咱们还能轻松住船上?早给人用八人大轿送进官用驿馆了,”文翌轩摇一头说,另外吩咐中年管家:“老裴,你去告诉扬州知府的家人,就说我下船进城逛逛去,不在船上,另外要他们转告知府大人,一切不必费心。”文翌轩觉得还是避开知府大人好,免得言语多有纠缠。
“是!”管家裴有福转身走开。
小书僮看着裴管家的身影消失在甲板上,才对文翌轩说:“少爷,我看扬州知府不会这么容易死心,待会儿必定会亲自来请你。”
“一路上都是清清静静的,偏偏到了扬州,风光胜景首推天下第一,”文翌轩略皱起一双浓密的剑眉。“却有这些俗人来打搅,那种官式宴席,不但大油大腻,还得换官服,又得传戏班子点戏听戏,有什么意思呢?”
“江南官场上最讲究这一套应酬工夫,扬州又是江南第一大城,扬州知府年年应付来来往往的大小官员,这一套自然免不了,”书僮很了解地说。“他请了你,你不去,是他知礼;他若不请你,像少爷这种不喜应酬排场的人当然没事,万一来的是重排场的上司,他这知府的位子未免有点儿不稳了。”
“哈哈,侍书,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这些官场上的应酬摸得却清楚。”
“都是平日少爷的教导喽,强将手下无弱兵嘛,”侍书得意地说。“不过少爷既然不想赴席,如果还待在船上,待会儿扬州知府亲自来请,可不易推辞哩!”
“嗯,得找个说词才好,”文翌轩站了起来,负手沉思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对着侍书笑骂着说:“小鬼头儿,你心里是不是想教唆着我下船去逛,好让你也得个机会逛逛?”
“侍书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少爷的眼光呢?”侍书机灵地说。“可是说坦白话,从长安出京以来,连坐了十多天的船,闷也快闷死人了,人人都说春风十里扬州路,既然到了这里,少爷您就带着侍书进城去见识见识嘛!”
“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样,亏你还是从京里来的人呢?”文翌轩虽然嘲笑着说,可是却也同意了下船进城的提议。“好吧!就带着你下去逛逛吧,也算不枉到扬州一回。”
“多谢少爷成全!”侍书心愿得偿,高兴得对着主人连连行礼,逗趣的模样让文翌轩也禁不住笑了出来,两人略事打点,文翌轩换了件月白绸衫,就带着侍书下船往扬州城缓步而行。
扬州号称江南第一大城,街市建筑虽不及大唐天子所在的京城长安庄严堂皇,但是江南一向富庶,因此扬州府奢华富丽的气氛与热闹繁荣的街景却都更胜一筹,侍书是头一回到扬州,一路走来只觉得目迷五色,令人流连忘返。
“少爷,咱们怎么逛呢?”
“我刚才想起来,在扬州有位很风雅的朋友,既然来了不可不见,”文翌轩笑着说。“不过匆促出京,却忘了给他带礼物,空手上门又有点不好意思。”
“那么就在扬州市面上现买个礼物,不就得了吗?”
“你当我这位朋友是谁?”文翌轩摇摇头。“是那位富甲天下的大富商连景琛呀,天底下能让他看得上眼的礼物,只怕不多。”
“啊?是那位号称大唐首富的连大爷吗?”侍书惊讶极了。“想不到他就住在扬州。”
文翌轩没有理会侍书,他低头想了想,才说:“也罢,景琛一向喜欢搜集古董、古画,听说扬州有间极有名的古董铺子‘古月雅集’,不如先到那里去看看,随手买两件小古玩好了。”
“古月雅集?”侍书好奇地问。“好别致的名字。”
“因为这里的老板来自西域,非常擅长辨识各种古董、珠宝及高价艺品,被人称为‘波斯胡’,他自己则自称‘古月先生’,”文翌轩向侍书解释。“他本来在长安都中做生意,后来向往扬州的繁华,这两年将长安的产业交给儿子经营,自己则到扬州养老,这家店也不昭待外客,只有极熟的朋友才能进去,但听说里面收藏的精品着实不少呢!”
古月雅集位在扬州城南侧,这一带是扬州文化气息最高的一处地方,不只古玩铺林立,也是各种骚人墨客聚集的诗社、文社汇集之地,所以除了古玩之外,文房四宝的专卖店和书店也到处可见。
南城的街道大多傍着小河而建,一边是精致文雅的各式店铺,另一边则是小溪垂柳,环境相当清幽恬淡,文翌轩和侍书两人在路边问了问,很快就找到了古月雅集。
“少爷——”才一进古月雅集的正厅,侍书就吓了一大跳,迎面而来两名青衣侍儿,竟都是碧眼高鼻的金发少女,打扮穿戴都和普通的中国少女无异,头上也梳着极长的辫子,侍书在长安城的酒肆中也见过不少这一类来自西域的“胡姬”,可是眼前的这两名胡姬未免太大胆了,才一见面就飞来两道甜丝丝的媚眼,令侍书一下子脸都红了,愣了愣忙缩身躲到文翌轩背后去。
侍书那副忸怩不安的样子,引得两名胡姬“格格”娇笑不停。“小管家,你怕什么呢?这儿又没狮子老虎吃了你。”“呀!这位小管家长得这么眉清目秀,又这么害羞,别是位大姑娘改装的吧?”
“喂!谁是大姑娘?”侍书的脸更红了,不过这回是气红的,他横眉怒目的对着两名金发少女说:“你们两个番婆子少满嘴胡说八道!”
谁知两名胡姬一点也不在乎,反而嘻嘻哈哈的说得更起劲。“嘻嘻——姊姊,这位小管家生起气来,更可爱了。”“就是嘛!看他长得顶俊秀,想不到脾气这么大。”“嘻嘻,要说生得俊俏,这位公子爷才真的是俊雅无伦哩!”“强将手下无弱兵,观其仆知其主喽,小管家已经是这般相貌,主人一定也是不凡嘛!”
“两位姑娘抬爱了,”对两名胡姬少女的评头论足,文翌轩只是淡淡一笑。“长安文翌轩,前来拜访古月先生。”
侍书将一份拜匣递给两名少女之一,她对着侍书又露出极甜的笑容,眨了眨眼,突然转身而去,消失在一幕“富贵牡丹”的绣帘后,只留下一阵细细的香风,过了一会儿,波斯胡本人从内室中大步走了出来,边走口中边喊着:“真想不到贵客临门,意外,意外,小老儿有失远迎了。”波斯胡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对文翌轩行了个礼。
“胡老,别来无恙,”文翌轩伸手扶起波斯胡。“在扬州享了几年清福,你的身子愈发硬朗了。”
“呵呵,这全是托贵人的福,”波斯胡的态度在亲热外还不失恭敬,昔年他曾经遭过大难,若不是文翌轩出面,早已命丧黄泉了,不过文翌轩已经在拜帖中交代了不想泄漏将军和钦差的官方身份,否则他早已经三跪九叩的行下大礼了呢!
“文公子不远千里而来,不知有何吩咐?”
“在胡老面前,我就不必客套了,”文翌轩说。“我有位朋友住在扬州,正打算去看他,所以想请胡老替我备点适当的礼物,要雅致些的,那些金玉之类的俗物就免了。”
波斯胡侧着耳朵很仔细地听完,一边思索着自己的藏珍阁中有什么东西可以立即拿出来,他深知文翌轩的眼光极高,又是特地送朋友的礼物,那自然是更加挑剔了。“不知道文公子的贵友,可有什么嗜好没有?”波斯胡陪着笑说。“这两天并没有什么珍品进来,不过倒有一些风雅的小东西还可以瞧瞧,请文公子到里屋坐坐吧!”
文翌轩点点头,波斯胡亲自在前引路,带着文氏主仆两人,穿堂入室走进一间小巧的花厅,厅堂虽小,却十分华贵,脚下踩的是极厚极轻软的波斯地毯,全套的红木家具,北窗下的一只几案上放着五彩晶莹的琉璃镇石。
“文公子请上坐,这款枫露茶的味道不坏,公子尝尝看。”波斯胡亲自倒了一盅茶过来,用的茶杯居然是一只犀牛角雕刻出来的小杯,形状似钵而略小,下面有三个小篆字写着“点犀爵”,还有一行小字写着“晋王恺珍玩”。
“胡老,想不到府上连茶具都是这样的古玩奇珍,我真有点不敢喝这茶了,可不会连茶都是‘百年古物’吧?”文翌轩开玩笑地说。王恺是晋朝有名的富豪,这只爵杯是用犀角雕出,镂刻精美,本身已经是一件高价的珍品,如果又是王恺留下的旧物,那就更加价值不凡了。
“文公子取笑了,小老儿倒是想找百年古茶,就只怕福薄命小,有了百年古茶可喝,身子骨还当不起呢!”波斯胡也笑了。“这是今年扬州新上市的春茶,量很少,外间不易喝到,公子见多识广,什么好茶没喝过,今天换个口味,不过是喝个新鲜罢了。”
这时两名待客的胡姬过来摆果碟,一共有四盘果点,八珍素包、奶油荷叶饼、桂花糖、松子糕刚好是两咸两甜、两热两冷,文翌轩啜了一口茶,捡了块松子糕吃了一口。“江南不愧是膏梁之地,就连点心也做得如此精致绝伦,一点都不逊于皇宫大内。”
“哪里,不过是些粗点心而已,文公子过奖了,”波斯胡很高兴地说。“请稍坐片刻,小老儿这就去拿点东西过来,让文公子鉴赏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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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两名胡姬美婢捧着一只托着一卷书画轴的长方型银盘走了进来,对着文翌轩盈盈下拜,以娇嫩的声音说:“文公子,我家老爷说了,请公子先看看这幅字,要是还可以过目,就请公子留下赏玩。”
文翌轩颔首示意,侍书立刻从银盘上取下卷轴,轻轻打开,露出一笔矫矫如冲天飞龙的大字,笔势苍劲有力,笔意却是潇洒轻灵,同时更兼有大开大阖、气象万千的不凡气势,一看就知是名家手笔。
果然,文翌轩才看了一眼。“这——”文翌轩睁大双眼,屏气凝神再看了半天才说:“莫非是王右军的‘游目帖’,这不是已经失传许久了吗?”
两名美婢只是笑而不答,文翌轩仔细看了看卷轴上的落款,可不就是世称王右军的大书法家王羲之吗?他的书法作品传世的并不多,最著名的“兰亭集序”和“快雪时晴帖”一直是宫中秘藏的珍品,也是唐太宗李世民最喜欢的书帖,其中“兰亭集序”在太宗皇帝死后还被指定用于殉葬。
“少爷,你看这幅字真会是王羲之的‘游目帖’吗。”侍书小声地问。“别是伪作吧?”
“现在手边没什么资料,我也无法明确考据真伪,”文翌轩心头那份初见珍品的震惊仍在。“不过波斯胡的声誉很好,他手里从不卖伪劣之作,只要经他鉴定的古物,绝对错不了,就是不知道他从何处得来这卷游目帖?”
“少爷再看仔细吧,”侍书提醒着说。“要是真是‘游目帖’的真迹,那可是十分名贵的礼物了。”
“可不是吗,侍书,你过来瞧瞧!”翌轩从银盘上拈起一张小纸片。“波斯胡的标价是五百贯大唐宝钞哩!朝中三品大员的月俸也不过二十贯左右。”
“文公子,老爷交代了,”一名侍儿插嘴说。“就怕公子不中意,要是公子中意了,就请留下,绝不能收文相公的钱。”
“不行,交情归交情,交易归交易,”翌轩拒绝了。“胡老要是不收钱,这幅字帖就请收回吧!”
两名侍儿对看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样的绝世奇珍,只要是真迹,五百贯其实也不嫌贵,”侍书打着圆场说。“至于钱钞,我早带了来,差不多有七、八百贯,少爷不必担心。”
翌轩对着那幅游目帖又看了半天,对侍书点了点头,侍书立刻取出五大叠百贯的钱钞,放在银托盘上,两名侍儿对着文翌轩又行了个礼。“多谢公子。”
说完就出去向波斯胡复命了。
翌轩正等着波斯胡,不料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清冷冷如珠落玉盘的声音,不客气地说:“唉,那幅王右军的游目帖是我先订下的,波斯胡你这个奸商,今天若不交出卷轴来,姑娘我非将你的大胡子给一根根揪下来不可。”
语音刚歇,就听到波斯胡大声求饶的哀告:“好姑娘,好姑奶奶,轻、轻一点儿,哎哟——疼死我了——”
文翌轩和侍书俱是一愣,文翌轩更是差一点就要笑出来,他虽然不知道这个揪波斯胡胡须的女子是谁,不过可想而知波斯胡现在的模样一定又狼狈又可笑,再加上波斯胡平日最爱惜他那一撮大胡子,不但经常梳理,还要定期擦抹绵羊油来保养,现在有人揪他胡子,那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不过,会是谁敢如此肆无忌惮呢?波斯胡也算有地位的人了,为人更是颇有心机,要不然也不能成为名动全国的古董商,”翌轩的心底暗暗纳罕。“想不到区区一名女子,居然可以整得他如此狼狈不堪,听声音这名女子似乎年纪不大,究竟是什么人呢?”
“拨啦——”垂挂在花厅月洞门上的水晶珠帘一阵剧烈的晃动,文翌轩才抬起头,先闻到一股袭人的淡淡素馨花香,他还来不及反应,一团火红的烈焰已经闪到他的面前,骤然间在翌轩的心上也点起了簇簇的火苗。
“喂!那卷游目帖是我的!谁也不许动它!”站在翌轩面前的是位年轻少女,穿着一件绯红绉纱的心字罗裙,明眸皓齿、神清骨秀,仿佛得江南灵秀雅气所独钟的出尘仙子,不过那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上却全是精灵顽皮的神色,一双乌溜溜的眼珠更是灵动,让她不像一般的江南少女般羞涩含蓄,但却更加艳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
“哦?游目帖既然是姑娘所有,”文翌轩带着有趣的眼光看着这名少女,慢条斯理地说:“那么姑娘就该将这不世之珍好好收藏于香闺中,又怎会让它流落此间呢?”
“我——”少女鼓起了腮帮子,指着愁眉苦脸跟在她身后进来的波斯胡说:“我是今天才要来买的,不过我比你先看中这幅卷轴,那就等于是我的了,你快交出卷轴来!”
“姑娘,那天你也没说买或不买,只看了一眼就走人了,”波斯胡急忙说。“小老儿也没收你的订金,现在这幅卷轴真的已经给文公子了呀!”
“不算!不算!”那名少女不依地说。“你和他的交易不算,那幅卷轴是我的,再说那天我又不确定这幅是真迹,怎么能决定买或不买,谁知道你这奸商是不是拿个假货哄我呢!”
“小老儿一生清誉,从不贩售任何假货或劣质品。”波斯胡脸色严正的辩说。
“哼!真的没有吗?”少女一双灵活的大眼睛略转了转,言词锋利地说:“你自己就是头等的假货,你真是波斯人吗?只怕波斯国在哪儿都不知道呢,还敢大言不惭的自称‘波斯胡’,这不是作假吗?”
波斯胡一脸尴尬的苦笑,他的确不是波斯人,甚至也没有去过波斯,他是西域胡人和中原汉人的混血儿,至于“波斯胡”的称号本来是同行盛赞他擅于识宝,所以就这么叫了开来,不过此刻被这名少女当面诘问,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
文翌轩一直悠然地坐在座位上,以研究的眼光注视着这名艳绝人寰的少女,直到见她逼问得波斯胡开不了口,才缓缓地说:“姑娘既然担心买到假货,不肯冒这风险,现在回来可已经晚了一步,这幅字刚才胡老已经先卖给我了。”
“你又是什么人?”少女回身正视翌轩,恰恰碰上翌轩的目光,她俏脸微微一红,可是很快就恢复了,反过来还将一双明净澄澈的眼睛瞪得更大,毫不示弱的和翌轩目光对峙。
“长安文翌轩,”翌轩淡淡地说,似乎毫不将少女的话放在心上。“也是这幅游目帖的新主人。”
“新主人?那还得看我同不同意呢!”少女倨傲地问。“你付过钱了?”
“不错。”
“好,那么我就和你谈好了,”少女不再理会波斯胡,对着翌轩说。“波斯胡卖你什么价钱,我加倍向你买,你说价钱吧。”
“游目帖是不世之珍,价值非金钱能论,”翌轩语带讥刺地说。“想不到姑娘如此天仙丽人,却开口闭口以金钱衡量此帖,还想强行购买,岂不是轻蔑了这幅名帖?”
“什么?你竟敢骂我是庸俗不堪、不解斯文?”
“不敢!不过只要姑娘不行庸俗之事,”翌轩微微一笑。“自然不会招人非议了。”
“你!可恶!”这名少女气得柳眉倒竖,双颊红胀。“你太无礼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子教训我,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没人做过的事,不表示在下也不敢做,”翌轩轻摇折扇,悠然地说。“而且我文翌轩一向最喜欢做别人不敢做、没人做过的事。”
那名红衣少女冷静了下来,她注视着文翌轩,心底暗暗研究着这名年轻男子。无疑的,他很英俊,有着浓密的眉、炯炯有神的双眼,但最吸引人的却是方正而坚毅的下巴,将他的领袖气质与卓尔不群的优越感充分表露出来,她心底已经明白了,这名男人是绝对不会向任何人屈服的。看样子,她如果想得到那幅字帖,非得另想办法不可了。红衣少女的眸中闪过一道慧黠而俏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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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看来我是不能勉强你了,”少女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换上和缓的语气说:“不过这幅字帖对我真的很重要,请你将它让给我好吗?无论多少代价,我都愿意付。”
由强硬威胁转变到软语相求,这名少女态度一下子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倒令文翌轩一阵错愕,他看看垂眉敛目的少女,现在的她娴静优雅如临水照花人,完全令人无法想像她刚才的刁蛮娇横。
“文相公,方才如果小女子有得罪的地方,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小女子计较了,”少女边说边抬起长长的睫毛,两颗如黑水晶般明亮晶莹的瞳眸闪耀如星。“我、向你赔不是了嘛!”
“姑娘,我——”翌轩竟发觉在这名少女的眼波下,不由得呼吸一窒,险险克制不住心神,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自己的注意力,回复到现实中来。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少女又垂下了睫毛,密长的睫毛如两把小小的羽扇,遮住了她不易捉摸的少女心思。
“不,当然没有,”翌轩宛如被催眠了一般。“没有人能生你的气。”
“那么,我们是不是、呃、可以谈一谈呢?”
“姑娘请说,在下洗耳恭听。”
少女忽然抬起眼,瞟了瞟其他人,才以细如蚊蚋的声音说:“这里闲杂人等太多了。”
翌轩深深的看了立刻又垂睫敛目的少女一眼,转头说:“胡老,且借你的花厅一用,让我和这位姑娘谈几句话。”
波斯胡巴不得脱离是非圈,忙不迭地点头,不过他也向翌轩暗示。“文公子,咱们的交易是银货两讫了,此帖价值不菲,公子千万珍视,不可轻易与人。”
少女闻言,立刻在翌轩背后对着波斯胡比了个手势,吓得他脸都黄了,拉着侍书退了出去,翌轩一回头,少女又恢复成低头不语的温婉模样。
“现在没有闲杂人等了,”翌轩温和地说。“姑娘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文相公,是第一次到扬州来吗?”少女柔婉地问。“你和波斯胡在长安是旧识?”
“不错,我是第一次来扬州,和波斯胡也的确是旧识,”翌轩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陌生少女。“不过这和你想对我说的话有关吗?”
“当然有,波斯胡明明答应了要为我留着这幅字帖,现在竟卖给了你,想来是因为和你有交情的缘故,”少女看了翌轩一眼,娇柔婉转地说:“我、我真的很想要这幅字帖呀!”
“哦?”翌轩不置可否,沉吟着说。“那只能说姑娘来得不巧了,如果你一见这字帖就买,或者今天早来一些,与这游目帖擦肩而过的就该是在下,而不是姑娘了。”
“不过,或许我来得也还不算迟,”少女走到翌轩身旁,无限娇羞地斜睇了翌轩一眼。“如果、如果文相公愿意割爱的话,小女子终身感激不尽。”
“你希望我将游目帖转让给你?”
“是的,这幅字对我真的很重要,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少女楚楚可怜地凝视着翌轩,她那一双又黑又亮如水晶般的眸子,晶光灿烂,闪烁如星,流转顾盼,灵活明媚,仿佛在那一双瞳眸中藏住了千言万语,引人无限遐思和旖想。
翌轩没有说话,他的眼中只有这名少女,她的眼波,真可以令铁铸的心肠也为之融化,翌轩的脸上也渐渐露出了温柔的神色。
“文相公,如果你帮我这个忙,”看到翌轩的神色,少女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但口中却还是柔婉地说。“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仁善之心。”
“帮你的忙……报答……仁善之心……”翌轩喃喃地重复少女的话,似乎愿意听任这名红衣少女的摆布似的。
“那你是愿意将游目帖让给我了?”红衣少女垂着眼,长长的睫毛一眨一闪,嘴角却已经泛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翌轩看着少女从他身边轻移莲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才突然淡淡地说:“那就看小姐愿意如何报答我了。”
少女俏脸一红,但却一反刚才的娇柔态度,冷冷地说:“买卖货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何来报答之说?横竖我如数付钱就是了。”
“哈哈哈,小姐,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翌轩突然大笑起来。“不过你作戏的工夫实在太差了,还有我这个人是不会有什么仁善之心。”
“你、你是什么意思?”少女一惊,脸上略现忸怩和惊慌。“我哪有在做什么戏?”
“有没有你我两人都清楚,小姐,”翌轩满脸讥嘲的表情。“如果你以为说几句娇滴滴的言语,就能要我让出游目帖,那不免过于高估你的魅力,而且也太小看我了。”
“你!”少女又惊又气又羞,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姑娘,你想要游目帖,就得付出和它相当的代价,”翌轩嘲讽地说。“我一向不做吃亏的事,尤其是不肯吃那种自以为长得漂亮就可以让普天下男人上她当的女人的亏。”
“哼!好吧,你到底要什么代价才肯让出游目帖?”少女忍着气说。
“我要你刚才想让我误以为可以得到的东西,”翌轩对着少女狡狯的一笑。“你原先的打算是想用美人计吧?可是又不想真的付出这个代价,而是想用欺骗的方式骗取游目帖,对不对?”少女被翌轩说破心思,脸上闪过一丝狼狈神色,不过瞬间就恢复了,反过来对着翌轩甜甜一笑。“多谢文相公的夸奖,想来你一定认为我很美了,”少女轻启朱唇。“才会说我想施美人计。”
“不错,你的确生得很美,素艳幽姿、丰采绰约,是文某生平仅见的丽人,”翌轩说的是实话。“只不过‘卿本佳人’,奈何——”翌轩住口不语,看着眼前的奇特少女。
“奈何作贼,是吧?”少女毫不以为忤,突然娇笑着说。“既然你骂了我是贼,如果不做一次贼,岂不是让文相公被人说有眼无珠呢?你瞧瞧我手中的东西是什么?”她向着翌轩扬起手中的一卷卷轴,眸中溢满得意之情。
“游目帖?”翌轩静静的坐在椅子上不动。“姑娘的手脚果然很利落,刚才我处处小心,还是没注意到你什么时候施了这一手偷龙转凤的绝技,佩服!佩服!”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用偷龙转凤?”
“本来不知道,不过刚才你和文某说话,只是秋波流转,很慢、很自然的靠近我,这是极高明的扒手才会使用的技巧,而我又听说江南的扒手中最闻名的一招便是偷龙转凤,所以才猜猜看。”
“喂?游目帖被我拿走了,”少女微感诧异地说。“你居然一点也不生气,为什么?难道你在故弄玄虚?”
“我从头到尾什么也没做,也不曾离开座位半步呀,”翌轩耸耸肩,莫测高深地说。“而且这幅卷轴也是你拿出来的,莫非姑娘对自己的‘绝技’没有信心?”
不可能!我不会失手的,少女脸色一沉。“那你为什么毫无反应,一点也不想拿回这个卷轴,刚才你才为它花了五千两银子,这可不是小数目哩。”
“自古宝剑赠名士,红粉赠佳人,”翌轩不回答问题,却打起哑谜来了。“这幅卷轴就算我送你好了。”
“送我?”少女心下大奇,狐疑万分地看着翌轩。“我原先要向你买,你怎么也不肯,为什么现在倒肯送我了?而且我们素昧平生,你为什么要送我价值不菲的名帖?”
“姑娘何不先打开看看呢?”翌轩悠闲地喝起茶来了。“我希望你喜欢这个礼物。”
红衣少女似乎想到了什么,略带惊慌地打开卷轴,该死!竟被掉包了!卷轴一开,并不见王羲之的书法,却是一个淡淡的人像,咦?墨迹好淡,这不是墨,而是用茶水划上去的,不过画笔却很传神,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少女侧脸,正是红衣少女本人的侧面像。
在画像的右上角还有一行极淡的字迹,红衣少女仔细地辨识了一下,不由得俏脸生晕,满面红霞,那上面写的是:
“暗想玉容何所似?
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你、你什么时候做的手脚?”红衣少女不敢再小看面前这位一派名士气质的斯文书生,一转念改口说:“文相公表面上这么斯文有礼,想不到却做这种鬼鬼祟祟、卑劣无耻的行为。”
“比起某些人强行霸道、硬抢巧偷的谋夺别人的字帖,”翌轩也针锋相对地回答。“区区在下的行为还称得上高尚。”
其实这幅出人意表的卷轴其实原来包裹在游目帖的外层,是保护古字、古画的一种装置,翌轩看字帖时,随手将它放在身旁的几案上,当这名少女冲进屋内,令翌轩乍然惊艳,所以当她和波斯胡争执不休时,翌轩随手沾了茶汁画了这幅小像,并且信笔题了两句诗。
“喂!那幅游目帖呢?”少女嗔怒地问。“你将它藏到哪里去了?”
“方才姑娘说这里闲杂人等太多,要其他人退出去时,我的书僮就已经将游目帖也一并带走了,”翌轩笑笑说。“此刻这幅名帖已经安然的到了我的船上了。”
“你,你竟敢戏弄本姑娘!”红衣少女双颊气得火红,指着翌轩怒道。“文翌轩!你一定会后悔的,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拿到这幅字帖。”
“哈哈!我的船就泊在运河边,”翌轩意态潇洒地站了起来。“如果想要游目帖,欢迎你随时来取,当然如果你愿意付出刚才你曾暗示过的‘报答’,我很乐意以游目帖作交换。”
“你、你这个大混蛋、你这个恶棍、无耻小人——”红衣少女对翌轩的背影大吼,可是翌轩却连头也没回,反而愉快地吹着口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