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煜暗沉的黑瞳有着难掩的焦躁与忧郁。
他一直无法将云儿梨花带泪的娇颜,狠心地摒拒在脑海外。他不懂她为何能一再轻易地搅乱他向来平静的心湖,毁损他素来自豪的冷静修养。
丢下手中的书本,夏煜起身在桌前踱方步,眼前晃荡的全是云儿那张灵秀如山间百合的俏脸。他实在不应该对她那么凶。
他晃了几圈,还是忍不住想见她的冲动。
来到紫翠轩,夏煜先探视了小彩,然后依其言到园子里找云儿。
绕了一圈没发现她的踪影,他顺着竹荫小径,穿越侧门,信步走到两旁全是苍郁林木的溪畔。
这空旷无人的溪畔,大小乱石错置,石缝中开满黄色马樱丹。潺潺溪流顺势而下,或遇石受阻而溅起水花,或因落差而水珠飞扬,气温因水气的关系而略微下降,清新的空气让人闻之神清气爽,心情豁然开朗。
夏煜走下斜坡,跃上一颗大石,举目望去,溪边空无一人。正当他转身欲离去时,眼角余光瞥见远处似有一物体在湍急的溪流里载浮载沉。
他定眼一看,那随波漂流的身影似乎就是云儿。
这一惊非同小可,当下吓得他魂飞魄散,心跳像擂鼓似的撞击他的肋骨,全部的神经在瞬间被恐惧揪得紧紧的。
这条看似平静的溪流,深不可测,处处有漩涡急流,一不小心卷入其中,再怎么谙水性的人,也难逃灭顶之劫。
王府里的人都知道这条溪可怕,没人会轻易下水涉险。只有这个小笨蛋除外!
他向她狂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溪中人,深恐一眨眼,便失去了她的踪影。
正当他预备一跃而下的当头,突然看到她自溪中走上岸。他倏地停下脚步,重重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抖着虚软的膝盖,努力平息仍狂跳不已的心跳。
上云紧抓着得来不易的风河叶,满心雀跃地跑上岸,不料却一头撞上等着她自投罗网的夏煜。
他黑如深夜的瞳仁明明白白写着愤怒。
看到他阴骛的脸色,她挂在嘴边的微笑悄然隐去。
「你不高兴?」她不解,为什么每回看到他都在生气,他这么讨厌见到她吗?
「你到底有没有大脑?」他大吼。
「嘎?你特地跑来对我吼叫,是嫌我笨?对不起哦,我对我的脑袋还算满意。」
望着她一脸茫然迷惘的神情,他闭起眼睛,在心底默背一段孙子兵法,希望上苍能赐给他更大的意志力,免得他伸手掐住她白皙纤细的颈子。
这一次,他一定要把「危险意识」这种东西塞进她的脑子里,免得日后被她折磨得早生白发。
日后?夏煜一愣,被自己意识下的念头弄得困愕不已。
他甩一下头,现在不是想这问题的时候。
「你知不知道这条溪溺毙过多少人?你知不知道独自下到陌生的溪水里,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他粗嘎的声音透着强力自制的愤怒。
她被他粗暴的语气吓了一跳,这才从他冰冷的黑眸中看出他有多生气。
上云摇摇头,望着脸部肌肉抽搐的他,双手无助地交抱着前胸,她明了他的愤怒是来自于他的关心,可是他嚣张的怒火更炽于溪水所带给她的恐惧。
她紧张地回头再望了一眼溪流,皓齿咬着粉唇,很艰难地开口:「我不会有事的,我很小心,」她看着夏煜阴沉的脸色,急急忙忙想要解释:「我到水里是为了摘这个。」她赶紧展示手上那株深红色的心形风河叶。
她的解释非但没有浇熄夏煜的怒火,反而更加助燃他已高张的气焰。
「又是些奇怪的杂草!你当真要为它们丢了性命才高兴?」他怒吼。
如果她告诉他,她到溪里是为了玩耍,可能他的反应还不至于这么糟。
她紧张的向后退了退。
他湛深的眸光紧锁着她的身躯。
她的衣衫全因浸水而湿黏在身上,现在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只会让人注意到她姣好完美的曼妙身材。
「你知不知道,除了我方才所讲的危险外,你的无知还会为你引来另一个更大的危机?」他的音调缓慢低沉,瞳眸中闪着令人费解的怪异光芒。
上云茫然地摇着头。
在毫无预警的状况下,他欺身上前,猛地一把将她揽入怀里,低头粗暴地吻上她的唇。
他的唇刚硬地刷过她如玫瑰般柔软的樱唇,恣意狂暴,带着冷酷、惩罚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欲火。
上云的背紧紧被他按在他宽阔的胸膛里,抗议的言语被封锁在两片炙热的唇中,闻着他特有的男性气息,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双脚虚软如绵,似乎无法找到力量来反抗这突如其来的震撼。
仿佛过了一百年的时间,夏煜才放开她。
他双眼罩上火红的情欲,气息不稳地粗嘎道:「你明白了吧?如果你遇上别的男人,会发生的事情还不止这些!」
受辱的感觉排山倒海向她袭来,力量似乎又回到她体内,她不假思索,扬手「啪!」掴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瞬间震醒了两个浑沌的灵魂。
上云呼吸急促地看着夏煜额上冒出的青筋,她不知道一个男人生起气来竟是如此可怕。
她惊呆住了,打哆嗦地看着眼前这头被她激怒的野兽。
她忘了她掌掴的是当今最有权势的诒硕亲王,她开始后悔她的冲动。
夏煜的怒气在瞬间窜升到临界点,他克制不住已经爆发的怒火狂潮。
「你该死!」他倏地愤然出手,将她扛起来,不管她又踢又打,直将她扛到前方五十公尺处,一间囤放木柴的木屋前。
她扯开喉咙大吼:「放开我!你这恶棍!」
夏煜大力地将她甩进木屋内。
「你这个野丫头一再任性而为,看来是该好好教训一下,你就待在这里好好反省,直到我放你出来。」
惊惶闪进上云的灵活大眼。「不!你不能这样做!你没有权囚禁我!」
「哦!」夏煜嘲讽地挑高双眉。「我没权?你要试试看吗?」他斜睨着她,「还是你要认错?你认错我就不处罚你。」
上云倔强地扬起下巴,愤怒地瞪着他,「该道歉的人应该是你,你这个自大、自私、脾气暴躁的猪!」
她话声未落,只听到「喀喳!」一声,夏煜已用力合上门,从屋外上栓了。
门一关,四周霎时封闭在黑暗中。
她慌了。
上云大力地拍打门扉,大喊:「开门!夏煜!开门!你不能把我一个人锁在这里!放我出去……」她徒劳无功的对着门板拳打脚踢。
「夏煜!」她已经顾不得形象了,扯开喉咙大叫:「夏煜!你还在外头吗?」声音里含着克制不住的颤抖,泪水已经不争气地滑下脸颊。
「来人啊!放我出去……我怕黑!我不敢一个人待在这里……」她呜咽得语不成声:「夏煜,对不起!我跟你道歉,你放我出去啊!夏煜!我求你……」
一屋子的死寂对她极尽所能的嘲笑。
她捶打喊叫了好一会儿,直到嗓子哑了,手也痛了,没力气了,才安静下来。
眼睛逐渐习惯屋内的昏暗,她退到墙脚,眯起眼睛打量这间木屋。
这屋子比一般柴房来得高,屋内似乎除了木块还是木块,找不到任何家具或食物。可能是怕泼雨溅湿木头,只在高处开了一个小窗,因此整间屋子乌魃魃的,暗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原来这木屋是为囤积大块木柴而设,所以在王府内,而盖在偏僻空旷的侧门外。平常并不会有人来这里,除非王府柴房内的木柴告罄,才会有长工来这里搬运补充。
上云将自己缩在角落里,低声饮泣。湿衣裳所带来的寒气,让她像泡在冰水里,彻骨透髓地冷起来。
空气中凝着让人恐惧的静谧,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的风声,像魑魅魍魉般张牙舞爪,威胁着撕裂她的神经。
她枯坐等待,期望夏煜会大发慈悲放她出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上云独自在黑暗中与恐惧对抗。
她害怕得不停哽咽,不断用手指抹去淌下来的泪水。小时候可怕的记忆,如狂潮巨浪般回到她脑海里。
突然间,她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希望声音能突破这梦魇,让她醒来发觉,这原来是一场恶梦。
星影低垂,那小小的窗户已经看不到一丝光线。山野中枭鸟鸣叫,其声如泣如诉。上云蜷曲在冰冻的地面上,在抽噎中睡着,又在不安的梦魇中哭醒。她又冷又饿,半湿半乾的衣裳,冻得她浑身抖瑟。
一夜过去,却依然不见有人来开门。
* * *
夏煜并没有听到她迟来的道歉。
他上了栓后,即举步离去,狠心地将她拍打的喊叫声摒拒在心房外。他打算让她在里头反省一、两个时辰。
他回到松霄阁,见巴总管等在书房里。
「爷,您可回来了!我到处找不着您,宫里顺公公刚走,他传话来,皇上要爷马上进宫一趟。」
「哦?」他瞥了瞥外头的天色,太阳都快下山了,这时候召见,可能是什么紧急事情。
他转向巴总管,「我要换朝服,叫兴儿进来更衣。备好马匹,兴儿和我一道进宫去。要聂护卫带一份贺礼,替我走一趟刘督军府,他今天过大寿。」他交代一句,巴总管答应一声。一吩咐完,巴总管已忙不迭地衔命而去。
夏煜从建春门人大内,到了午门下马,带兴儿直接穿过勤政殿西北角的月华门,走向景福宫,绕过景福宫的东方就是保和殿了,皇上在那儿等他。
他自幼在宫里长大,对各宫殿的相关地理位置很熟,从景福宫切过去的这条捷径可说是最快的。
正当他踏上保和殿外径的石板路时,突然「啊!」一声,身形顿时一僵,骤然停下脚步。
这一路走来,黑云浮动,月色淡染,四周寂静无声。兴儿提着灯笼,跟着夏煜在纵横的宫殿外巷穿梭,心里原本就不踏实,听到夏煜这一喊,吓得倒退一步,几乎叫出声来。
「王爷?」他试探地问。
「该死!我把她给忘了!」他声音里有掩不住的焦灼,「兴儿!你马上回去一趟,告诉巴总管到堆柴火的木屋把人给放了,传完话再回到宫里来。」
「是!」兴儿转身就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旋过身来,「王爷!天暗,灯您留着。」
夏煜大手挥了挥,「你带着,快去快回!」
兴儿机伶地完成夏煜的嘱咐。只不过他更机伶的把夏煜交代的话简洁浓缩为:「将柴房的人放了!」他想着堆柴火的木屋不就是柴房嘛!
巴总管在王府柴房里里外外转了六、七遍,连个人影都没有发现。
既然没人被关,他也不在意了。他有比找一个不存在的人更重要的事要做。
* * *
当夏煜回到王府,已经是隔日的晚膳时间。
他没想到会在宫里拖这么久。长久与中原关系良好的准噶尔部落,文化交流一向积极,据前来的使者所言,他们将在近期内,派遣十名喇嘛与我邦切磋宗教佛学。
他实在想不通,在拟定完内部高僧的推荐办法后,皇上竟然有法子把话题从边疆问题带到他的婚事。
他听着这个自幼在一起的玩伴,叨絮着衣家女儿的好,脑海中竟浮现云儿柔媚的倩影,一时间竟怔忡起来。
皇上走到他身旁,猛地用脚拐他一下。
这是他们幼时常玩的一种把戏,总是趁对方不留神时,把对方拐倒在地,以此取乐。
夏煜踉跄了下,随即稳住身子,脸上表现出觉得无聊的神情,但是眸中愉悦的光采却露了底。
「说真格的,你不想结婚吗?」
「有喜欢的,当然就结啊!」不晓得为什么,他讲这话时,脑中闪过的还是云儿的花容月貌。
「那你为什么不考虑衣家小姐呢?」
「嘿!大家都知道你宠衣妃,可是并不代表衣家每个女儿都那般漂亮,都适合娶进门啊!」
「这样好了,」李浩炯亮的眼眸现出兴奋的光彩,「我叫玲儿找个时间,让她妹妹进宫,你们见个面如何?」
夏煜两眼一瞪,「不好!我对衣家女儿一点兴趣都没有,拜托,别再提这话题了!」他央求道。
他突然间很想回家,回去瞧瞧那个屡屡被她气得要命,却又时时放不下的女人。
「喔!对了,还有一件事,你还记得江国坤吗?」
「江国坤?」夏煜一怔,「那个前定南将军?」
李浩微微点头,「他从押解途中逃脱,朝廷一直抓不到他,前些日子终于有密探查到他潜逃到昆明,聚集了旧部属,传闻将北上找你报仇。」
江国坤因为强占民田,又纵容儿子为非作歹、杀人行凶,被夏煜参了一本。不仅家被抄了,儿子被正法,连他本人也贬谪流放北方。
「哦?」夏煜笑笑道:「我知道了。」
李浩瞧他不甚在意,皱着眉头提醒他,「小心啊!他把失去儿子的帐,全算在你头上,在他还没落网前你最好小心点。」
这一聊,又是大半天过去了。
等夏煜回到家,刚在大厅里坐定,端起茶碗想要润润喉咙时,就见小彩拐着腿,一蹦一蹦地跳进来。
小彩见到他,连招呼都省了,劈头急问:「王爷,您把云儿带出去了?她人回来了吗?」
从夏煜来找过小姐后,小姐人就不见了。得知王爷进宫去,小姐又一夜没有回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小姐跟他出去了。
「你说什么?」夏煜闻言,心头一惊,手上茶碗竟然落下,滚烫的茶水全泼在自个儿怀里。
一旁的仆役、丫鬟,惊叫的惊叫、奔跑的奔跑,拿毛巾、扫碎片,彼此忙碌的互撞成一团。
夏煜没心思去理会他们,他大声问小彩,「你说云儿不见了?」
「是啊!」小彩此刻也知道小姐没和夏煜在一块,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云儿从昨天傍晚起,就没看到人影了。」
有一种恐惧的感觉悄悄爬进他的胃里,五脏六腑开始涌起一阵阵痉挛。
他倏然转头大吼:「兴儿,我昨天叫你回来传话,你传了吗?」
兴儿被他脸上焦灼的骇人神情给吓得说不出话来,「有……有跟巴总管说……把柴房里的人放了。」
「王爷,柴房里没人啊!」巴总管赶紧趋前答话,凭着多年的总管经验,他知道坏事了!
比夏煜抢先一步反应的人是小彩。
她顾不得腿伤,直跳起来,一把抓住夏煜的衣袖,「柴房?」她尖锐的叫声,扰动了空气中所有不安定的分子。她金枝玉叶的小姐被关进柴房里?而且是一整夜?
她惊惧得大叫:「她怕黑!天啊!她非常怕黑!」
小彩话声未落,夏煜已经像一阵风,向外疾步走去。
兴儿白着脸,呆愣地直站着。
巴总管拿起灯笼,迅速移动他那稍嫌肥胖的身躯,在后头追赶。
来到木屋前,恐惧让夏煜的手指变得不灵活。
他笨手笨脚的大力扯动门栓,木栓有些卡住,他乾脆飞身一踢,将整扇门板踢落。
屋内的黑暗,让他一时间看不清楚里头的状况。死寂的静谧,令他全身汗毛竖起来。
「云儿!」
他出声呼唤。轻颤的声音里,包含着自责、愧疚与恐惧。
他害死她了吗?
巴总管提着灯笼赶来。有了亮光,夏煜一眼瞧见缩成一团小球的云儿,蜷曲在冰冷的地上。
「云儿?」他走向她,深沉的眸底净是心疼与惶恐。
一碰触她,立即感觉到烫人的热度。他扳过她的身子,只见她紧闭眼睑,双唇惨白,浑身发抖着。
毫不掩饰心中的焦虑,他朝巴总管大喝道:「快派人到太医院请梁大夫过来,快去!」
* * *
「来人啊!我在这里……爹!娘!救我出去!」上云不断的惊喊,甚至拳打脚踢起来,那场甩不掉的梦魇又回来了。
「呜……这里好黑,我好害怕……」
五岁那年,她调皮打破母亲房里的菱镜,怕被大人发现惹来一顿斥责,于是躲到一处偏僻花园的假山山坳里避难。
她趴在里头,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外面,等着大人来抓她,等到困了,于是往内缩了缩,闭起眼睛在山洞里睡着了。
待她一觉醒来,发现天色如墨,四周一片漆黑,吓得她立刻想爬出山洞。不料这山洞口非常小,进得来却出不去。她独自一人面对黑黝黝的怪兽,白天不以为意的各种声音,暗夜时分听在耳朵里,全像妖魔鬼怪的凄厉叫声。她在黑漆漆的石洞中放声大哭。
王府里丢了二小姐,上下慌乱成一团。罗平郡王一脸焦虑,气得直拿嬷嬷们开刀,王妃则急得团团转,手足无措。等到他们找到这个小调皮鬼时,上云已经在山洞里哭昏了。
心灵受创的阴影,一直存在她的意识里。从此后,她绝不敢一个人待在黑暗的房里,往往未到点灯时,她已经呼唤小彩上灯了。
此刻她辗转枕侧的呜咽声,让夏煜心疼极了。
从小彩口中知道了她小时候被误关过,夏煜的自责和内疚更深了。
他握住上云胡乱挥舞的双手,柔声安抚。「嘘,没事了,不要怕,没事了!」他轻轻揉着她柔亮的秀发,不断低声哄慰着。
看见王爷真情流露,伺候的丫鬟识趣地走开了,小彩也回房了。
不晓得是他的声音安抚了她,还是梁大夫的药起了作用,上云渐渐安静下来。
而他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
夏煜第一次诚实的承认,他的心彻彻底底的被她牵动。他心疼她所受的折磨,心疼她的高烧呓语,心疼她的瘦弱,他不想放开她。
上云沉重地张开眼,发现她的手被人握着。
是夏煜!
她看不见他的脸孔,因为他睡着了。
他连睡着了都霸气地拥着她。
对于这个害她生病的人,她理应生气才是,可是她却异常觉得心安与满足。
她疲倦地再度合上眼,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