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恋爱的甜蜜里,时间过得像飞一样地快速。他们几乎是天天见面,找出了所有可能相聚的时间来相聚。当然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他们两人都有工作要处理,有事业要发展。在认识她以前,学耕那工作室的行程早已排到了三个月后,当然不可能有任何的减缩;苑明的时间虽然比较自由,但是在推掉了香港方面的工作之后,她在台北也接了几个零工:拍了支广告片,又在电视台的一个单元剧里轧上一脚,所以也并不闲。
更何况,她从马来西亚回来才一个礼拜多些,「崔莺莺」便已经开始正式排练了。
自从知道排戏场有了着落之后,石月伦兴奋得整个人都在发烧,不到十天就完成了她的剧本,同时设法招齐了她所需要的演员。只不过正如苑明原先所料,她那个硬脾气的学姊果然觉得学耕的要价便宜得过份,说什么也不愿意教朋友吃这样的亏;几番讨价还价,又经苑明「晓以大义」之后,终于以四千块钱一个月成交。
一切枝节安排停当之后,正式的排练也就开始了。
而排戏是累得死人的事。不止是正式排戏的那几个小时必须全神贯注,她还得花上许许多多额外的时间去揣摹角色,记忆台词。石月伦导戏的手法非常新颖,并不只叫他们背剧本就算数,还要求他们在排戏时作即兴创造,再加以重新组织,使得苑明排起戏来所用的精力多出一倍都不止。尤其这个小剧团才刚刚成立,除了排戏之外,每个人都还得担任剧务工作——要考虑海报设计,要考虑宣传事宜,要租借演出的场地,还有门票的出售……总而言之,人人忙得一塌糊涂。
在这样的辛苦工作之中,反而是担任女主角的苑明来得轻松一些。她不像其它的人那样,总是在排戏前才挤公车、骑摩托车,或者搭出租车赶到排练场来,却往往在交通最不拥挤的下午时分便到学耕的住处来了。学耕忙他的工作,她就在他住处里头背台词.练戏;等学耕工作完毕,便和他一道聊天说笑,吃个晚饭,时间到了再和大伙儿一道排戏。排完戏后,她也不需要立即赶回住处去,还可以在学耕屋里休息一会,吃个消夜点心,再由他送她回去。
这种对彼此都很方便的时间调配,很快她便成为一种固定的安排了。苑明于是尽量将自己的工作时间排在早上,至迟不超过下午四点;往往下了工就直接到学耕那儿去,等至排完了戏再回家。
在这种情况之下,苑明在学耕那儿停留的时间愈来愈长,他便将自己那三间卧室中的一间整理出来给她使用。反正房间空在那儿也是白空着,他可不忍心教自己心爱的人累着了。
学耕的姑姑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欢喜得什么似的。这两三个星期下来,苑明一天里头少说也有五六个钟头耗在这个地方,一老一小早处得熟了。有时学耕下工得晚些,两个女人一道在厨房里张罗晚餐,也是常有的事。老太太喜欢她喜欢得了不得,看着她的眼光总是笑瞇瞇的。
「我们学耕呀,早该认识个像你这样的好女孩的!」老太太有一回闲聊时对她说:
「像他那样的好孩子,老天有眼,就该教他过点快乐的日子!我从来就没想透,这孩子究竟是冲了什么邪,犯了什么煞,会去碰到那个女人!」
对于学耕的前妻郑爱珠,老太太是从来只肯叫她做「那个女人」的。短短四个字里,道尽了她对郑爱珠的不满和嫌厌。
「您——不喜欢她啊?」第一次听到老太太提到郑爱珠的时候,苑明只作了委婉的刺探。
「喜欢她!」老太太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个小狐狸精,她那套狐媚人的把戏拿去骗骗一见到漂亮脸蛋和惹火身材就昏头转向的臭男人还可以,想蒙骗我老人家?她想得美咧!」
这种说法,显然也将学耕归类为「一见到……就昏头转向的臭男人」行列中去了。
苑明忍着笑想,一面好奇地问:「这么说来,您是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啰?」
「——那倒不是。」老太太不甘不愿的说:「那个女人嘴巴甜,会撒娇,我刚开始的时候还并不讨厌她。可是相处的日子久了,我就发现,她不过是一张嘴巴会说好听话,其实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反正我不过是学耕的姑姑,管不着他们的钱,也没什么油水,她慢慢地就不怎么理会我了,家事更是从来不做。这些也都罢了,可是后来她对学耕做出来的那些事——」老太太哼了一声:「就可见得她不过是拿学耕做踏脚石而已。哪里有半点真情真意!枉费学耕那样待她,她是一红就过河拆桥了!那个女人,心机可深着呢!」
「那——」苑明忍不住要问:「他们到了后来,常常吵架吗?」
「大概吧。」老太太摇了摇头:「我反正住楼下,他们就算吵翻了天我也听不见。
而且学耕那个脾气,就算心里头有什么不舒服,他也不会说的,」她说着苦笑了一下:「只不过会把脾气发作在工作室里罢啦。在他们离婚前那一段时间里,啊,那孩子简直就没个人样了!最不要脸的是——」老太太猛然间住了嘴。
「怎么呢?」
「我实在不应该这么嘴碎的。」老太太咕哝道:「不过告诉了你也好。我想你也该有个心理准备——最不要脸的是,离婚以后,那个女人一遇上了什么问题,居然还会打电话来找我们学耕,有一回,居然还跑了来找他!」
「有这种事?」苑明简直是惊呆了。
老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哄他的。学耕那个老实孩子好象一直觉得那个狐狸精很需要人保护,很需要人照顾……」她嫌厌地挥了挥手:「你要问我的话,我这辈子就没看过比那个女人更晓得怎么照顾自己、更晓得自己要些什么的女人!
可是学耕老以为我对那个女人有偏见,那个女人找他做些什么,他是一个字也不肯和我说的。」
「也许她——需要一些专业上的劝告?」苑明说,试着客观一些。毕竟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护着自己侄子,她判断事情的角度未必是公平的:「离婚已后还是朋友的夫妻,实际上也并不少呀?」
老太太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间笑了。「你跟学耕倒真是一对。」她慈祥地道:「事情也许是这样也未可知。反正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需要再去伤脑筋。我只是担心——人太忠厚了,有时候……」
她这话并没能说完。因为那时学耕推门走了进来,话题自然就此岔了开去。从那一次以后,她和老太太虽然也曾在谈话中再谈及郑爱珠,但所谈的内容总也不超过这次所谈的范围。老太太对郑爱珠的嫌厌是不可动摇的。学耕的生活被她搞得一塌糊涂自然是主要原因,而她自己生活上的许多不检之处,在老太太严格的道德尺度下看来,也已被烙上了「堕落」、「下流」、「放荡」、「无耻」的印记。
「既然如此,学耕当初为什么会娶她呢?」苑明有一回忍不住要问:「我想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总该还有一些优点吧?」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实在难以相信郑爱珠会真的那样一无是处;或者说,她实在无法相信学耕会走眼到那个地步。
老太太叹了口气。「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她承认道:「我的解释是,学耕那时才刚刚回国,对故乡的一切都抱着太美好的幻想;而且他在国外多年,本来也没有多少机会遇到同文同种的对象,所以一遇到那个女人就陷进去了。她本来也许并不那么坏,可是……」老太太脸上露出了苦涩之意:「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人在年轻的时候,其实是什么形状都没有的。一旦身边的环境有所改变,很容易就要被扭曲、被败坏了。而那个女人所处的环境,偏偏又是最容易败坏人的。名声、金钱、虚荣和诱惑……」
是这样的么?苑明无法明白。她没有见过郑爱珠,无法判断那个女人的性格究竟是什么样子;而影剧圈里是非本来就多,她早已学会不依据传闻去判断事情了。只是——
她见过郑爱珠的广告,也见过她不少相片,很清楚地知道那个女人和自己在外貌上有多大的不同。这使她禁不住要怀疑:是不是就因为郑爱珠留给学耕的伤痕太深,影响太大,才使得他潜意识中找了个和他的前妻截然相反的女人?如果就这个角度来看,郑爱珠在他的心里,显然是仍然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了。
这个想法使苑明不安。也为了这个缘故,郑爱珠和学耕依然有着接触的事实,便令她格外觉得焦虑——虽然自她和学耕相恋以来,这桩事例还不曾发生过。而在相恋的甜蜜之中,这样的疑虑又彷佛来得太无事生非、太自找苦吃、太小心眼又太无聊了。
何况她那么明白,学耕对这个话题有多么感冒。他既然不曾和她谈过他的前妻,她自然也只好不问。
开始排戏的第二个周末,石月伦将排戏的时间调到下午,好将晚上空出来让大家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下午六点左右,在工作室里排戏的人都散光了,苑明筋疲力竭地瘫在会客室的沙发上休息,学耕坐在一旁陪她。苑明瞄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
「再给我五分钟,我就会有个人样了。」她保证道,仍然笑得有气无力地:「平常没有这么惨的。我们今天排戏排得特别长。」
「我看你最好去洗个热水澡,小睡三十分钟再说吧。」学耕提议道:「时间还早,我们不必急着现在出去吃晚餐呀。」
她微微笑了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玻璃门被推了开来,探出了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影。苑明猛一下坐了起来,看着郭文安懒懒地将一本杂志丢到了桌子上。
「打电话到你那儿去都没人接,我想想干脆直接到这儿来找你比较快。」文安吊儿郎当地道,瞄了学耕一眼:「我亲爱的表妹好象突然之间就不是我的了!你知道吗?范学耕,我想我实在不喜欢你!」
「少恶心了,表哥!」苑明笑着啐他:「你自己每次追女孩子的时候,又几曾理过我啦?」
「听听这口气!」文安抱怨道:「连刮她男朋友一下都不行!做表哥的人实在命苦,你说是不是?」说到最后这两句话,他又转向学耕去博取同情了。
「别扯上我!」学耕好笑地说:「我没有这种经验,抱歉没有法子同情你。」
文安翻了翻眼睛,在喉咙里咕哝了几句「我跑到你们这儿来挑拨离间显然是找错对象了」之类的话,不过谁也没再理他。因为苑明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他带来的杂志上头去了。
「本月份的「流行」杂志啊?」她兴奋地抓起书来看:「已经出来了吗?怎么我在书报摊上都没看见?」
「那当然是我到杂志社去跟他们要来的了!」文安得意地道:「书要到明天才会上市呢。当然他们会寄一本给你,不过你最快也得明后天才收得到。我想你一定急着想看这篇报导,」他从苑明手上取过杂志,一翻翻到了那篇专访:「看看这几张相片!不是盖的吧?」他得意地道,好象相片里那美丽的女孩子是他自己一般:「不过老实说,我可不会想让范学耕替我照什么鬼相!有点可怕呢,你知道,」他深思地加了一句,看向范学耕:「被你这么一照,我什么面具都挂不住了,原形毕露得一塌糊涂!我可不想自己被人看得那么清楚!」
这话说得酸不溜丢的,但却是文安给他最高赞美了。他一向知道范学耕拥有极其精准的掌握力,可以透过镜头捕捉一个人最明显也最精微的特质,但是一直到他看了苑明这几张相片,看到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表妹透过镜头呈显出来,才知道那种精微的掌握方可以敏锐到什么程度。
苑明专注地看着相片中的自己,好半晌不能说话。老实说,学耕为她照相,以及杂志社为她作了专访这一回事,由于恋爱和排戏占去了她太多的思维,她本来已经几乎忘光了;若不是杂志堆到了她的眼前,她原也不会想起。而眼前的相片令她吃惊。灯光效果使她肌肤份外柔和,头发格外光滑,清澄的眼睛里有着智性的光辉,另一张的微笑中透着狡黠;还有最后这一张……「好啦,小姐,要自我欣赏有的是时间,你现在准备怎么招待你这个快要饿死的表哥呀?」文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思:「我辛辛苦苦地跑上这么一趟,总不成连一顿晚餐都赚不到?」
「晚餐,哼?」苑明好笑地看了学耕一眼:「冰箱好象已经空了不是吗?」
「空得不能再空了!」他应道,眼神飞舞:「饼干盒里的最后一块奶酥半个小时前才刚刚进了我的肚子。」
「那么,我们也许可以向姑姑借一点她的素菜来吃?」苑明想了一想,哀叹道:「我忘了,姑姑今晚看朋友去了不是吗?」
「我看这样好了。」学耕认真地道:「转角那家小吃店的阳春面做得还不错——」
「闭嘴,你们两个!」文安吼道。吼声中三个人情不自禁地笑成了一团。
晚餐结果是在苑明和学耕第一次约会时吃饭的那家餐厅里解决的。他们三人开心地聊天,各自谈及自己的工作情况,生活近况,又互相作无害的取笑。一顿饭吃到八点多些,三个人才从餐厅出来,回到学耕的住处去。文安晚餐也赚到肚子里了,电灯泡也做够了,在会客室里只喝了一杯茶,便心满意足地告辞回家。
苑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蜷到沙发上头,再一次拾起桌子上的那本「流行」杂志。
翻开自己那篇专访,她困惑地看着相片中那美丽的女孩。最后那帧照片以清澈的眼眸回视着她。那眼神似在凝视,似在沉思;却是嘴角那一缕飘忽的笑意给相片中的女子带来了一丝神秘不可测的气韵。那笑意暗示着思索和热情,然而似乎还有着更多……她深深地皱皱眉,将杂志拿远了些。相片里的人真是她么?那神情定她自己不曾见过的。
那么熟悉的面孔,可又是那么陌生——「怎么啦?你不喜欢这些相片吗?」学耕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质疑。
「她——她那么美!」她迟疑地道,愈看愈觉得相片里的人不是她。
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美的是你!」他坚定地道:「我只不过是掌握住了你不为人知的那份美,并将之呈显出来而已!」
「文安表哥刚才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回忆道:「你也听到了嘛,他说他才不想让你照什么鬼相,因为那样一来他就什么面具都挂不住了,原形毕露得一塌糊涂。可是——」她依然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相片中的自己:「我还是很难相信这是我自己暧!这种表情,这种微笑——」
「这种表情,这种微笑!」学耕的声音突然变紧了:「你不提我都忘了问了!我一直在猜,你那个时候在想些什么,想得我脑袋都快要破掉了!」
「为什么不干脆来问我呢?」她有些惊讶地抬起眼来:「如果你那么想知道的话?」
「因为我不确定自己真的想知道那个答案。」他闷闷地说,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你看来那么……专注、甜蜜,带着点秘密的喜悦,就好象——」他摇了摇头,拒绝将自己的想法用语言表达出来。苑明情不自禁地笑了。她知道相片上的自己看来是什么样子:因了胸中秘藏的恋情而喜悦的女人;她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一直试着将嫉妒和怀疑自胸中排开,虽然一直没成功过。她忍不住伸出了双手,软软地环住了他的颈项。
「说来你也许很难相信,」她温柔地说:「我那时脑子里头想的是你。」
「我?」
「是的,你。」她再一次地笑了,想起他们初儿的情况:「你说你没有「一见钟情」的习惯,你以为我就有吗?可是——」
她这话没来得及说完,他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重重地将她搂进了他的怀里。他温热的呼吸吹在她脸颊上头,而他柔和的亲吻已然轻轻地落在她的唇瓣上。
「你想的是我!」他呢喃道,带着种不可置信的幸福:「你这个坏丫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过去那几个礼拜,我可是被你害得——即使我一直对自己说:不管你想的是谁,那家伙绝对已经是过去式了,可是——」
她很想说:「谁让你不早些来问我呢,自找苦吃!」但这话完全没有出口的余地。
他的吻密密地落了下来,盖在她鼻梁上,脸颊上,额际及颈间,亲得她天旋地转,意乱情迷。
如此轻快的示爱行为和无邪的亲昵,在这对热恋的情侣之间,迅速地变质为熊熊的欲火。学耕的嘴唇在她身上流连不去,抚触和探索愈来愈肆无忌惮;她自己热情的响应更是煽风引火,火上浇油,很快她便将彼家都引到了悬崖边上。学耕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而她自己的身子则在不可抑遏地发着抖。他紧紧地拥着她,挤着她,好象恨不得能够将她揉造他自己身体里头去一样。「明明,」他呢喃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询问和恳求:「明明——」
「是的,」她用同样的低喃响应着他,用着同样渴切的亲吻和抚触去响应他;她的身子燥热得像一团火焰,而她的声音哑得几乎不可听闻:「是的。」
学耕猛然间僵了一下,微微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她。他的眼神专注而激烈,嘴角因自我控制而绷得极紧。「你确定吗,明明?」他的声音哑得几乎难以辨识:「你真的确定吗?」
她定定地看进了他的眼里,她的回答毫不犹豫。「是的!」
这就够了。学耕已经不需要任何其它的语言。他一把抱起了她,往楼上的房间走去。
从他们第一次约会开始,她就已经预料到眼前这一刻的发生了。在彼此之间那样强烈的爱慕和吸引之下,这几乎是一种命定的结局。只是他们一直忍耐着,一直等待着,为的是要更确定自己的感情,更明白自己的动机;她必须知道这不是一时的相互吸引,而是建立在更深刻的联系之上,建立在更深切的了解之上。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几乎是朝夕相处,相互的了解已经可以说是很深很深了,更何况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的工作情形,也认识了许多围绕在对方身边的人——要想看出一个人本然的性情与价值观,没有比看他工作、看他身边的人更容易明白的了。苑明知道自己深爱着眼前的这个人,知道他们两人彼此相属。如果说初识时她只是有所感觉,而今便已是明明白白地确知。
对他而言这才是重要的。只因为爱是性的条件,而性是爱的完成。
是的,完成。在整个过程之中她知觉到他,拥抱着他,交付着彼此也吞噬着彼此,直到他们再也无法分辨谁是主,谁是从,谁是范学耕而谁又是李苑明。一直到激情过去了许久,他们还蜷伏在彼此怀中,不愿意有片刻的分离。
她眷爱地抚着他强壮的背脊,知觉到他身上的汗水犹湿。学耕转过脸来凝视着她,见微弱的天光从窗口照了进来,落在她娇慵困倦的脸上,盈盈欲语的眸子里水光流转,忍不住在她脸颊上轻轻地印了一下。
「你还好吧,明明?」他关切地问:「我没有弄痛你吧?你——」他的身子僵了一下,猛然间坐了起来:「天!」他震惊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为时已晚地察觉到:在方才那席卷了一切的激情里,他忘了采取任何的保护措施。「明明,」他焦急地看她:「我刚刚才想起来,我忘了——」他顿了一顿,满面严肃地接了下去:「如果你怀了孕,答应我一定要让我知道!」
她看着他严肃的脸,突然间觉得心里一凉。这很无稽,她知道;毕竟她自己也很清楚,对于未婚的情侣而言,采取保护措施是多么重要的事,而她应该为了他对此事的关切而感激的。可是另一种荒谬的情绪却不可抑遏地从她心底爬升上来,暗暗地啃噬着她方才感受到的欢悦:他不想要我怀孕,他也不想要我的孩子!
苑明艰难地摇了摇头,试着将这个荒谬的念头逐出脑海。毕竟她只是在恋爱的情绪中沈浸得太深了,才会在缠绵欢爱之后,产生了为他生儿育女的冲动——不管这个冲动在目前的情况下有多么疯狂,有多么不切实际。
想是这么想,她的心情却已经沈到了谷底,再也回复不过来了。「不用担心,我不会怀孕的。」她意兴阑珊地说,翻身离开了他的怀抱:「从马来西亚回来以后,我就已经开始吃避孕药了。」
他明显地松懈了下来,却也察觉到了她心情的变化,便自她身后伸出手臂来搂着她。
她轻轻地挣了一下,没能挣开,只觉得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那宽大的胸膛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背脊,那温热的体气熨烫着她的肌肤,那强壮的心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鼓………
她眼眶中一阵湿热,急忙咬紧了自己下唇。
「我是二十三岁那年回国的,刚回来没多久就认识了爱珠。」他的声音在黑暗中突兀地响起,谈的还是他和他的前妻,使她惊讶得忘了自己的心情,立时偏过头来看他。
黑暗中他的眼神不知看向了何处,那低沉的声音里是带着苦涩的。
「那时的我才刚刚起步,除了自信和能力之外,在这一行里一无所有。那时的她也才刚刚起步,而我察觉到她有成为红模特儿的潜力,就开始训练她,帮助她。我教她如何在镜头前摆姿势,为她选购适当的衣服,帮她打扮,塑造出她独有的形象。你可以说那是一种互惠的关系。因为在造就她的同时,我也找到了发挥自己能力的机会,使自己得到认可。捧红了她,也就是捧红了我自己。那本来是纯工作上的安排,可是——」他停了下来,深深的吐了口气。
「我那时太年轻了,还不懂得如何将工作和私人的关系划分开来。她渐渐变得完全依赖着我,任何事情都要拿来问我的意见……因为她那时虽然开始成名了,可是我的事业也已经有了样子。而她是信任权威的。」他耸了一下肩膀:「我当时血气方刚,无法抗拒那种英雄救美式的虚荣,而她又那么美丽,那么柔弱,那么情绪化——结果是,我们很自然地成为情侣……」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而后她就怀孕了。」
苑明倒抽了一口冷气。早在学耕开始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她便已经了解:他是藉用自己的过往来向她解释:为什么他会对「忘记做保护措施」这件事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但是事情的发展仍然使她震惊。「那——那后来呢?」明明知道他一定会往下说的,她却仍然忍不住要追问这么一句。
「她和我吵,和我闹,骂我,怪我,把一切你想象得到的罪名都加到了我的头上,包括我嫉妒她的成就,存心想毁掉她的未来在内。我说我们可以立刻结婚,她大叫大嚷说那不是结不结婚的问题——」他停了下来,停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彷佛是,只一想及这桩往事,仍然使他伤痛不已:「吵了那一架后我们冷战了两天。两天以后她来告诉我说,她把孩子拿掉了。」
「我气得发疯,又和她大吵了一架。我说她是个冷血的、谋杀的凶手,她则说我是个自私的混蛋,凭什么要她牺牲事业来生养孩子。吵过以后她又哭,哭着要我原谅她,说她被吓坏了,说她还没有作母亲的心理准备,说她不愿意成为丑闻的主角——」学耕苦笑了两声,声音里充满了自责之意:「我必须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我错得并不比她少——即使不比她多。如果不是我自己的疏忽,这整桩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而她也用不着用那种方法去戕害自己的身体。所以我们就——和解了。我们开始小心谨慎地采取避孕措施,可是她对避孕药过敏,只好去装了乐谱——我后来才知道,她的身体也不接受这种东西。可是等我们发现这回事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她——她又怀孕了。」
苑明情不自禁地挽住了他的手臂。「那后来呢?」她凝视着他黑暗中的脸孔,那表情是苦涩而悲伤的。
「这一次我不容她反对,一发现她怀孕,就安排了公证结婚的事宜。她不但没反对,甚至还很高兴,说她工作得累了,暂停一阵也好,而且她很想为我生个孩子,以补偿我们失去的……」他又停了下来,半晌才接了下去:「结婚后没有多久,我到高雄去办事,去了三天,回来以后,发现她躺在床上,脸色像死人一样的白。她——-」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孩子流掉了。」
难怪他坚持她如果怀了孕的话,一定要让他知道!想想看,他曾经两度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她不用眼见也能想象:像他那样温暖而有责任感的人,会是一个多么慈爱的父亲!苑明心疼地搂紧了他。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忍不住要问:「难道是她的身体——?」
「她说,医生告诉她,由于她怀下的第一胎就被堕掉了,使她的生育能力受到了很大的损伤。她怕影响到我的工作,不敢打电话到高雄去吵我。反正孩子都已经失去了,我就算赶回家来也于事无补。她——」
他的声音再一次地停了下来,而苑明突然感觉到一阵轻微的迷惑之意流过心坎。这迷惑是从何而来的,她不能够明白,甚至也抓不出一个更具体的感觉;而在她还没来得及作更深一层的分析之前,那思绪已经像闪电一样地溜走了。她摇了摇头,决定将这个莫名其妙的感觉先扔到一边去。
「那后来呢?你们没再有小孩?」她问,急切地想知道更多的细节。
「没有。」他沈沈地道:「自她流产以后,为了她的身体健康,我好几个月没有和她同房,并且决定暂时不要有孩子。所以从那以后,我一直都非常小心。事实上我们两人的工作都愈来愈忙,一时间也不可能养育孩子。何况我们本来也不急。我们都还年轻,尽可以等。可是——」
「可是?」
「可是我们的婚姻渐渐地出了差错。」他慢慢地说:「其实早在刚认识她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们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异存在了,只是年轻时并不明白,那种差异有多大的关系;而且人在年轻的时候,许多性格和价值观上的差异也并不是那么明显。一直到我们的事业都有了雏形以后我才发现——」
「你们的价值观有很大的不同?」
学耕苦笑了一下。「何止是不同而已!」他干干地说:「对我而言,商业摄影只是谋生的一种工具,做不了多久就已经很腻了。你知道,透过镜头制造出一大堆唯美的假相,推销各种各样天知道是什么儿的垃圾商品——」他嫌厌地挥了一下手:「我渐渐将工作的重心放在私人的人像摄影上去,因为真实的人远比那一大堆漂亮脸孔有趣得多;
而后我又到各地去找自己想拍的题材,因为脚踏实地在生活的人,以及这个社会不同的面貌,才是真能教我感动的东西。」
「我懂。」她轻轻地说:「对艺术工作者而言,如果缺乏了挑战,还有什么自我成长的余地?所以我才会跟着我学姊做小剧场啊。」
学耕紧紧地搂了她一下。有好半晌工夫,他们只是这样静静地躺在黑夜之中,任由那种相知相惜之情流过彼此的心坎。而后他慢慢地接了下去:「但是爱珠无法了解我的想法。她愈来愈红,也愈来愈重视自己的衣着打扮,愈来愈重视她的明星身段。她的口味一天比一天奢侈,而我们开始在用钱的观念上有了很大的争执。当然她自己有着相当高的收入,可是她嫌我无法和她配合。我负担不起名牌轿车的奢侈,也没有法子三天两头的送她珠宝首饰……除此之外,她还希望我从事更多的商业摄影,赚取更多的金钱,认识更多的名人。然而这一点却是我绝对无法妥协的事。所以我们之间的情况愈来愈糟。
她依然依赖着我,因为她一直以为,除了我以外,再没有人能把她的美全部表现出来,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又无法不认为我们的婚姻是一项错误,认为我们的婚姻妨碍了她更多的发展,剥夺了她更好的机会——尤其是,演艺世界中有那么多金钱的诱惑,有那么多可以被交换、被买卖的东西——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
他话中的苦涩之意使她静默。她记得文安表哥曾经说过,根据影艺圈的说法,郑爱珠成了名、大红大紫之后,就勾上了腰缠万贯的大佬,不要范学耕这个糟糠之夫了。这种传言也许来得太片面、太独断、太道德取向了些,然而在学耕的陈述里,她却也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意志薄弱、贪慕虚荣的女子,在花花世界中逐渐被冲得迷失了方向,忘却了自身……「我们还在一起的最后那半年多里,彼此都像是生活在地狱里一样。
那时我已经发现她在外面有不轨的行为,可是她说什么也不承认,只说那都是必要的应酬;逼急了她就哭,说我无法在人事上给她任何的帮助,让她自己一个人去和那些臭男人周旋,居然还要为此来责怪她……」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接下来的声音几乎是自言自语:「我常常在想,如果我那时肯多花点时间陪她,肯应她的要求多接一些商业摄影,和她的世界多些交集,事情是不是就不至于走到后来的这种地步?毕竟是我带着她进了这个圈子,是我让她接触到那种灯红酒绿、繁华与污浊。如果她有了什么改变,我都应该是那个要负最大责任的人才是。不管外头的人怎么说她,她并不是个坏女人——至少,在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是很甜蜜的,很纯真的,虽然有点虚荣,虽然……」
一抹不祥的阴影在剎那间扫过苑明心头,使她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不要这样想,不要这样责怪你自己!」她很快地说:「一个人要变成什么样子,是只有他自己可以决定的!」
学耕别过脸来看着她,唇边慢慢地露出了一个悲伤的微笑。「有的人可以,有的人不行。」他低沉着声音道:「她不像你,明明,她是——很脆弱的。她需要人引领,需要人支持。只是我——我自己也并没能强到那个地步。对她后来的所做所为,我的自尊承受不了,我的情感也承受不了,所以……」他以一声长叹作为结束:「婚姻会出错,绝不止是单方面的责任而已!」
「不要这样责备自己,学耕!」她急急地说:「就算是诸葛亮,也扶不起一个阿斗呀!你的责任感发展过度了!」
他淡淡地笑了起来。「也许。」他承认道:「但她曾经是我的妻子呀!」
苑明的心又往下沈了两分。很明显的,虽然离了婚,学耕依然觉得自己对那个曾是他妻子的女人有着责任——也许,还掺杂了罪恶感?不管原因是什么,她都可以看见他和郑爱珠之间那条绵续不断的牵扯。而这使她不安。没有一个神智正常的女人会对这种事情处之泰然的,她当然也不能。
「那——离婚后你们还见过面吗?」她故作不经意地问,暗中摒住了呼吸。
「见过一两次。」学耕简单地说:「这一年多来,她的事业开始走下坡了,而她已经过惯了奢侈的日子,手头收束不过来。所以她有时会找我帮她作点安排。」
或者是向你拿钱?她想问,但没问。今晚听到的事情已经够她不自在的了,不需要再加上这种旁枝末节来雪上加霜。天哪,天,人类的情感为什么可以复杂到这种地步?
我又为什么不去找个背景单纯的人来恋爱呢?那样的牵扯会不会有终结的时候?而我在这其间又该如何自处?
身旁的学耕已经沈沈地睡着了,她却还瞪着大眼睛看向黑暗的房间。黑暗不能给她任何的答案,却是学耕突然翻身过来,他的手臂在大床上盲目地摸索。他还在睡眠状态中,她知道;但那睡意深沉的嗓音中发出的呼唤却是不容置疑的:「明明?」他呓语着,伸出来的手臂碰到了她,便即本能地将她搂了过去。她偏过头去,用着哀伤的温柔看着他,看着他浓密的黑发在睡眠中蓬乱,脸部的线条因找着了她而放松。
「明明。」他再一次低喃,嘴角因满足而微微跷起。他的头找着了她的颈窝,便将自己埋了进去,又自沈沈地睡着了。
不可言喻的温柔自苑明心湖泛起,几乎要自她眼中满溢出来。学耕也许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做了什么,但苑明是知道的:他的潜意识显示了他对她的爱,显示了她对他的重要,以及依恋——其清晰的程度,是当他清醒的时候所说的万言宣言都未必能及得上的。
因为前者出自心灵,后者出自理智。无意识间自心灵中流出的东西无法假造,而出自理智的言语却有太多的部份可以怀疑——只要你选择了去怀疑。
所有的疑虑都自她的心头消失,所有的不安都因他睡梦中发出的表白而远去。不管他对郑爱珠还有多少未了的责任感,有多少荒谬的牵系,但她知道他爱的是她,要的是她,心灵所属的对象是她。这就够了,不是么?毕竟,在情人的世界里,还有什么联系比真情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