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群方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许久才从熟悉的声音中想到,刚才那个少女一定就是林清音易容的,顿时只差没捶胸顿足。可未等他发完脾气,船身再次剧烈晃动,紧接著是一阵破裂声,这下他终于明白她拿斧头的目的为何了,她居然想如法炮制毁了他的船。
周群方听到船舱里汹涌流进的水声,不禁咽了口口水。他自幼在北方长大,哪谙什么水性,所以才会花钱雇个水鬼帮他做事,现在水鬼被他派去搜索了,船上只剩下他和几个船夫及下人,只怕他们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救、救命啊!”不一会儿,便见几个人喊著救命从船舱内跑了出来。
看来指望他们是不行的了,周群方被吓得六神无主,偏偏在这时,段微澜再次爬了上来。
丢开斧头,她撕下面具冷冷一笑,“怕了?不要怕,这么多人一起上路,怕什么呢?”
他气得指著她破口大骂,“你疯了,这里离岸边那么远,就算你识水性也没办法顺利脱逃,为什么要毁我的船?毁了船大家就要一起死,最后谁都上不了岸。”
段微澜讽刺的看著他,“你以为我会在意?”
周群方顿时语塞,因为林清音的确不是个什么善良的女人。他这时仔细打量她的样子,才发觉眼前的林清音和在梅园的林二姑娘有著天渊之别。
他忽然恍然大悟,“段微澜!原来林清音就是段微澜,段微澜就是林清音。”天啊!只要抓到她,自己就发大财了。
“你知道又如何?”她轻轻笑了,怜悯地看著他,“现在这个秘密要和我们一起去地府了。”
周群方终于从美梦中清醒,不由得绝望控诉,“你这个魔女,没有一点人性,难道你就不可怜这几个老婆子吗?为什么要大家陪你一起死?”
段微澜笑得更加大声了,听起来让人觉得加倍凄楚。“反正你是绝对不会救他们的,既然这样,我帮他们再多拖几个伴,他们也一定会谢谢我。”
看到另一艘船缓缓沉入水中,船上的人也开始激烈挣扎。
当周群方的木船也全部泡在水里时,段微澜浮在水面上,努力抱著一块石头,冷冷看著周群方,只见他挣扎著想把头露出水面呼吸,却又总被汹涌的江水没入水中,要不是他死命抓住一块石头不放,想必老早就沉入水底不知所踪了。
这是耐力和体力的较量,谁也不知道要坚持多久才会有船经过,而她已经筋疲力尽,却依旧享受地欣赏著周群方的狼狈和恐惧。
此生的她没什么好留恋的,反正娘亲见到她也只会嘲弄她,搞不好还会杀了她去换赏金,临死前能拉这么多人同行,也算是够本了。
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恍惚间,她似乎看到满天晚霞,还有东伯男那张俊美的脸,他用忧郁的眼神凝视她,而且忧郁得很深情,那种深情的模样就像他常说的自己一样,是个满身伤痕的百恨公子。
*
身体很痛,胃很酸,段微澜闭著眼睛不舒服的挣扎著,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有次被街上小孩丢进水缸里的经验。
那些小孩在红边学著大人们喊,“野种,婊子……”
水缸很深,她在里面苦苦的挣扎,直到最后疲惫的放弃,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结束这恶梦般的一生。但她终究没死成,是邻居大娘救了她,那双慈爱的手一下一下把水从她腹中推出,就像现在这样。
太好了,她终于找到温暖了!她霎时放心的沉入无止境的黑暗中,那双温暖的手轻轻把她抱起,并为她驱赶体内的寒气。
温暖而舒适的梦延续著,梦里的小女孩站在小山坡上,头上戴著各种颜色的小花,看著江水甜甜一笑,阳光也暖暖的。
很暖,很暖……
段微澜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中的是一张中年妇人的脸,正好和梦里的情节重叠,让她一时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
“你……”嗓子痛得让她直皱眉头,四肢传来的酸疼也让她知晓自己浑身无一不痛。“我……”
“别你啊我的了,乖乖躺在那别动。”
中年妇人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瞪她一眼,一个转身又坐回凳子上。
她这才仔细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这是一间雅致干净的屋子,但从屋内的陈设来看,并不像是女人住的。窗外漆黑一片,黑暗中传来奇怪的声音,她疑惑看著中年妇人,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瞧。居然是钱夫人!
段微澜猛地一惊,被子上淡淡的玫瑰香味,让她忍不住坐直身体,这是……东伯男的味道!连忙再看身上,自己的衣服已被换过。为什么她每次遇到危险,东伯男都会那么凑巧出现?
“你在乱想什么?”钱夫人喝了口茶,口气酸酸地问道:“才刚清醒,就那么忙?”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她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钱夫人挑了下眉,风韵犹存的脸上尽是挑衅。
她闻言冷笑道:“你不说也没关系,只要知道我绝对不会跟你抢就可以了。”
钱夫人本来充满醋意的表情慢慢消失了,迳自沉默喝著茶,一会后忽然悠悠念出一首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那一瞬间,段微澜明白了。钱夫人是有情的,只是她和东伯男的距离……相隔太远了。
“他对每个女人都很好,他说女人生下来就是该被宠的,但我知道他心中一直有个不能忘记的女人,所以我从来不怨,只要能偶尔和他诉苦就够了。可是,那个代替他心中位置的女人出现了,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居然会来得这么快?”
代替他心中位置的女人?笑话!那个东伯男心里也会有女人?
她不屑地正要开口讥刺,却又在看到钱夫人的表情时愣住,直勾勾看著她虽然美丽却已然苍老的脸,心中不禁充满了同情。
女人,总是追求著一份不可能的幸福,一如她妄想能清清白白地抛弃过去的身分,或如钱夫人,人到暮年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爱情。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绚烂身影走了进来,脸上漾著极为谄媚的笑容。
“微澜妹妹,你醒了,快来尝尝钱夫人帮你准备的补品。”
段微澜怔怔地看著他手里的汤盅,又瞧了瞧钱夫人。
只见钱夫人神色一转,掩口嗔道:“东郎,你真是没良心,那分明是我吩咐下人为你炖的人参鸡汤,你倒好意思借花献佛。”
那模样分明就是对情人撒娇的口吻,但段微澜却丝毫感觉不到肉麻,因为她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女人在寂寞中唯一的安慰,绝望却无悔。
东伯男把鸡汤放在桌上,笑嘻嘻的甩了甩长发。
“钱姊姊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是你说微澜妹妹喝了满肚子的水,还不如喝一肚子鸡汤的好,这鸡汤明的是给我,暗里还不是要我给微澜妹妹的吗?我哪敢私吞!”
钱夫人爱娇的看了他一眼,忽然起身道:“罢了,你都这么捧我了,我还是识相点,给你们小俩口独处吧!”
看到她落寞的背影,段微澜连忙开口解释,“夫人你误会了,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钱姊姊慢走。”东伯男立即打断她的话,上前殷勤的送钱夫人出去。
钱夫人回首嫣然一笑,随即消失在门口。
段微澜怔怔看著门口,忍不住厉声向站在门口无语的东伯男质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其实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他一脸平静的转过身来,一反平日的嘻皮笑脸,“难道你要我亲口告诉她,我和她之间绝无可能?”
她顿时哑口无言,有些事情自己领悟还能接受,可一旦被人说破,自尊心就会承受不了的崩溃,而在这朦胧暧昧之间,活著是钱夫人仅剩的快乐了。
东伯男此时又忽然面色一改,上前坐在床沿,一脸哀怨地说:“微澜妹妹真是狠心,当面就把我推给别人,难道不知道我会伤心吗?”
她一时不察任他拉著自己的手,并未像往常一样奋力甩开,等回过神来,也只是看著两人交叠的手淡淡一笑。
“你为什么要救我?”如果她就这么死去,至少也无怨无悔,可是继续这样活著,只会背负更多的情、更多的债。
不料他竟一脸诧异,“难道微澜妹妹当时是在玩水,渴了顺便去喝水的吗?”好奇怪的嗜好啊!
他说话,总是有气死人的本领,她火气微冒地瞪著他。
东伯男却视而不见她脸上显而易见的怒气,继续偷偷揉著她的小手,“一定是喝太多水了,所以顺便打个盹睡觉,再顺便找阎王爷喝茶……”
段微澜气得一把打掉他的手,不耐烦的喝道:“你就不能正经点儿!”
他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衣服,并以更慢的速度顺了顺散发,在她杀气腾腾的眼光中,慢吞吞的回答,“我也不想救你,可是谁叫老天爷偏偏把你送到我面前,害我不想理你都不行。”
“那你可以当作没看见啊,我又没求你!”她恼怒地别过脸。他话中的无可奈何,听起来真是刺耳。
他对她的反应只是嘻嘻一笑,“可我管不了自己不去看你理你啊!”
她倏地一怔。这话的意思是……她的脸有些红,却依然嘴硬,“明明是你每次都故意找我麻烦。”
东伯男叹了口气,有些哀怨的低语,“我可是以忧郁的眼神和绝代的风度,以及渊博的才华而闻名天下的百恨公子,但最近这些天,唉!倘若被我那些小心肝们知道了,一定会心疼死的。”
她听了不禁面色一沉,脑中猛地浮现那句“他对每个女人都很好”的话。
不知为何,她心头竟有闷闷涩涩的感觉,甚至有点生气,仿佛是吃醋的那种不悦?沉默许久后才闷闷道:“你大可不必这样的,你还是去找那些女人吧!”
东伯男有些疑惑地眨眨眼,神情很是无辜,“什么女人?”
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感到有些狼狈,于是她有些赌气的别过脸去,“你的小心肝们,就像是花钱养你的钱夫人啊!”
听完她的话,他脸上仿佛遭受了天大的侮辱,拿出一把用孔雀尾做的超大彩色扇子猛扇,还忿忿不平地喊冤,“谁说我是靠女人养的?我可是个很有钱的有钱人耶!”
段微澜怀疑的看著他。打死她也不相信他很有钱,毕竟和他相处的这些日子,从没见他身上有过银子。
他被她气得猛甩自己的刘海,忍不住在屋子里换了无数个绝妙姿势,最后才一脸正经地看著她,“如果微澜妹妹不相信,那么过些日子等你好了,我再带你去看我怎么赚银子。”
看著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她只是敷衍地笑了笑,心情不由自主的又开始沉了下去。他总是有办法让自己的心思被他牵著走,他会不会赚钱又如何?现在根本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该思索的是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窒息。等明日消息传开后,只怕又有人要把罪名安在她头上了。
“你还是不相信?”
不知何时,他居然靠了过来,一张被刘海遮去了大半的脸,几乎要跟她贴在一起。
段微澜轻轻侧了下脸,不著痕迹地闪避他有意无意的亲匿举动。现在的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想尽快养好身体,过去的事她也无力回天,但至少让她有力气去看看那个让她恨了那么多年的娘,她想知道没了她以后,那个女人是不是真能活得快乐一些……
东伯男没有随著她的闪躲继续逼近,只是收起手里的扇子,抚著下巴沉思了片刻,才又靠近她的耳朵小声问道:“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被我感动了?当时我下水救你的姿势很帅哦!”
他亲自下水?她诧异的盯著他,眉头轻轻皱起。真是糟糕!又被他救了一次,不知他这次又想要怎么邀功了。
“你若是要我报答你,那就快把要求说出来,不必在这里拐弯抹角。”
只见他慢条斯理的坐回桌边,一边帮她倒出鸡汤,一边哀怨地说:“微澜妹妹真是不理解我的心,我从没想过要你报答我什么,只不过是希望你能记住一句话而已。”
“什么话?”
“女人天生就是该被宠的。”说完,鸡汤已端在她的面前。
段微澜看著鸡汤许久不开口。这种以各式滋补药材炖出的鸡汤是回春城特有的风味,因为当年名震天下的管回春相当爱惜自己的妻妾们,为了那个出身青楼,身体十分虚弱的四夫人,他特别研究出一道药膳,后来传遍了整个回春城。
想不到离开这里十年后,喝到的第一碗鸡汤,居然是他端给她的。
“你不喝吗?”东伯男一脸期待地问。
她苦涩地叹息著。物是人非呀!当年那些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四夫人,已经和管家所有人一起消失在那场大火中,那个被称作阳光少女的管柔柔,也和欧阳墨林浪迹天涯去了。
最后还留下的人只剩她,一个声名狼藉的失败者。
“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她有些疲倦地躺下,故意背对著他。
东伯男看了看鸡汤,眼中闪过些什么,迳自帮她吹凉,“你喝了它再睡吧。”
她倏地翻身坐起,看著鸡汤半晌迟迟不肯接过,后来又像是决定了些什么,端过鸡汤一口气喝下,把空碗递给他后,随即躺下背对著他假装入睡。
此时,身后传来东伯男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怎么了,想起什么往事吗?”
段微澜默默流著泪,忽然很想说些什么,懊恼的话语便直接脱口而出,“当年我被欧阳落梅从妓院带走的前一天晚上,娘亲给我煮了一碗鸡汤,可惜……”这个男人似乎总是能触动她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当时的她为了自己能顺利逃出地狱而欣喜,看著娘浑浊的双眼,倨傲地打翻了鸡汤。
“我现在是梅园的林二小姐,将来是梅园的女主人,你这个下贱的妓女,现在想讨好我已经没用了!”
那日走得风光,更走得自信,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征服欧阳墨林,也一定可以征服梅园。
她不再是妓女的贱种了,她是林二小姐,永远的林二小姐。
而刚烈的她突然很想知道,当时的鸡汤是不是像现在一样的好喝。
看著她微微颤抖的背影,他沉默良久,然后轻轻走出房门,看著院子里的竹林静默不语,丝毫没注意到钱夫人早倚在长廊的栏杆边浅笑睇著他。
“怎么了,觉得她很可怜?”
笑了下,东伯男走到她身旁,回头看著段微澜房间的窗口。
“钱姊姊倒是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如此青睐。”之前他也带过几个女人来过这个别院,但那些女人却连院门都进不来。
钱夫人伸手轻点了下他的脸,凉凉地笑道:“还不是因为知道你的心全都向著她,我若是赶她走,只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微微侧脸躲过她的手指,正要开口,却看见她失落地苦笑,“还是这样,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以为天下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碰你的脸。”
自从她遇到东伯男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个男人可以给女人安慰,却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入幕之宾。
东伯男有些迷惑地摸了下自己的脸,因为连他都没发现自己有这个忌讳。
钱夫人看他恍神的样子,幽幽惨笑地转身离去。
长廊外,月隐星现。